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錄》十五則講記——獻給佛源老和尚(2007年中秋開講)
(一)解題
明向大和尚:尊敬的上佛下源老和尚,各位法師,各位居士,我們今天晚上榮幸請到馮學成老師給我們講禪宗的祖師大德的經典《碧岩錄》。馮老師上世紀九十年代長期在四川省佛學院、四川省尼眾佛學院任教,佛學功底非常的深,特別是 對禪宗的理路非常的熟。另外,他跟我們雲門寺、雲門佛學院也非常有緣,這麼多年來一直親近我們老和尚。2000年以來也給我們佛學院上課,講過《信心銘》,也講過《碧岩錄》。但是那次因為時間關係,《碧岩錄》講得不完整。這一次我們希望馮老師能給我們比較完整的把《碧岩錄》講下來。上一次的錄音也錄得不大好,我們希望這一次改善器材,把這麼好的講課錄下來。
另外,馮老師也在柏林寺河北省佛學院那邊的任過課,也講過祖師大德的語錄。
在著作方面呢,馮老師寫過很多的書,比如說《生活中的大圓滿》、《明月藏鷺——千首禪詩品析》就是禪詩千首解析,還有為我們雲門寺的《雲門宗史話》,也是馮老師編寫的。我們老和尚《佛源老和尚法匯》,今年剛剛出來,這個《法匯》也是馮老師一手在做,一手編輯出來的。另外呢,現在正在做《雲門山志》的編輯。馮老師還做了很多的著作,比如說《趙州語錄壁觀》、《四季禪》等等,在台灣、香港也出了很多的書。
最近這幾年馮老師一直在四川成都辦龍江書院,任院長。講我國傳統文化,比如說《四書五經》、《老子》《莊子》這一類和我們禪宗文化的典藉。特別是今年,馮老師在著手把講了六百多萬字的這些典籍進行整理,准備在南方報業集團公司出版。
我相信,我們馮老師的講課一定會非常的精彩,大家用心的聽,一定能夠得到很大的受用。下面有請馮老師給我們講課,阿彌陀佛!
馮學成:(佛源)老和尚、(明向)大和尚、願炯法師、教務長、常住的師父們、禪堂的師父們、佛學院的法師、同學們,我在這兒坐呢,非常的慚愧。因為我自己的修行還差得很遠,學養不夠,儘管寫的一些有關的禪宗上的書籍,但是這個也是一種在學習中,在寫作中進行學習,在學習中進行寫作。
這次到雲門寺來,陪老和尚過中秋節,老和尚年齡大了,對我這麼多年的關愛,每次都要我到到這兒來過中秋。上一次,教務長和佛學院的法師們、同學們到成都來,教務長就給我安排一個任務,一定要來佛學院講課。這一次來講課,我也答應了,老和尚親自給我安題目,叫我講《碧岩錄》。本來與明禪大和尚約定,是在湖南講,但是那邊的因緣沒有具足,那就談不上。雲門寺的因緣永遠都是現成的,所以,既來之,則安之。今天就跟大家一塊兒,來共同體會祖師們的這些語錄、公案。
因為今天我也沒有書,大家都沒有書,所以今天的這個《碧岩錄》怎麼講?古人有人說《碧岩錄》就是一部天書,為什麼呢?選入一百則公案,這一百則公案都是祖師們透露天機的東西,這個「天機」就是「禪機」。因為《碧岩錄》它不是一般的佛學的文章,它不是一般的思辨性的文章,它是祖師們演禪、練禪、接機、應機的一種方式。通過這一百則公案,我們可以看到祖師們,殺、活、縱、奪等種種手段。《碧岩錄》一百則公案,非常的豐富,其中雲門宗的這邊就佔了將近一半,有臨濟宗的,有溈仰宗的,有曹洞宗的,有法眼宗的。當然,還有五宗成立之前的歷代祖師們的一些精彩公案。
誰在講《碧岩錄》?是我的一位四川老鄉,也是我的一個老祖宗,四川的圓悟克勤禪師。那一年大和尚到成都去,我陪大和尚到昭覺寺去拜了圓悟祖師的墓。圓悟祖師的《碧岩錄》在什麼地方講到的呢?在湖南,所以四川跟湖南有因緣。碧岩也是現在明禪大和尚住持的夾山,那個方丈的寮房就叫碧岩。圓悟祖師在他的丈寮裡邊跟他的學生,跟一些老參相互一起練禪、演禪。就用咱們雲門宗的祖師,雪竇重顯祖師的「頌古百則」——一百則公案,一百個贊子、讚頌,以這個為藍本,就展開了這個轟轟烈烈的,非常豐富,非常生動,非常精彩的一個禪機演示。在日本的禪宗里,《碧岩錄》和《壇經》是並稱的,稱之以禪宗的兩部聖經。兩部聖經,一本就是《六祖壇經》,一本就是《碧岩錄》。
