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道老師:談談翻譯與詮釋──以《華嚴》數偈為例

談談翻譯與詮釋──以《華嚴》數偈為例  高明道 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牽涉到抉擇,而此抉擇背自後有一番詮釋。同樣,閱讀翻譯作品時,讀者的理解也離不開詮釋,而這種詮釋又等於一番的抉擇。舉例來說,八十卷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光明覺品》里,文殊師利菩薩分十段,講了一百個偈頌,每段整齊,各有十偈。其中第七段前五偈說: 「如來自在 超世無所依 具一切功德 度脫於諸有 無染無所著 無想無依止 體性不可量 見者咸稱嘆 光明清凈 塵累悉蠲滌 不動離二邊 此是如來智 若有如來 身心離分別 則於一切法 永出諸疑滯 一切世間中 處處轉*輪 無性無所導師方便說」 這段文字基本上反映了唐代譯者於闐三藏實叉難陀對原文的了解,但依古代翻譯團體的慣例,大概也有若乾地方是摻雜當時團隊成員的其他意見,經過斟酌、推敲、考量有所改動而成也就是說,歡喜華嚴的人士拿到手上、正式流通的經文原先已經歷反覆的修訂,才成為學者們各自發揮的對象。唐代注釋家中對文殊幾個偈頌講得最扼要的是太原方山長者李通玄。他在《〈新華嚴經〉論》就整段的偈頌說:「有十行頌嘆『如來』無依『自在』德。『具一切功德』,令信心者修學故。」2大致都引用第一偈的經句,但除強調如來功德功能在於利他,鼓勵已具信心的人認真學習之外,並沒有較詳盡的解說。靜法寺沙門慧苑所述《續〈華嚴經略疏〉刊定記》就不一樣,認為上引五偈「明離分別」:「前中初二明佛體甚深,德具用廣;後三明佛三業離妄。…後三業中,初頌明意業,『智』是意所故。此有五…。二明佛身業離妄。中顯『身』與前智俱非『分別』所得,余句明見益。…」3慧苑把法義的重點放到第四偈的「離分別」,而且從後三偈的「明佛三業離妄」來看,「離分別」大體等同「離妄」。所謂「三業」,是指身、語、意三個行為范疇,並非意味著如來還會造業。至於剛提過的第四偈頌,是闡明佛陀的身業跟虛妄無關,理由在於如來的身與心後者指釋尊的智慧都不是透過分成就證得的。當然,慧苑想將三業很整齊地分配到這三個偈頌里,在此遇到點瓶頸,因為第四偈偏偏提「身、心」二者,不是單獨的「身」,所以只好認定有關佛陀「意」業的部分實跨越三、四兩個偈頌。第四偈後兩句「則於一切法 永出諸疑滯」則點出明白佛陀身心離妄的性質,將獲得怎麼樣的好處。 這五首偈頌在唐代資料里發揮得最深刻的,無疑是後人尊為華嚴四祖的澄觀。他判斷這些偈頌總地是在「嘆佛法難思」。假若細分,那就「初三直就佛明,次一對機以辨,後一約法以明」4。意思是說,五偈重點都在宣揚佛法高深,很難用一般的思惟通達這是共同的,不過說明的方式有別:前三首偈頌直接從佛陀的角度切入闡明;第四首換一個角度,站在可度化的眾生的立場來分別解說;最後一首則從法本身來論述。對其中第二項,澄觀在註解里有番進一步的剖析,十分有意思。他說:「二、一偈對機以辨中,『身心離分別』者含於二意:一約佛,以三業隨智慧行等故;二約機,即知上功德,而能身心無分別者,則得無疑無滯益。」5可見,依實叉難陀的譯文,偈頌的語法有兩種不同的解釋可能。第一種把如來當作「身心離分別」的主體,亦即「如來身心離分別」是「見」的對象。這樣的話,整偈大體表達「若是了解到如來身心離分別的話,就可以永遠超越對一切法的疑滯」的意思。第二種解讀則以「見」的主體為「離分別」的主體「若是看到如來,而且自己身心都能遠離分別,那就可以永遠…」。 在澄觀看來,兩種的理解同時都涵蓋此偈頌當中。第一種語法分析的主要義理根據在於如來「三業隨智慧行」,也就是佛陀的身、語、意三門所作所為都是智慧為前導。