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趙州禪師語錄》壁觀卷下(521-540)

  (521)

  見起塔,乃有頌:

  本自圓成,何勞疊石。
  名邈雕鐫,與吾懸隔。
  若人借問,終不指畫。

  為佛舍利德行高著的僧人靈骨建塔,是印度佛教傳到中國的習俗。中國僧人雖因循之,但真正的禪師卻認為這亦是多餘之舉。

  趙州古佛年高德韶,寺院欲預先為他建塔,以為備用——畢竟趙州當時已是近百二十的高齡了。趙州於此又一次展現了自己的見地與風骨。

  「本自圓成,何勞疊石?」佛性「本自圓成」,圓裹十方三世,包容宇宙,又何須「疊石」來表現它——限制它呢?又何須雕碑刻銘來留傳後世呢?故「名邈雕鐫,與吾懸隔」,建塔造像立碑之舉,不僅多餘,反而「與吾懸隔」了。一切法空,何須「名邈雕鐫」。

  「若人借問,終不指畫」。 趙州於此甚為堅決。建塔的僧人和官紳民眾來請示時,他發誓「終不指畫」——決不與世間人情妥協。如此孤高之風,足以為後人榜樣。此即趙州塔也,尤勝有相之塔也。

  (522)

  因見諸方見解異途,乃有頌:

  趙州南,石橋北,
  觀音院里有彌勒
  祖師遺下一隻履,
  直至如今覓不得。

  〈〈列子〉〉有「歧路亡羊」之故事佛經有「瞎子摸象」之故事。人囿於知見而不本源,故是非叢生,見解難一。在趙州城南,石橋之北,觀音院有焉(今柏林寺在趙縣城東,當時亦稱東院)。既為「觀音院」,供奉的自是觀音。但人們的傳言,愚且悲矣,雖虎亦可成犬,「曾子殺人」之故事,不知今人尚知么?以此之故,「觀音院」里之觀音,亦會因傳言而或彌勒

  「祖師遺下一隻履,直至如今覓不得。」祖師相傳相印的是「心」,而非留下的草鞋或腳印若不在「心」上下功夫,以求明心見性,卻去議論草鞋或腳印,又有何意義。「喚他句上識,此是弄精魂」,宗師門下,此為不易之原則。欲入宗門,自當於此參省,不然何得有見道之日。達磨大師「只履西歸」,此「履」究竟為何物?為什麼「至今覓不得」呢?

  (523)

  因魚鼓有頌

  四大猶來造化功,
  有聲全貴里頭空。
  莫怪不與凡夫說,
  只為宮商調不同。

  「四大」者,地水火風也。佛教以之作為構成人及宇宙萬物四種要素。「魚鼓」者,寺廟內與鐘鼓同為指揮僧人們起居作息之法器,也都是自然「造化」之功用。這魚鼓功用何在?「有聲全貴里頭空」。「空」之妙用無窮,人能體空,即為見道。學佛之人,誰又不知「空」呢?但未必知「空」的實義。鍾、鼓、木魚魚鼓之所以能發音,是因其「里頭空」。人之所作所為,能思能慮,亦是因為「心空」,心若不空,死人也,思慮言語造作之用俱失矣。人雖出於茲,沒於茲,卻未必知「空」的真實義。

  「莫怪不與凡夫說,只為宮商調不同。」無情無識的魚鼓懂得「空」,有情有識的人不識「空」,既不如魚鼓,正宜為「凡夫」也。須知「宮商」調雖不同,而「有聲」一也;凡夫聖人不同,其心一也。俱為「造化」所成,或「唯心所造」,何差別之有?趙州於此反彈琵琶,稍不留意,就會誤解其意,領略不到該詩的妙處了。

  (524)