我們平常在學、修、參、問,行、住、坐、卧的時間之中,我們是如何用其心的。在學校里上課;在常住里服務;在禪堂里打坐。都離不開我們這個心。我們這個心如何用?當置之何處?這是修行非常要命的問題。我經常在講課當中提出了一個根本的問題,實際也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如禪宗說「念頭功夫,心地法門」。那麼什麼「念頭功夫」?什麼是「心地法門」?「心地法門」和「念頭功夫」表現在什麼地方?我們經常說要注意「當下」、「當下一念」,這個又說的是什麼?所以我們要看到,我們這個禪宗,它的確是強調念頭上的功夫。
為什麼呢?千經萬論,一千七百則公案,相對於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在我們心裡串起。如何把這些來來去去的念頭變成我們的法身慧命?找到我們的出生之處,摸著自己的鼻孔,站穩自己的腳跟,有轉身向上之路,那麼學習《碧岩錄》就非常必要。因為我們學經、學論,經論是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這樣而得以連續運行組合出來的。我們誦經,一聲,二聲,三聲,一念,二念,三念,念念相續,聲聲相續,一部經典就出來了。但是,這個聲,這個念,它怎麼出來的?它在什麼地方湧現的,表現出來的?我們都會說是我們的心,是從我們的心上流出來的。但是這個心,涵蓋乾坤,包裹宇宙,過去未來,無不具足,你又怎麼去把握「這個」東西呢?何況我們前念後念,念念不息的時候。
《大藏經》裡邊兒一萬多卷,我們怎樣能夠滴滴歸宗,這個就是非常要命的問題。我經常說,佛教的經論,祖師的語錄,善知識的開示是精神的食糧,多多益善。但是有個問題,消化不良怎麼辦?拉了肚子怎麼辦?就跟吃飯一樣。我們要把佛祖的言教,當作精神食糧,自己要消化,要吸收,要變成自己的東西,那麼在學修里,絕對是有竅門的。禪宗講究「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頓悟成佛」。那麼「直指人心」和「頓悟」到底有沒有依據?依據在什麼地方?我們看千經萬論,很多人看來看去,自己都迷失方向了,經論太多,經論與經論之間有些還扯皮、有些矛盾,就像唐代裴休在給圭峰大師《禪源諸詮集都序》的《序》裡邊兒所說的。在唐朝佛教最盛的時候,各宗各派彼此之間都出現什麼局面呢?「以秉承為戶牖,各自開張;以經論為干戈,互相攻擊。情隨函矢而遷變,法逐人我而高低,是非紛拏,莫能辯析。」我們想一想學凈土的,學密宗的,學禪宗的,學天台的,學唯識的,漢地的,藏地的,南傳的相互之間都是有一些隔閡,都是覺得自己的好,別人的好像都不夠味兒,這個是從古到今都存在的。因為人有分別心,我們自己沒有破參,沒有見道,以分別心來對待佛祖的經論的時候,各取所需,各為已用,難免出現這個狀態。
如何能使這些浩如煙海的八萬四千法門得到歸宗?那麼就有一個辦法,就是針對當下一念。毛澤東說過在戰略上的一個方法,就是「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我們飽閱藏經,不如深入一經。比如說今天看這部經,明天看那部經行不行?那天願炯法師跟我談,奉化菩提寺有個青年,今天學這樣,明天學那樣結果一樣法門都沒有學上,一點功夫都沒沒有上手,那個沒有用。所以能得一,萬事畢啊。得一,「一」是什麼?正是因為一切學問,一切理路,不論是中觀的,唯識的,天台的,華嚴的,顯教的,密宗的,你都離不開我們當下一念的作用。離開了當下一念的作用,一切法全部坍塌,都不成立。因為所有的法必須在「當下一念」之中它才能活,否則它就是死的。要麼就是過去的,要麼就是未來的。只有在現在這麼一個活的覺照之中,法才是活的。所以我們在看公案的時候,在看經典的時候,一定不能離開這麼一個平台,不能離開這麼一個腳跟。如果我們明白了這個道理的話,我們可以說是事半功倍。
