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全教授:教相判釋:空海對唐密日本化的貢獻

教相判釋:空海對唐密日本化的貢獻

李尚全

一、空海:唐密日本化的第一推手

空海(774-835),俗姓佐伯,日本贊岐國多度郡(今香川縣善通寺市)人,父親佐伯直田公,母親阿刀氏。15歲時,跟隨舅舅學《論語》、《孝經》等。18歲時,入平安京(今京都市)大學明經科,學習《書經》、《詩經》、《左傳》等儒家經典,與此同時,偶然遇到一位沙門教他讀善無畏翻譯的《虛空菩薩能滿諸願最勝心陀羅尼求聞持法》,因而轉入佛教,到四國的大瀧岳、室戶崎等地潛修佛法。795年於奈良東大寺受具足戒,法名空海。在入唐前就已撰著了《聾瞽指歸》、《三教指歸》等著作,顯露出較為深厚的漢文化修養。為了更透徹地理解漢傳佛教教義,於桓武天皇延歷二十三年(804)七月六日,作為學問僧與最澄等隨第十六次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呂一行分乘4艘船,從肥前國田蒲(今長崎)啟程,入唐求法空海當時31歲,乘坐在第一艘船上,最澄當時38歲,搭乘在第二艘船上,由於在途中遭遇上暴風雨,第一艘船漂泊到福州,第二艘船漂泊到明州(今寧波),第三艘船重返日本九州,第四艘船下落不明[1]。空海於次年從福州到達長安。在長安期間,初住西明寺。隨後遍訪各寺高僧,從醴泉寺般若與牟尼室利學《華嚴經》等,又隨曇貞學悉曇梵語。翌年於青龍寺東塔院從惠果受胎藏界和金剛界曼荼羅法,並受傳法阿闍黎的灌頂,號「遍照金剛」,獲得了密教正宗嫡傳的名位和向後代傳法的身份。惠果寂後,奉唐憲宗命撰寫碑文。806年攜帶佛典經疏、法物等回國,撰《請來目錄》,並把《劉希夷集》、《王昌齡集》、《朱千乘詩》、《貞元英傑六言詩》、《雜詩集》、《雜文》、《王智章詩》、《詔敕》等大批詩文作品和唐代書法作品帶到日本。由他編纂的《篆隸萬像名義》,則是日本第一部漢文辭典,對唐文化日本的傳播起了重要的作用。其另一部重要著作《文鏡秘府論》,不僅促進了日本對唐文化的理解和吸收,而且是了解漢唐中國文學史的重要資料。

漢傳佛教早在前秦時期,就經過朝鮮半島開始向日本傳播,但在隋唐時期達到鼎盛,自聖德太子開始的飛鳥文化[2]到奈良文化的近200年間,毫不誇張地說,其核心就是佛教文化,三論宗和成實宗搭起了佛教理論框架,唯識宗和俱舍宗鋪陳出博大精深的佛教知識體系,華嚴宗張揚出如來藏體系的判教理論,律宗規範了日本僧人生活方式這就日本佛教史家所說的「奈良六宗」。

奈良六宗是天皇掌握的意識形態,是國家意志的表現,也是整合地方實力派(貴族)的理論武器。在日本的飛鳥時代, 「佛教是聖德太子文化立國的基礎」,「是包容一切新文化的廣泛的文化體系」,所以「飛鳥時代文化內容來說,是佛教文化,這也是它同前代文化根本不同的地方」。[3]

到了奈良時代,可以看做是飛鳥時代的延續,「它是實行律令政治的初期,是以佛教為中心的各種文化取得驚人發展的時代」[4]。律令社會雖然使日本社會法制化了,但也使社會矛盾日趨表面化,再加上天災、疫病流行,貧民增加,政治處於困境之中,只憑儒家道德教化,無法解決新的社會問題。就在社會矛盾叢生、難以應付的關鍵時期,從天武天皇起,從唐朝傳來的《金光明最勝王經》和《仁王護國般若經》發揮了重大的構建和諧社會作用。這兩部佛教經典宣揚說,如果有人誦讀和講說這兩部經的功德就能國泰民安,消災解難。再加上在莊嚴寺院里,用肅穆的儀軌誦讀這兩部經,更具有吸引力。聖武天皇之所以推行佛教政治,就是這兩部佛教經典所強調的,君王應該「具有一護國安民的自覺責任感」[5]。於是,聖武天皇在天平十二年(740)發願建造東大寺及其盧舍那佛大金銅像,在天平十五年(743)破土動工,開始興建,到天平勝寶四年(752)四月舉行盛大的盧舍那大佛開眼供養法會,共花費了10年時間,以及龐大的人力和財物。據統計,僅鑄造盧舍那佛大金銅像,就用去熟銅739560斤,白銀12618斤,煉金10446兩,水銀58620兩,碳18656石。東大寺全稱「大倭國分金光明寺」,也稱「總國分寺」。[6]