  因蓮花有頌

  奇異根苗帶雪鮮,
  不知何代別西天?
  淤泥深淺人不識
  出水方知是白蓮

  蓮花者,佛門聖物也,佛坐蓮台,或步步金蓮,以喻行止皆凈也。荷色香皆足,人皆因之而生歡喜心,更因佛法而生珍重,愛憐之心,亦是因其「出於污泥而不染」也。「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人之常情也。然香之與臭,亦難分割。凈水不養蓮花,反之泥愈污,蓮益艷,香益濃。此所以煩惱菩提也。六祖雲:「佛法世間不離世間覺,」亦此之謂也。

  「奇異根苗帶雪鮮,不知何代別西天?」人之佛性,本自具足,亦為「奇異根苗」一般,且「帶雪鮮」——白蓮聖潔如雪。然此為娑婆世界,非西天凈土,此因緣何故?「淤泥深淺人不識,出水方知是白蓮。」娑婆世界煩惱集聚之地,如「淤泥深淺」一般,哪見佛性至潔光明?《維摩經》中,佛之大弟子舍利弗尚且不見,常人更是「不識」。「出水」者,明心見性也,若經見道,則「方知是白蓮」矣。

  (525)

  十二時歌雞鳴丑,愁見起來還漏逗。
  裙子褊衫個也無,袈娑形象些些有。
  裩無腰,袴無口,頭上青灰三五斗。
  比望修行利濟人,誰知變作不唧溜。
  平旦寅,荒村破院實難論。
  解齋粥米全無粒,空對閑窗與隙塵。
  唯雀噪,勿人親,獨坐時聞落葉頻。
  誰道出家憎愛斷,思量不覺淚沾巾。
  日出卯,清凈翻卻為煩惱
  有為功德被塵沒,無限田地未曾掃。
  攢眉多,稱心少,叵耐東村黑黃老。
  供利不曾將得來,放驢吃我堂前草。

  食時辰,煙火徒勞望四鄰。
  饅頭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咽津。
  持念少,嗟嘆頻,一百家中善人
  來者只道覓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
  禺中巳,削發誰知到如此。
  無端被請作村僧,屈辱飢悽受欲死。
  胡張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
  適來忽爾到門頭,唯道借茶兼借紙。
  日南午,茶飯輪還無定度。
  行卻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
  苦沙鹽,大麥醋,蜀黍米飯薤萵苣。
  唯稱供養不等閑,和尚道心須堅固
  日昳未,者回不踐光陰地。
  曾聞一飽忘百飢,今日老僧身便是。
  不習禪,不論義,鋪個破席日里睡。
  想料上方兜率天,也無如此日炙背。
  晡時申,也有燒香禮拜人。
  五個老婆三個癭,一雙面子黑皴皴。
  油麻茶,實是珍,金剛不用苦張筋。
  願我來年蠶麥熟,羅羅兒與一文。
  日歸酉,除卻荒涼更何守?
  雲水高流定委無,歷寺沙彌鎮常有。
  出格言,不到口,枉續牟尼子孫後。
  一條拄杖粗棘藜,不但登山兼打狗。
  黃昏戌,獨坐一間空暗室
  陽焰燈光永不逢,眼前純是金州漆。
  鐘不聞,虛度日,唯聞老鼠鬧啾唧。
  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
  人定亥,門前明月誰人愛?
  向里唯愁卧去時,勿個衣裳著甚蓋。
  劉維那,趙五戒,口頭說善甚奇怪。
  任你山僧囊罄空,問著都緣總不會。
  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暫止。
  思量天下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幾?
  土榻床,破蘆席,老榆木枕全無被。
  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

  「十二時」,即子丑寅卯等十二時辰也,一時辰相當如今兩小時,十二時辰即今二十四小時,恰一天之數也。佛教修行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如戒定慧三學,當融入自己全部的精神生活中。若僅於興趣來時抱佛腳」,或將生活修行看作兩橛,時修時廢,功夫是不會上手的。永嘉雲:「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共同如來合。」若能這樣,就是宗門所言「打成一片」。自己與自己「打成一片」,自己與環境「打成一片」,現在與過去未來,與一切一切「打成一片」。這樣,於十二時中不即不離,沒有修行和非修行的界線,沒有入定和出定的差別,沒有明暗的分野,真真做到「念念不忘」。若如此,見道之事還逃得了么?如是因,如是果,好消息自在其中。

