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信心銘》
老子《道德經》說:「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跟這裡說的「歸根得旨」是一樣的。歸根才能得旨。如果我們的思維、思慮不能停息下來,體味不到思維停息下來的感覺,那麼我們就總會跟著念頭跑,不是此念就是彼念,不是善念就是惡念,不是是就是非,不是得就是失。如果老是纏在思維的羅網之中,生生世世都不得解脫。
那麼,「歸根得旨」的方法是什麼呢?方法就是覺照,要把自己的覺照力陶冶出來,沉澱下來。覺照力是實實在在的功夫,但在覺照的過程中,稍有不慎,稍微把握不穩,就會是「毫釐有差,天地懸隔」,以至於「隨照失宗」。
我們在打坐的時候或者在觀想的時候,經常都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哪怕誦經時想一氣呵成不起妄念,可誦著誦著,還是管不住自己要走入歧途。我們做個實驗,有哪個人能在誦《金剛經》或是《地藏經》的時候做到一念貫注,不起與所誦經文不相乾的念頭?別人不說,反正我做不到。我問過很多人,也都說做不到,這是老實話。因為這其中有「隨照失宗」這樣一種麻煩在作用。沒有通過嚴格修定的人,要想做到精神的真正貫注、持續地貫注,是很艱難的。所以,我們在平常的學修當中,要注意培養自己的定力。
前兩年,我在柏林禪寺講《壇經》,當時凈慧法師讓我講講祖師禪和如來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祖師禪是如來禪的一個組成部分,如來禪里包括了祖師禪,祖師禪是如來禪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並不是說祖師禪就在金字塔的塔尖上,不是這樣。如果這樣看,就把祖師禪看歪看邪了。因為在如來禪的任何環節之中,都會引伸出祖師禪來,就像「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它本來是定學裡的一句話,後來就成了祖師禪的名言。
為什麼說在如來禪的任何環境、任何次第之中,都可以引伸出祖師禪呢?這裡的關鍵,是我們禪宗祖師所提出來的「向上提持」。其實不管是修密修凈,如果我們把心放在明心見性上,能時時處處提持向上的一念,那麼一切法都可以引發祖師禪。
人思維的惰性太強太強,生生世世的業障、惰性、習性難以把控。為了克服「隨照失宗」的弊端,就需要一段時間來養定。如果一個人沒有定力、靜氣,心裡火爆爆、亂鬨哄的,怎樣學法?有些人思維太強烈了,見解太多了,佛法見地太豐富了,總會找些文過飾非的理由遮掩自己的錯誤。說白了,這些都是因為自己的定力不夠。所以,應該在學修的時候老老實實地養靜氣,習定力。定力本身是見地上的護持,如果沒有如實的見地,就不會有如實的定力。
說得更直白一些,定力就是定見。比如說,我承認這個事情,相信這個事情,隨便別人怎麼說,我都不移不動。別人說吃了狗屎能成仙,我想誰都不會動心,因為我們對狗屎是個什麼東西,有自己的定見。還有「水中月,鏡中花」,電視里出現一個大美女,誰都不會痴心地把手伸到電視里去牽美人的手,沒人打這樣的妄想。所以,養定並不是一件複雜、難以做到的事情,不是非要你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養定,實際上是人們正確知見的一種確定,有了這個定,心裡就不會去亂想,在一定的因緣內,就可安住下來,心思就會平靜下來。