聖武天皇開創的天平文化,是唐風盛行的巔峰。唐朝在州縣建立官寺的制度,天平時期也完全照搬,在各國(日本古代的國比現在的縣略小)建立國分寺,即在各國國都建立比丘住的「金光明天王護國之寺」和比丘尼住的「法華滅罪之寺」。金光明天王護國之寺,又稱之為國分僧寺;法華滅罪之寺,又稱之為國分尼寺。聖武天皇規定,每個國分寺里建造七重塔1座,塑造1丈6尺高的釋迦牟尼佛像1尊,置備有《金光明經》、《妙法蓮華經》和《大般若經》的抄本;在國分僧寺住僧20人,國分尼寺住尼10人。僧尼們在國分寺里供養、誦讀、宣講《金光明最勝王經》、《法華經》和《仁王般若經》「三大護國經典」,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這說明中央集權機構的勢力滲入到佛教界,佛教深入到地方政治」。這是因為,儘管「當時交通頗為不便」,但利用中國文化卻非常神速。「這也許只限於日本當時的貴族,但在日本享受最高教育的人,具有較高教養的人,卻與中國享有最高教育的人,具有最高教養的人幾乎處於同一水準上,在把中國文化引進日本這一點上不僅有方便條件,而且擁有實力」。[7]

空海長安學習唐密達3年之久,成為惠果阿闍黎的泄瓶弟子,回到日本以後,唐密得到日本信徒的廣泛歡迎。而最澄在天台山只學習了1年,且比較雜亂,天台、禪、密和律,統統吸收,所以回到日本以後,面對「日本人渴求的是密教性的咒術」[8]的信仰需求,不得不跟隨比自己年小7歲的空海學習唐密。弘仁三年(812),「最澄在高雄山神護寺接受空海兩部灌頂」[9],取得了傳授唐密的資格,並與天台宗相融合,完成了天台宗在日本的密教化,稱之為「台密」。由此可知,空海是唐密日本化的第一推手,標誌著天平時代的「唐風文化」向平安初期「國風文化」的過渡。

二、教相判釋:空海使唐密在日本體系化

空海對唐密日本化的貢獻,從日本文化發展的趨勢來看,滿足了日本人自古以來,對咒術文化需求佛教自聖德太子以來的飛鳥文化和天平文化,始終居於靈魂中樞的地位,使天皇脫離了巫術文化的羈絆,升華成有教養的最高統治階級,採用儒家政治模式,使日本社會律令化,完成了文化日本文化的第一次社會改造工程。

空海平安初期,面對貴族政治的崛起,律令化社會的日趨完善,肩負起了改造日本舊貴族社會責任,即把具有巫術色彩的舊貴族,改造成適應律令社會的新貴族。為了完成佛教改造日本舊貴族的第二次社會工程,空海對唐密進行了理論翻新,即教相判釋。

密教最初由印度的龍樹、龍智興起,在唐玄宗時期,開始傳入中國,在長安形成唐密,是對印度密教的《大日經》和《金剛頂經》的中國式的新詮釋。善無畏和一行師徒,以《大日經》為根據,創立了表示理論的胎藏界曼荼羅;金剛智和不空師徒,以《金剛頂經》為依據,創立了表示智慧的金剛界曼荼羅。而惠果則把這兩種曼荼羅融匯在一起,並全盤端出,傳授給了空海。「但惠果沒有留下著作,又其後因中國密教的衰頹,所以將密教體系化的課題只好留待日本空海」[10]。又據村上專精的說法,唐密「在奈良時代已經傳入日本,到了平安朝初期,有所謂八家的傳入,但其中專修密教而且得到正統密訣的歸國者只有弘法大師空海。並且大師與其他密教家不同,為密教作了教相判釋,說明了整個佛教對密教的關系,闡明了整個佛教的終極妙義在於密教」,「弘法大師真言宗在日本傳播的盛況不能不說是在印度中國前所未見的」[11]。也就是說,教相判釋,既是空海對唐密日本化做出的重大貢獻又是對唐密理論的進一步完善。