  為規範修行者十二時的用心歷代祖師作了不少「十二時歌」。《景德傳燈錄》上就載有梁時寶志大士之頌,或為始唱歟?其後有趙州雲門。宋以來的千年中,作十二時歌的不知有多少。在趙州語錄里,有僧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雲:「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又雲:「老僧行腳時,除二時齋粥是雜用心處,余處更別無用心處也。」且看趙州是如何「使得十二時」的,又是如何「用心」的。

  先看「雞鳴丑」。半夜十一點至凌晨一點為子時;一點至三點為丑時,以此類推至半夜十一點為亥時,十二時辰畢矣。古時以雞鳴為一日之始,故「十二時歌」皆以丑時為開端。

  「雞鳴丑,愁見起來還漏逗。」古時除通都大邑有鐘漏更夫報時外,小聚落處及村野,皆以雞鳴為時標。孔子雲:「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儒者尚如此,趙州何得於此時生「愁見」,且還「漏逗」——起床時拖拖拉拉不爽快。原來「愁」在「裙子褊衫個也無」。古人內褲外裙,男子亦然,非唯女子著裙子。「褊衫」者,小衣也,內著護體之寒熱也。趙州老漢觀音院,於趙王供養前之三十餘年,窮得調理寒熱的裙子褊衫都沒有,怎能不愁。「袈娑形相些些有」,唯出家人的標志——袈裟,不得不備。「些些有」,也並不充裕。

  「裩無腰,袴無口,頭上青灰三無斗。」裩者,褌也,即褲也。袴者,套褲也。「無腰」者,無腰帶也。「無口」者,無盛物之袋也。唯貧寒之人無裙無褊,褲無腰口。北地苦寒,非旬月難以沐浴。加之趙州老矣,華發滿頭,頭屑不去,如「青灰」三斗五斗。

  「比望修行利濟人,誰知變作不唧溜。」善知識為人天師,三寶中之僧寶,崇高尊貴,人所知也。「利濟人」乃僧人本職。但業力因緣,使趙州僻居觀音院,於窮愁之中,好不唧溜。「唧溜」者,機靈且秀麗也,「不」即反之。今影視中之少林武僧,真唧溜也,爭似趙州如此窩囊之不唧溜相。

  「平旦寅,荒村破院實難論。」「平旦」者,曦微動而日光未現。古所謂「寅卯不天光」有冬夏之別,冬則卯時天未光,夏則寅時天未光,而卯時則天已光矣。天雖未光,但於晨曦之中,「荒村破院」之輪廓已無可遮掩。北方藩鎮爭霸,兵禍連連,這荒村破院,亦「實難論」說。

  「解齋粥米全無粒,空對閑窗與隙塵。」叢林制,寅時當上殿做功課,火房此時亦應做齋粥。趙州老漢身為住持,此時卻愁下鍋之「粥米全無(一)粒」,於斷炊之時,無可奈何,只能「空對閑窗與隙塵。

  「唯雀噪,勿人親,獨坐時聞落葉頻。」平旦之時,雀噪鳴矣,今日柏林寺亦可於寅時見此「雀噪」之景。雀雖多,卻勿(無)人來親,只好於禪床上靜坐。時當秋令,故「時聞落葉頻」

  「誰道出家憎愛斷,思量不覺淚沾巾。」出家人心不附物,七情六慾皆應斬斷。無奈「斬不斷,理還亂」,其中「憎愛」縈懷,思量起來,「不覺淚沾巾」。——老和尚不堪愁苦也,何作兒女態?

