李四龍教授:仁壽舍利的「感應」分析

仁壽舍利的「感應」分析

北京大學  李四

中國佛教史料里保存了大量的舍利信仰資料。內心信仰,原本是一種隱秘不顯的個人體驗,但是,這種舍利信仰,竟以最直露的方式呈現給公眾,所有在場的人都能耳聞目睹,親身經歷。經過史料編纂者的書寫,這就成為一種公共經驗,甚至是一種史有明文的歷史經驗:各種感應故事,被說成是證據確鑿的歷史事實放在今天的社會里,這些舍利感應故事,就給讀者平添一份疑惑:確有其事,還是憑空杜撰?

現代學術常以「科學,,自居,故而總想分清「真偽」。但是,要想從「真偽」的角度來直接討論舍利信仰,其實註定了是會說不清楚的。世俗的歷史與宗教的歷史,存在很大的差異世俗的歷史,有時雖也很難考證,但是大家對「史實」是否清楚多少能有自己的判斷力。然而,宗教的歷史在很多時候就不會有那麼清楚的「史實」或「史料」。就像佛教史上的舍利信仰,現在雖有很多的「史料」,但是,如何面對這些「史料」卻成了一個問題

本文重點圍繞仁壽年間(601—604)的舍利信仰,去直接面對前人留給我們的「史料」,討論當時所發生的種種「靈瑞」。隋文帝(541—604)在仁壽年間三次分送舍利,這在中國佛教史上影響深遠,後世舍利信仰大體沒有越出當時出現的「感應方式。這些隨緣示現的「感應」,融合了中國文化傳統思維模式,催生當時在場觀眾對於佛教的「信心」。

宗教信心信仰,須有個人的宗教經驗,方能得以堅固。如何能讓個人產生這種宗教經驗?這在各個宗教,其實都是最神秘莫測的議題,借用佛教的話語,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仁壽舍利感應方式,可讓我們蠡測到這種個體宗教經驗的生成機制,貼近於中國百姓真實宗教生活,即對靈驗的訴求。

一、仁壽舍利的三次分送

供養舍利,乃至如芥子許,其福報無邊」,這句《大智度論》里的佛門警句常被引用,表明了供養舍利功德無量。既然如此,佛教自然就會竭力供養印度阿育王(約公元前3世紀)到處分贈舍利建塔的故事,在佛教史上廣為流傳。而在中國,分贈舍利最為廣泛的,當數隋文帝仁壽元年(601),文帝詔敕奉送30枚舍利到30州,選擇高爽清凈處起舍利塔;仁壽二年(602),敕送舍利到51州建立靈塔;仁壽四年(604)分送舍利,應有30餘州,但最後這次分送的記載語焉不詳。隋文帝在其臨終前的4年內,三次分送舍利,在111處立塔供奉。當然,這個數字未必準確,實際情況可能略有變化。

據王邵《舍利感應記》(又名仁壽舍利現瑞記》),隋文帝舍利來自一位婆羅門沙門。當時隋文帝想與曇遷(542—607)數數這些舍利,卻又無法數清。後來他把這些舍利安置在京師法界尼寺的塔基里,開皇五年(595)秋夜,塔基發出「神光」,並在十天里出現了四次。到仁壽元年六月十三日,隋文帝自己60歲的生日,頒詔迎請沙門30人,分道恭送舍利到30州起塔供養;十月十五日正午,同時把這些舍利裝在銅函或石函人塔。在迎送與人塔的前後,各地出現了許多不同的「祥瑞」,以蒲州(今山西永濟縣)棲岩寺的感應最多,相傳該寺是由太祖楊忠(507—568)所建。《法苑珠林》卷四十還記錄了當時28州建塔的情況,其中17州是在寺內起塔,另外11州是在清凈處起塔,另有兩處不見立塔的記錄。這是仁壽舍利的首次分送。

第二次分送舍利是在仁壽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在51州建立靈塔,並在四月八日午時,全國各地同時放舍利封人石函。當時各地所感的瑞應,安德王楊雄等百官專門予以收集,彙編以後寫成《慶舍利感應表》,上奏給隋文帝。這次分送,在陝州城的感應極多,有些還被畫成圖,呈奏文帝。王邵《舍利感應記》、楊雄《慶舍利感應表》記錄了前兩次分送舍利的瑞應,是我們現在研究舍利感應最直接的資料。這兩篇資料,後來被道宣(596—667)編人《廣弘明集》卷十七,道世(?  —683)編人《法苑珠林》卷四十。而據道世的題錄,王邵《舍利感應記》似乎原有20卷,但流傳下來的僅有很少的內容

