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求法的旅程
入竺求法僧的湧現
松 本 前面我們追述了佛法從印度經西域傳入中國的過程。現在想改變一下方式,反過來看一看中國的佛教徒從西域去印度求法的經過。
池 田 可以。傳到中國的佛教,走的並不只是從西域而去的單行道。最初雖然被當作異域的宗教遭到排斥,但隨著逐漸為民眾所接受,自己主動去天竺求法的時機也成熟了起來。其具體的表現就是所謂入竺求法僧的大批湧現。求法僧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國人的佛教信仰由過去的被動狀態向前邁進了一步,變成了主動。
野 崎 中國的佛教界在最初的兩三百年期間,確實令人感到是由來自西域各國的譯經僧們指導的。
但在鳩摩羅什進入長安的兩年前,即弘始元年的己亥年,公元399年,與法顯從長安出發相前後,已有幾位求法僧動身去印度了。如寶雲一行已於隆安年間(公元379-401)初期前往西域,到張掖之後與法顯匯合同行。又如智猛[智猛,生卒年月不詳。東晉時代雍州京兆新豐(陝西省)人。後秦弘始六年,與15名沙門同伴從長安出發,經西域的龜茲、於闐、波淪等地至罽賓。赴迦毗羅衛拜訪佛跡,得大泥洹和僧祇律梵本各一部以及其他經典回國。到涼州時僅有同伴2人。譯出《泥洹經》20卷。元嘉十四年(437年)入蜀。元嘉末年於成都去世。]繼法顯之後,於弘始六年(404年)與15名同伴一起從長安出發,登上去西域的旅程。
這作為一種宣告新時代到來的現象,確實是值得注意的。
池 田 從當時的交通情況來看,人們一旦出了玉門關往西行,就很難保證究竟能否活著回來。到天竺去尋求佛法真理的求法旅程,確實可以說是一次「不惜身命」的遠征。這也可以說自己主動地去求法的時機成熟了。
松 本 中國佛教界入竺求法時機成熟的背景,可以考慮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剛才已經提到,作為異域宗教的佛教日益真正地在中國人的心裡紮下了根;第二,與希望迎來像鳩摩羅什那樣的名僧的心情一樣,他們希望能尋求佛教的正確的知識;第三,在所謂魏晉南北朝時代[魏晉南北時代,公元221年至586年,中國分裂為南北好幾個國家到隋、唐統一中國的360多年的時期。三國時代,魏晉時代、五胡十六國時代、南北朝時代均包括在這一時代之內。特別是在建都於江南的建業(現在的南京)的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佛教文化繁榮。],由於僧尼和寺院迅速大量增多,佛教僧團內戒律有些鬆弛,也現了墮落的傾向,因而想到天竺去尋求正確的戒律。這些一般都可以看作是入竺求法的背景。
野 崎 尤其法顯等入是屬於第三種類型。著名的《法顯傳》[《法顯傳》,為東晉的法顯(340?-420?)游歷西域、印度各國的旅行記,1卷,別名《歷游天竺記傳》,《佛國記》等。是現存最早的西域旅行記,與以後玄史料,受到人們的重視,有法文、英文的譯本。](別名《佛國記》的一開頭就明確寫出了這一點:
「法顯昔在長安慨律藏殘缺。於是遂以弘始二年、歲在己亥,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尋求戒律。」
這表明當時中國佛教界還沒有完美的戒律。
池 田 一般來說,所謂大乘佛教一開始就以在家修行為主,有著不太重視戒律之嫌。另外,在中國,像僧伽之類的組織,可以說是一種出家修行僧人的自治集體,我想是一種嶄新的事物。那麼,法顯為什麼要遠道跑到天竺去尋求戒律呢?我覺得重要的問題是在這里。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出家的僧尼自不用說,就是在家的信徒,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佛教徒,都必須要遵守應當遵守的紀律。這一點在任何時代基本上都應有錯的。
松 本 弘始三年12日進入長安的羅什,也是一方面大力把許多大乘經典譯成漢文,同時早在弘始5年就著手翻譯《十誦律》[《十誦律》為姚秦的弗若多羅和鳩摩羅什合譯。是說一切有部所傳的廣律,將戒律項目分為十種,詳加解說。]。僅這一點也反映了當時的中國佛教界尋求正確的戒律的願望是很強烈的。
野 崎 詳細情況想以後再談。中國的佛教徒曾多次遭到國家權力像「三武一宗之難」之類的鎮壓。鎮壓的理由就是僧尼的墮落。如寺院里囤積武器、隱藏私酒,密室里發現婦女……
