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漫談《信心銘》 第十講、從諸法實相到萬象森羅

漫談《信心銘》

第十講、從諸法實相到萬象森羅

真善知識的立場和原則

前面講了很多,「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這是很瞭然的境界。一亦莫守,就是萬法不守,心也不守。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入定了呢?是入了涅槃還是落於頑空呢?佛法是活法,不是死法,宋代曹洞宗的一則公案,就很好地演示了這個問題

宋朝梁山緣觀禪師門下有一管理寺廟菜園子的園頭和尚他是參禪開悟之人,但很多人都不相信,於是有師兄慫恿他到老和尚那去亮相:「何不問堂頭和尚一兩則話結緣?」園頭的回答也不含糊:「我除是不問,若問,須教這老漢下禪床而立。」於是大家都等著看這場熱鬧。

這一天,梁山禪師上堂,園頭和尚站出就來問:「家賊難防時如何?」煩惱眾生天性妄念紛飛,防不勝防,治不勝治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呢?梁山禪師回答說:「識得不為冤。」你自己知道、明白了心中煩惱,有自知之明就已經了不起了。也就是說,明白什麼是煩惱,這個「家賊」就沒有大的危害了。但園頭又追問道:「識得後又如何呢?」總不能查清了案子不去結案嘛,不能讓犯人逍遙法外啊。梁山禪師回答說:「貶向無生國里。」把這一切,不論是煩惱還是認識煩惱理性力量,統統空掉。這個是實修的功夫,是我們修行初始階段。就看你面對煩惱的時候,能否把它收拾住,並達到這個效果。聽到這里,園頭緊追不舍,問:「莫非是和尚安身立命處否?」難道這個就是老和尚安身立命處嗎?難道這就是究竟處?修行人可以到此為止了嗎?禪宗的高妙之處就是如此嗎?

面對這樣的詰難,梁山觀禪師說:「死水不藏蛟龍。」這就是說,站在更高的境界上來看,把煩惱「貶向無生國」,不起一念,不打妄想,就是墮在「無生國」里了,就落入頑空啦。這樣的境界只是沒有生機的一潭死水,而開悟解脫後的精神,卻如蛟龍一般啊。所以說這種境界不可留戀,真正的蛟龍不會潛於死水。園頭和尚還是不罷休,又緊了老和尚一箍,問道:「如何是活水裡龍?」這是開悟解脫後的境界究竟如何?老和尚答:「興風不作浪。」就是這樣一種平和雍容的狀態,沒有什麼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地方

以前很多居士去樂至報國寺,問離欲老和尚這樣那樣的問題,老和尚總是回答一句:「去妄」。後來我問老和尚:「人就是這樣,聰明妄想多,但是離妄則多愚,不打妄想的時候又陷入愚昧之中。既不落愚又不落妄,該如何呢?」但是離欲老和尚仍然很乾脆,還是那句:「去妄!」你看和尚以「去妄」橫掃一切,不管那麼多。離欲老和尚不是知識分子,沒有什麼多餘的話給你說他就是以此把「不用求真,唯須息見」牢牢守住並以這個原則來教化眾生。真正的善知識守住自己的立場和原則,既不心生妄想,又能把握住「一亦莫守」的原則

歷史演示的無常大法

大家想一想,我們不落入死水、頑空這個窟窿裡邊去,難道我們又回歸於妄想嗎?又回歸於人的聰明機巧嗎?真是很難啊!人們往往不落入頑空,就落於世法的機巧。不落空就落有,空是頑空,有是煩惱你說怎麼辦?