禪宗講「直指人心」,就是直指「當下一念」。因為心太大了,涵蓋乾坤,包裹宇宙。在唯識學來說阿賴耶含俱一切種,過去、未來、現在的一切種子都在我們心裡邊。既然都在裡邊,那像大海撈針,入海算沙一樣,你怎麼算得過來?老佛爺也說過,我所說法,如恆河一粒沙,未說之法,如大千恆沙。那麼「已說之法」和「未說之法」有什麼區別?沒有什麼區別,要知水味,嘗嘗一滴大海的水就知道所有海水的味道;所有海水的味道,就是一滴海水的味道。所以我們要明白「一念」的重要性,「一念」盤活,那麼我們法身現前;「一念」盤不活,我們永遠都是被動的,在法上顛簸,流浪而不知歸處。
我們用功,首先就要用心,「心」怎麼用?我們經常面對的,我們經常說兩邊三際斷,「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永遠處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不管是修行的還是是紅塵中的;不管是科學家、學者;或者是平常普通老百姓,永遠都處在這麼一個十字路口上。一面是面對的是未來,一面背靠的是過去;一面是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一面是未曾擁有的東西;一面是已知的東西,一面是未知的東西。無論你學問再大,那怕你是個菩薩,他還是有未知,因為他還沒成佛,他還沒證得大圓鏡智,他就有未知,就有未擁有。一地菩薩想擁有二地菩薩的資糧,二地菩薩想擁有三地菩薩的資糧,大家想是不是這個樣?正是因為有這個十字路口,禪宗才講「破關」,就是要破十字路口這個關。我們看很多公案,就是要在這個過去、現在這個一念之間翻騰。
想當年德山老和尚到了龍潭,參龍潭祖師的時候,晚上聊天聊到深更半夜,不像今天的月亮那麼亮,那天剛好是初一,大概是昏天黑地。老和尚說:「天黑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寅時還要上殿」。德山老和尚說:「好我下去」。剛一出門兒,天黑看不見路,回頭就跟老和尚說:「哎呀,師父啊,我一點都看不見,天太黑了」。老和尚順手就給他點了一個紙燭,那個時候寺廟很窮的,沒有蠟燭,就用紙燭,就是用廢紙弄點油就當燈點了,夜裡權且照明趕路。德山和尚剛要去接,龍潭祖師 「呼」一下,把火吹滅。就在這明暗交替的一剎那之間,德山祖師大徹大悟。《碧岩錄》中就有對這個公案的舉唱。
我們想一想,為什麼一剎那之間德山祖師能夠開悟?這個就是跟平常的功夫,平常的資糧分不開。因為德山祖師以前在我們四川的時候,就號稱「周金剛」,他講《金剛經》在四川是第一,自己也寫了《金剛大疏鈔》,厚厚一大摞,估計也有十多萬字。以前毛筆寫的,十多萬字那很大一摞了,不像現在印刷印的一個字一個字很小,毛筆寫的字就大。他是通達經論,很多祖師都是通達經論的。如果我們不通達經論,沒有這方面的學修的資糧,沒有這方面的基礎,「佛、法、僧」三寶都不知道,這個「五蘊」,「百法」也不知道,「四聖諦」、「三法印」也不知道,要這樣的人開悟很難。當然也不是沒有,六祖菩薩就不識字,但聽一遍《金剛經》他就悟了。但是六祖這樣的根器太少了,作為眾生而言,肯定需要有資糧的。
在四川,上一次明朗法師帶一群法師們到我這兒來,讓我介紹四川一些四川佛教的情況,我就介紹了四川的大慈寺。大慈寺是在唐代的時候,有96院,是一個龐大的寺廟聯合體,共九千八百多間房,每天都有講經的,而且不止一場法會,十多場法會同時開講。有講《大乘起信論》的,有講《圓覺經》的,有講《華嚴經》的,有講《維摩經》的,有講《俱舍論》的,總之法會很多,天天都有講座,天天都有講經的。那個時候很多四川的祖師,包括我在《雲門史話》裡邊兒提到的雪竇重顯及許多祖師,都是在大慈寺裡邊兒學修佛法若干年,有了這樣的基礎以後,才到南方去,尋找禪宗,尋找祖師,爭取開悟的。我們想馬祖菩薩,他本身不僅僅經論上是有一套,而且禪修上那是相當厲害的。馬祖悟道公案大家都知道,但馬祖悟前呢?馬祖以前在四川,他是無相大師金和尚的徒弟,又是金和尚的師父,處寂禪師的徒弟。處寂禪師的師父智詵禪師是六祖大師的同學,都是五祖大師那邊下來的,跟神秀他們是同學,都是五祖下邊的四川的傳承。