第三次分送舍利是在仁壽四年這一次的情況相對含糊,缺乏直接的史料。《續高僧傳·洪遵傳》附記了隋文帝這次分送舍利的詔書:「朕只受肇命,撫育生民,遵奉聖教,重興象法。而如來大慈,覆護群品,感見舍利,開導含生。朕已分布遠近,皆起靈塔。其間諸州,猶有未遍。今更請大德奉送舍利,各往諸州依前造塔。」這篇僧傳還有「下敕三十餘州一時同送」的記載。所以,當時分送的地方應有30餘州,但現在可考的僅有27州。

有關這三次舍利分送的地點、護送舍利高僧,以及現存的仁壽舍利塔或碑銘,今人已有較為充分的研究。仁壽塔之營建,這在當時是一件重要的國家大事,送迎舍利儀式也很隆重。仁壽元年第一次分送舍利,隋文帝「親以七寶箱,奉三十舍利。自內而出,置於御座之案,與諸沙門燒香禮拜。願弟子常以正法護持三寶,救度一切眾生。乃取金瓶、琉璃各三十,以琉璃盛金瓶,置舍利於其內。熏陸香為泥,塗其蓋而印之」。在起塔之日,隋文帝燒香禮拜,降御東廊。親率文武百僚,素食齋戒。是時內宮東宮,逮於京邑,茫茫萬寓,舟車所通,一切眷屬人民,莫不奉行聖法」,而在舍利到達地方、奉安人塔時,隋文帝要求各級地方官員,總管刺史以下、縣尉以上,暫停七天的日常公務。

高僧大德舍利到達目的地之前,要求事先灑凈結界,當地百姓傾城相迎。還有沙門皇帝宣讀懺悔文,要為天下一眾生「發露懺悔」,當時在場的人都會下跪禮拜,悉受三歸。主持儀式高僧,隨後代表文帝說出他分送舍利願望

菩薩佛弟子皇帝某,普為一切眾生發露無始以來所作十種惡業,自作

教他,見作隨喜,是罪因緣墮於地獄畜生餓鬼,若生人間短壽多病,卑賤貧窮

邪見諂曲,煩惱妄想未能自寤。今蒙如來慈光照及,於彼眾罪,方始覺知。深

慚愧,怖畏無已,於三寶前,發露懺悔,承佛慧日,願悉消除。  自從今身,乃

成佛,願不更作此等諸罪。

所以,當時迎送舍利儀式,其宗教意義,主要是為了幫助大家「發露懺悔」,達到滅苦消業、身心清凈目的。這與南北朝時期逐步興起的「懺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是,這種高遠的佛學目的,不能完全代表所有信眾的實際目的。三次分送舍利的種種神異,反映了當時信眾能普遍接受的宗教經驗。這些神異均以公共經驗形式出現,其中絕大部分是自然界的特殊現象,但也有些是完全屬於個人的私密體驗,表達了信眾的特定願望。顯然,這里出現了不同的感應方式或種類。

二、仁壽舍利感應方式

仁壽元年首次分送舍利,出發之際,隋文帝有言:「今佛法重興,必有感應。」供養迎請佛舍利之際,發生的種種不可思議之事,緣此得以匯總,是為王邵的《舍利感應記》,以及楊雄等百官的《慶舍利感應表》。這兩份原始「史料」,不僅被後代的佛教典籍廣泛引用,而且這些感應故事的彙編,激發與推動了佛教界的舍利信仰。在道宣編集的《廣弘明集》卷十五、卷十七,《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上,道世編集的《法苑珠林》卷三十八、卷四十里,還收錄了隋代以前、漢魏兩晉南北朝有關舍利舍利塔的神異事跡。特別是在《法苑珠林》卷四十內有「舍利篇」,專門說明佛舍利的來歷與價值,而在該篇的「感應緣」部分,略述隋代以前16則感應故事。不過,仁壽舍利感應故事,仍還離不了王、楊的感應記錄。

這些神異的故事,林林總總,內容不一。道宣在《續高僧傳》「感通篇」里對此有一概括的說明:

隋高建塔之歲,踴瑞紛綸:神光囑於群物,至澤通於疾癘,天花與甘露

降,靈芝共瑞鹿俱程,空遊仙聖結霧來僅,水族龜魚行鱗出聽。

這里所說的「瑞應」,多數是自然界的怪異現象,或在今天看來,不過是一種巧合。但迄今為止,中國佛教徒對此虔信不疑。道宣的說明實際上包括六個方面:神光、治病、天花甘露、靈芝瑞獸、仙聖來儀、動物聽法。

1.神光。這是舍利信仰里最常出現的普遍現象,通常都說是「眾人同見」。「光」在佛教象徵著一種智慧舍利代表佛身,自然會有神光;這種現象還常見於佛陀出生的記載,譬如《太子瑞應本起經》說,四月八日夜,太子生時,「天地大動……光明徹照」。

2.治病。諸州舍利人塔前後,多則記載講到這方面的故事這是最能引起普通信徒興趣的感應。首次分送舍利到蒲州棲岩寺,居然「有婦人抱新死小兒來乞救護,至夜便蘇」。也就是說,舍利感應已能達到起死回生的功效。

3.天花甘露佛教講究香花供養甘露水表示慈悲。天花甘露同降,一是表示對佛的敬重,二是顯示佛的慈悲

4.靈芝瑞獸。這些東西的出現,更多反映的是中國佛教徒的傳統心態,因為這些都是中國文化傳統的祥瑞。

5.仙聖來儀。道教目標是成仙,儒家願望是學為聖賢。這里雖然沒有確指儒道,但這些人物的出現,足以表示佛德的廣大。

6.動物聽法。這些生靈的出現,表示一切眾生普遍受用。仙聖屬天道,而水族龜魚、家畜禽獸屬畜生道,這是說,惡道眾生亦可受益於舍利供養

在道宣所列的六種以外,其實還有兩點需要說明:

1.變化不定。舍利本身往往會有變化,許多故事說到舍利數目或光澤的變化,甚至是無中生有。隋文帝與曇遷想數舍利的粒數,竟然變化不定,無法數清。首次分送舍利以後,隋文帝還有50枚舍利。當時高麗、百濟、新羅三國使者來請舍利,隋文帝一口應允。先在京師大興善寺起塔,把舍利放在尚書都堂,十二月二日啟程。當天氣和風靜,寺內設無遮大會,眾人禮懺。按理來說,到仁壽二年分送舍利時,手裡已經不夠50枚舍利,如何能夠分送到51州?更何況還有仁壽四年的第三次分送舍利?這些舍利來源,當然是感應所得,是其本身變化不定的特性所致。

舍利粒數的變幻不定,事實成了舍利的基本特性。《振旦神州佛舍利感通序》記載的一個故事,很能反映千百年來大家對舍利看法:「宋元嘉十九年,高平徐椿讀經,及食得二舍利,盛銀瓶中,後看漸增,乃至二十。後寄廣陵,今馥私開之,空罌;椿在,都忽自得之;後退轉皆失。舍利應現,值者甚多,皆敬而得之,慢而失也。」在這故事裡,虔誠的徐椿吃飯時感得舍利,而且數量增長到20粒。舍利給別人以後,竟然在瓶中隱而不現,但當徐椿出現時,它們又都「忽自得之」。清代的《百丈清規證義記》說:「舍利色相隨人隨時,變化不測,歷歷見聞,不能盡述。」這可說是很準確的概括。今天的佛教徒仍普遍相信舍利數目、光澤可以變化。而在佛經里,舍利的出現,是因修行而起。《金光明經》說:「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難可得,最上福田」、「舍利者,乃無量六波羅蜜功德所熏」。同樣的舍利,因此有可能會在觀眾面前變幻不定。舍利有了這樣的特性,它的來源,其實已無追究的必要。

2.印證義學義學僧到舍利塔前燒香發願,亦有感應。據《續高僧傳》,曇延寫成《涅槃疏》,擔心理解不合佛理,故到陳州仁壽塔前求證。結果「涅槃捲軸並放光明,通夜呈樣,道俗稱慶。塔中舍利放光明,三日三夜暉光不絕。上燭天漢下照山河,合境望光皆來謁拜」。不過,這種情況極為罕見。