1、《辨顯密二教論》:對奈良六宗和台密既肯定又否定

空海處於天平唐風文化平安國風文化的過渡時期,他與最澄與奈良六宗對立的台密不同,採取了對奈良六宗既肯定又否定的策略,他承認奈良六宗的合法性,不過,空海依據密藏《金剛頂經》,從佛的三身來說,奈良六宗除華嚴宗以外的其他五宗,是「如來化身為地前菩薩及二乘凡夫等說三乘教法」,華嚴宗是如來的「他受用身為地上菩薩說顯一乘等」,佛的變化身和應化身所說的言教,「並是顯教也」,而他在日本所弘揚的東密,是「自性受用佛,自受法樂,故與自眷屬,各說三密門,謂之密教」[12]。這樣就把奈良六宗在天平文化里的崇高地位,在平安時代的貴族文化里貶低了地位。他說

此三密門者,所謂如來內證智境界也,等覺、十地不能入室,何況二乘、凡夫誰得升堂?[13]

所謂不二摩訶衍及圓滿海德諸佛者,即是自性法身,是名秘密,亦名金剛頂大教王,等覺、十地不能見聞,故得秘密號。[14]

空海在《辨顯密二教論》里,不光是對奈良六宗地位的貶低,而且對同時代興起的最澄創立的台密地位,也進行了貶低。他說

楞伽經》雲:佛告:大惠!我為曾行菩薩行諸聲聞等,依無餘涅槃而與授記。大惠!我與聲聞授記者,為怯弱生生勇猛心。大惠!此世界中,及余佛國,有諸眾生菩薩行,而復樂聲聞法行,為轉彼心,取大菩提,應化身佛為應化聲聞授記,非報佛、法身佛而授記莂。

喻曰:依此文,《法華經》者,是應化佛所說。何以故?為應化聲聞等,佛授記莂故。[15]

空海就這樣借用佛的三身顯密二教理論,把奈良六宗和最澄的天台宗貶低在東密之下,樹立了東密在平安時代的獨尊地位。

2、《秘密曼荼羅十住心論》:從凡夫到密教即身成佛的10個階段

日本淳和天皇天長年間(824-834),敕命諸宗第一人提出自宗的教義。於是,空海依據《大日經·住心品》,撰寫了秘密曼荼羅十住心論》,在天長七年(830)系統地陳述了東密教義[16],實際上是從去人慾到即身成佛心理描述,茲簡單介紹如下:

①異生羝羊住心。「此則凡夫不知善惡之迷心,愚者不信因果之妄執,我、我所執,常懷胸臆,虛妄分別,鎮蘊心意,逐陽焰而渴愛,拂華燭而燒身。既同羝羊之思草淫,還似孩童之愛水月,不曾觀我自性,何能知法實諦?違教違理,從此而生。」[17]此即人慾橫流的拜金主義者唯利是圖、追逐權力心理狀態

②愚童持齋住心。「愚童持齋心者,即是人趣善心之萌兆,凡夫歸源之濫觴,萬劫寂種遇春雷而甲坼。一念善幾沐時雨而吐芽,發歡喜乎節食,行檀施乎親疏,少欲之想始生,知足之心稍發,見高德而尊重,具伎樂而供養。知過必改,見賢思齊。初信因果,漸諾罪福,孝於親親,竭忠國主。不及之善生,探湯之惡休。內外三歸,從此而發,人天十善,因是修行。」[18]此即去人慾、存天理儒家主義者的心理狀態

③嬰童無畏住心。「至如護戒生天堂,修善脫地獄。惡下之心稍發,欣上之願初起。於是求歸依彼天龍,盡虔誠此神鬼,仰拔苦悲,祈與樂眄,影隨形而直,響逐聲而應。三途苦果,畢前因出。四禪樂報,感今緣升。因果不可不信,罪福不可不慎。」[19]此即持五戒、修十善的在家佛教徒的心理狀態