在這公案里,梁山和尚說的「興風不作浪」,大家要好好品味一下。我們平時修行的時候能一方面不落入頑空,另一方面又不落入妄想,安住於法樂嗎?這個法樂到底是什麼?這個興風不作浪,既然是不起浪的風,這個風肯定有點虛,說不清楚不作浪,這個浪也有點虛,說不清楚。大家不要只在語言上理解,說這里的風是「境界風」,這里的浪是「煩惱浪」。關鍵是能不能在自己的心裡,找到這個「興風不作浪」的感覺。面對自己的工作生活,面對煩惱,甚至面對所學所修的佛法,怎樣才能找到「興風不作浪」的感覺

園頭和尚實在厲害,都說到這個份上,他還是要再緊老和尚一箍,又出一個殺招:「忽然傾淵倒岳時如何?」既然你四平八穩地說「興風不作浪」,那麼好,台風來了,海嘯來了你怎麼辦?平時太平的時候,我們可以做到「興風不作浪」,優哉游哉地談玄論道,滋養佛法舒服得很,但真正遇到大煩惱,遇到大困境怎麼辦?在歷史上,你遇到了三武滅佛、文化大革命拆寺廟、把和尚趕出寺廟的時候怎麼辦?

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要掃除一切害人蟲,要把封建迷信連根剷除,紅衛兵天天在廟子里打砸搶,弄得出家人不得安生。那時,很多居士跑到本光法師那裡痛哭,說法師怎麼辦啊?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號召的,現在這紅衛兵哪個敢惹啊!菩薩都敢打,經書都敢燒,師父們全部都被趕出廟子了,怎麼辦啊?誰知本光法師說:「你們這些人愚痴啊!這是毛澤東演示的無常大法!什麼是無常這就是無常這就是佛法!你們不要以為佛法就是要坐在那裡千秋百年,金光燦爛的。人世無常娑婆世界苦空無我這是給你們如實地演示大法,你們怎麼會哭呢?蠢呀,愚蠢!這正是修行的好時候。如果這個時候你能不退轉,念頭不動明明白白,那你的修行一定會上火候。」

有段時間,在氣功熱的時候,中央有些政策對氣功不客氣了,報紙上也刊登了氣功是封建迷信負面報道。有些氣功的熱心者,包括一些氣功大師問我:「哎呀,中央有政策,氣功煉不下去了,怎麼辦?」我說:「你們這些人啊,還不如那些居士婆婆。以前你們號稱神通廣大,現在遇到政策一緊就受不得了。看人家那些居士婆婆,幾十年如一日,不管是清匪反霸、土改反右,還是文化大革命,都一直堅持念佛,並沒有一聽有人說他們是搞封建迷信活動,就不念了。你們怎麼沒有一信心,沒有一見地這只能說明你們的氣功理論太可憐,你們這些大師太虛火了!」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因為沒有正見就沒有正定,他們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他們的功夫也真是太可憐了!真的不如那些居士婆婆你看人家一旦信仰阿彌陀佛就會終身信奉,終身受持,不管政治上怎麼折騰,人家都敢堅持念,堅持修,所以人家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傾淵倒岳」的時候,就真正煩惱現前,世間大變的時候,該如何應對?園頭和尚這話已經問到底了。聽到這里,老和尚在法座上坐不住了,下座一把拉著園頭和尚說:「住、住,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打住!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把老僧袈裟都打濕了。

這個公案完美,一個層次接一個層次不斷地向上提持,上一層境界又破除這層境界,再更上一層,使你不居於自以為是的境界上。正如我們前面提到的臨濟大師辭世偈,「吹毛用了急須磨」,吹毛劍是般若寶劍,是智慧寶劍,鋒利無比,吹發立斷。但是,再鋒利的吹毛劍,用了以後也急需再磨,刀不磨要生鏽的。所以說般若是活的,般若是流動的,它不是死的。

萬變不離其宗

雖然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但並不是說為你「一心不生」就沒有萬法了。對你而言是「心生種種法生」的時候,也許對別人而言,正是「心滅種種法滅」的時候呢。那麼,這個法到底是在生還是在滅?如果大家能經常換個角度找找感覺,其法味就會自然流露,很舒服安逸。但我們究竟如何來理解「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呢?

有人向南嶽懷讓祖師提問:「如鏡鑄像,像成而光歸何處?」古時的鏡子都是銅鑄的,可以反光成像,用它來梳妝打扮。如果你把一面銅鏡丟在爐子里化了,重新用它做一尊佛像或是做成其它什麼像,它就不再是鏡子了。但不管它是銅鏡還是佛像,它的體仍然是體,只是它的性能發生了變化。鏡子能夠照了萬事萬物,而變成一尊佛像後,它以前能夠照了萬物功能還有沒有呢?到哪裡去了呢?