池 田 這當然不會是鎮壓佛教的根本原因。要考慮到其背後還有著同儒教、道教等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思想的對立。對於以燎原之勢傳遍全中國的佛教,那些陰險的策士、道士們會巴結國家權力,進行鎮壓的。——這麼看,恐怕才是妥當的。
從這一意義上來看,即使沒有佛教僧團的墮落,恐怕也會利用其他的借口來進行鎮壓。但為了讓第三者——民眾信服,這些醜聞事件當然也就成了絕好的鎮壓機會。
不過,這里還有一點不能搞錯,那就是單純的嚴格遵守戒律並不是佛道修行。也就是說,儘管遵守戒律是到達佛道的途徑,但其本身不能成為目的。特別是在像中國這樣一個文化上具有高度發展歷史的國家,以戒律為中心的小乘佛教之所以沒有獲得發展,應該考慮到這也是一個原因。
法顯紀行的意義
松 本 不管怎麼說,法顯去佛教的發祥地印度,還是為了想在那裡補救律藏的殘缺。他勇敢地進行了這次前後長達14年的偉大的長征,結果總算是達到了目的,回到了故國,譯出了據說是大眾部所傳的40卷《摩訶僧祇律》[《摩訶僧祇律》是法顯歸國後,與東晉的佛陀跋陀羅一起住在建業的道場寺時所譯。為小乘部派佛教傳於大眾部的律書。由比丘戒法和比丘尼戒法組成。載有很多本生譚,這一點也值得注意。]。
野 崎 不過,人們評價法顯在佛教史上的功績的側重面,還是略有不同。
首先是他勇敢地進行了當時不可想像的巨大冒險的旅行。他鞭促自己年過六旬的老軀,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西行,越過帕米爾的峻嶺,懸渡印度河上游的天險,終於到達了天竺,共花了六年的時間。
又在天竺逗留了六年之後,歸途走的是危險的海路。首先途經師子國[師子國,sinhala國的音譯,亦譯僧伽羅、執師子等,即現在的斯里蘭卡。法顯曾從東印度的海港乘海船西南行,14個晝夜到師子國。當時這個國家有僧侶6萬人,佛教昌盛。法顯在這里待了兩年,獲得五分律、長阿含、雜阿含、雜藏等書,於公元411年從這里回國。]——現在的斯里蘭卡,然後東行,漂流到爪哇附近,又北上,最後終地輾轉到達了青州(山東省),估計這時法顯已經是77歲的高齡了。
他游歷的國家共27個。令人感到確實是一次空前的偉大長征。
池 田 是呀。要說入竺求法僧,在一般人中最有名的還是《西遊記》中的人物的原型玄奘三藏。但也不能忘記早在他200多年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先覺者。
另外,硬要說的話,法顯也好,玄奘也好,他們是把自己的見聞詳細地記錄了下來,所以才傳說到後世。而我反而更多地想到其他許多無名的求法僧。因為在名人的光榮凱旋的背後,有著許多無名的求法僧的挺身協助。
而且正是由於尋求佛法真髓的求法僧的不斷湧現,佛法思潮才從遙遠的印度傳到中國,傳到日本。因為有了尋求佛法的頑強的一念,佛教才能綿延三千多年,流傳到今天,成為世界宗教。
野 崎 我總有一種嚴肅、神聖的感覺。
現在再來看看法顯的旅行記。它簡潔而準確地記載了5世紀初從西域到天竺一帶的佛教情況,所以在學術上也是寶貴的文獻資料,連歐美也多次出版了英文譯本和法文譯本……
池 田 剛才已經談過。法顯自身本來的目的,始終是在於去天竺尋求佛教真理。他一定做夢也未想到自己的記錄會在學術受到20世紀西方學者的高度評價。
所以儘管是這麼樣一次偉大的旅行,寫成的紀行文卻很簡潔、平淡,全文還不到一萬字。不過,正因為如此,反而更加感人,也可以說是一篇名文。
松 本 法顯的這本《佛國記》成為後來入竺求法僧必讀的文獻。不僅如此,肯定有些人是讀了這本書之後才下了去天竺的決心。不論是玄奘還是義凈,對於其他許多求法僧來說,這本書已成為他們去天竺的路標。義凈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唐天授二年(691年)義凈著,2卷,略稱《西域求法高僧傳》或,《求法高僧傳》。是唐初至義凈時代約50年期間,去西域、印度求法的60多名僧侶的傳記,也是了解當時印度佛教及西域情況的寶貴史料。]中就這樣寫道:「顯法師則首辟荒途……」由此也可以得到證明。
野 崎 另外,法顯《佛國記》的意義,還在於它充分地描述了佛教在西域至印度一帶最興盛時期的情況。釋尊創始的印度佛教在當時(公元4世紀至5世紀初)已發展到頂點,可以說已經「廣宣流布」。
相比之下,在玄奘入竺的7世紀,印度的佛教已日薄西山,開始衰落了。這種差異是可以清楚理解的。
松 本 法顯進入印度以後,這樣描述了佛教在西域各國和天竺的盛況:
「凡沙河已西、天竺諸國,國王皆篤信佛法,供養眾僧時則脫天冠,共諸宗親、群臣手自行食。行食已,鋪氈於地,對上座前坐於人僧前,不敢坐床。佛在世時,諸王供養法式相傳至今。」
池 田 沙河以西各國就是戈壁沙漠以西各國,也就是今天的中亞。就是說從中亞到印度次大陸、幾乎整個亞洲都傳遍了佛法。而且西域各國由國王帶頭,舉國尊敬眾僧,篤崇佛法。這段描述看來基本上是準確無誤的歷史事實。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法顯在這個時代游歷了二十幾個國家,一次也沒有碰上諸如被捲入戰亂之類的事。當時的中亞各國可以說是地處文明的十字路口。它們一方面篤信佛教,同時在和平的環境中相互進行文化交流和往來。——我們不能不再一次想到這一歷史事實。而過去以西歐為中心的世界史觀卻完全忘記了這樣的事實。
松 本 是這樣的。如果在20世紀後期的現代,即使想按照和法顯同樣的路線,把全程踏查一下,首先碰到極大的阻礙就是「國家」。因為恐怕很難取得簽證吧(笑)。
野 崎 說到簽證,法顯所到之處好像都是到國王的援助。據書中記載,在羅布泊西邊的烏夷國逗留期間,法顯一行獲得符公孫的供給,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西行了35天,到達於闐國。看來所到之處都獲得了糧食和旅行用具的供給,就這樣在綠洲國家中間輾轉前進。
池 田 就是說,當時雖然沒有像今天這樣的交通工具,在地理上又要經過很多艱難險峻的地方。但所到之處都是佛教國家,而且又是和平時期,所以法顯才能完成這樣長途旅行。
松 本 法顯一行的僧侶身份也可以說就是他們的簽證。我說一件事,可不是笑話。最近一位評論家談他親身的體驗說,要到反日情緒高漲的東南亞,特別是佛教國家去旅行,必須剃著光頭去。
越過幾多山河
野 崎 現在讓我們一邊欣賞《法顯傳》的名文,同時簡單地探討一下當時的求法僧們是經過什麼樣的路程到達天竺的。現在幸好長澤和俊教授譯註的《法顯傳·宋雲行紀》(東洋文庫第194)很容易買到,讀者坐在家裡也可以通過這本書來一次「西域之旅」。
法顯一行首先於弘始元年春天從後秦首都長安出發,越過隴山,到達乾歸國後進入「夏坐」[夏坐,即雨安居(vargika),亦稱夏行、夏書、夏經、夏斷、夏籠、坐夏、坐臘等。起源於印度的佛教徒從4月15日或5月15日以後的三個月雨季期間不外出,關在洞窟或寺院中專心修行。]。接著到耨檀國,過著樓山,到張掖。在這里同另一行智嚴、慧簡、僧紹、寶雲、僧景匯合,再加上後來在於闐國匯合在一起的慧達,總共11人。
松 本 其中有的人中途返回,有的人留在外國或死於異邦。結果能到達天竺,實現了預期的目的,又經歷了艱難的旅途踏上漢土的,最後唯有法顯一人。
池 田 總之,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充滿著一種今天的文明社會無法相比的溫暖和善意。但是,從那裡邁出一步,又是一種現在無法想像的、冒著性命危險的旅行。
野 崎 法顯一行得到敦煌太守李嵩的供給,開始渡過沙河。傳中記載說:「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
這我們在前面已經談過。文學作品中也經常引用這段話,作為艱難的西域旅行的象徵。
池 田 是呀。它很好地表現了西域的沙漠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旅途中循著死人的枯骨往前走,那是很不尋常的。如果沒有相當頑強的求法的一念,半路上就會想返回去,決不可能把初衷貫徹到底。
對於這些越過無數艱難險阻、到天竺尋求佛法的人們,還有那些從印度或西域各國經由同樣的道路到東方、中國來弘教的譯經僧——他們的死身弘法的拚死鬥爭,我唯有心悅誠服,低頭致敬。
野 崎 法顯一行就這樣在沙漠中西行了17天,到達了鄯善國。這里地處著名的羅布泊畔,是過去的樓蘭王國曾經繁榮過的土地。傳中記載國王信奉佛法,國內有僧侶4000餘人,都學小乘學。
從這里到達西北的烏夷國,據說那裡也有4000多僧侶,學小乘學,嚴守戒律。
松 本 法顯一行接著到達於闐國。它是西域道上最繁榮的地方,與鳩摩羅什出身的西域北道上的龜茲國齊名。傳中這樣寫道:
「其國豐樂,人民殷盛,盡皆奉法,以法樂相娛。眾僧乃數萬人,多大乘學,皆有眾食。彼國人星居,家家門前皆起小塔。」
可見於闐國是一個盛行大乘佛教的國家。這里描寫的情景,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廣宣流布」的典型吧!
