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
一、問題的提出
各位法師、各位同學:剛才教務長帶領我們為剛圓寂不久的聖嚴法師默哀,聖嚴法師的一生,是中國佛教從苦難走向復興的縮影。他的道德學問和理念事功,是我們做人行事的楷模。謹以最受教的二句話,表達我對一代宗師的深切懷念。
第一句話:「佛法這麼好,知道的人這麼少。」聖嚴法師年輕時曾在上海靜安寺的佛學院讀書。1949年入伍去台,當兵十年後重新出家。他在做小和尚讀佛學院的時候,感慨佛法雖好,知道者卻這麼少,而誤解者卻這麼多!應該怎麼辦呢?那就應該多多弘揚正信的佛法,使更多的人能了解佛法,減少對佛法的偏見。聖嚴法師的一生,都在全力實踐這一句話。重新出家之後,他在佛教報刊上筆耕不輟,結集成《正信的佛教》等通俗弘法書籍,對人們理解佛教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我幾年前曾建議佛教應該學習基督教的禮拜、團契等活動手段,每周日舉行儀式化、制度化的佛教共修禮拜,至於法師講經說法的範本,可以參考聖嚴法師的《正信的佛教》與《學佛群疑》等。後來他辦中華佛學研究所、辦法鼓大學,進一步推動佛教的學術研究和高等教育。特別為人稱道、引起我們感恩的是,他支持中華電子佛典協會的創立,把法鼓山所能掌握的所有佛教的研究和教學資源電子化,把《華岡佛學學報》和《中華佛學學報》為代表的一系列學術刊物推向網路。我曾高度評價這一善舉:把兩岸佛教資料上的差距至少縮短了五到十年。
第二句話:「我們早就統一了,統一在中國佛教!」2000年1月,我在台灣參加印順思想學術研討會。當時台海局勢相當緊張,在貴賓室里,聖嚴法師說了這麼一句擲地有聲、語驚四座的名言。我覺得只有大智慧者才能對世法、出世法如此地圓融無礙。大家知道,以前西方人對於中國佛學,特別是禪宗的了解主要是通過一位日本學者——鈴木大拙。所以西方人一談到禪,使用的辭彙都是日本化的(zen)。然而,上個世紀60年代以宣化上人和80年代以聖嚴法師為代表的中國高僧大德,把佛學傳到了歐美。聖嚴法師在日本獲得博士學位,但他始終定位於禪師的身份。聖嚴法師承擔的使命、他的貢獻,就是讓中國佛教特別是中國禪學走向世界。從絢爛歸於平淡,提煉佛教最本色的精華,溝通東西方思想,圓融世出世間法。他是中國佛教徒、佛教學者的人格楷模。
這是回應剛才教務長對聖嚴法師的懷念。今天我們要談「煩惱即菩提」這個命題,首先談談為什麼選擇這個話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七佛通誡偈》所說的這四句話,是佛教根本的教義基礎。生命的苦樂和世界的穢凈,取決於生命主體道德價值上的善或惡。因此,主體精神的「自凈其意」,則成為佛教個人修行和社會變革的實踐樞紐。
到了大乘佛教階段,這一理論的基礎和實踐范圍得到了很大的擴展。大乘經典將善與惡兩個極端,整合在法界的終極層面,由此提出「即煩惱而成菩提」、「貪慾即佛道」、「生死即涅槃」等命題。在《維摩經·方便品》中,維摩居士對國王大臣、佛教信徒「現身有疾說出離法」,明確表示世間是苦,身不可恃,然又以方便權智「游諸四衢」、「入治政法」。上至國王大臣、下至販夫走卒,統統都是維摩居士的度化對象。《維摩經》所展示的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在思想根源上,源於「諸佛解脫當於眾生心行中求」。「諸佛解脫」是果,「眾生心行中求」是因。在這一因果關系中,以「相即不二」的中道方法,統一凡與聖、世間與涅槃。
從古至今,對上述命題的誤讀甚多,乃至得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等另類言行。尤以今天討論佛教的現代性和世俗化,往往陷入東晉僧肇所言「談真則逆俗,順俗則違真」的弔詭困境。乃至產生慧遠所言「無上道服毀於塵俗,亮到之心屈乎人事」的結局。過於堅持佛教的原則性,很難為大眾所接受;若過於隨順眾生的根性,則導致了佛教的異化。在物質主義盛行、貪慾被極端放大、眾生煩惱盛行的今天,我們應如何看待眾生的「心行」?如何理解「煩惱即菩提」的命題及「相即不二」的方法論特徵呢?