南嶽祖師得很妙:「大德童子的時候,你的相貌又何在呢?」你現在是老夫子,老修行了,那你出家之前的形象,現在在哪兒呢?那個提問的人回答不出來,繼續問:「怎不鑒照?」鏡子變成銅像就失去了鏡子照了功能,失去照了功能還能照了嗎?南嶽祖師後面一句話說得好:「雖不鑒照,瞞它一點不得。」這句話該怎麼理解?

鏡子而言,萬物是什麼形象就是什麼形象,與鏡子有什麼關系你把鏡子變成佛像也好,變成閻王像也好,或是把它做成一尊銅馬、銅豬、銅狗也好,對鏡子、對銅來說,萬物是什麼樣子還是什麼樣子。並不是說它是鏡子的時候,孔雀就要更漂亮一點,豬狗要更丑一點;也並不是說它不是鏡子以後,獅子成了哈巴狗,狗變成了獅子

「一心不生,萬法無咎」也是這樣一個概念。你打妄想的時候,是你自己妄想改變天地萬物天地萬物並不會因為你妄想而改變它的性質和形象。即使你明心見性了,天地萬物也不會改變,天地萬物還是天地萬物

正如四祖所說的那樣:「境緣無好醜好醜於心。心若不強名,妄情何處生?」其實,我們看到的種種,都是自心的轉變,也就是唯識中說的「三能變」,自心意識能變。看到與自己感情的人心生歡喜,看到討厭的人心生反感,然而,這兩種人到底是怎樣的,並不因你的喜好而定。

前面我曾給大家舉過一個例子,有兩個朋友在我面前玄耀他們牢不可破的友誼,說他們是鐵哥們,一不為錢吵架,二不為女人吵架,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我跟他們說不見得,這個東西牢靠哇。當時他們可能不為錢爭,不為色爭,但他們倆都意氣過重。意氣相投的時候什麼都好說,萬一哪天意氣相左了,他們就會反目成仇,到那時說不定一分一厘都要算盡啊。果不出我所料,沒多久兩個人為生意上的事意見不和,開始鬥氣,新賬舊賬都要計較了。所以意氣作怪的時候,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把你的心境轉動了。我們修行也是這樣。

所以,修行要把自己的心轉變得平平和和,保持不為境轉的平常心,保持「雖不鑒照,瞞它一點不得」,也就是「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的境界。如果達不到這種境界,我們的修行就是白費功夫。為什麼呢?因為連一點力量都沒有,學佛成了東郭先生,真正是有點糟糕。

還有些學佛多年的人,嗔慢心很重。說我學佛的,你們這些都是煩惱眾生,如何如何。我看到過一些學佛的人,自以為有本事,有了見地了,甚至有了神通,便高高在上,不正眼看人。這些都是真正的麻煩事。所以修行要做到平平淡淡,平平和和。眾生還他眾生,佛還他佛。「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別以為你明心見性了,學修佛法了,連獅子都要吃素了。放心,獅子不會吃素的,照樣吃肉,關在動物園里的獅子你還得拿肉去討好它。大家要注意這一點。

振威一喝的神機妙用

接下來看「無咎無法,不生不心」。這是境界也是功夫。《信心銘》反反覆復地講修行功夫,像烤紅薯一樣兩面烤,烤了又烤,直到烤得熟透,讓大家反覆地在修行感覺上遞進,不斷強化。我們要捕捉這種感覺,溶化這種感覺,之後把這種感覺消化得無影無蹤。其實,消化之後還是有這種感覺,並不是說沒有感覺了。只有真正找到這種感覺了,你才體會得到其中的奧妙。

「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萬法說有,錯;說無,也錯;說不空不有,還是錯。但是萬法它又「無咎」,大家好好感覺一下這個。我們學修這個法門的時候,是沒有一根稻草能撈到手的。「凡有著處,皆非菩提」,大家要明白這個道理。萬法無咎,就是萬法森然,萬法森然又無法,無法又有法。這怎麼理解呢?