池 田 是呀。法顯在這里待了三個月。看來他是相當感動的。
松 本 他們一行為了看「行像」——大寺院舉行的盛大的佛像遊行儀式,特意延長了逗留的時間。
池 田 這也是一個原因。但還是佛教廣宣流布的於闐的一片和平景象,使他們捨不得離去吧。從動亂不斷的中國來到關外,越過荒涼的沙河而來到這個一片青翠的綠洲國家。這里佛教繁榮,國家富饒,人民欣賞法樂。這個人類共和的世界,在當時看來,恐怕是一個近似奇跡的理想世界吧。
野 崎 如果法顯他們不懷有入竺求法的目的,當然也就沒必要繼續向前進行這種危險的旅行了。他們可以留在於闐,也可能猶豫不決,盡量地延長逗留的時間。
這些不說了。法顯他們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子合國。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一直往西走了25天,到達了子合國。這個國家的國王也精進佛道,有3000多僧侶學大乘。在這里待了15天。終於要越過蔥嶺了。
松 本 蔥嶺就是今天的帕米爾高原。越過那裡當然是非常艱難的。據說帕米爾高原的平均高度是4000米,比富士山的標高還要高,確實是東西亞洲自然的分水嶺。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越過這個難關而丟掉了性命。
野 崎 法顯也寫出了這些情況:
「蔥嶺山冬夏有雪,又有毒龍,若失其意,則吐毒風,而雪飛沙礫石,遇此難者萬無一全。彼土人即名為雪山也。」
推演算法顯這時已經66歲了。
池 田 大概是一種死也要看一眼佛陀的國度的悲願推動他越過這個難關吧。也可以說是他胸中燃燒的宗教熱情已經高到超越生死的境地。
不過,已經來到這里,那也就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前進,向佛陀的國度接近一步也是好的。——他也許是這麼想的。我想他是在這種無可奈何的境地中越過這險峻的山嶺的。
松 本 他們一行途中在於麾國夏坐,接著在竭叉國觀看了國王供養眾僧的儀式,然後進入信奉小乘的陀歷國。從這里起就是北印度了。
野 崎 還有一處稱作「懸渡之險」的難關阻擋在他們的面前。那是印度河上游的一段懸崖絕壁,法顯形容說:「其道艱阻,崖岸險絕。其山唯石,壁立千仞。臨之目眩,欲進則投足無所下。」據說他們在這里是利用搭在絕壁上的梯子和吊橋,渡過7000多處艱險。
松 本 法顯說連漢朝的張騫、甘英[甘英,生卒年月不詳。東漢以經略西域而著名的班超的部將。永元九年(97年)奉命經安息去大秦國(羅馬帝國)。但從條支(敘利亞或波斯的海灣地區)渡地中海未成而返回。據說通過這次行程所了解的情況在以後經略西域中起了作用。]等著名的冒險家也沒有來過這里。這里就是現在的賈朗達爾地方。
池 田 那是當然的了。在具有長達幾千年歷史的中國,這是首次完成了足以留存史冊的大長征。那種激動當然會沖口而出,說出這樣的話。
而且,越過這個懸渡之險,他們做夢也想看到的當時天竺佛教最繁榮的健馱羅平原就展現在眼前。他們這種語言難以表達艱苦的求道旅程終於漸漸接近目的地了。
野 崎 法顯一行就這樣首先進進入北印度的烏萇國,南下到達宿呵多國。到達犍陀衛國之後,又游歷了竺剎屍羅國、弗樓沙國以及西北印度的佛教國家。
一行中的慧達、寶雲、僧景三人從這里踏上返回中國的歸途,和法顯等人分道揚鑣。
松 本 其中寶雲回國後的情況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在長安師事佛陀跋陀羅(即隨智嚴一起來到中國的覺賢)。後來和師父一起移居建康的道場寺。而且恰好法顯獨自經南海回來,也到了這個道場寺,兩人在這里戲劇性重逢。