以上說到的八點,其實可以分為三類感應方式:一類是舍利自身的變化;一類是自然界的變化,神光、天花甘露、靈芝等,不妨稱之為「自然感應」;一類是眾生的變化,治病、瑞獸、仙聖來儀、動物聽法、印證義學等,這里也不妨稱之為「眾生感應」。第一類感應,實際上是屬於舍利自身的特性,所以,真正需要討論的感應方式,應是第二、三類,即「自然感應」與「眾生感應」。第三類里的瑞獸、動物聽法,若照現代人的理解,亦屬於自然界的怪異現象。直接與人有關的感應,實際上只有三種情況治病療傷、仙聖來儀、印證義學治病是普通信徒的實際需求,「借醫傳道」是所有宗教賴以傳播的最重要手段之一,其他的感應現象,則可強化普通信徒對「治病功能信心。仙聖來儀的故事,則可勸誘那些不信佛教的觀眾或讀者,特別是那些道教徒。既然各類神仙、精靈都來朝拜佛舍利,普通的道教徒為何不來禮敬?至於「印證義學」的故事,只對高僧大德有效,因此這方面的記載極少。

做出這樣的分類,並非是要證明這些現象的真或偽,而是要考慮:如何看待這些神異故事?這些故事的流傳有何重要意義?

所有這些感應,在仁壽三年寫成的《慶舍利感應表》里,被那些善於辭令的文武百官說成是「太平之世」、「昌年」的徵兆。隋文帝作為一位帝王,他之所以要大規模分送舍利,起塔供養,有其政治目的那是理所當然的。經歷了數百年的亂世以後,隋文帝首次實現了政治上南北方的大一統,他以分送舍利方式,去鞏固與加強地方與中央的關系。有些地方感應,明顯帶有政治色彩。譬如,在楊堅的發跡之地隋州,10月6日在建塔挖地基時發現一隻神龜,頭上有一文字:「上大王八十七千萬年」,也就是預言隋朝江山可以千秋萬代。據稱,不僅是《舍利感應記》的編者王邵親眼目睹了這行文字,隋文帝本人還曾「親撫視之」。這種類似於漢代圖讖的感應,雖然荒唐,但其政治寓意一目瞭然。各級官員紛紛上奏各地的感應,竭力歌頌隋文帝德行與功績。楊雄的《慶舍利感應表》把這些感應稱為「神功妙相」,認為它們是隋文帝「至德精誠、道合靈聖」的自然結果。到了仁壽四年,一位地方大臣的奏章把這些感應稱為「美慶」、「靈異」,認為隋文帝的功績要比黃帝、漢武帝更勝一籌。

不過,舍利是佛的遺骨,舍利人塔,其實是一種葬禮,所以,當時記載了有些地方僧俗悲慟的場景。仁壽二年分送舍利,送到安州景藏寺,法師手捧舍利,「人人悲感不能自勝」;送到陝州大興國寺,四月初八準備下葬時,「道俗悲號」;送到洛州漢王寺,到下葬時,寺內「樹葉皆萎,烏鳥悲嗷」。這次分送舍利,當時的感應里,大多出現「白花白樹白塔白雲」,通常認為這是「吉緣」,但靈裕(518—608)認為這是凶兆」。靈裕是當時的一位高僧通達華嚴》、《涅槃》等經,他說,當時的舍利感應,「此相禍福兼表矣。」後來,獨孤皇後文帝分別在仁壽二年、四年相繼去世,一國素衣。周圍的人這才引以為嘆。也就是說,這些神異的感應,即使在事發的當時,並不完全被認為是「瑞應」。

仁壽四年,隋文帝分送第三次舍利以後病逝,這也許就是史書沒有詳細記載這次分送的根本原因社會上對分送舍利這樣的事情,因此難免會有流言蜚語。隋煬帝後來四處分送佛像,原先是為國祚長遠,不意天下大亂,改朝換代。道宣在「感通篇」里,因此大發感慨:「文煬大寶,往福終於此世。崇建塔像,今業起於將來。」也就是說,分送舍利、建塔造像,仍然是值得稱讚的事情,能為兩位皇帝來世積累殊勝的善緣。

然而,對所有在場的普通個體而言,這些感應能有什麼意義?