馬祖有經論的基礎,又有禪修的基礎。他到了南嶽,到了懷讓祖師那兒,懷讓祖師叫他到廟裡邊兒去住他不住,他自己築了個庵,每天在那兒打坐。懷讓祖師去看這個和尚有點奇特,這個年輕人不錯,氣宇軒昂,的確是一個祖師形象,於是去接引他。但是馬祖一入坐,根本就不料理誰,什麼都不管。你說懷讓祖師他有沒有辦法?一天他對馬祖說,哎,你過來啊,給你安個事做。馬祖根本不答應你的。第二天又去叫他:哎,你的方法不對。馬祖仍然不動心,還是在那兒打坐。也不知多少天,懷讓祖師感覺這個人頑固透頂,我要把他弄一下。這一下才拿了一塊磚,你要打坐吧,我在這兒給你製造噪音,一塊磚在那磨「奇咵奇咵……」,那聲音不好聽啊。如果我們誰在禪堂裡邊兒磨磚,禪堂裡邊兒的師父要提出抗議,初殿法師可能拿出香板要來打人了。但懷讓祖師在那兒磨了一、兩天馬祖依然沒有動,凝然不動。於是懷讓祖師天天在那磨,就要把你磨起來。終於有一天,馬祖受不了了,「哎呀,老和尚你幹嘛你在那?吵死人了。」懷讓祖師就說:「我在磨鏡呀」。馬祖一聽,心裡面就笑開了:「你傻呀,磚頭怎麼磨鏡啊?」他一開口,就被懷讓祖師給抓住了,就把他的命脈抓住了:「你說的,磨磚不能成鏡,那你坐禪能夠成佛嗎?」馬祖的機也快,就這麼一轉,一下子被轉過來了。這一轉是什麼回事?為什麼要這樣轉?
平常我們看公案,看《五燈會元》也好,看《指月錄》也好,看到這個公案輕飄飄的就過了,沒有把自己放在當時的環境之中。比如我是馬祖,我坐在那兒打坐,懷讓祖師在磨磚,我會有什麼感覺,要把自己當成演員在演這齣戲,真正的放進去。就像《百丈野鴨子公案》一樣,馬祖帶著百丈祖師他們出坡,看見一群野鴨子(飛過)來了,馬祖也不說什麼就問:「是什麼?」百丈傻呼呼的說:「野鴨子。」馬祖也不料理他,過一會馬祖又問:「那裡去了?」馬祖提問的時候並沒有指野鴨子,但是百丈祖師那個時候看見的是野鴨子,聽到的是野鴨子,後來看見野鴨子飛過了,他回答的也是:「飛過去也。」就在他飛過去也這個語音尚未落的時候,馬祖把他鼻頭子狠狠一扭,這一扭,馬祖說:「又道飛過去了!」百丈就是這麼一下,悟了,大徹大悟了。
想一想我們平常在動靜之中,應怎樣去感覺這樣的事?雲門宗的綱宗有「截斷眾流」,怎麼截斷眾流?就是要以這種霹靂手段來截斷眾流。我們看很多同學去看老和尚,剛剛走進去,老和尚眼睛一楞:「幹什麼!」很多人心裡邊害怕,本來很多問題要提,向老和尚請教,討一些開示,一下老和尚的獅子眼一掃,「哇」,全都沒了。老和尚再一吼,一下那些問題都不知道跑那裡去了。實際上那已經是截斷眾流了,但是很多人當面錯過,嚇傻了,不知道面對老和尚下一句該怎麼樣回答,那就錯過這個因緣。
我經常在方丈寮里陪著老和尚坐,看見來來去去的人,老和尚一句:「什麼地方來的?」你說他是平常語嘛,他的確是平常語;你說是平常語嘛,他又不是平常語。有的人說,我是從某地來的。來了不就來啰,來了坐坐喝茶。有的人說:老和尚問我這個話,是問我本來面目,我上一輩子是從哪裡來的?上上一輩子又從哪裡來的?他這樣想也沒錯。要去參自己的本來處也可以。但是呢,你怎樣跟老和尚這樣的接機相應,又是各人的因緣了。所以說我們要看《碧岩錄》,裡面一百則公案,都是古人的,祖師的。但在我們身邊兒也有公案,我們經常在老和尚身邊兒,就有很多公案。我們怎樣把古人的公案別把它當成過去,而是放在現在,當作祖師現在在跟我們說法,現在在跟我們演禪,現在在跟我們接機,我們要以這樣的感覺來學,來體會《碧岩錄》裡邊兒眾多祖師之間的刀光劍影,也要體會圓悟祖師在這個公案上的提持,他的提持在他著語上,非常的精到,一定要用心看。
因為今天大家都是沒有法本的,所以我也沒法拿著公案說,我今天這個只能叫解題,給大家鋪墊一下,下一次拿到法本的時候,我們再來看這些公案中所蘊藏的秘密。需要說明的是,對祖師的公案,我們不能把它當故事看,也不能把它當成我們逗機鋒的玩具。現在禪宗,特別是在網站上的,可謂是高手輩出,個個都是「祖師」,認真一看,卻沒有一個是會禪的,真正會禪的誰到網站上給你折騰啊。但是這對宣傳禪宗有沒有好處呢?這很難說,可能使一些人提高對禪宗的興趣,但也可能引起對禪宗的反感。因為很多在網上玩禪的人不具備這個條件,沒有親近過善知識,就弄得似是而非了。