禪宗是中國佛教最主要的宗派,與《七佛通誡偈》的思想一脈相承,但其理論基礎和實踐范圍都大大地擴展了。把「自凈其意」的實踐安立在法界眾生的根基,表現為上求菩提、下化眾生、橫凈國土的菩薩實踐。心安建立在理得的基礎上,心物一元是從終極本體上說,而心能轉物則從實踐的功用上說。我們今天的關注點,就在於從終極本體到道德實踐這一轉變是如何完成。
台灣學者錢穆指出:惠能講佛法,主要只是兩句話,即是「人性」與「人事」,他教人明白本性,卻不教人摒棄一切事。所謂講「人性」,即是佛之自性化。所以《壇經》一再說「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能見性的是凡夫當下此心、日用之心。所以《壇經》講「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所謂講「人事」,即是佛之世間化,六祖說「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欲求見佛,但識眾生,不識眾生,則萬劫覓佛難逢」(《六祖壇經大義——惠能真修真悟的故事》,《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1冊,原刊《中央日報》1969.3)。此話與《維摩經》的思想一脈相承,「諸佛解脫,當於眾生心中求」。
我們結合〈般若品〉,分析〈行由品〉開頭這段總綱中的四個關鍵詞:
1、「菩提自性」,也就是錢穆所說的佛性的自性化,指的是從佛乃至眾生都本來具有的覺悟的本性。「自性」,是從終極的根源上指出生命的本質和最高價值,在哲學的根基上,使凡夫的心與佛、法界、真如融為一體。
2、「此心」,雖然禪的最高目標是見性成佛,但必須由心去見性。因此,學佛不向外求,只要直下了解自己這個心,顯發本來具足的覺性,就能成佛。心從本質上講,是我們本來清靜的真心,以自性為基礎而為人的本質。但這本自清靜的真心處在世間中,處在我們士農工商的日常生活中,是經常被七情六慾所糾纏的日用之心。這就是說此心是真妄和合的統一體,必須從妄心中求真心的本質。
3、「用」,用什麼來使本心頓現呢?即修般若行,用般若智慧「明心」、用般若智慧「見性」,藉妄修真,用般若智慧直達心的本源,強調般若在行不在說的實踐作用。
4、「直了成佛」,即達到終極本源的方法——頓悟法門。用直截了當的方法,契合佛心。明了心是生命升墮的樞紐,由主體的心來決定選擇人生的凡聖、世界的凈穢。則現實生命的實踐(途中)與生命最高價值的實現(家舍),當下就在「直了」中得到統一。
惠能的一個重要思想,那就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我將這一思想歸結為四點:
1、「欲求見佛,但識眾生。」(〈般若品〉)我們經常講上求菩提、下化眾生。大乘佛教的思想、大乘行者的修行范圍比以往大大地擴展了。上求菩提是我們生命的高度,下化眾生是生命的廣度。〈般若品〉提到「心量廣大,遍周法界」,這就是生命的廣度,是我們行菩薩道的實踐范圍。
2、「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付囑品〉)佛與眾生只在迷悟之間,轉迷成悟,眾生才能真正成佛。
3、「正見名出世,邪見名世間。」(〈般若品〉)世間與出世間並不是截然兩分,要離開這個煩惱世間去別求一個清凈的出世間。世間與出世間的區別,只在於我們的見地。邪見導致了污濁不堪的世界,有了真正的見地,當下就出世間。所以,從世間超越到出世間的關鍵在於樹立正見。
4、「淤泥定生紅蓮。」(〈疑問品〉)修行未必出家,在家一樣可以修行。《壇經》與《維摩經》一樣,強調就在煩惱的世間成就我們的菩提道業。
「但用此心」,用的是般若智慧,具體言之,就是「無念、無相、無住的般若行」。
3、「心不住法,道即流通。心若住法,名為自縛。」(〈定慧品〉)
4、「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定慧品〉)以無念法門展開了修道三綱領。
香港比丘尼寬榮、寬如合述的《六祖壇經摸象記》,仿照天台宗釋名、顯體、明宗、辨用、教相五重玄義,說《壇經》是以「自性清凈心為體」,以「無念無住為宗,見性成佛為趣」,以「默傳心印為用」。所以自性是體,無念的般若行是用。用無念的般若行使我們直了成佛。