三、舍利感應的個體經驗

王邵、楊雄當時編集的「史料」,都把這些靈異故事稱為「感應」。這些感應被描繪成公共的、群體的經驗,當時在場的人都能親身經歷。尤其是舍利「發光」,是所有舍利信仰必定會提到的,也是眾人都能見證的奇蹟。在以上的分類里,像神光、天花甘露等,屬於自然界變化的感應,是公共的宗教經驗;而像治病等,屬於眾生變化的感應,其實是相當私密、個體的宗教經驗,但在這感應故事裡,也被說成眾人皆可耳聞目睹的事實

宗教經驗常被認為是個內心深處的神秘體驗,很少會有能被眾人同時分享的宗教經驗。然而,仁壽舍利感應故事,卻被王邵、楊雄等人渲染成一種大家都信以為真的公共的宗教經驗發生感應過程也就是把一種公共經驗傳遞給每位在場的個體。舍利信仰,如同一種反覆出現的歷史經驗,完全公開,直接呈現在公眾面前。不過,在現實宗教生活里,這種舍利信仰,仍然還是一種純粹的個人信仰不信者視之為子虛烏有信仰者則常呼「感應強烈」。我們的思考源自於這種反差,當某位佛教跟我講到他對舍利感應時,我們並不容易直接信以為真。為什麼歷史上的舍利信仰,如仁壽舍利,是公共的經驗,但在現實中間,舍利信仰成了個體的經驗?

或許問題的答案並不複雜,公共經驗必須歸附於個體的直接經驗。但現在需要解決兩個衍生的問題:歷史上的仁壽舍利感應,如何成為公共事件?舍利感應,這種公共經驗如何轉化成個體經驗?

舍利感應,這種公開的宗教經驗,在傳遞的過程里還是要以個人的感受為基準。在這些神異故事裡,總有一些中心人物,如:整個事件的策劃人隋文帝,以及護送舍利的各位高僧。這些人的心態與感受,在整個故事裡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今天讀到的這些故事,都已形成文字。雖然我們今天不能輕易地否定這些文字真實性,但在字里行間,我們還是可以發現舍利感應,這種宗教經驗,之所以能被渲染成為公共的、普遍的真實經驗,重要的原因是它們通常是模糊的公共經驗,裡面還有含糊不清的環節。

1.中心人物的含糊化

仁壽舍利感應故事裡,參與的人物主要有三類:策劃分送舍利的隋文帝與曇遷、負責到各地分送舍利高僧、當地的僧人信眾。曇遷在事件的策劃中起了關鍵作用,而最核心的人物隋文帝起初對這些靈異頗為質疑。《續高僧傳》「曇遷傳」記載,仁壽元年,當隋文帝不清手裡的舍利時,曇遷說:「如來法身過於數量。今此舍利法身遺質。」此話促成隋文帝第一次的舍利分送。而當隋文帝聽說大興善寺佛像放光,問及為何宮內的佛像沒有發光時,曇遷的回答極盡委婉,說:「世有三尊各有光明」,「佛為世尊,道為天尊,帝為至尊。尊有恆政,不可並治。所以佛道弘教,開示來業,故放神光除其罪障。陛下光明充於四海,律令法式禁止罪源,即大光也。」這樣的辯解令隋文帝龍顏大悅。

事實上,隋文帝人對舍利態度一直相當曖昧。據說在首次分送舍利期間,皇室亦有諸多感應。傳說隋文帝皇後,竟然能在吃飯時「齒下得舍利」,在出示百官時,原先的一顆舍利又變成兩顆,「右旋相著」。在不到20天時間里,皇宮裡接連出現了19顆舍利,「多放光明」。經湘尚檢查,其中有13顆是「玉粟」。隋文帝聽說此事,就說:「何必皆是真?」

在這感應故事裡,有名有姓的講述者主要是奉送舍利高僧。但很有趣的現象是,這些高僧的結局大多不甚清晰,其中有不少是回到京城以後不久離世。譬如,仁壽二年分送舍利到洪州的寶憲,還京以後不久去世;仁壽元年分送舍利青州勝福寺的智能,崇尚定業,林泉棲托,不預僧倫,逃名永逝,莫測其終。這些僧人有的本身即很神秘,譬如,仁壽元年分送到隋文帝誕生地大興國寺的道密,精通佛理與西梵文言,同時還「習方藝」,「異術勝能聞諸齊世」;而分送舍利到亳州的曇良,平時「專誠懺禮」。

至於當地的僧人信眾,絕大部分無名無姓。就是這些無名氏,一起見證了神異的舍利感應,但並不需要擔保這些事件的真實性。中心人物既然如此含糊,那麼故事的書過程又能怎樣呢?