佛都說了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你還想那麼多干什麼?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不讓亂七八糟的事情牽著鼻子走呢?人往往是這樣,今天一個道理,明天一個問題,念頭不斷。其實佛說得很清楚嘛,一切念頭都是夢幻泡影,生生滅滅地不用去管它。久而久之習慣了,蹦蹦跳跳的念頭對你就沒有多大誘惑力,你就不會再貪著它,心也就平靜下來了。一平靜下來,就很容易進入定境。
定境並不是昏沉的,也不是百不思百不想,它是清清明明的,就像這個房間里沒有燈,我們馬上點盞燈,光明就出來了。用佛教的話來說即是:寂而照,照而寂,寂而常照,照而常寂。這盞燈它不會、也不可能自吹自擂說:「今天我大放光明了!」它只是照,而且照到美的,美的就現前;照到丑的,丑的就現前,然而它卻不會因為美醜而動心。太陽出來照在孔雀身上,它不會因為孔雀美麗而多照它一會兒,也不會因為看見蜈蚣醜陋,就乾脆不照它了。
我們在進入一種定境的時候,頭腦中並不是說沒有念頭,說不定念頭更多更熱鬧。只不過,來來去去的念頭與你不相干。你能做到好念頭來了不起歡喜心,壞念頭來了不起恐懼心,任它自生自滅,來來去去,總之不動心就是了。如此這般一番,你便會慢慢地品嘗到入定的甜頭,體會到了那種身心的歡悅。你才真正知道什麼是夢幻泡影、什麼是根塵、什麼是空有,你才會產生以禪悅為食、法喜充滿的感受。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才不會「隨照失宗」。
在這個基礎上,把念頭再向上一提,就會破參。但這還不等於見到本來面目,見到真如自性。只不過這個時候你已經有本錢了,可以繼續參了,直到把我們的「歷歷孤明」參破參透。
修密法的要修明點,何謂明點?一念專注本身就是明點,修明點就是修定。有的人說打坐時看見光明了,那是打妄想。我們的注意力本身就是光明。任何事物只要進入我們的注意力之中,也就進入到我們的光明照了之中。任何事物只要處在我們注意力的覺照之下,就清楚明白了。但清楚明白的是對象,不是光明本身。
那光明本身是什麼?大家好好參一參。我們修光明,就是修「這個」,護「這個」,守「這個」。到了不修不護不守的時候,你就自由自在了。還到哪裡去找另外一個光明呢?像觀大日如來、觀太陽等修法,作為一種過程和手段可以,但它畢竟是過程,千萬不可貪著。有些人打坐見了光,歡喜得不得了,覺得自己修行有長進了;如果見不到光,他就會懊惱,對自己的修行沒有信心。他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念頭,都是景象。
「隨照失宗」只有四個字,卻把修學之中微細的毛病點出來了。如果經常用這四個字警惕自己的覺照力,用在我們的念頭功夫里,我們就會「須臾返照,勝卻前空」,達到這樣的境界就不會再「隨照失宗」。即使偶爾落入「隨照失宗」,也可以馬上回頭,立刻轉身返照,把本份守住,做到歸體、歸宗,而且自己轉身時很快,不用淘神費力。有些人為一些如分房子、長工資的事情生氣、發脾氣,一個念頭憋在心裡幾個月,十分惱火。平時來來去去的念頭,它不會把你牽動。能牽動你的,都是與你利害相關的念頭。它把你牢牢地控制了,這就是利害是非。常言道: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怎樣把我們的心放平?這個功夫不是說說而已,要試試才知道。你貪嗔痴種種煩惱還有沒有?只有事實才能說明問題。到了三業現前的時候,才看得出你有沒有功夫。我們在修行上一定要有這個能耐,在「隨照失宗」時能「須臾返照」,而「須臾返照」本身就是「勝卻前空」。大家都知道「無須求真,但須息妄」,「不怕念頭起,只怕覺心遲」的道理。哪裡去找菩提?一念覺即是菩提!我們能知能覺,用禪宗的話說,是我們知道轉身,在念頭上能回頭。這個能耐絕對超過你天天觀空、說空、論空。我今天又住空了,一念不生,萬法寂滅了,好安逸!——錯!這只是一種景象而已,它沒有什麼了不起。睡著了,不做夢也是萬法皆空,失念也是住空嘛!