北宋政和年間,太尉陳良弼在他的府中設大齋供僧,各門各派的高僧都有禪宗人物請了包括圓悟克勤、法真、慈受這樣的泰斗。宋徽宗知道這個盛會,也微服而來。被邀請的僧人中,有華嚴宗的著名法師「善華嚴」,他當眾就問難這些禪師們:「據說禪宗的一喝能轉凡成聖,可以窮盡萬法,十分了得。今天在這里,請各位禪師現場演示一下,如果你禪宗的那一喝,能夠表現出我們華嚴宗的五時教義我就承認禪宗的是正法,否則就是邪說。」這就是突然發招,當著皇帝的面挑戰了,事情很嚴重啊!

這時,凈因繼成禪師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說:「法師所提出的這個問題,用不著勞駕圓悟、法真、慈受三大禪師我這小和尚就可以使法師解除疑惑。」說完,凈因禪師振威一喝,然後問善華嚴:「我這一喝,法師聽到了嗎?」善華嚴說:「聽到了。」凈因說:「既然法師聽到了,這一喝就是『有』,能說明小乘教。」沉默了一會,凈因又問:「現在你聽到什麼沒有呢?」善華嚴說:「沒有聽到什麼。」凈因說:「法師既然沒有聽到,剛才那一喝對於現在來說就是『無』,這能說明大乘始教。」凈因繼續說:「剛才那一喝,法師先說『有』。一會兒喝聲消失,你又認為『無』。如果是『無』,就應該沒有剛才的那個『有』,如果是『有』,就不會在現在成為『無』,這就是『不有不無』,能夠說明大乘終教。」接下來凈因禪師一氣呵成,說:「我剛才那一喝的時候,『有』無所謂『有』,而是因為有那個『無』,才顯示出了這個『有』;後來喝聲消失的那個時候,『無』也無所謂無,因為有了前面的那個『有』,才顯現了這個『無』。所以這就是說『即有即無』,能入大乘頓教。要知道,我這一喝,並不作一喝之用,『有無』不及,情解俱忘。說『有』的時候,並沒有建立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毫毛;『無』的時候,也沒有排除任何東西,卻包融了宇宙。還有,就這麼一喝,還包容了百千萬億的喝;而百千萬億的喝,也可以納入這一喝之中,所以能說明佛教里最高的一乘圓教。」

這一席話,把善華嚴說得心服口服,與會的人無不贊嘆。徽宗皇帝對左右說:「禪宗玄妙真達到不可思議境界。這個凈因禪師辯才也可說是世所罕有。」這個好像說起來有點玄,但宇宙的實相,諸法實相就是這個樣子

「黃龍三關」賣的是什麼關子

法從緣起緣起法離不開自己,角度不同,對法的感悟領會就不一樣。一個飢餓的人拿著一個烤紅薯都覺得香得不得了;三年自然災害餓肚皮時,吃糠饃饃都覺得香,不像現在的人吃著山珍海味都覺得沒有味道這是為人們各自的生活背景與生活環境不同。富貴人家房子住小了,不安逸買了大的還想更大的;而沒有房子的人,搭個茅草棚都覺得舒服。法因人而異,法因心而異。煩惱所見的萬法都是煩惱;明心見性的人,他心安平靜了,就萬法無咎,沒有什麼煩惱了。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這是我們修行功夫家了,見到真如自性的另外一種說法。到了那個時候還有什麼?這並不是嘴上說的,要自己去找感覺,而且非得自己去找感覺。一念不生、一念不起的時候,萬法又在哪裡呢?