  「日出卯,清凈卻翻為煩惱。」丑寅二時,亦未見「清凈」,今「日出」,為何又「翻為煩惱」?是煩惱更甚麼?果然,所見所聞,益增煩惱

  「有為功德被塵沒,無限田地未曾掃」,菩薩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趙州亦為如是。但煩惱翻出,即被「塵」埋。「無限田地」,真如也,雖何須「掃」,亦因之而「未曾掃」。

  「攢眉多,稱心少,叵耐東村黑黃老。供利不曾將得來,放驢吃我堂前草」。世人一生,多為「攢眉多」,「稱心少」,但出家之人何得如此?趙州老漢不是常講「放下」么?有什麼放不下呢?原來是村東那又黑又黃的老漢,對寺廟有一利益供養,此時又放驢入寺,在法堂僧堂前吃草,且放糞。此如何可稱心,如何不攢眉!

  「食時辰,煙火徒勞望四鄰」。辰時開齋,但桌上空空如也,人亦稀少,空望四鄰,真是徒勞煙火。為什麼呢?「饅頭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咽津」。用齋時,僅一缽「浪打浪」的薄粥,幾次小便腹里便空。而「饅頭子」等麵食干貨,自打前年,就不復再見,心裡想時,只能令人「空咽津」。

  「持念少,嗟嘆頻,一百家中善人。來者只道覓茶吃,不得茶噇去又嗔」。民以食為天,斷炊絕糧,腹里空空,哪裡還有精神「持念」呢?「嗟嘆」之聲倒是不由自主頻頻而來觀音院四周百餘戶人中,哪見什麼「善人」,來者為「覓茶」,不得茶吃反而惱怒於人。這世道人情,真不知怎麼了,可下面還有難堪事。

  「禺中巳,削發誰知到如此。無端被請作村僧,屈辱飢悽受欲死」。禺中即隅中,日近午也,《淮南子·天文訓》曰:「日至於衡陽,是謂禺中。」後人即以禹中稱巳時。日已近午,返念出家因緣,不知竟落得如此地步。當年不知怎地應請到此小小觀音院,作「村僧」而已。幾十年來,不知受了多少「屈辱」,受了多少「飢悽」,真是欲生不得,欲死不得啊!且看,那「胡張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適來忽爾到門頭,唯道借茶兼借紙。」既是「村僧」,當隨風入俗,但此地「風俗」且奈人何?高鄰如張三李四之類,常來常往,對出家人老和尚那知什麼尊敬,更談不上恭敬。剛才上門,吆三喝四,又前來借茶借紙。——此看來不近情理,卻反證趙州老漢與鄉鄰關系之融洽無間。看似分別計較,恰從無分別計較中來

  「日南午,茶飯輪還無定度。行卻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果然,北方鄉村民俗純樸。老鄉雖常來「噇茶」,「借茶借紙」,但人情往還,又常請僧人到家用齋。今日中午,先到「南家」,又到「北家」,且受到熱情接待。

  「苦沙鹽,大麥醋,蜀黍米飯薤萵苣。」「北家」所供的齋飯,對村民而言還是滿豐盛的,鹽雖雜「苦沙」,畢竟有鹽。古時鹽貴,食有鹽,幸事也。且有大麥之醋,更有蜀黍米飯,還有薤菜萵苣。飯是乾飯,雖蜀黍(高梁)亦喜;菜是鮮菜,有薤苣亦佳。吃得肚飽,鄉鄰尚有高論:「唯稱供養不等閑,和尚道心須堅固。」這等筆法,須是趙州老漢始得。「粗沙供佛佛欣受,怪石供僧僧不嫌」。佛經中有不少貧苦賤人因「飯僧」而得度的故事窮人供養,自「不等閑」,和尚道心自應因之而「堅固」。趙州如此道來,則不免滑稽幽默了。

  「日昳未,者回不踐光陰地。曾聞一飽忘百飢,今日老僧身便是。」對喜怒哀樂,有功夫之人乃任其來去而不刻意將迎取捨。丑寅卯巳之時尚且煩惱,午時肚飽,未時放下,倒也輕松自在。日昳者,日昃也,日中偏西稱昃,未時也。午後於禪房小憩,自是「不踐光陰地」——無妄念也。能「一飽忘百飢」,端的放得下,只守目前,不計其它,非功夫為何?