其實,人住空的時候也是很多的,只不過自己不知道。因為知道的時候你也就沒有住於空了。你自己住空時,它沒有給你帶來多大的好處,也沒有給你帶來多大的壞處。因為我們的生命或者說是精神自身,它有休息的時候。體乏了,疲倦了,就會處於這種狀態。「魂不守舍」的時候就有點這種味道。失神、失念的狀態都是相對住空,這並不是值得驕傲之處。
值得我們驕傲的是「須臾返照」的時候。當我們覺得自己哪一點不對時,或者發現自己又在打妄想了,這種感覺本身就是「須臾返照」。這個能力,這個警醒之心,就是我們的覺照本身。這是最了不起的,是成佛的資糧、見道的本錢。離開了這個,哪裡還有更好的法?離開這個,一切法都是死法!如果我們這種覺照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一天24小時不離不異,讓它在我們的心中不生不滅,使自己永遠不犯錯誤,永遠明明白白,那才是真正的歡喜。
須臾返照,看起來輕飄飄的一句話,但它有極大的功用!一個人要通過好多年的苦修苦煉,才能把這個功夫沉積下來。功夫純熟了,你才不會再跟著念頭跑。這是學佛的人必須養成的基本功夫,同時它也是最高的功夫。它不是太繁雜,沒有太多的熱鬧。它就是我們的一念覺性,一念覺性即是一念菩提。這是最可貴的。
我們看看廓庵禪師所繪的禪宗《十牛圖》,牧牛的目的,就是把它馴教得純和而不頑野。性情調順了,真如之性就圓融純熟了。
妄見息滅之後
「須臾返照,勝卻空前。前空轉變,皆由妄見」。在這裡,空是可以有所轉變的,但能變的空,會讓人心裡覺得不踏實。空本身是能變的,正因為萬物萬法體性本空,才有萬物萬法的流轉不息。
「前空轉變,皆由妄見。」這裡的妄見,也可以讀作妄現。在我們自己的身、語、意還沒有徹底了悟之前,也就是說我們的命根還未斷,還沒有達到徹法源底,還有那麼一絲命根不斷時,就像我在前面打過的比方,妄見,就會像手術之後沒有被徹底割除的癌細胞一樣,還會復發。
只要我們的心意識有所活動,原本沒有的妄想執著就會無中生有了。你在床上睡著了,睡得打鼾,那時候到哪裡去找妄見呢?早上起來眼一睜,很多事情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第一件事情做什麼?是先洗漱還是打開天然氣燒水做飯?很多事都是順著人的本能,或者是工作、生活的需要,很自然地開始去做了。但是,如果我們念頭的分別一起,是非心一起,人我心一起,原本是有序的就亂套了。疑心一起,麻煩就來了。大家修行這麼多年了,對「皆由妄見」應該有比較深刻的體會。關鍵是在有妄見的情況下,大家要知道息妄,要打住妄想。但打住妄見之後,還有個什麼?這是很多學佛人所迷惘不解的。
實際上,三祖大師在《信心銘》中已說清楚了,「不用求真,唯須息見」。這八個字是《信心銘》的命脈啊!大家一定要注意。我們經常在寺廟里聽一些修行人,特別是老修行者在講開示時,最愛引用的就是這句「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我們對善知識的這兩句開示,到底該如何理解呢?大多數人都嘴上說說,嗯,是這樣的。但他不去真修真行。還有一些人認為息妄是對的,但息妄是為了求真。他不相信息妄便是真,總覺得息妄的背後,還另外有一個真。他總認為不求真,息妄有什麼用?不求菩提,斷煩惱有什麼用?這樣,他就總會使自己處在顛倒之中,不敢相信煩惱一息,菩提就出來了;眾生見一消除,佛菩薩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人們總是有這樣一種誤解。實際上,在《信心銘》裡面,「不用求真,唯須息見」,這息見就是證真!我們一定要堅信這一條。
息什麼見?息妄見。什麼是妄見?煩惱是妄見,包括理障、所知障都是妄見。平時我們打妄想,這個念頭來那念頭去。你說要把「貪嗔痴慢」等種種妄想,全部「息」掉,對此大家不會有什麼異議。但是,如果讓一個學佛的人把「戒定慧」等種種見地、種種佛法、上師所傳的無上妙法「息」了,那就等於是把他學佛的命根子拔了!他怎麼捨得?但他恰恰不知道,如果執著於自己所學的八萬四千法門,那還是妄見!