池 田 現在我們讀《高僧傳》之類的書,這些情況都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其實兩人當時恐怕都是激動得了不得。他們經歷了這樣豁出性命的大遠征,而且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分手,一人北歸,一人南行,回國後落腳在同一個寺院里,這應該說是極其少有的緣分。
野 崎 這還是由於有著相當深厚的宿緣吧。令人感到比小說的還要奇巧。
松 本 法顯一行在弗樓沙國同寶雲等人分手後,住在那竭國。冬季三月,過小雪山,據說寒風暴起,人皆噤戰,慧景不能行走,口吐白沫而死。
池 田 據說法顯當時號啕痛哭。像這樣在異國他鄉、求法途中失去性命的人一定很多。從我們來說,一方面要向這些無名的求法僧表示哀悼,同時要深深地想到,在佛法傳到日本、發展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的宗教的過程中,是付出了許多寶貴的犧牲的。
歷訪與釋尊有緣之地
松 本 以後法顯人中印度進入南印度,歷訪了佛陀及其弟子們活躍過的地方。人們常說:「印度無史書」。在了解史料缺乏的印度的佛教情況方面,法顯的這部游歷記起著寶貴的作用。
野 崎 首先從摩頭羅國的角度來看,書上記載說,從這里往南稱作「中國」。而且說那裡「寒暑調和,無霜雪。」
池 田 我們今天一說起中國,那是指中華共和國。但從當時中國的佛教徒法顯來看,「中國」卻是中天竺——即中印度(笑)。要說法顯怎樣稱呼自己的國家,書中是用「秦」或「漢」來表示。
從了解5世紀前半期亞洲的文化情況,應該說這部書也提供了各種重要的史料。尤其令人感興趣的是,書中記載在這個摩頭羅國,國王以及左右的王公大臣都信奉佛教,有3000僧侶和20僧伽藍,佛法極其昌盛。據說人民因此而富裕安樂,沒有戶藉、官法,人們自由地耕作,想住就住,想走就走,不殺生,不飲酒,甚至不需要刑罰。
野 崎 大概是佛法在這個國家裡已經成為人民的規範,因而在法顯的眼裡看成是「王治不用刑斬」。另一個有趣的事是,國王在「鐵券」上「書錄」,發布布告。這也是這一時期的文化史的一個例證,說明當時的中印度是在銅板或鐵板上刻印文書。
松 本 描述摩頭羅國的佛教情況時,說眾僧的住處有舍利弗塔、目連塔、阿難塔以及阿毗曇(論)、律、經塔。這說明這些部派在釋尊的十大弟子中特別崇拜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和神通第一的目犍連;而關於多聞第一的阿難,則說他因為向世尊請求允許女人出家,所以在這里受到比丘尼的供養。
另外還談到「摩訶衍」(大乘)的信徒都供養般若波羅蜜、文殊師利、光世音(觀世音),還說到這里准許傳統的部派一向所禁止的「非時漿」。[非時漿:「非時」是指中午以後的時間。時期佛教教團下午禁止一切飲食。但大眾部系統的教團和後來的大乘教團為了比丘有病時療養,允許在非時也可以攝取漿類。亦稱非時葯。指豆、谷、麥所煮的汁以及蘇油、蜜、石蜜和14種果汁等。]從這些情況來考慮,看來這是產生大乘佛教的國家之一。
野 崎 接著法顯在僧迦施國看到「僧及尼可有4人,皆同眾公,雜大小乘學。」然後到罽饒夷城,眾僧都學小乘學。最後終於進入了拘薩羅國的舍衛城。
池 田 釋尊在這里共待了25年,懷著最大的熱情開展傳教活動。這里有須達長者捐獻的「祇洹精舍」。《平家物語》[《平家物語》是日本中世紀代表性的古典小說。作者不詳。在民間藝人說唱的基礎上逐漸形成。書中描寫了源氏、平氏兩大武裝集團的激烈殘酷的鬥爭,特別是平氏一族由繁榮到滅亡的過程。——譯者]中有兩句有名的詩:「祇園精舍鐘聲響,訴說諸行本無常。」這是日本家喻戶曉的。「祇園精舍」就是這里的「祇洹精舍」。相傳佛以這里為據點,同96種外道進行了論爭,在國王、大臣、居士和人民的面前一一駁倒了外道。