  「不習禪,不論義,鋪個破席日里睡。想料上方兜率天,也無如此日炙背」。此時趙州禪和子自在相躍然而出。既不習禪,也不議義,大人不玩小兒戲。飢來弄飯困來眠,雖破席亦可。僧堂陰涼,日下曬曬多美。雖兜率天宮亦無此「日炙背」之享受。見「水牯牛」么?綠楊芳草岸,何處不稱尊!

  「晡時申,也有燒香禮拜人。五個老婆三個癭,一雙面子黑皴皴」。晡時即申時,《漢書·天問志》雲:「(日)跌至晡,為黍;晡至下晡,為叔(菽);下晡至日入(落),為麻。」古代申時,農夫收工,歸家吃飯。一日勞作既畢,故也有入寺燒香拜佛的。古今一樣,來者多為老婆」。「癭」者,今患甲狀腺腫大,即脖上之腫囊也,今北地亦多見,古時更甚,故「五個老婆三個癭」。村民勞苦,起早摸黑,日曬雨淋,故而「一雙面子黑皴皴」,皴皴者,麵皮開裂也。

  「油麻茶,實是珍,金剛不用苦張筋」。出家僧人持戒,須過午不食,但麻油煎茶,既可充飢,又不犯戒。雖金剛力士見了,因怒而面目「張筋」,亦無可奈何。鄉民來燒香,亦薄有供養,故以「油麻茶」接待,雖一碗兩碗,自己也且能喝。

  「願我來年蠶麥熟,羅睺羅兒與一文」。此為鄉民於殿前許願。桑蠶麥黍,乃民生之本,且為田賦之必,「熟」則民安國寧。「羅睺羅」,釋迦佛之親子也,十五從佛出家,為佛十大弟子之一,密行第一。趙州以此譬僧。鄉民年熟,方有餘力供養僧人,雖「一文」之薄,亦為之不易。

  「日入酉,除卻荒涼更何守?雲水高流定委無,歷寺沙彌鎮常有」。太陽下山,酉時也。古人日出而作,日沒而息。荒村小廟佛事無多,此時更見「荒涼」。世俗之家,父子妻兒聚首,尚有天倫之樂,寺僧此時,則唯形影相弔。不知用功者,但悽苦而已。若知用功者,則知「雲水高流定委無」,一切法空,世事無常,看破了,也無所謂。但有的沙彌也如「雲水高流」一般,來去無定,不知經「歷」過多少寺院了。這樣的雲水沙彌「鎮常有」,常去常來,故「常有」。

  「出格言,不到口,枉續牟尼子孫後」。這些沙彌,對佛言祖語之「格言」尚不熟練於口,或問答,或念誦,節節巴巴,常「不到口」。真是枉為釋迦牟尼佛之子孫。「一條拄杖粗棘蔾,不但登山兼打狗」。棘蔾者,有刺之小木棒也,後又稱楖栗。古時行腳僧隨身之物,確是「不但登山兼打狗」。趙州老矣,見「歷寺沙彌」,觸動自己當年行腳之情

  「黃昏戌,獨坐一間空暗室。陽焰燈光永不逢,眼前純是金州漆。」戌時入夜,雖鳥雀盡歸巢矣。僧人於僧堂打坐,因無燈,自是「空暗室」。趙州老漢功夫老而益堅,雖平時動靜中,便「陽焰燈光永不逢」,何況上了禪床。陽焰者,光中之塵也,以喻妄念煩惱。燈光比喻智慧也,此乃凡聖雙遣,境智一如之境趙州究竟如何?「眼前純是金州漆」。金州今陝西安康,唐時以產漆著名。趙州以此喻居於「漆桶」之中,周匝嚴密,滴水不漏——無漏矣。