《金剛經》里說得很清楚:「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我們學修佛法,就像乘船過河。過了河,到了彼岸,你還坐在船上,捨不得下來或是把船背上岸,這是不可能的事,也是愚蠢的事。上了岸之後,大白牛車來接你了,該坐牛車了,再不會坐船了。實際上佛經裡面早就把這些要點說到了,任何一部經都把要害點到了。
但一般學佛的人,他就是放不下,總覺得佛法好啊!好啊!煩惱妄想他還容易放下,因為這是惡的東西;恰恰是佛法,是善的東西他放不下。這並不是說現在我們就把什麼都放下了。大家剛剛學,資糧都沒有,連佛法僧三寶是什麼都不清楚,四聖諦三法印也不知道,十二緣起也不知道,什麼經都沒有讀過,什麼都一知半解。這個時候還不能放棄,不但不能放棄,還要多灌輸一些才好。
《信心銘》語言的妙處就像長江的波浪一樣,後浪推前浪,環環相扣。
我們接著往下看,「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這裡說「前空轉變」就有問題了。既然都空了,還會轉變嗎?怎樣理解呢?其實,空不會變,有也不會變,並不是說因「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天地萬物就變了。
我在佛學院上課時,有時開玩笑問:「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你們聽得進去不?」眾人回答:「聽得進去。」我問:「咬得死不?」答:「咬得死,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絕對是正確的。」於是,我接著問:「那麼是你媽生你,還是你生你媽?」
既然「三界唯心」,那麼我就可以說我媽是我生的,我不是我媽生的。這樣說對嗎?第二次世界大戰,希特勒所為、日本帝國主義所行,都是你心所生的嗎?那第二次世界大戰到底是希特勒發動的呢,還是你發動的呢?所以啊,這些話不只是圖說著熱鬧,「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要經過嚴格的磨煉,才有真功夫。下面說個公案給大家。
法眼禪師去參羅漢桂琛禪師,遇到大雪,就在羅漢庵掛單,並與幾位師兄討論「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羅漢和尚問法眼:「是不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法眼答:「是啊。」羅漢和尚指著庵前一片石問:「它是心生的嗎?」法眼答道:「當然是心生的」。羅漢大笑說:「師兄啊,你有什麼本事把這石頭放在你心裡頭啊?」這下,法眼和尚傻眼了,回答不出來。後來,他就守著羅漢和尚請教到底什麼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羅漢和尚不理他,等到有一天法眼和尚問急了,羅漢和尚開口了:「哎呀,說不說都一樣,一切現成。」法眼禪師當下大徹大悟,後來成為法眼宗的開山祖師。
所以,「唯心」、「唯識」並不是嘴巴上說的,也並非是心裡想的,當然也離不開嘴巴說心裡想。關鍵是我們要找到「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感覺。空、有都是人心裡耍的魔術,所以這裡才有「前空轉變,皆由妄見。」
曹宗洞的一位祖師雲居和尚,也曾經遇到過這樣的麻煩。有位參學者問他:「老和尚,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對不對?」他回答:「對啊,佛經這樣說,祖師也這樣說。」參學者接著說,那我就打一個妄想,想一坨金子放在我面前,它能馬上現前嗎?雲居和尚沒有答話,轉身走了。這個問題並不是諸位在理論就可以駁倒的。你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那為什麼我想的金子沒有出現呢?