幾年,有位朋友問我:「馮老師,如果我們把眼耳鼻舌身意關閉了,宇宙又是什麼樣子?」我說:「你說得才怪,你把眼耳鼻舌身意都關閉了,跟宇宙有什麼相干呢?」我們平時睡著了無夢無想的時候,又在何處安身立命?你都無夢無想了,還管得著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嗎!如果你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立命你就沒有睡著,你還有夢有想;如果你真是無夢無想了,也就沒有這些疑問了。所以說,禪宗裡面的悖論、機關很多了,老禪師們經常拿出來逗你。你功夫不到,很容易上當,一回答問題露了餡,老和尚的棒子就來了。沒有破參的人語言一逗你就上當。所以老和尚要測你的深淺,丟一個話頭,你一下就傻了。

當年文准禪師參真凈和尚。真凈和尚用「黃龍三關」考驗他。老和尚問:「你是哪裡人?」文准禪師回答:「我是漢中人。」又問:「你哪年出家的?」禪師如實回答。老和尚再問:「這幾年你雲遊了哪些地方呢?」禪師也如實匯報。突然,真凈和尚把手舉起來問:「我手何似佛手?」文准禪師一下子就傻了。老和尚究竟是什麼意思?老和尚他是哪裡的,這幾年怎麼過的,他回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什麼老和尚突然問一句「我手何似佛手?」他的腦子就亂了,思維短路了呢?

我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比如有一騙子說:「我是騙子。」你說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又一個騙子說:「我從來不說真話。」這句話是真還是假?你也不好回答。你說它是真話,可他是騙子騙子怎麼會說真話?你說它是假話,那「我是騙子」的反面是「我不騙子」。

所以,有些語言說出來害死人。有的人偏就要陷入語言陷阱里,不能自拔。為什麼呢?因為人邏輯思維就是這樣,一提出問題,他就分析是非兩頭去撞,還綜合歸納,最後做出判斷。而對參禪悟道人來說,一旦分析判斷便無路可走,所以禪宗宗旨是「言語道斷」,就是要「截斷眾流」。

能與境、塵與識

「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這也就是雲門所說的「涵蓋乾坤」,宇宙萬法全在這里了。

人的念頭一動,就要去認識,去研究。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質學、數學等等,無窮無盡知識學問,永遠都學不完。你認真學了宇宙萬法是宇宙萬法;你不學,宇宙萬法還是宇宙萬法。人類文明便是人類尋找、探究宇宙萬法的一個積累。現在科學技術好發達,網路時代來了信息時代到了,但再豐富、強大的信息化與宇宙相比,都還是小不點,還是滄海一粟,永遠都是這樣。現代人類自滿了,但百年後、萬年後,人類文明不知要龐大、繁盛到什麼程度,現在文明簡直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萬法本自具足,涵蓋乾坤就像毛澤東說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們也可借這句話給自己打個圓場。「無咎無法,不生不心」,我們在這個上面坐穩了,那就了不得了,那是正見到好消息,找到感覺了。

三祖大師說到這里,本來可以結束了,但是他還不放心,還要給大家講些道理。「能由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原是一空」。這幾句是在說主觀、客觀的關系,能與所的關系;是反覆闡述「二由一有」的道理,闡述「無咎無法,不生不心」的道理

「能」是什麼?主觀能動性,我們的根嘛!「境」是什麼呢?塵嘛。如果沒有外塵,哪裡有內心呢?沒有客觀哪裡有主觀呢?沒有東哪裡有西呢?這個道理說起來很簡單,但我們要在修法過程中如實地去感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反過來說「法生種種心生,法滅種種心滅」。法畢竟是客觀的。春夏秋冬與我有什麼關系?我們主觀感覺春夏秋冬,我們的心是活的,外面的境是死的。外面的境本身如何,與我有什麼關系?是我們自己有一感覺在承受外部世界給我們的種種刺激、種種因緣。無論我們是主動還是被動地在這個客觀世界中生存,只要有了生存,便是由境生心或由心生境,這兩個是不二的。沒有哪個是主動,哪個是被動。就像太極陰陽互包一樣,究竟哪個作主導都說不上你想把哪個砍掉也不可能。

其實,大家對「能由境滅,境逐能沉」都有體悟。現在大家的溫飽問題解決了,再沒有像三年自然災害糧食關那樣的飢餓感;現在的孩子更沒有那樣的經歷和感受。前些年還吃點「憶苦飯」,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吃過「憶苦飯」,不知道是啥味道也不知道什麼是階級鬥爭,更不知道打土豪田地是怎麼回事對他們而言,沒有這種境,便沒有這種心,也就沒有這種感覺。一個盲人,看不到五顏六色,感覺不到光的存在,相當於被關在一個黑屋子裡,就什麼都看不到。