2.書寫過程的含糊化

需要擔保事件真實的人,是記錄這些感應故事作者。然而,他們並不是事件的見證者,而是文字的編撰者。不僅如此,他們都是應隋文帝需求而特意編撰的。用於編寫的原始資料,則是各地匯總上來的公文,據稱是直接采自當時親歷感應百姓僧人官員。這樣的書過程,最終也就消解了編寫者的重要性,他們不過是轉述者:既不是見證者,更不是擔保者。

3.輾轉傳抄的放大效應

儘管原始的編寫者並不能擔保故事真實性,但是各種各樣的僧傳、靈驗錄等佛門資料的傳抄,把那此感應故事不斷放大。久而久之,信徒在閱讀這些故事時,也就很難會去思考這些故事真實性。種種感應,都被說成是「瑞應」。像靈裕那樣不合時宜的評論,也只能在他的傳記里出現,通常並不為人所知

因此,若從上述三點來看,「感應」這種宗教經驗的傳遞過程,其實很難有最終的真實性。這樣的解讀,當然是站在現代學術的「科學」立場上。但是,這種「科學」的解讀,絲毫不能消解舍利感應佛教史上的影響力。舍利感應,這種經驗的傳遞能把最神秘的宗教內容以最顯露的方式表達出來,自始至終伴隨著佛教中國的傳播過程

這種近乎「科學」的解讀,正好說明了舍利感應,實際上是一種模糊的公共經驗這是很難模擬重復的經驗很難找到能為整個事件負責的主體。這或許就是舍利感應能成為公共事件的原因。所以,看似公共的宗教經驗,其實是相當的含糊不清。現在的問題是:舍利感應,這種模糊的公共經驗如何轉化成確定的個體經驗,在場的個體可能會有什麼體驗?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最核心的問題,涉及到所有在場個人的心理需求,從中也能反映出中國宗教生活的特點。

在上面提到的感應方式里,自然界的靈異變化,是因為舍利的出現所感召的;舍利眾生的變化,其實是因在場的個體感召的。舍利的數量、光澤,通常是因供養人的心態而變;眾生疾病能否痊癒、能否消災祈福,是因眾生懺悔發願。所有前往供養、禮敬舍利的人,都希望能借舍利的神力,對自己的處境產生積極的影響。也就是說,大家內心期盼的是屬於眾生變化的「感應」,但文獻記載的絕大多數是屬於自然界變化的「感應」。這種差異,恰好就是公共經驗轉換為個體經驗過程

在這感應故事裡,舍利感應兼具公共經驗與個體經驗兩種模式。發生自然界的靈異現象,能催化產生私密的個體經驗舍利感應故事,越是被描述成公共的群體事件,那就越能引發共鳴,越能激發大家的宗教情緒。一旦獲得了某種特別的個體經驗,譬如治病就會被說成「靈驗」,即:舍利顯靈。這種形態的個體經驗,最能代表普通信徒實用的靈驗觀,他們出於實際的功利目的,去虔誠地祈求,得到佛舍利感應,即所謂的「靈驗」。但對高僧大德來說,舍利感應的個體經驗還有另外的表現方式

四、感應道交的內在體驗

重視「感應」,這是中國佛教的顯著特點。印度的部派佛教對於供養舍利能否獲得利益,存在很大的分歧。據《異部宗輪論》,大眾系統的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北山住部認為,「於窣堵波興供養業,不得大果。」上座系統的化地部也認為,「於宰堵波興供養業,所獲果少。」但法藏部認為,「於竄堵波興供養業,獲廣大果。」宰堵波,是指供奉佛舍利的塔。供奉佛塔有無利益,這種爭議本身已能說明印度佛教舍利信仰,並沒有中國佛教那麼熱烈。

中國舍利信仰,之所以興盛,應當歸功於這些千年傳承的感應故事。隋文帝仁壽舍利,把中國歷史上的佛舍利信仰推向了頂峰。《法苑珠林》「感應緣」,雖然記述了隋代以前的舍利感應故事,但其規模與種類,遠遠不及仁壽舍利。「感應」一詞源自《周易》,後被借用來翻譯佛經,最晚在三國的譯經里已經出現該詞。譬如,三國支謙(主要活動時間222—253年)譯的《弊魔試目連經》即已說到「目連大感應」。等到南北朝初年,「感應」一詞漸成佛教界常用的術語,其用法也與佛經略有差異,注重「人」(眾生)在感應過程里的主體地位。