雲門祖師對付這樣的參學者有個好辦法,就是不等他開口要金子,話沒說完,先給他一棒,把他腦袋打開花,就搞定了。所以,我們在修行當中,很多事情都是落在分別思維之中的。「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是我們的分別思維無法解決的問題,它是實修實證的東西。沒有實修實證,「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為什麼?
這些都是「前空轉變,皆由妄見」啊!你說空說有,最根本處都是妄見啊。正如中觀所說,凡有言說皆是戲論,說佛說祖都是妄見,天堂地獄都是妄見。為什麼?你是自己在想當然地說,並不是在現量中自見真如。
那我們又該怎麼辦呢?《信心銘》說:「不用求真,唯須息見」。不用去求真,不用去修這個法、證那個法,只要能把我們的妄想打落,只要能把「須臾返照」的功夫落堂,那就對了。還求什麼真呢?因為「須臾返照」本身就是真,還哪裡去找真?
2003年,受命於凈慧老和尚,我寫了一篇關於虛雲老和尚的文章,刊登在《中國禪學》第二期。當時為了完成這篇文章,我重新讀了虛雲老和尚的年譜法匯,才發現他老人家的開示中多次提到了「功夫落堂」。於是我的文章就從這四個字入手,在功夫上談,對此也頗有感覺。平時學修佛法,不管你學什麼宗,都要看功夫落不落堂。學禪宗的參話頭,話頭落不落堂,這是你能否破參的關鍵。
《易經》講「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實際上虛雲老和尚說的「落堂」,就是《易經》里的「精義入神」。它要求把我們的身心意,要凝成一點,牢不可破。精義入神,就是說功夫一定要落堂,念頭一定要落堂。如果沒有刻苦的、放下一切的毅力和決心,不在法上死去活來一番,那麼一切都是輕飄飄的,如天上的雲,風一吹就過去,一會又飄過來了,就談不上什麼功夫。功夫沒有用上去,你的佛法修行怎麼能真正進入?
佛法修行是老實人做老實事。只有最老實的人,才能吃得這個苦。真參實悟是極苦的事情,而且是最沒滋沒味的事情。就像參話頭,多少年一個話頭在心裡頭咬過來咬過去,一點都不好玩,哪裡像看《華嚴經》、《法華經》那麼舒服,見地提高了,理論豐富了,能說會道了,講起來天花亂墜。但是,這些理論都是光景,功夫不在光景上。如果我們沒有真正地「精義入神」,沒有在「八卦爐」中把自己燒熟煉透,那我們修行都是輕飄飄的。沒有辛勞的因,就結不了圓滿的果。盡管禪宗講非因非果,但是作為悟道證道的資糧,還是要有一番踏實的功夫才行。
「不用求真,唯須息見」,要做到這一點可以說比登天還難;從另一方面講,要做到這一點又極其容易。像馬祖說「飢來弄飯困來眠」,乃至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
你看,禪宗就是在日常的穿衣吃飯、運水搬柴等動靜之中,解決大問題。學佛的人往往把佛法神話了,總覺得學了佛法之後,就會有什麼神奇妙用,就會有什麼不得了、了不得的感覺,有什麼神通功夫,等等。很多人被這些東西蒙住了,不能在平常處建立。一切神通都是緣起。當然,修定修到某種程度,加之某種緣起,也可能有神通。但是,這些都如夢如幻的游戲而已。
游戲三昧不是沒有的,但它畢竟不是根本。根本之處就在於「唯須息見」,如此一番則其真自現。我們每天打著燈籠,走十萬八千里去求個什麼法,是求不到的。而當你知道追求不到的時候,回過神來,噢,原來「這個」才是真!所以古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大家要留心啊,《信心銘》是透露天機的!它把我們種種虛妄不實的見地統統粉碎了。所以,我們對《信心銘》一方面要信得過;另一方面,要如實修行,要有一個刻苦、踏實的「息見」的過程。你能夠息見,你便不會隨念頭來來去去,不被它牽引,就能自由作主,自由支配念頭。
歷代有成就的大師,對自己的念頭都有自主性。如文學家寫小說,筆下揮灑自如,語言文字能任他自由調遣。任何科學成果不外乎是念頭的堆砌、概念的組合。但為什麼科學家能夠把概念完美地組合,獲得偉大的科學成果?而你為什麼不可以呢?那是因為他在這方面的念頭得自在了,境界也就不同了。