所以說,根塵相接時才生「識」,這個在唯識學裡說得很清楚。比如說,我們要看見一個東西需要九種緣:第一要有眼根;第二要有塵,也就是對境;根塵之間還要有一定距離。太近了不行,太遠了也不行。如果把我眼前的這盆花搬到屋外面,我肯定就看不見了;如果放得太近,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還是看不見。除了距離合適,還得有光線。沒有光線,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到。最關鍵的,還要有一顆我想看」的心,如果心不在焉,就是花兒擺在面前也熟視無睹。所以必須發起心念,才能看到。如果不發心不著意,你能看得什麼呢

你在大街上走,人來人往的,但你不在意有誰從眼前走過,也不會對誰有感覺。如果有人喊「抓賊了」,你一定會心念一動「抓賊」,然後眼睛到處瞅,找賊在哪裡?所以說因緣和合才能生「識」。如果這個「緣」去掉了,那麼這個能動的主體意識也就不存在了。這里說不存在,並不是說「識」不存在了,而是「識」中的內容不存在了。

我們要明白能和所的關系,否則會走入誤區。能是什麼?所是什麼?能是主觀世界,所是客觀世界。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相配合的時候,就產生了意識形態、意識內容在這情況下不排除客觀存在的存在,也不排除主觀存在的存在,也不排除這兩者相合以後的意識形態的存在。既然他們三者的存在都是緣起的,抽空一個,三者就都不存在了。是誰說「三者都不存在」?還是你在說不存在啊。說空是你,說有還是你,而說空說有的那個你,又存在不存在呢?如果說空說有的你都不存在了,還有什麼存在?

雞生蛋還是蛋生雞

我以前經常提一個問題,好像上次也提過這個問題:我存在,我這一百多斤真實存在。如果我是醫生,得病了,自己給自己看病,這一百多斤的我就一分為二,成為能看病的我和被看病的我,即分為「能」和「所」兩部分。如果我是心理學家,我自己研究自己的心理思維,那我的思維本身就成了「所」,上面還有一個「能」在哪裡?如果說一切法空,那麼還有一個「能」在哪裡說「一切法空」呢?我們平時引以為自豪的思維理性成了「所」,成了「境」,不再是「能」的身份,那剩下的是什麼呢?這個事情大家要去參。

但是參也麻煩,總之不要參糊塗了就是。有些人愛鑽牛角尖,把自己搞得迷迷糊糊的,日子過得很難受。所以面對這些問題,有些人還是不參為好,最好捏一下自己,看痛不痛。知道痛就對的,還沒有走火入魔。如果哪天連痛都不知道,那就麻煩了。

我們可以從上面所說的,來理解「能由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原是一空」。我沒有逐字逐句地解釋,而是以剛才的說法,轉了一個橋,讓大家領會這幾句的感覺。如果我們能如實感覺就會理解什麼是「欲知兩段,原是一空」。不管能也好,所也好,根也好,境也好,有也好,無也好,它原是「一空」。

但是,到了這里我們是否能坐得穩?守得住?到了這里又該怎麼辦?祖師不會停留在這兒。「貶向無生國里」不是究竟;「死水不藏蛟龍」也一樣不是究竟;「興風不作浪」還不是究竟。那麼怎樣才是究竟呢?釋迦牟尼成佛了,還是要吃飯,還是要說法,還是要面對每天的日子你說怎樣才是究竟?