或者講得更具體:經文的「身心」不是指「身、心」本身,而是「身、心」有意的活動(「業」),所以包括身體動作、從口說出來的話以及心裡起的念頭佛陀三門的行動都是智慧的體現,跟分別心無關。至於第二層的含義,重點在於一個人能夠「知上功德,而能身心無分別」。把「見如來」解釋成「知上功德」,等於將第四偈跟前三偈串連起來,作法十分善巧。問題是:「心無分別」容易明白,但「身無分別」要指什麼,著實難懂。不過無論如何,能夠在明了釋尊功德基礎上讓自己身心無分別,所得到的好處是對任何現象「無疑無滯」。 以唐八十卷《華嚴》為底本的古注,詮釋的彈性如此之大,但若是往上推,找《華嚴》較早的譯本情況就更複雜了。東晉天竺三藏佛馱跋陀羅譯的六十卷本《大方廣佛華嚴經文殊菩薩的對等偈頌作: 「最勝自覺世間 無依殊特莫能勝 大仙化度一切有 具足凈妙諸功德 其心無染無處所 常住無想亦無依 永處吉祥無能毀 威德尊重大導師 從本凈明滅眾冥 永離諸染無塵穢 寂然不動離邊想 是名善入如來智 欲入善逝深法海 遠離身心妄想 解了諸法真實性 永不隨順疑惑心 一切世界如來境 悉能為轉正*輪 於法自性無所轉 無上導師方便說」6 唐本一句五字,晉本卻用七字,所傳達的意思必然受字數差異的影響。這里單就第四偈來看,唐譯篇幅雖較小,使用的虛字卻多,一方面表明子句之間的邏輯(「若有…,則…。」7),另一方面假「於」字來標示片語間的概念關系(「一切法」、「諸疑滯」)。晉譯則完全不同。《八十華嚴》的「見如來」,佛馱跋陀羅譯成「入善逝深法海」;語法上模糊的「身心離分別」,《八十華嚴》說「遠離身心妄想」一旦把「遠離」放在句子的開頭,就會跟前句的「欲入」產生有意義的對照,且讓「身心」清楚地歸屬於「遠離」的對象;第三、四兩句,在唐本構成一個句子,晉本則是兩個完整的句子,各有動詞(「解了」、「不隨順」)與受詞(「諸法真實性」、「疑惑心」)。兩種譯本間的出入明顯,可以料想注釋家的理解也會有所不同。先看看魏國西寺沙門法藏述《〈華嚴經〉探玄記》。在此,該記解說的方式簡明扼要,幾乎只將每偈重點單純並列:「初一、獨拔超世。二、妙絕心境。『無依』者,無境也。三、性、治離染:上句性離,次句治離,下二釋成。四、離妄解真。五、轉不轉*輪。」8較豐富的內容見於後魏釋靈辨所造的《〈華嚴經〉論》。這部注里前三個偈頌用綜合的方式解釋。第四、五兩偈雖是個別講解,但又一起納入「勸諸菩薩如實知」的段落,分別點出「遠離身心」、「無轉示轉」兩個核心概念。其中第四頌的說明是:「遠離身心應如實知者,欲入常身深智慧海,離諸心念妄想意根,能如實了達,無疑惑故。」9靈辨若是手上拿了唐譯,就不可能產生這樣的理解。他判斷這邊是鼓勵菩薩要在智慧方面下功夫,要「如實知」,可能多少受「欲入」的影響。10依晉本的表達習慣菩薩「欲入」什麼,是因為已具備某程度基礎,不是初學者,如:「菩薩摩訶薩已具足五地,欲入六地,當以十平等法」、「菩薩摩訶薩已具足第六地,欲入第七地,從方便慧,起十妙行」、「菩薩摩訶薩以如是無量智慧善觀佛道,欲求轉勝寂滅解脫,欲轉勝思惟如來智慧,欲入如來深密法藏…」11這個有基礎的覺有情想要入的海,經文說是「善逝深法」的海,靈辨則發揮,把它詮釋為「常身深智慧海」。此手法十分高明,因為一方面「常身智慧」屬於靈辨喜歡應用的概念12,不會讓人覺得突兀,而另一方面「遠離身心妄想」中這個不好處理的「身」有了意想不到的新歸宿。 以上簡短的討論足以說明:兩種漢文《華嚴經》,由於譯者抉擇各異,撰述注釋的古德就有不同的空間可發揮。假若進一步參考《華嚴》的藏譯本,便可以發現,詮釋的領域又不一樣。由於篇幅關系在此僅談對等於《光明覺品》文殊菩薩上引偈頌里的第四首。