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凈觀到息念觀–安那般那法門初探
蔡文熙
一、前言
原始佛教的具體修行法門中,安那般那法(即所謂的息念觀)流傳至今,仍是一種中庸妥適的修持入手處,顯密各教派分別以各種型態,加以吸納,成為修持佛法的入手法門之一。
本文撰寫的目的,系以回歸原始佛教的根本經典「雜阿含經」為主,參照「律藏」、南傳「相應部」、「瑜伽師地論」等有關經論為旨趣,重塑息念觀的原初面貌,並具體指出息念觀所欲對治的修行危機,以便作為吾人修行上的增上緣。
誠如「瑜伽師地論」卷二七所言,有五種修習息念觀的具體方式,分別為「算數修習」、「悟入諸蘊修習」、「悟入緣起修習」、「悟入聖諦修習」、「十六勝行修習」,其間,最為廣泛運用的是「算數修習」,也就是所謂的數息法,目前廣泛運用在接引初機的禪坐數息法,或者凈土宗的十聲阿彌陀佛聖號之方便道,基本上都脫胎自原始佛教的息念觀修行法門,為尊重「雜阿含經」、南傳「相應部」以及「律藏」的專門用語,本文一律以「安那般那息念」,來指稱息念觀的修行法門。
二、不凈觀的修行危機與安那般那息念觀的提出
「安那般那息念」的修行旨趣為何﹖
根據「雜阿含經」第八一五經的簡要描述為:
「有比丘修不凈觀斷貪慾,修慈心斷瞋恚,修無常想斷我慢,修安那般那念斷覺想。」簡言之,修「安那般那息念」系為斷除意識浮動、雜念重的修行人而設立的方便法門,同樣的,貪慾心特重者,適宜修持不凈觀,容易發怒、瞋恨心重者,適合修慈心觀,我慢、驕傲心特重者,最好先行修持無常觀,俾便去除我執。
「安那般那息念」法門,在原始佛教的發展過程,原本只是對機而設的方便法門,但是,如果我們對比了「律藏」與「雜阿含經」的經文後,便會發現佛陀之所以慎重闡明「安那般那息念」法門的特殊性,是因為當初提出不凈觀修法時,部份比丘修法失當,僧團內即發生一件不幸的自殺殺人悲劇,佛陀立即提出「安那般那息念」的修法,以取代不凈觀修法可能帶來的危機,並成為比丘律戒中相當嚴肅的課題。
首先,佛陀當初提出不凈觀,是為了對治貪慾心重的修行人而設立的方便法門,並大力稱贊不凈觀的功德,誠如「雜阿含經」第七四一經所述:「當修不凈觀,多修習已,當得大果、大福利。雲何修不凈觀,多修習已,得大果、大福利﹖是比丘不凈觀俱念覺分,依遠離、依無欲、依滅、向於舍;修擇法、精進、喜、猗、定、舍覺分,依遠親、依無欲、依滅、向於舍。」不凈觀原系三十七道品中七覺分的基礎工作,頗能獲得大的福報,理應廣泛推展出去,成為基礎佛教的核心修行法門。
不過,根據「雜阿含經」第八0九經的記載,佛陀贊嘆不凈觀修行的功德利益後,有部份的比丘,「極厭惡身,或以刀自殺,或服毒葯,或繩自絞,找岩自殺,或令余比丘殺」,僧團內部因為修習不凈觀不當機而引發自殺殺人的悲劇,其間,鹿林梵志子更在魔天的贊嘆殺人事件為一令「未度者度,未脫者脫,未穌息者令得穌息,未涅槃者令得涅槃」的大功德行為,鹿林梵志子遂在此種邪光的趨使下,誘引修息不凈觀失機者,加以殺害,人數多達六十人之多。
佛陀系在布薩說戒之日,發現比丘急速短少後,察覺不凈觀修法的危機,便立即提出「安那般那息念」的法門,取代不凈觀。
此項僧團內部因為修習不凈觀發生自殺殺人的悲劇事件,不只「雜阿含經」、南傳「相應部」有所記載,「律藏」中更以肅嚴的態度,加以面對。不論是「五分律」、「摩訶僧祇律」、「四分律」等經典,均一致在四波羅夷法的殺戒中,特別舉出此項自殺殺人事件,作為比丘戒當中最為嚴重的戒律之一,因此,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法門便為佛教內部主要的基礎法門,取代可能引發修行危機的不凈觀,這也是吾人反觀原始佛教修行次第,應該加以注意的歷史事件,防止悲劇的再度上演。
此後佛陀雖未全面禁止不凈觀法門,然而「安那般那息念」已取代不凈觀,成為佛教內部修持的法門,同時,「安那般那息念」也含攝了原始佛教卅七道品(四念住、四正斷、四神足、五根、五力、七等覺、八聖道),成為卅七道品的根本持修工作,誠如「雜阿含經」第八一0經所述:
「何等為一法﹖謂安那般那念,多修習已,能令四念處滿足,四念處滿足已,七覺分滿足,七覺分滿足已,明解脫滿足。」
三、重建「安那般那息念」的息念法門
「安那般那息念」的息念法門,在原始佛教中既然扮演如此核心的地位,以下將重塑「安那般那息念」的法門面貌,讓吾人在修習更有所依據。
首先是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助緣,也就五法助緣:凈戒、少事務、飲食知量、初後夜不著睡眠、離諸憒鬧空閑林中。
所謂五法助緣,系根據「雜阿含經」第八0一經的記載,本經在巴利文本文從缺,茲將此段經文引述如次:
「有五法多所饒益,修安那般那念。何等為五﹖住於凈戒波羅提木又律儀,威儀、行處具定,於微細罪能生怖畏,受持學戒,是名第一多所饒益,修習安那般那念。復次,比丘!少欲、少事、少務,是名二法多所饒益,修習安那般那念。
復次,比丘!飲食知量,多少得中,不為飲食起求欲想,精勤思惟,是名三法多所饒益,修安那般那念。