聖嚴法師在《六祖壇經的思想》中,特別強調無念法門就是《壇經》的修行法門。什麼是無念?「心不染著,是為無念」。禪宗所說的無念並不是枯木死灰般的「百物不思」,這種「百物不思」的斷念乃是「念絕」,為法所束縛,是「邊見」。所以在〈機緣品〉里,六祖大師針對卧輪的那個偈子,說自己的法門是:「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恁么長」。這就是無念法門,智慧在於流通,故「心不住法,道即流通」。關鍵在於心不為任何形象、外境和名相所執著,「心若住法,名為自縛」。所以無念就是精神的完全解放,不滿足於任何法,這樣才能使我們的生命跟法界、眾生會通。
心安必須定位在理得
「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善知識,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意。名為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般若品〉)
從上引經文可知,心安在於理得。凡夫的日常之心,雖然充滿貪嗔痴慢疑,但內在具足覺悟的本性(自性),這是人心中的本質,也指能達到最高價值的能力——成佛的依據、成佛的可能性。所謂「心量廣大,遍周法界」,即心中覺悟的自性向法界完全敞開。法界,是意識所緣的一切境界,涵蓋世間出世間一切事物的根源和真理,也是佛果成就的世界。二祖慧可曾在達摩洞外跪雪三天,乞求達摩祖師教他「安心」法門。達摩說:「把你的心拿來,我幫你將心安好。」這是教慧可截斷原來的思量,讓他把心安放在法界之中。所以慧可悟道後說「覓心了不可得」,說明我們的心量並不局限於任何一個局部,它就安放在法界之中。
在法界中,萬事萬物各有特殊性質而又處於統一的整體之中。所謂「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在一切差別現象中顯出統一的法性,每個個體所見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歸結為終極的空性;而法性則體現在差別的現象中,又從終極的空性展開一切現象。這樣一個圓融無礙的法界可以容納任何事物,正如一匙鹽放入一杯水中,咸無法飲,但若置於大海之中,則鹽還是那些鹽,但水變淡。心同此理,置於法界的大海之中,平時的那些雞毛蒜皮、雞零狗碎乃至雞鳴狗盜之事又算得了什麼呢?到了如此境界,才能「去來自由,心體無滯」。般若的智慧,就是讓我們定位在法界,同時法界之中事物又各有分齊,各有其質的規定性,又是個個的不相混亂。這樣,我們所經歷的任何現象,所從事的任何事業,都不會妨礙法界之理,從而得到心靈的大自在。
「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一切般若智慧都從本源性的自性中產生,這個自性是人人具足,而非從外灌輸進來。所謂「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即超越凡夫意識中人為分別的兩極對立,使人人本具的自性充分展開,與佛所觀的法界等量齊觀。在般若智慧妙用下,達到「一真一切真」的「真性自用」。《維摩經》也說:「無以大海,內於牛跡」,大海豈能為小小的牛腳印所能容納?心量也是如此,當放入法界大海之中,才沒有任何的障礙。
「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往亦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如此修行,定成佛道。變三毒為戒定慧。」(〈般若品〉)
六祖在此明確提出「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的主張,但我們要注意到「即」不是泯滅是非的等於,不能將之理解為凡夫就是佛、佛就是凡夫。迷悟的差別在於是否著境。此段經文前一半是從「體」上講,凡夫與佛都本具佛性,但這不等於成佛的現實性。要成佛就要「轉」,通過修行實踐打破五蘊煩惱,「變三毒為戒定慧」。
既然我們處在世間的凡夫位上,同時又內在地具有佛的清凈本質。那麼,我們當下的此心就是煩惱與菩提、迷與悟、邪與正、妄與真、染與凈的辯證統一體。從凡聖同具的自性中,產生「摩訶般若波羅蜜」,三世諸佛即從這般若而出。而凡夫之所以為凡夫,在於迷失自性,執著於虛妄之境。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凡夫與佛,都有一顆明珠(佛性),但凡夫的佛性被煩惱的塵埃所遮蔽。因此,從凡夫升進到佛的高度,關鍵在於主體心念的迷悟之轉。「轉」,即運用般若智慧,反觀此心,在此真妄相即不二的動態統一體中,藉妄修真。「塵」是妄,「光」是真,兩者相即不二,此「即」是從體上說。「盡」是消除煩惱塵勞,「生」是顯發本具的佛性,這就是變(轉)的修行實踐,這是從用上說。我們要從體與用的關系,去理解即煩惱而成菩提、即生死而成涅槃、即世間而出世間。