「不用求真,唯須息見」,息見,本身就得自在,我們一定要明白這個道理。息見,究竟息在哪裡呢?就息在後面這一句上:「二見不住,慎莫追尋」。
我們的「見」有個根本屬性,就是它反反覆復都會落在「二」字上來。這個見它不落是就落非,不落凡就落聖,不是高就是低,不是美就是丑。無論你怎樣舉心動念,這個見都是落在「二」中。你說我就不落二見,但是,這還是「二」見啊,因為你還有個落與不落的選擇嘛。人的思維永遠都在「二」之中,不入此就入彼。是非之心,可以說是人精神的根本屬性,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這個是非之心,並不是我們現在帶有貶意的說法。說得好聽點,它是人類區別於其它生命的偉大之處。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這個是非之心,有了是非之心,人才會運算演算,才有演化,才有種種知識的出現。是非是純粹的判斷,並不只局限於正確與不正確之間。它是人們對外部環境,對事物判斷中的最基本、最原始、最純朴的一種形式。人都有是非的判斷,但是非判斷過余了,與自己的一己之利結合起來了,就形成了我們大家熟悉的、現代意義上的「是非」。這種說是道非的「是非」就不好了。
所以,人對自然的認識,對社會的認識本身,就有是非取捨。對,我就取;不對,我就舍。人類文明發展的根本源泉,就來自思維的這種原動力。如果結合自己的一己之私來做判斷,就麻煩了。有了「我」與「非我」的分別,於是「我的」就是對的,「非我的」就是錯的。是「我的」,我就要擴大,權力要擴大,財富要更多,慾望越來越強。這些都是人心之動,自然會有二見,有是非,有取捨,有人我。
趙州老和尚有位師兄叫景岑禪師,有參學者問他:「如何轉山河國土歸自己?」大家都知道,修道就是要達到天人合一,把我們自身這個小宇宙轉變為大宇宙,與天地萬法為一,這個是最高境界。如果達到這種境界,你也就成就了。「如何轉山河國土歸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修行人應該努力達到的境界和功夫。但是,景岑禪師是怎麼回答的呢?景岑禪師說:「你為什麼不轉自己歸山河國土呢?」這個就是矛盾。從小我到大我的轉化,方法錯了,它是想以一己之私佔有整個世界。其實「轉山河國土歸自己」和「轉自己歸山河國土」是一回事,但出發點不一樣,一個是從「我」出發,去征服、去佔有,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另一個是舍棄自己,達到無我的境界,從而與天地萬物合二為一。
不同的方法所產生的效果就不一樣。當你佔有時,別人要反對,你想把天地萬物占為己有,天地萬物都要造反,都不聽你的指揮。這個過程很麻煩,讓你痛苦也讓別人也痛苦。若是轉自己歸山河大地,從舍棄自己的角度入手,它本身就是無我,就是奉獻,於是,彼此皆大歡喜。同樣的目的,方法不同,作用與效果也就不一樣。你要佔有確實艱難,而舍棄很容易。但現代人的心理恰恰是反的,人們往往覺得佔有別人的心安理得,舍棄自己的卻難以放下。你讓一個人把自己口袋裡的錢全都供養諸佛菩薩,把自己這一百多斤全部布施給眾生,他是萬萬捨不得的。
「二見不住」還要「慎莫追尋」。有的人到「二見不住」的時候,也就是「兩邊三際斷」了,但是他放不下,他害怕,總覺得還應該有個什麼。是不是還想擁有「常寂光土」、「極樂世界」或是「法報化三身」?很多修行人就在打這個妄想。所以三祖大師說「二見不住,慎莫追尋」。很多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追尋。