但學《碧岩錄》就大不一樣,在《碧岩錄》里,圓悟祖師在評唱這些公案的時候,往往會道出機關,他會簡單的介紹這些祖師的來歷,他的學修,他的種種經歷,都會作一個簡單的介紹。但是這個對我們當代人來說,他有語言的隔障。為什麼呢?因為古代的祖師們,他們出家之前,四書五經、孔、孟、老、庄早就很熟了。
我記得我2000年1月初第一次到雲門寺,當年老和尚就讓我在佛學院上課了。有一次講的是《禪林寶訓》,《禪林寶訓》那麼幾十位祖師,都是很精彩的。但講開後感覺到,祖師在裡面講的就跟孔夫子在說的話一樣,講的都是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那一套東西,「禮、義、廉、恥」那一套東西。怎樣住持寺廟,怎樣接眾,談這些東西。為什麼呢?因為當時整個社會文化,整個社會習俗,整個思維習慣,它都離不開儒道文化這麼一個社會基礎。所以在這個是歷史上形成的,我們的經、論、語錄、公案,它必然就帶有濃厚的當年的歷史文化氛圍。我們的經典都是古文的,這些古文離開了四書五經的鋪墊,離開了孔、孟、老、庄的鋪墊,這些古文怎麼寫?漢文的基礎就是這樣,佛經的翻譯也離不開這個東西。所以在公案中,在祖師的語言中,很多都是巧妙的把老、庄的語言,把孔、孟的語言融進去了。我們在看這個公案的時候,特別在《碧岩錄》的里,很少涉及佛教經論里的事,真正是「直指人心」,直截了當,沒有那麼多的廢話,沒有那麼多學問類的辯論。「最高峰上,不留一句」,一切言語都是廢話。
所以在這個方面,首先就要把我們參禪的這個勁提起來,要把我們所思、所學、所聞的,好多東西,要把它濃縮,凝練,凝練到一點,凝練到一念,在這一念上去參。如果那一下子把它參破了,那就不得了。如果你參不破呢,今天參不破明天參嘛,明天參不破明後天參嘛,沒有誰說我今天上坐一參,明天就開悟了,也沒那個事。總之開悟的因緣有,任何人都有開悟的因緣,為什麼呢?我們這個心「萬法具足」,誰也不知道它會怎麼樣,這個悟緣一起,只要我們的功夫在,它就會相應,就會有好消息出來。就怕我們平常不用功,惰性綿延,使自己虛過此生,那就不行。所以說參禪,一定要參得緊,但又不能參得走火入魔,那樣也不行。參禪實際上也有文火,有武火。文火的時候就是在日常生活,日常動靜之中慢悠悠的,經常把念頭提一提,不讓念頭失落。武火的時候,那就剋期取證,就像打禪七一樣的,我們在一個七,兩個七,三個七,四個七,五個七的時候,要有這麼一股狠勁,決心在這次禪七會上,我能開眼。那平常的文火,就是我們在行住坐卧之中,為常住服務的過程之中,我這個念頭不能丟,時時的提嘶,時時的提起,不論怎麼說,我都不離開這個念頭。
所以當年,給趙州老和尚(從諗)齊名的投子和尚——投子大同禪師,有人問他:「哎呀,老和尚啊,大藏教之外還有沒有奇特事?」《大藏經》嘛,有那麼多菩薩,那麼多佛在說法,藏經樓里無量菩薩都在說法。但是這個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奇特的事?投子祖師就說:「有啊,是誰把這大藏教演出來的呢?」演出大藏教的是什麼呢?就是這個「心」嘛,老佛爺說法也離不開這個「心」嘛,菩薩們演法也離不開這個「心」嘛,祖師們開示也離不開這個「心」嘛,實際上總導演就是我們這個「心」。當然這個心能夠開悟,但說出來的東西就不一樣了,佛菩薩說出來就是經論,就是菩提;沒有開悟後說出來的就是分別知見,就是煩惱,就這麼簡單。所以我們一定要在我們念頭的起落上下功夫。每天我們幹什麼事,我們要把自己的念頭看住,護住。
我這次來的時候,有兩個居士問我:「馮老師,『心境雙亡』,你有沒有這個體驗?」我說我是沒有這個體驗,但是我好像又有這個體驗。你怎麼理解呢?我們打坐的時候,真正做到內不見己,外不見人,身如虛空,完全入定的少之又少,為什麼呢?因為當代的人不像古代的人,當代的人社會性太復雜,社會信息太多,眼耳鼻舌都污染太重,每天都有著很多的信息來來去去的,要入定很困難。古代的人山裡邊兒一坐,十天半個月不見人,一年半載沒有人來往,沒有人交往,廟裡邊兒就這麼幾個和尚,大家都是一樣坐在那兒,心裡邊兒很安靜,也不煩躁,還沒有干擾,就那個時候他就比較容易得定。如果我們現在剛在那兒打坐,手機響了怎麼辦?別人招呼你了,你又怎麼辦?所以說我們現在修定的確麻煩,很難。