  「鐘不聞,虛度日,唯聞老鼠鬧啾唧」。功夫到了不忮不求的火候,端的如「虛度日」一般。此所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馬祖如此道,趙州如此行。「鍾」聞而不聞老鼠啾唧,不聞而聞,是心動乎?靜乎?動靜不二乎?「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此時此境此情此心,「心情」何在?「波羅蜜」早是念而不念,不念念了。如今反著意「思量」,方道出這三個字來。

  「人定亥,門前明月誰人愛?向里唯愁卧去時,勿個衣裳著甚蓋?」「亥時」人定,皆入睡夢之中。洞山雲:「夜半正明,天曉不露」,於無夢無覺之時真如之性,如「門前明月」,千戶萬戶莫不照了。然此時有誰知,有誰愛?「卧去」,睡時也,亦可為歸寂時也。古人上衣下裳,雖故去亦當穿戴如儀如禮。但趙州窮乏,哪衣「衣裳」可供「卧蓋」之需。「劉維那,趙五戒,口頭說善甚奇怪。任你山僧囊罄空,問著都緣總不會」。那俗家姓劉姓趙之僧,亦知說「善」,趙州為何「奇怪」。「囊罄空」,趙州之法財,全施與他們,以致「囊」如「罄空」,但他們俱雲「不會」。會則不會,不會則會,此「奇怪」乎?山僧何必「多情反被無情惱」呢?會趙州語否?

  「半夜子,心境何得曾暫止。思量天下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幾?」如如不動,動亦如如,雖半夜子時,大夢不覺之時禪定歸寂,「心境何得曾暫止。」此為有功夫,無功夫趙州古佛,誰敢疑他。天下之出家人,如趙州者實不多也。

  「土榻床,破蘆席,老榆木枕全無被。」北地炕床,以土為之,是「土榻床」。富貴者可於此精加裝飾,貧寒者唯土而已。破蘆席有,老榆木枕有,唯無被。坐禪之人,被有何用?老病之僧,亦當有被安卧。此是賣窮,還是賣「富」?「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尊像者,趙州觀音院供奉之觀音也。「安息香」非入睡安息之香,乃波斯香也。漢代稱波斯(今伊朗)為安息國,其地產名香。趙州窮院,哪得安息名貴之香,「牛糞氣」是其宜也。誰教趙州一生自甘為「水牯牛」,且與「水牯牛」為伍。

  此「十二時歌」已畢,識趙州老和尚否?不少人以為,這「十二時歌」卑屑不堪,決非趙州古佛所作。須知趙州語錄成書至少不遲於宋真宗時,因是法眼宗人廬山棲賢寺澄湜禪師「重校定」。澄湜禪師生年不詳,雪竇重顯、黃龍慧南都曾參禮於他,當為宋太宗至仁宗初年在世。既是「重校定」,可見宋初,或五代時便有本流行。《古尊宿語錄》又加以收錄,故決非偽作。

  「十二時歌」是山鄉窮僻寺廟一般僧人生活修行真實寫照。人們對於寺廟僧人修行,只欲見其智慧光明、悠逸自得的一面,卻不欲見其困惑和煩惱。若無煩惱,哪來智慧。只見其果,不見其因,亦不知其果也。故美化的、文彩化的禪生活並非實際。「禪悅為食」之境界,亦非士大夫們所描繪的那般「極樂」。在趙州語錄中,「吃茶去」、「吃粥去」、「鎮州出大蘿卜」這一類在叢林廣為傳頌並為之傾倒的妙語,恰與這「十二時歌」如出一轍,是其證也。故於此「十二時歌」,於辛酸苦澀處能見自在光明,方知此「十二時歌」之不虛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