周易·繫辭上》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感應」因此也作「感通」。「咸卦」的《彖辭》說:「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人心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也就是說,儒家典籍是以陰陽天地、聖凡的互動(相與、相感)來解釋「感應」,而這種「感應」最值得關注的則是,「天地萬物之情」。唐代的孔穎達(574—648)解釋說:「感物而動,謂之情也。天地萬物皆以氣類共相感應。」情,既是感應過程,也是感應的結果,有了彼此的感情,才會有萬物化生」、「天下和平」。不過,《周易》的這種思想到了《莊子》那裡,「感應」變成「順應」,「情」也為「理」所代替。《刻意篇》說:「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

《般泥洹經》可能譯於東晉時期,裡面所講的「感應」頗能代表印度佛經的用法。當阿難問佛「地動」(地震)的原因時,佛說有三種原因:「一為地倚水上,水倚於風,風倚於空。大風起則水擾,水擾則地動;二為得道沙門及神妙天,欲現感應故以地動;三為佛力,自我作佛前後已動,三千日月萬二千天地無不感發。」第一種地震的原因,是純粹的自然現象,以地、水、風、空來解釋;第二、三種則是人與自然的「感應現象沙門的「得道」、釋迦的「作佛」,是發生感應原因。在王邵、楊雄的感應記錄里,供養舍利也曾發生地震。譬如首次分送舍利,「感應」最強烈的蒲州棲岩寺,在9月29日「地大震山大吼」,到10月7日「地又動」。佛陀為什麼會以他的覺悟來解釋地震,我想,這主要是一種宗教象徵,以地震來比喻佛法思想具有改天換地的神奇力量。從這個例子來看,「感應」在印度佛經里並沒有儒家經典所說的「情」,反而更像《莊子》所講的「循天之理」,只是莊子要人順應天理佛陀強調天地自然順應佛力的感召。若照前面的分析,《般泥洹經》所講的是屬於自然界變化的「感應」,與中國傳統所講的「天人感應」頗為相似。

中國文化里的「感應」,必須是同類相感。天和人同類相通,相互感應,天能幹預人事,人亦能感應上天。天,雖然表現為「四時不忒」的自然之天,但它同時也是能幹預人事的至上神。所以,善講天人感應的董仲舒提出一種「天譴」理論:若是人間天子違背天意,不仁不義,天就會出現災異予以譴責;若是政通人和,天就會降下各種祥瑞。在這樣的文化邏輯里,隋文帝分送舍利心理動機就很清楚:借用佛舍利的瑞應,用來宣揚隋朝的政通人和。至少他的臣子照著這個思路,收集匯總各地的感應事跡。

但是,屬於自然界變化的舍利感應,只是表面上天人感應相似。天人感應的結果可以有好有壞,而供養舍利感應只能是好的結果。所以,在收集與評價仁壽舍利的時候,((j隋」的因素重新出現在「感應故事裡。首先,所有的感應都被說成是「瑞應」——吉祥感應;其次,像地震這樣的感應,沒有出現在道宣所說六種「瑞應」里。道宣這麼做的原因,恐怕一是因為地震較為少見,二是因為地震有危害。就好像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正好發生在佛誕日,當天我正在山西應縣供養瞻禮佛牙舍利,但誰都不願災難與佛誕日、佛牙舍利聯系起來。這就是最樸素的「情」。能把「情」的因素放在佛教感應里,這是儒家思想影響的結果。

前面把舍利感應分成「自然感應」與「眾生感應」,然而,供養舍利自然感應未必就一定是好的結果。人在自然面前,總是顯得那樣的無助與無奈。中國佛教徒,因此更關心感應過程中眾生的變化,尤其是自身的直接體驗。晉宋之際的竺道生(355—434),在這種轉變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把「感應」定格為眾生與佛的關系,感的主體眾生,應的主體是聖(佛)。他說:「物機感聖,聖能垂應」,「唯感是應」。確切來說,感的主體眾生的根機,這種根機並非固定不變,而是一時一地的特定狀態。若是注重眾生根機的特定狀態,竺道生提出「感應有緣,或因苦處,共於悲愍;或因愛欲,共於結縛;或因善法,還於開道,故有心而應也」。也就是說,佛能依眾生不同的機緣而有不同的回應。這是此後中國佛教所講的「感應」,眾生機緣佛陀的回應兩股力量交匯互動,所謂「感應道交」。