實際上我們又經常在定中,經常處於「心境雙亡」的時候,為什麼呢?我愛打個比喻,說「心境雙亡」時,什麼「心」對什麼「境」?大家現在在這兒,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兄弟,你們的鄰居,你們以前的小哥們兒,你們彼此之間都是「心境雙亡」的,大家都 處於「心境雙亡」的狀態上。但此時大家都在佛學院的法堂上聽課,情景都「現在」,都沒有「亡」,我的心也沒有「亡」,你們的心也沒有「亡」, 「境」也在,「心」也在。但是把這個事情放在一邊兒,對其它的事情而言,我們都是「心境雙亡」的。
所以我們要換位思維,你換一個方式來尋找那個感覺,那個感覺就出來了,那個感覺是比量嗎,不是比量,是現量。比如說我們坐在這兒,萬法具足,全宇宙的信息都在這兒,你信不信?不信我們拿個收音機來,拔一個頻道「美國之音」, 「美國之音」就哇哇開始給你說話了;莫斯科的,莫斯科的就哇哇跟你說話了;拔日本的,日本的就來了。明明什麼都沒有啊,沒有聲音啊,但是你把那個機器放在那兒,什麼都有,就在這個點上它就有。你說這個空不空?空。空不空?不空!所以我們平常用心用功的時候,一定要把它弄活。平常我們都在文字上,在語句上,在理路上折騰,來來去去的。怎樣把它弄活,才叫善於用心,善於用功。在善字上活過來了,般若就在其中了。
這次來的時候,還有個女居士問:「馮老師,你有沒有意生身?」我說:「有啊。」她說:「在哪裡呢?」我說:「你也有啊。」她說:「馮老師你不要騙我玩,我還沒學佛幾天呢。」我就說,汽車前面不是有反光鏡嗎,我說:「你看,那個是什麼?」她看見自己(說):「那個是啊。」我說:「是啊,我能看見你,你的意生身就到我的心裡邊兒來了。」所以有的時候我們不要把有些東西想得多玄多神。就在我們日用動靜之中,「神通及妙用,運水及搬柴」嘛,就是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你就會享受到法樂,就可以享受到禪悅。有的時候我這個心裡也煩躁,很煩躁,但是我知道這個煩躁里還有個不煩躁的東西在裡邊,這個不是吹牛的。
記得上幾次上佛學院講的時候說,我還可以時空大挪移呢,可以進入時空隧道。這什麼說呢?我可以把過去變現,把未來變現。你憑什麼把過去、未來變現?前兩年的時候,誰知道有今天啊?今天我坐在這兒跟大家一塊交流的情景,在兩年前是不可能嘛,但今天卻成了事實。現在就是過去的未來,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了;去年是前年的未來,但去年對於今年,它已經變成了過去。昨天對前天而言,昨天是前天的未來,但是面對今天來說,都過去了。那麼明天、後天呢?亦復如是。
很多我們認為很神秘的,很嚮往的…我們說經常打妄想嘛,但是妄想也要過去,我們哪天不打妄想?我也要打妄想。但你想一想,這個妄想不起作用,不起作用它就不能幹擾你的心,你就不亂,心不亂你就能得定。得定也不是說我們就在這兒打坐。很多人就問:「馮老師,如何得定?」我說你別把「定」看得太神奇了。嚴格來說,唐代以後印度的那個「四禪八定」的傳承在我們中國已經失傳了。不僅僅在中國失傳,南傳佛教裡邊兒也失傳了。如果我們在緬甸,在斯里蘭卡,在泰國找到一個能入定七天,半個月的,那個不全世界都響遍了,紅透了。我們聽見沒有呢?我們也有一些同學到斯里蘭卡留學,他們也沒有給我們傳達那邊兒哪一位法師能入定一個月,入定一個年,沒有啊。西藏的喇嘛有在山洞裡邊兒閉關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沒有聽說哪個喇嘛就入定了。真正入定的禪法,能夠指引我們定進去的禪法,嚴格來說大家別打妄想,包括看看各種止觀。那些能夠使人入定的禪法,至少我自己沒有找到這樣的法本使我們學修幾個月,幾年,就可以入定——就可以入定十天半個月的,沒有。虛雲老和尚入定,也不是他老師教的,不是他師父教的,而是他坐那打坐的時候自個撞進去的。因為虛雲老和尚功夫用得深,他有這個緣,他有這個悟緣,他有這個定緣,他得定了,後來更是開悟了。