四、二道相因,生中道義
禪宗把出世間的終極解脫落實在世間的凡人俗事上,即煩惱而成菩提之「即」,是從體上而言,而「打破五蘊煩惱塵勞」,是從用上而言,即需要變(轉)。如何處理這「即」(體)與「轉」(用)的關系,需要中道的方法。我們引述《壇經》中比較長的兩段對話,從中可見禪宗是如何以中道智慧,全面地把握體用關系。
無二之性,即是實性
師雲:「道無明暗,明暗是代謝之義。明明無盡,亦是有盡。相待立名,故《凈名經》雲:『法無有比,無相待故。』」
簡曰:「明喻智慧,暗喻煩惱。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煩惱,無始生死,憑何出離?」
師曰:「煩惱即是菩提,無二無別。若以智慧照破煩惱者,此是二乘見解。羊鹿等機,上智大根,悉不如是。」
師曰:「明與無明,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實性者,處凡愚而不減,在賢聖而不增,住煩惱而不亂,居禪定而不寂。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其內外。不生不滅,性相如如。常住不遷,名之曰道。」(〈護法品〉)
以上這一大段對話,是六祖謝絕武則天禮請進京而對內侍薛簡開示佛法的主要部分。神秀在為武則天說法時推薦了自己的師弟惠能,薛簡對佛法的理解,顯然是受神秀漸法的影響,比如學佛必須坐禪習定,修道之人要以智慧照破無明。
惠能是從「體」的終極層面上,論述智慧與煩惱相即不二的關系,其中論述明與暗的關系非常精到。此處明代表智慧,暗代表煩惱,明與暗是相對待的概念,而法界則絕對無待。當我們的心量上升、拓展到終極的法界時,已經超越了相待意義上的名相。也正是在這種終極層面上,煩惱與智慧無二無別,煩惱與智慧的分別被超越了。這里的「實性」,就是此前惠能所說的「菩提自性」,即眾生與佛無二無別的佛性。
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
師一日喚門人法海、志誠、法達、神會、智常、智通、志徹、志道、法珍、法如等,曰:「汝等不同餘人,吾滅度後,各為一方師。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付囑品〉)
從終極的「體」上來說,無二無別,泯除一切名言對待,但在入世度眾的「用」上,則運用中道的方法,隨緣應用一切名言概念。佛教描述世間的基本概念由三科構成,即五蘊、十二入、十八界。六祖在臨終前,告訴他的弟子們應如何說法,隨緣度化各方。此三十六對的內容,如天與地、有與無、長與短等,都是相對性的概念。因為名相概念本身的局限,故談這些名相時,不應偏執這些名相的任何一邊。
所謂「出沒即離兩邊」,即在說法問答時,根據對象和環境,以圓融靈動的中道智慧,採取最適當的切入點,最忌執著於語言的陷阱而成理障。所以對待空與有、善與惡等相對性的概念,既不是執取任何一邊,也不是折其兩端而取其中值。要既能跳進去,又能跳出來;出出入入運用自如,如此才能對病施藥。中道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執其兩端取其折中,它是超越了兩邊、兩個極端的分別,同時又內在地包含了兩邊。如果用圖像比喻的話,猶如三角形,構成圓融法界內在的綱架。
「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聖,將凡對;問凡,將聖對。」
即明白告訴我們,只要對方一落名相,執其一端,即須對症下葯,正言反說,以解其「邊見」之病。所以佛經中常用盲人摸象來比喻人們認識中的偏執與局限,執其名相而陷入僵死的狀態。六祖付囑的方法,後世禪門發展到「機鋒」、「公案」乃至「棒喝」的方法,即為防止人們走入邊見的活潑潑作略。
說一切法莫離自性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都是教導我們盡量跳出語言的局限性,以「既非」的三句義說法方式,儘可能完整地把握世界。
現在我們回到《壇經》一開始所揭示的「自性成佛」宗旨。一切法門,皆從自性由體起用。因此禪宗所謂不立文字、離言絕道,乃是扣緊自性上說。而同時又要藉助文字,說無法可說之法。故六祖告訴門人如何運用語言文字的中道方法,靈活動用三十六對法,離兩邊的執著。這種「出沒即離兩邊」的方法,無非是為了「說一切法莫離自性」。