幾百年來,在禪宗里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開悟的人是修還是不修?」其實,悟後起修不是嘴上說的。你到底悟還是沒有悟?如果沒有悟,就不要提這個問題,過來人自己知道該怎樣做。你既然還未開悟,給你說悟後起修,你聽不懂;給你說悟後不修,你也不懂;給你說悟後不修即修,你還是不懂。因為這個問題與你不相干,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簡直沒有必要。我們只需要守住自己的本份,做到「二見不住,慎莫追尋」就行了。
當年臨濟祖師門下的大徒弟三聖和尚去見雪峰祖師,提了這樣一個問題:「透網金鱗以何為食?」透網金鱗,是指從人世的生死牢籠中已獲得解脫的人。我們凡夫都像是網里的魚,被煩惱、七情六慾、六道輪迴網住了,但是透過這個網,就成了「一朝脫得羅網去,搖頭擺尾不再回。」那就真是脫離苦海了。那麼,脫離苦海的人怎樣過日子?像我們這樣的凡人是以煩惱為食,但是大徹大悟的人以什麼為食呢?也就是說他們平常是怎麼樣過日子的呢?
祖師們相見時的語言就是這麼與眾不同。雪峰祖師非常厲害,他不正面回答三聖和尚的話,而是說:「待汝出網來,即向汝道。」如果你是脫網的金鱗我就跟你說,如果你還沒有開悟,我就不給你說。三聖和尚是臨濟禪師的首席弟子,話鋒也十分霸道的,他用臨濟祖師的手段,馬上就把話題壓住,倒打一釘耙說:「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識,話頭也不識。」虧你是一千五百多位常住的住持,連話頭也不識啊,你難道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話嗎?這話說得真有點蠻不講理。雪峰祖師見他這樣說,馬上謙虛而周到地說:「老僧住持事繁。」哈哈,我這裡有一千五百人常住,事情多得很,對不起了,我先幹事去了。這話與前邊的問話是前後照應,並絲絲入扣。
雪峰祖師是非常著名的禪師,他早是明心見性的人了,但他每天在做什麼呢?「住持事繁。」你看他並沒有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也沒有到山裡閉關打坐,更沒有在方丈寮里享清福。他老人家慈悲住世,每天還不是跟煩惱打交道,跟眾生打交道,為接引來來去去的人而操勞。
所以真正明心見性了以後,還不是在人世間的煩惱里磨過去磨過來的。你說這些是悟後起修,還是悟後不修?都說不上。釋迦佛開悟了之後,還不是像《金剛經》開頭說的那樣:「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他老人家還是要做平常的事情,但是其意義就不一樣了。
從餵雞中悟出的道理
我們要注意,「慎莫追尋」就是要我們不摘鏡中花,不撈水中月,否則便會現出原形,離破參悟道差十萬八千里了。接下來後面一句是「才有是非,紛然失心」。如果你還在追尋,那就不是「二見不住」,還未達到這樣的境界。
我們看《信心銘》的語句,就是這樣一前一後,一反一正,回互極佳,把功夫過程中的種種景象都說透了。它給你說一點,你覺得好像達到了。達到了以後,又好像不是,而它又把這個「不是」點出來。不是,怎麼辦呢?繼續修煉。你達到「二見不住」,他便提醒你「慎莫追尋」。而你一旦追尋就有是非,所以是「才有是非,紛然失心」。為什麼會「紛然失心」呢?早告訴你了嘛,「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啊!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是非,如同不成功的癌症手術,只要有一個癌細胞沒有切除乾淨,它就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念頭也是一樣,只要一念不凈,偷心未凈,就會舊病復發,這是絕對的。貪心一起,如同滾雪球一般。剛開始做生意時,覺得掙個一、兩萬就夠了。真正掙了兩萬塊錢,就有掙十萬八萬的想法了。我就有這樣的體驗。