結果舍衛城三分之一的人民成為佛陀的信奉者,在這里實現了廣宣流布的一種形成。當然,在這之前佛曾受到所謂「九橫大難」中的孫陀利之誹謗、婆羅門女人旃遮摩那之誹謗等各種誹謗中傷。而且後來又碰上這里的國王——波瑠璃王對釋迦族的大屠殺。不過,我覺得在舍衛城的傳教確實是出自一種拚死的決心。
松 本 釋尊在舍衛城的這些活動,法顯都作為詳細的介紹。
不過,佛滅後已近千年,當時展現在巡禮而來的法顯眼前的,只是僅有200餘戶的幾乎是一片廢墟的城址。法顯可能是產生了一種無常之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法顯、道整初到祇園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傷生在邊地,共諸同志游歷諸國,而或有還者,或有無常者,今日乃見佛空處,愴然心悲。」
野 崎 接著法顯東行到達迦維羅衛城。大家都知道,這里曾經是釋尊出生和成長的都城。
松 本 可是,這里的釋迦族已經滅亡,到處是一片荒涼景象。法顯的記載說:「城中都無王民,甚丘荒,止有眾僧民戶數十數而已。」
池 田 法顯的心中一定充滿了「諸行無常」的感慨。從迦維羅衛國的都城東行約50里,有一處叫「論民」的王園,是釋尊誕生的地方。法顯也去過那裡。
松 本 但法顯在這里好像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在有關迦維羅衛城描述的最後這麼寫道:
「迦維羅衛國大空荒,人民希疏,道路怖畏,白象、師子不可妄行。」
根據這樣的描述,也許是曾經遭受過獅子和大象的侵襲吧(笑)。
野 崎 法顯再往東行,訪問了拘夷那竭城。又從這里通過離車毗族[離車毗(licchavi)族,或音譯為犁車毗、離車、隸車、離昌,亦譯為皮薄、細滑、仙族王等。組成中印度毗舍離(亦音譯為吠舍離、毗耶離等)國的高貴的民族。為釋尊在世時十六大國之一,非常繁榮,佛教徒很多。釋尊也經常在這里逗留。據說維摩經的主人公維摩詰也出身於這個部族,第二次經典結集也是在這里舉行的。]居住的毗舍離國,渡過恆河,南下到達摩竭提國的巴連弗邑。這里曾是著名的阿育王所治之地,有大乘佛教寺院,據說是中印度最富庶繁榮的地方。
池 田 在釋尊在世的時候,這個摩竭提國佛教就非常繁盛,連國王頻婆娑羅也是熱心的信徒。在釋尊滅後,他的兒子阿闍世王也作為佛教僧團的後援人而積極活動。在十六個大國中,它是與佛教最有緣的國家。
後來的孔雀王朝以摩竭提為母體,建立了第一個統一的國家。公元前3世紀出現的阿育王是這個王朝的第三代國王,成為熱心的佛教信徒,可以說把佛法的理想最大限度地反映到他實行的政治之中。所以直到法顯來訪的時代,仍然認為這個國家的佛教最繁盛。這是可以理解的。
松 本 以後法顯去過曾是摩竭提國的首都王舍城,並且登上了聳立在城東北的耆闍堀山——即靈鷲山。此外還訪問了釋尊成道之地伽耶城以及初轉*輪之地波羅捺城的鹿野苑等地,在與釋尊有緣的地方都作了巡禮。
這時法顯已經是70歲的高齡。
池 田 他確實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可以說正因為有著這樣貫徹始終的人品,所以才能征服了前面所記的種種困難。
野 崎 歸途是走海路。旅程的危險也不小於陸路。花了三年的時間生還故國時,已經快80歲了。這是一次長達十數年的大遠征。
法顯歸國後,據說在建康(今天的南京)翻譯帶回來的梵文經典,最後在荊州的辛寺逝世。享年82歲,亦說86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