所以三祖接著說:「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不見精粗,寧有偏黨」。這是從有到空,從空還有。學禪宗的都知道,沒有悟的時候,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開悟的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悟了以後,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這是宋朝青原惟信禪師對修禪三個不同階段的闡釋。

我們再看《信心銘》里的說法。先說「原是一空」又說「一空同兩」。先有「二由一有,一亦莫守」,過了又說欲知兩段,原是一空;一空同兩,齊含萬象」。祖師如此這般反覆強調,就是怕你坐在頑空裡面。前面讓你功夫,後面讓你起用。

有的人悟道以後,天天坐在禪堂不出來,把眾生在一邊不管了。這樣不行,還是要發菩提心度化眾生,與眾生共享無上的佛法。所以在知道「空」的時候,還應該知道「一空同兩」。這個「空」就是一,也是二;二就是一,一就是二;一即是萬,萬即是一。有的人看到了「萬法歸一」,卻不知道「一生萬法」,不敢回到萬法中來。他總覺得我是修行人,有了出離心,一切放下了,自己一個人在死水裡泡著不出來。一個人真正達到了「空」的境界,才能明白「二」的作用如果你還沒有真正悟到那個「一」,你就不會明白什麼是「二」。所以說「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一含萬象,二也含萬象。萬法歸一,一歸萬法。

這跟「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是一回事很多人沒有把這個問題說清楚,因為這個問題不可能說清楚。如果你說雞就是蛋,蛋就是雞,可事實上雞不是蛋,蛋也不是雞嘛。如果你說雞是蛋的特殊形態,蛋是雞的特殊形態,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

「不見精粗,寧有偏黨」。為什麼說「不見精粗」呢?《信心銘》開篇就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你看,這里又回到前面來了。一有精粗的分別就有揀擇。這個道場安逸,我每天去;那個道場不好,我橫豎不去。其實,人們面對精粗時總是要揀擇,關鍵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是非取捨之心太重這是我們的命根,也是我們六道輪回的種子你想把它甩掉,那就太艱難了。

所以,關鍵要做到不見精粗。「境緣無美醜,美醜起於心」,也是不見精粗的一種感覺。我們經常說要以平等心對待萬事萬法。你能不能保持這個平等心?為什麼明心見性,證入果位以後,就是證平等性智呢?唯識宗說轉識成智,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第八識大圓鏡智。但關鍵中的關鍵,是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

轉凡成聖的機關,就在這我執上。因為有我,才有我和非我之分,才有主觀和客觀。有了我執就有我所有和非我所有。於是,取捨來了煩惱來了,種種分別來了生死也就來了。如果把我執一除,把第七識轉成平等性智,無我了,一切平等了,那你就坐穩了,與天地萬物為一,沒有主觀、客觀之分了。雖然萬物還是萬物你還是你,但是,你面對萬事萬物動心了,不亂妄想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心平氣和地對待萬事萬法了。你不再會覺得這個金子貴一點,那個銅錢賤一點,孔雀美,公雞丑,看見蒼蠅討厭,看見蜜蜂歡喜。其實以現代生態學的觀點來說,自然界的生物鏈沒有一環可以缺,環環相扣沒善惡之分。社會上沒有壞人哪裡會有好人社會要發展,要有人來搗亂,才會湧現好人才會時勢造英雄

在這個問題上,黑格爾說得很精闢,他說人性惡是歷史發展的杠桿。社會歷史的發展離開了惡,離開了慾望沖動,離開了人類的陰暗面,也就沒有人類的進步與光明也就沒有社會的發展。在老佛爺的眼中,在道人的眼中,惡法與善法平等佛法與魔法平等老佛爺是這樣看的,他眼裡獅子老虎山羊小白兔平等鮮花與毒草平等好人壞人平等老佛爺沒有分別,所以說實無有眾生可度,實無佛法可說眾生已度盡,萬法各安住於法位,不移不異。

只有達到平等性智,你才會有真正的妙觀察智,不帶主觀好惡的色彩去對待萬物。這樣面對萬法,你才不會妄生分別,妄自取捨。那個時候你還會有偏有黨嗎?還會厚此薄彼、好此惡彼嗎?

大道眼睛世界

大道體寬,無易無難」,這涉及到人的胸量。有些學佛的人,越學心量越窄。學顯教的看不起學密教的,學密教的看不起學顯教的;禪宗看不起凈土凈土看不起禪宗;學經教的看不起在山裡清修的,說他們連佛法不懂還在那裡打坐,能搞出什麼名堂?