憨山大師也是,當年他在五台山住茅蓬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他會入定,經常跟一些道友切磋,互相來往。那一天在那兒打坐,一下就入定了,定了好多天。所以說對這個「四禪八定」的那個「定」我們也不能形成迷信,因為在「祖師禪」里,對這個是沒有過多的提倡。儘管曹洞宗有「默照禪」,有「枯木禪」,講究打坐,但也不是使我們進入「四禪八定」的那麼一套禪法,而是作為祖師禪中,為明心見性的助緣中的一種。
那麼「禪修」指的是什麼?「禪修」到底又指的是什麼?注意,我們看圭峰大師的《禪源諸詮集都序》,他對禪的各個層次都有所介紹。應該是2001年吧,我在雲門佛學院的時候,還組織大家學習過嘛。我們要通過祖師的這些開示,結合我們現在修定,找一條捷徑,找到一個出路。為什麼要修定?修定才使我們有精神,才能使我們能夠排除眾多的干擾。我經常舉例,一瓦的一個燈泡,放在一個黑屋裡,雖能夠普照,但是什麼都看不清楚,看到的都是模模糊糊的,似有似無的。如果給它加一個電筒的罩子,那個一瓦的燈泡照到那個地方就有點亮了。如果這個一瓦的燈泡變成一束激光,那碰到水泥牆壁也是一穿而過,這個就是我們精神的凝聚,專註。
所以說定力,作為我們平常用心來說,就是一個「注意力」,玄奘大師在翻譯的時候就是「心一境性」嘛。我們的心和對象,能和所它不二,它不偏移。不偏移的時間越長,定的時間就越長。在我們專修禪定的,深入進去以後,因為這個是在坐上的功夫,坐上的功夫我們要慢慢的去領會。像我們明國法師,坐了那麼多年,我倒想向明國法師討教一下坐了這麼多年的這個感覺。這個定,實際就是讓我們的精神那個選擇性,是一個指向。因為萬法具足,我們的心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來來去去。修定,實際上就是在萬念之中,我們選擇一個目標,確定一個目標,用現在的話講「定位」。定位以後,我們就如是修,如是行,對其它的不動心。有人說「這個法好,你來修這個法。」我不動心,我不管。別的人在說這個法好,你來修這個法,我也不管。為什麼呢?我抉擇定了,我就定在這個法上,我今生今世一竿子到底,這個也叫得定啊。「得定」實際上就是我們在法上的一個抉擇。抉擇後不移不易,專精緻志,這個也叫得定。並不是說我一坐在這兒「身如虛空,能所雙亡」,未必是那一個。就是到了這一步也很容易進入外道,很多外道也可以達到這個境界。如果我們要在這個地方把般若活起來,把我們的智慧提進來,天天「能所雙亡」你智慧在哪裡?你沒智慧了。
我們怎樣定?怎樣把這個局料理好?我們圈定了我們的目標以後,其它的不動心,我就在這個法上一以貫之。雲門寺是雲門祖師的道場,是雲門宗的根本道場,那麼我們的法上的抉擇,應毫不猶豫,就在雲門宗上。上次我講《寶鏡三昧》的時候,也談到了現在佛教界的一個要命的問題,就是法統問題,道統問題。很多海內外的一些所謂的「超級大師」,非常不得了,但是很多的人走上邪教、外道,走火入魔。為什麼呢?他們沒有「根」。這個「根」就是我們的道統,我們的法統。雲門寺虛雲老和尚建造的,雲門宗的法統是虛雲老和尚續的,現在(佛源)老和尚把它傳下來。所以說我們雲門寺的師父們,借用「文化大革命」的話來說叫「根正苗紅」啊。根正苗紅,福報無量。但是就是這個事情上我們要把它定下來,我既然到了雲門寺,我就修雲門寺的法,就修雲門宗的法,就要把雲門宗祖師的擔子擔下去,要堅定的擔下去。
今天願炯法師在給台灣的那位大才女,李敖的前妻,現在搞心靈修養的那位胡茵夢女士交談,交談得非常好,非常妙,學了那麼多法,還是得回歸到這個地方來。我們在看五家燈錄,看五家的綱宗,真正歸一歸宗的就是我們的雲門三句:「涵蓋乾坤,截斷眾流,隨波逐浪。」每次說到這我都很舒服。包括雲門宗的「象王回顧」。