五代時候的法眼文益禪師,以詠牡丹詩譏諷南唐皇帝醉生夢死的生活: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
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諸行無常,花無百日紅,不要執著於世俗的享樂,要在牡丹花盛開時就看到花謝凋零的結局,從而生起求道之心,不要等到零落之時才悟到空性。當我們悟到緣起性空的真理,把心念寄於法界之中時,心心念念不再離開法界,則一色一香皆符合中道。到這個境界,面對塵世間燦爛盛開的牡丹花,我們也大可以說:「極盡聲色美,無住性本空。」
大乘佛教為救濟一切眾生,以不共小乘的般若智慧觀照世、出世間一切法,從而無窮盡地開展菩薩的悲願。正如《金剛經》所說,菩薩發心定位在一切胎生、濕生、卵生、化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等無量眾生,要使他們統統滅度到「無餘涅槃」的終極果位。在這個無窮盡的菩薩道實踐過程中,心不存任何分別計較,實無一眾生得滅度之。這是從佛的果地,將一切有情非情收攝於法界。故大乘經典出現了迥異於小乘的「煩惱即菩提」、「世間即涅槃」、「生死即法身」等命題。
法界、法性、實相、真如,都是佛教哲學從人格或非人格角度指涉終極存在的根本概念。如法界具有人格化的意義,是眾生成佛的原因和依據,所以也被理解為佛與菩薩所處的世界,同時又涵蓋了一切眾生。而法性、實相、真如是非人格性的最普遍最終極的概念。在終極的層面上,消除了一切相待意義上的名相區別。
《壇經·無相頌》有言: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般若品〉)
這里提到的「心通」是宗門,「說通」是教下。關於宗與教的關系,在古漢語中並沒有「宗教」一詞,「宗」這個字,指的是根源性、神聖性的本原,「教」則是用明白的語言將「宗」傳播出去。所以「說通」也稱「教通」,藉助語言文字和經典,把釋迦牟尼佛所悟到的法在人間傳播。禪宗把藉助經典的派別統統稱為「教下」,而認為自己是「宗門」,超越了語言文字,直接契合釋迦牟尼佛的悟境,故稱「教外別傳,不立文字」。
但無論是宗門還是教下,兩者皆「如日處虛空」,都如慧日般照亮眾生的迷暗,幫助眾生開發智慧,消除迷茫。當我們在終極層面上確立「煩惱即菩提」,一切眾生皆本具自性的思想,我們不必自卑絕望,就在污穢的現實世界看到未來成佛的理想,在痛苦的生命流轉中看到未來解脫的希望。但我們畢竟處在凡夫的現狀,故「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我們凡夫現在還是一條小河,雖然在理上已經認同法界大海,但在事上總要匯入大江,奔流東去而入海。這就需要「轉」的實踐過程,即惠能大師說的「變三毒為戒定慧」。
天台圓教之「即」,以一心三觀、圓融三諦的認識方法,站在實相的立場上消除「隔別」的認識盲區。理上的「即」,與日常生活中實踐解脫道的「轉」,構成理事圓融的相即不二關系。由此展開解脫論上的「六即」歷程。即從一切眾生皆具佛性的「理即」起點出發,經過「名字即」、「觀行即」、「相似即」、「分證即」,修行日趨圓滿成熟,最終進入「究竟即」境界。
六祖大師有兩個無相偈,其中第二個無相偈,就是告訴佛教徒如何在家修行: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
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
苦口的是良葯,逆耳必是忠言。
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
這里說的在家修行法門,都是建立在世俗社會的法律和倫理基礎上,先把人做好,然後修佛道。亦如太虛大師所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
禪宗的頓教法門,把生命最高價值的實現(家舍),落實在現實生命的實踐(途中)中。我們在理上和體上,領悟到「煩惱即菩提」;我們在事上和用上,則展開「轉煩惱而成菩提」。由此,援引大乘菩薩的四弘誓願,為本次演講作一個小結:
以佛教的批判精神(出離心),正視人心之惡及社會之惡,煩惱無盡誓願斷。
以佛教的慈悲精神(菩提心),把一己解脫與全社會及法界眾生聯系在一起,眾生無邊誓願度。
2009年2月8日講於曹溪佛學院,整理者:王俊淇
(作者附識:原題為《天台與禪宗對「煩惱即菩提」的闡釋》,本刊發表的是禪宗部分。)
刊於《佛教觀察》總第四期,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