天台宗的智者大師(538—598),是隋文帝的同時代人,在中國佛教史上最早提出「感應道交」的說法,與竺道生的感應思想相呼應。眾生所感諸佛之能應相交,佛陀眾生關系如同母子之情。彼此之所以能有感應,既不是眾生自力也不佛陀的教化,而是由機緣成熟他在法華玄義》卷二上、卷七上提出「十妙」。的說法,其中第五種是「感應妙」,即眾生諸佛之間奇妙的感應,所謂「圓機妙應」。智者根據眾生不同的機緣,提出了四種感應方式:(1)冥機冥應。眾生於過去世善修三業,雖然現在世未運身口業,但因有往昔的善根,是為「冥機」;雖不現見靈應而密為法身所益,不見不聞而覺知,是為「冥應」。(2)冥機顯應。眾生於過去世植善,冥機已成,得值佛聞法,於現前得利益。(3)顯機顯應。眾生於現在世身、口、意精勤不懈,亦能感得利益。(4)顯機冥應。眾生於一世勤苦,現善濃積,雖不顯感,然有冥利。

這些不同的感應就不再有任何「天人感應」的色彩,而是包含了濃郁的生命情感:在眾生是一種虔誠信仰與祈求,在諸佛菩薩則是一種慈悲仁壽舍利眾生感應,亦需建立在「圓機妙應」的基礎上。在迎送、埋瘞舍利的時候,都要舉行隆重的儀式,宣讀懺悔文與發願文,要讓天下眾生都能至誠懺悔」。若從宗教的角度來看,只有經過這樣的懺悔,在場的人才有可能覺得疾病痊癒,煩惱頓消。智者大師並沒有經歷仁壽舍利的分送,但他提出的「感應道交」,卻能很好地解釋仁壽舍利眾生感應,這是一種真正屬於個體的內在體驗,儘管普通的信眾未必能有這樣的理論自覺

感應道交的說法,後來還被用來說明念佛往生,成為中國佛教學佛的主要方式。明代的雲棲株宏(1532—1612)主張禪凈雙修,提倡「參究念佛」。他說:「念佛數聲,回光自看,『這念佛的是誰?』如此用心,勿忘勿助,久之當自有省。如或不能,直念亦可,使其念不離佛,佛不離念,念極心空,感應道交,現前見佛,理必然矣!」。參究「念佛是誰」,只是禪師的方便,若能「念不離佛,佛不離念」,在他看來,「感應道交」,理在必然。所以,株宏要人「只管念佛」,理由亦在於「感應」兩字。

五、靈驗的訴求

中國佛教感應故事,基本是圍繞佛、法、僧三寶展開的,主要包括:佛塔舍利佛像佛經,以及菩薩神僧。歷代編撰的應驗錄、感通錄名目繁多,若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故事大多荒誕不經,但若以宗教經驗的視角分析,亦有其重要的作用意義。道宣在他的《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里說,這些感應故事能讓眾生「開信於一時」、「生信於迷悟」。隋文帝分送舍利,降伏人心,應當有其政治目的;他的臣子在天人感應思想框架里收集靈異故事,刻意迎合,粉飾太平。但在佛教徒看來,編集這些感應故事,就是為了讓人發起信心中國佛教歷來就重視「信心」問題,把「信」視為「道源功德之聚」。從古至今,這個編集感應故事傳統也就綿延不絕。

舍利兩種感應方式里,中國佛教更重視舍利眾生感應。每位參與舍利供養的人都有可能借用公共性的經驗,來期待個體的靈驗。很多中國人都相信「有求必應」的靈驗故事自然界的怪異現象,通常能誘導產生舍利「顯靈」的真實體驗。苟能如此,信心的發起也就水到渠成,所謂「機緣成熟」。這在民間,已被濃縮為一句俗語,「信則靈,靈則信」。這種信教方式,其實最能代表我們中國人質朴的宗教經驗,即對靈驗的訴求。

而對高僧大德來說,舍利感應,應當是一種感應道交的內在體驗。這種主張,到了以「禪凈雙修」為主要法門的明清時代,受到了佛教界的高度讚揚。感應道交,成為「自力修持與「他力」救助相結合的代名詞。在此,我們亦可看到,仁壽舍利感應故事,還包含了兩種不同的信教方式:普通信眾靈驗期待以及高僧大德感應道交的體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