④唯蘊無我住心。這是小乘聲聞人的心理狀態。「二百五十戒防身、口非,三十七菩提習身、心善」,「厭怖生死,灰滅身智,欣仰湛寂,等同虛空。是則聲聞自利之行果。」[20] 「此唯蘊無我一句中,攝一切小乘法盡,故今聲聞乘名唯蘊無我住心。」[21]

⑤拔業因種住心。這是中乘辟支佛的心態。「觀因緣於十二,厭生死乎四五,見彼華葉,覺四相之無常。住此林落,證三昧於無言。業惱株杌,猶此而拔。無明種子,因之而斷。」

⑥他緣大乘住心。這是唯識宗人的心理狀態。「至此僧只始能觀察阿陀那深細之識,解了三界唯心,心外更無一法而可得者。乘此無緣心,而行大菩提道,故名無緣乘也。《楞伽》、《解深密》等經,《瑜伽》、《唯識》等論所說八識、三性三無性,皆是此意也。」[22]

⑦覺心不生住心。這是三論宗人的心理狀態。「覺此心不生即是漸入阿字門,如是無為生死緣,因生壞等義,如《勝鬘經》、《寶性》、《佛性》論等中廣明。謂本不生者,兼明不生不滅、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去、不來等。三論家舉此八不,以為究極中道。」[23]

⑧一道無為住心。這是天台宗人的心理狀態。「大隋天台山國清寺智者禪師依此門修止觀,得法華三昧。即以《法華》、《中論》、《智度》為所依,構一家義,修止觀,兼為門徒說雲。正修止觀者,乃至觀心具十法門:一觀不可思議境,二起慈悲心,三巧安止觀,四破法遍,五識通塞,六修道品,七對治助開,八知次位,九能安忍,十無法愛也。」[24]

⑨極無自性住心。這是華嚴宗人的心理狀態。「善無畏三藏說,此極無自性一句,悉攝《華嚴》教盡,所以者何?《華嚴大意,原始要終,明真如法界不守自性隨緣之義。」[25]

秘密莊嚴住心。這是東密人即身成佛心理狀態。「即是究竟覺知自心之源底,如實證悟自身之數量,所謂胎藏海會曼荼羅,金剛界會曼荼羅,金剛頂十八會曼荼羅是也。如是曼荼羅,各各有四種曼荼羅、四智印等。」[26]

三、結語:拔高了東密地位,完善了唐密體系

空海長安青龍寺惠果阿闍黎門下學習唐密3年,回到日本後,創立日本東密,在晚年,完成了唐密的教相判釋,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就日本佛教界而言,把東密的信仰地位,拔高在奈良六宗和同時代台密之上;就唐密的理論體系而言,完成了唐密的判教理論,把唐密從理論上提升到隋唐其他七大宗派之上,進一步完善了唐密的信仰體系。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佛學研究所)

【注釋】

[1] 〔日〕末木文美士:《日本佛教史》,塗玉盞譯,台北:商周出版,2002年12月版,第82頁。

[2] 日本飛鳥時代(あすかじだい),始於推古天皇即位(592),止於遷都平城京(710)的118年,上承古墳時代,下啟奈良時代。此期以政治中心為奈良縣的飛鳥地方(即當時的藤原京)而得名。

[3] 〔日〕坂本太郎:《日本史概說》,汪向榮、武寅、韓鐵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8月版,第61頁。

[4] 同上,第82頁。

[5] 同上,第83頁。

[6]楊曾文:《日本佛教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9月版,第45-46頁。

[7] 〔日〕內藤湖南:《日本文化史研究》,第82頁。

[8] 〔日〕末木文美士:《日本佛教史》,第89頁。

[9] 同上,第85頁。

[10] 同上,第98頁。

[11] 〔日〕村上專精:《日本佛教史綱》,楊曾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11月版,第64頁。

[12] 《大正藏》第77卷第374c-375a。

[13] [14] [15] 《大正藏》第77卷第375a,第376a,第376c。

[16] 〔日〕末木文美士:《日本佛教史》,第101頁。

[17] [18] [19][20][21][22][23][24][25][26]《大正藏》第77卷第304a,第314a,第323c,第329b,第329c,第337b,第347a,第351b,第353c,第359a。

《法音》  2011年第10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