復次,比丘!初夜、後夜,不著睡眠,精勤思惟,是名四法多所饒益,修安那般那念。
復次,比丘!空閑林中,離諸憒鬧,是名五法多種饒益,修習安那般那念。」
檢視上述五種助緣修法中,特別點出怖畏細罪,減少慾望但反對斷食,精進修行但反對不倒單,空閑林中閉關修行但反對澈底遠離人群,可說是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中道助緣條件。
其次,應如何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
不論是「律藏」或「雜阿含經」,均對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出具體的步驟,本文謹以「雜阿含經」第八0七經中一段最典型的描述,加以說明:「我於此二月,念安那般那多住思惟,入息時念入息如實知,出息時念出息如實知;若長,若短;一切身覺出息念如實知;身行休息入息念如實知....乃至滅出息念如實知。」檢視有關的經文,我們便可以指出,原始佛教有關「安那般那息念」的修法中,主要的修法精神,在於「如實知」出入息的生滅,出入息的長短、次數、善惡、先出後入還是先入後出,不是主要關切的間焦點。
事實上,當我們如實觀照出入息的生滅,便達到安那般那息念修法的旨趣─斷覺想,此間雖然還有粗思維住與微細思維住的次第存在,但基本的旨趣與修法精神,仍是「如實知」出入息。
誠如前面提及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五法助緣中,第八0一經提及「空閑林中,離諸憒鬧」,很容易令人聯想修習此項法門是否一樣要遠離人群,甚至採取嚴格的閉關手段﹖誠如「雜阿含經」第八0三經中,描述佛陀僧團比丘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一般情形為:
「是比丘若依聚落、城邑止住,晨朝著衣持缽,入村乞食,善護其身,守諸根門,善繫心住。乞食已,還住處,舉衣缽,洗足已,或入林中、閑房、樹下,或空露地,端身正坐,系念面前,斷世貪愛,離欲清凈....」
本段經文描述原始僧團作息起居,相當平實中庸,並未刻意強調遠離群眾,反而指出「依聚落、城邑止住」,也未刻意要求修行的場所,必須如何布置,反而是無所住地「或入林中、閑房、樹下,或空露地」,這可說是原始僧團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時的中庸態度。
至於釋迦牟尼佛自身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根據「雜阿含經」的記載,佛陀曾採取為期二個月之久的閉關,以精進修習此項法門,俾便從粗思維住提升至微細思維住,證得聖住、天住、梵住、學住、無學住、如來住的境界。
根據「雜阿含經」第八0七經的記載,佛陀為精進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所採用的二個月閉關法則為: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我欲二月坐禪,諸比丘勿復往來,唯除送食比丘及布薩時。爾時,世尊作是語已,即二月坐禪,無一比丘敢往來者,唯除送食及布薩時。」
佛陀在精進修習過程中,只有在飲食與誦戒布薩二種情形下,才與比丘有所接觸,為期二個月之久,可說是對有意精進閉關的修行人,提供了較為中庸的閉關之道,避免個人獨居長期閉關,忽略戒律的危機。
本文前面曾提及修持「安那般那息念」法門時,須具備五種助緣─凈戒、少事務、飲食知量、初後夜不著睡眠、離諸憒鬧空閑林中,這是外部的助緣,若根據「瑜伽師地論」有關「雜阿含經」、「安那般那息念」法門的後設分析,則提出「五種障礙法」,可說是有意修習「安那般那息念」人士,最值得警惕的內部修行危機,經由外部五種助緣與內部五種障礙的對治,使得此項根本修習法門更加圓熟。
誠如「瑜伽師地論」所雲:「修習如是入、出息念,爾時應知五障礙法:一者,於其外緣,其心散亂;二者,入出息轉,有所艱難;三者,掉舉、惡作纏現在前;四者,惛沉、睡眠纏現在前;五者,樂與道俗共相雜住。如是五法,於未得定欲求心定,及得定已倍復增長,當知一切能為障礙。」
「瑜伽師地論」所展現的這五種障礙法,可說是修習「安那般那息念」的具體經驗之談;而本文開頭曾提及「瑜伽師地論」主張的五種修習「安那般那息念」法門,更是將「安那般那息念」予以全面性的開展與重構,成為唯識學者以及相關的大乘行人,修持的主要依據。
四、結語
當我們重新檢視了「安那般那息念」的原始面貌,再回顧禪宗的數息法,凈土宗的持十聲佛號,密宗的善惡業觀想出入息,可說是「安那般那息念」修法,隨著佛教的開展而逐漸衍生出來的方便之道,當我們直接面對「安那般那息念」的原始風貌,便可以幫助我們從自己的根器中,抉擇出更適合自己心性的方便法門,不必偏守一隅,坐井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