實際上大道體寬啊!如何學如何修,都是平等的。古人常說「量大則福大,量大則為大人。量小則福小,量小則為小人。」還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都是贊譽心胸的寬厚與包容。我記得雨果在《悲慘世界》裡面有句話:如果世界少了惡,上帝都顯得不圓滿。萬法不可缺一法,佛法也不可缺一法。佛法不是斷惡的,如果你要想煩惱菩提,老和尚要笑你。什麼斷煩惱菩提?哪兒有這本書賣?煩惱是法葯,你把它斷了,到哪兒去找菩提你把污泥取盡了,淘乾淨了,用自來水養蓮花蓮花還養得出來嗎?根本不可能。

大道體寬,它能容一切善法,同時它又能容一切惡法。什麼是善法?因為有惡法,才有善法。就像祖師所說的那樣:「佛說一切法,為除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為什麼有佛法出現?因為眾生煩惱啊。眾生有八萬四千煩惱才有八萬四千法門。如果大家都沒有煩惱了,還學佛做什麼?沒有病痛何需吃葯,即便是良葯,你拿著去勸那些健康的人吃,別人會你是神精病。大道體寬啊,在大道的眼目中,沒有什麼是易的,也沒有什麼是難的。

如果我們唯識學學得通達,明白了阿賴耶識異熟的道理,知道一切種子異熟的過程,我們就可以坦然地面對人生就像菜根譚》里說的一樣,「人之際遇,有齊有不齊,而能使己獨齊乎?己之情理,有順有不順,而能使人皆順乎?」天下永遠都是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寶光寺有一對聯寫得好:「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這種境界就是大道體寬。它能容有,也能容無;它能容圓滿也能容不圓滿,而且恰恰不圓滿才是大圓滿你真正要找一個圓滿,反而不圓滿了。你要找一個沒有缺點的人找不到你要找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人,也找不到。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你要找一塊完全沒有瑕疵的玉也找不到。只有真空沒有瑕疵,但真空不空啊!

作為一個修道的人必須「體寬」。《易經》裡面的「厚德載物」也是這個道理大道它絕不會用繩子把你拴住,用腳鐐手銬給你帶上,讓你動彈不得。那樣就不道法了。道法有最大的容量,它允許你犯錯誤,也允許你改正錯誤;允許你入魔道,也允許你入佛道你不入魔道怎麼會知道佛道吃了虧,才知道不吃虧舒服

大道體寬,無易無難」,說難說易都是兩頭忙,因為大道本身無所謂難,也無所謂易。太陽月亮、星星,千百萬年伴隨著我們,我們還需要從另外的角度去認識它們嗎?只有歐洲人有這個雅興,非要弄明白「燙石頭」和「冷石頭」到底有什麼關系?為什麼放在陰涼地方石頭不燙,放在太陽底下的石頭會發燙?他們非要弄明白這些事情。本來這些事情是用不著去想的,就像地球本來沒有經緯度一樣,但還是人為地劃定了一個經緯度。其實這樣做也沒有什麼錯,有了經緯度可以定位,確定方向。劃定之後,航行定位、全球定位系統用起來很方便,於是,人們離不開它了。但你要它是難還是易,都與它不相干。

大道不會自己說,我很容易,你們來學啊;也不會說,我很艱難,你們別來學。龐居士有這麼一個公案說到學道的難易問題。龐居士說:「難難難,十擔麻油樹上攤。」把麻油樹上均勻地攤開,不要流下來,你說難不難?但龐婆卻道:「易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他們的女兒靈照姑娘說得更有境界了:「也不也不難,飢來弄飯困來眠。」

總之,都有道理,說難就難,說易就易。過來人說易,對沒有過來的人來說,就難。而作為大道本身,它不管你難還是不難,也不管你易還是不易。大家要明白這個道理。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在用功的時候,就要保持無易無難的平常心。對於大道,不能畏懼它,認為禪宗是利根者的法門,我哪裡有資格學?同時也不能小看它,以為明心見性真那麼回事,彈指一聲,馬上就開悟了。所以,說易錯,說難也錯。這是自己的功夫,怎麼用?也是你自己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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