其藏文是 「/lus dang sems la rnam par rtog medcing/ /bde gshegs chos la gang zhig 『jug『gyur ba/ /de dag chos rnams kun gyi rangbzhin la/ /nam yang nem nur dbang du mi『gro ba/」。13顯然,這個翻譯跟任何華文譯本都不同。首先注意句子里表明主語不定代名詞「誰」(「gang zhig」)。也許因為早期譯師們對這類語詞的轉度感到困難14,所以晉、唐二本都沒有照顧它。但不管怎麼樣,藏文的「誰」當兩個並行動作主體。其順序跟漢譯本不一樣,先提到「不用概念指定『身』與『心』」(「lus dang sems la rnam parrtog med」),然後說「將要入善逝的法」(「bde gshegs chos la gang zhig 『jug『gyur ba」)。這樣的差別很重要,因為意味著把「身」、「心」看成獨立自性存在的想法必須先突破,才有可能真正入佛法。這樣的認知,第三、四兩句又進一步加強,說「針對所有這些法的自性」(「de dag chos rnams kun gyi rangbzhin la」)也就是前面提過的身跟心的自性「永遠不再會受到疑惑的支配」(「nam yang nem nur dbang du mi『gro ba」)。 遠東、中亞的譯本呈現可觀的差異。《光明覺品》的原典如今不傳,無從參考,方便判斷孰是孰非。當然,即使是有印度語文的傳本,也只不過當對照用,個人的解讀或翻譯,畢竟還是脫離不了詮釋。不過,按一般的理解,古代西藏的譯師團成員儘可能呆板直譯,比較不敢自由度語。假設從這個角度再回過頭看八十、六十兩部漢文《華嚴》,就可以對譯者的風格有番新的體會。唐本言簡意賅,感覺樸素有力,但無意中為閱讀、詮釋留下灰色地帶,而晉譯文句既燃稍長,一旦篇幅超過原文范圍,就有必要補充尚缺的音節。當然,佛馱跋陀羅他們非常用心,選定的補語不僅優美,而且加深法義的覺受。例如單薄的「法」擴充為「深法海」,巧妙與動詞「入」搭配;「離分別」的意思添上價值判斷,說「遠離…虛妄想」;強調脫離疑惑智慧,於是增加「解了」的動作;用「真實性」來取代「自性」,附帶彰顯出主體的理解正確無誤;不說「疑惑」,說「疑惑心」,襯托不清楚的問題不在外面而在內心。從這些小地方可以看出古代譯師花費的心血,令人倍感欽佩。 ────────── 1 參見 t 10.279.64 c 23~65 a 5。 2 見 t 36.1739.819 c 1~3。 3 參見 x 3.221.640 c 9~17。 4 參見 t 35.1735(《〈大方廣佛華嚴經〉疏》)598 c 10~14。 5 見 t 35.1735 598 c 26~599 a 1。 6 見 t 9.278.424 c 28~425 a 8。依《大正藏》斠勘注,「塵穢」,《舊宋》、《宋》、《元》、《明》四藏作「塵垢」。 7 在此加標點符號,為的是強調語法結構而已,漢譯偈頌本身不應該加標點。(當然,偈頌直接引述人物的話,還是要用引號。) 8 見 t 35.1733.174 b 25~28。 9 參見 x 3.208.3 c 15~19。 10 其實,由藏譯本的對照可知曉這「欲入」的「欲」表示未來概念。詳參下文。 11 分別見 t 9.278.558 b 1~2、561 a16~17、567 c 29~568 a 3。 12 例如「顯嘆法身文殊菩薩依常身智明顯嘆」、「逮得涅槃常身智海」,分別見 x 3.208.1 c 5、2 a 16。 13 見德格版《甘珠爾》phal po che ka397/199 a 4。 14 煩參拙文《一定?不同?特別?某一?談古今的一個翻譯問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