當年當知青的時候,沒有怎麼勞動,農民也沒怎麼管我,一有時間就跑到海燈法師那裡纏著。有段時間,看見其他知青逢年過節回家探親,都是拎著自己養的雞和雞蛋,而我回家卻是兩手空空,很不好意思,就去買了幾隻雞來養。這一養才知道有多麻煩!不但要喂養它們,還要天天把它們守著,怕黃鼠狼光顧,怕別的知青趁你不在時來幫忙享用了,怕這怕那,總之,這下子哪兒也去不成,走不了了,連老師那裡也去不成了。你看,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被幾隻雞拴住了。餵了兩個月,實在喂不下去,算了,不管養成什麼樣,全部拿回去孝敬老媽。就是這麼一點點妄動,很多麻煩就來了。好在年輕的時候,能見機行事,當斷則斷,不起什麼發財望,把其它很多妄想一捏,從此就在老師那裡安頓下來。
「才有是非,紛然失心」,我們經常會處於這樣的過程之中,一念的妄動馬上會產生一系列與之相應的念頭,於是,你就會陷於妄念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果明白了「隨照失宗」的微妙,你才不會出現「才有是非,紛然失心」的狀況。腦門芯上立著一個警察,是非心一來,馬上「須臾返照」,便不會「紛然失心」。如果做不到「須臾返照」,那麼肯定就要「紛然失心」,紛紛雜雜的念頭就鋪天蓋地的來了。
何妨以不了了之
今天大家在這裡學修《信心銘》,只是我們彼此交流一下心得體會,其它沒有什麼妄念。要想把它說得熱鬧一些,或者加入一些其它想法,都沒有必要。大家就這樣平平常常地來,平平常常地去,聽了就聽了,聽進去了就聽進去了,沒有聽進去就沒有聽進去。我們用不著去跟別人誇耀這件事,也沒有必要貶低它、批評它。這樣就好。
然而,人的是非之心在任何事情上,任何角落裡都會蹦出來。好事情有是非,不好的事情也有是非;大事有是非,小事也有是非;甚至沒有事的時候,人們都可以製造出是非來,惹得橫生枝節,橫生是非。這就是人心的麻煩之處。如果我們養成不惹麻煩的習慣,培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與方法,如同寶光寺的一副對聯所寫:「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不了了之,並不是指在該認真的事上不了了之。該做的事還是要堅持做好。但我們思想上、念頭上是要經常有「不了了之」的感覺。所謂光明偉大的念頭,要讓它不了了之;齷齪惡劣的念頭,也要讓它不了了之。你要想「了之」,想把妄想打下去,越是這樣,妄想就越瘋狂。所以,最好的還是不了了之。
趙州語錄有句話很有意思。有人問:「二龍爭珠,誰是得者?」趙州老和尚回答說:「老僧只管看。」哈哈,管你哪個是得者,老僧只管看著就是了。有時候連看都不看。當觀眾好啊,不要當演員。觀眾當累了就睡會兒覺,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你總不能肚子餓了,該吃飯的時候說「不了了之」吧。關鍵是要對自己心裡的種種妄想「不了了之」。
有時人打妄想的時候,渾然不覺,理直氣壯地以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得了。其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都是你自己覺得它不得了而已。所以還是以「不了了之」最好。為什麼呢?因為「才有是非,紛然失心」。
緊接著,後面的境界馬上就不同了:「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多麼妙的語言啊!學禪宗的人早就把這樣的語言背熟了,寫文章、講開示也都經常在引用,但到底什麼是「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個就是念頭上的功夫。你有沒有這樣的功夫?我們說禪宗是心地法門,念頭功夫絕不是妄語,絕不是為了說出來好聽的。一切功夫都是心地法門,都是念頭功夫。如果你沒有把佛法的修行落實在心地法門上,沒有落實在念頭上,那麼你所學修的佛法全部是空中樓閣,跟你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