平常我們到哪裡去看「象王回顧」,老和尚天天在表演這個節目給我們看。你看他老人家走路,一路拄著拐棍,慢吞吞的,聽到有點響動,那個腦袋就這樣慢慢的轉過去,而眼神非常有力的就射過去了,這個就是「象王回顧」,就是「雲門顧」。雲門綱宗還有「顧鑒咦」嘛,雲門祖師的「顧」,你看老和尚表演得活靈活現,你在其它的道場裡邊兒根本看不見這個「象王回顧」。我們經常在老和尚身邊,那很多師父服侍了老和尚多年,親眼看見老和尚時時在給我們演法,在給我們示法。「鑒」,老和尚的語言不多,電話裡邊兒「喂,誰啊,幹什麼?」就是這麼一點語言也是 「鑒」,是一面「鏡子」把你給罩住了,看你怎樣應這個機?你是心存畏懼,腿子篩糠哆嗦那就完了,那就不相應了,你能不能挺過來。有時候老和尚說話的時候經常打個問「是嗎?」,這個是「咦」嘛。老和尚經常在用雲門祖師的這些法,活生生的言教、身教,都在給我們開示,但是呢,我們就不知道。
當年石霜慶諸祖師,洞山祖師的叔伯師兄,去參道吾和尚。他就請道吾和尚開示:「如何是觸目菩提?」因為佛經裡邊兒是說觸且菩提,「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嘛!一切法都是佛法,看到的一切都是凈土,都是菩提,都是般若,都是古佛說法,這個就叫做「觸目菩提」。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手之所觸都是菩提。「如何是觸目菩提?」石霜慶諸祖師就以這樣的問題來問道吾祖師。道吾祖師沒有料理他,卻對侍者說:「你看觀音菩薩的凈瓶沒水了,快去換瓶水。」侍者跑過去把凈瓶的水換了。道悟祖師又對侍者說:「這個桌上有灰塵,擦一擦。」侍者又去把這個桌子和凳子擦一擦。石霜還跪在那等開示,老和尚就問他:「你剛才問什麼呀?」他說,我想問的是「如何是觸自菩提?」話音剛落,道吾祖師轉身就走了。而慶諸禪師一下也開悟了:我這不是犯傻嗎,都看見了嘛,一切都看見了,老和尚在用行動演示觸目菩提的啊!
怎麼看我們的悟機悟緣?只要你心在這個事情上,提持在這個事情上,跟老和尚在一塊,或者跟班首、執事們在一塊,或者同學們在一塊,大家聊天的時候,有時候無意間一句話,把你心弦一撥,就那麼一剎那,你眼睛就亮了,那多舒服啊。就怕你心沒放在這個事情上,每天去打妄想。雲門寺的口頭禪 「喝茶、吃飯打妄想」,盡想些不著實際的事兒,當然你就不相應了。但是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念頭的功夫這個是不能丟的,修行人誰不想自己的功夫能達到不起一念的火候?但誰又敢站出來說:我能夠不起一念。「不起一念」不是「不起一念」,「不起一念」他就完了。現在我們的明桂首座他是不起一念了(剛圓寂了),只要是活人都要起念,念起念落。老佛爺也是經常在念念相續之中,要不然哪有我們的佛經可誦讀呢?那就無經可誦讀了。老和尚也是在念念相續之中,每天舉手投足都在給我們開示。他老人家每天還是在認真學習啊,幾次我到他的寮房裡去,他都是看《祖師語錄大全》,看得可專註了。早上要看,吃飯、接待客人以後回去休息要看,中午要看,下午要看,睡覺前要看。我敢說老和尚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可能比在座的很多人都多。老人家八十多歲了,他都還在用心,這是給我們演示的什麼法?這就是一個榜樣,活到老,學到老,都不能離開「這個」。
你說老和尚還不明白,他還要學?也不是,你說老和尚不學?也不是。我們怎樣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就在我們身邊把活的公案找出來?有了這個活的公案,我們對這個公案有趣了,有味了,那麼我們看下邊兒的《碧岩錄》就不感到陌生了。同學們,明天不論正科班的、禪修班的還是養正班的都會發教材,那時我們再如是道來。今天就開個題,明天大家拿到法本以後,我們再來一則一則的講下去。好,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