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真際禪師行狀
「行狀者」,古時文體之一,為記述逝者平生行事之文章,類碑、傳又不同於碑傳也。趙州從諗禪師圓寂,趙王謚號為「真際禪師」。作行狀者佚其名,作者於後唐中宗李璟保大十一年(953),即趙州禪師寂後56年作此行狀。趙州語錄,趙州在世時門下弟子即應有所記錄,而於此時成冊歟?
(1)師即南泉門人也,俗姓郝氏,本曹州郝鄉人也,諱從。
「行狀」記趙州為山東曹州人,與臨濟同鄉。而稍前問世之《祖堂集》(成書於後唐保大十年,即952年)雲為「青社緇丘人也。」「青社」為東方祭祀之地,山東無疑。緇丘則不知其處。《景德傳燈錄》及《五燈會元》,亦記為曹州郝鄉人,當是。《宋高僧傳》記為青州臨淄人,是從《祖堂集》而未見行狀乎?
(2)鎮府有塔記雲:「師得七百甲子歟?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崍,木食草衣,僧儀不易。」
行狀作者曾於南唐東都(今揚州,西都為今南京),咨問東院惠通禪師而作此形狀。故此「塔記」亦為耳聞,非實地勘察,故有誤。誤者何也?以黃帝之時,風後定甲子為首輪甲子起,到唐武宗滅佛之會昌四年,即甲子年也,共五十九甲子,上距黃帝三千五百四十年也。此《佛祖歷代通載》皆有所註明,何得七百甲子?趙州禪師亦非「七百甲子「,不知此緣何如此錄出。而「武王微沐」,乃指唐武宗滅佛汰僧之事,故有趙州「避地岨崍」。「岨崍」即徂徠山,唐為袞州乾封縣境,今為山東泰安市,與泰山相對。趙州避滅佛之難而避地徂徠山,未還俗裝,雖「木食草衣,僧儀不易」,可見其道心之堅固。
(3)師初隨本師行腳到南泉。本師先入事了,師方乃入事。南泉在方丈內卧次,見師來參,便問:「近離什麼處?」師雲:「瑞像院。」南泉雲:「還見瑞像么?」師雲:「瑞像即不見,只見卧如來。」南泉乃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師對雲:「有主沙彌。」泉雲:「哪個是你主?」師雲:「孟冬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泉乃喚維那,雲:「此沙彌別處安排。」
南泉普願禪師(748-834)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出家,代宗大歷十二年(777)三十歲時具戒。後游講肆,習《楞伽》、《華嚴》、《中論》、《百論》,再參馬祖。於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入南泉山,唐文宗大和八年(834)圓寂。趙州參南泉,既是沙彌,當在二十歲之前,約南泉住山後一兩年間,是為南泉早期入門之弟子也。
趙州隨其本師(不知其法號)參南泉,其本師先「入事」了。此「入事」非人情說項之事,乃叢林參禮之儀也。趙州後入禮拜,見南泉「於方丈內卧」次。語錄公案中多有「次」字,乃狀詞。卧以接待往來參請,可見南泉並不拘於禮數。問答之際,南泉問:「還見瑞像么?」此問極險。趙州當時尚未知宗門之事,但天性使然,答得恰好:「瑞相即不見,只見卧如來。」後有人以此譏趙州諂諛者,自不識其中機趣。
南泉因之而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此乃有心之問,欲查趙州根器也。趙州雲:「有主沙彌。」此時趙州雖未見道,卻是心中有主。南泉繼問:「哪個是你主?」此問更險,若是學語之流,識性分別之輩,決難過南泉此關。趙州乃至性之人,或因見南泉因「卧」而「起」,尊師之情頓生,以之不顧南泉語鋒,而雲:「孟冬猶寒(燈錄作「孟春」),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此時趙州尚未開眼,兩番答語出於至性,且又如老禪和一般。南泉心裡暗喜,故乃喚維那雲:「此沙彌別處安排。」收留趙州,且「別處安排」,不隨眾務也。此南泉慧眼識人處,而趙州之本師,則不在收留之列。
(4)師受戒後,聞業師在曹州西住護國院,乃歸院省觀。到後,本師令郝氏雲:「君家之子,遊方已回。」其家親屬忻懌不已,只候來日,咸往觀焉。師聞之,乃雲:「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乃於是夜,結束前邁。
趙州在南泉,不數年因「平常心」而見道。《宋高僧傳》載,趙州乃於「嵩山琉璃壇納戒」,後方參南泉。此又誤也,趙州應見道在前,具戒在後,如「行狀」所載。
燈錄如《五燈會元》,載趙州「童稚於本州扈通院從師披剃。未納戒便抵池陽,參南泉……(悟後)乃往嵩山琉璃壇戒,仍返南泉。此可與「行狀」互補。
趙州具戒後,回曹州省觀本師。而本師俗情未了,見趙州具戒歸來,更出自南泉之門,有如衣錦還鄉一般,故傳趙州親屬。親屬聞後,「忻懌不已,只候來日,咸往觀焉。」「咸往」,則不知是一家,或是一族。趙州道念甚堅,毅斷「俗塵愛網」,於當夜便收拾遁去。
(5)其後自攜瓶錫,遍歷諸方。常自謂曰:「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
錫者,錫杖也,俗稱禪杖。僧人遊方,常常是一瓶一缽一杖。南泉寂時,趙州已五十六歲。南泉寂前趙州雖亦游歷,如參百丈、葯山等,應是歸南泉。唯南泉寂後,趙州游蹤不定,如見潼關在陝西,見溈山道吾在湖南,見茱萸在湖北,見投子在安徽,「見」寒山、拾得、大慈在浙江,見雲居在江西,見臨濟在河北,朝五台在山西,滅法時隱遁又在山東,受戒在河南,游歷之廣,世所罕見。八十猶行腳之佳話,更留傳至今。其言「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至純之性,菩薩心腸躍然紙上。孔子「不恥下問」、「有教無類」之精神,亦於趙州見矣。
(6)年至八十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去石橋十里以來。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僧堂無前後架,施營齋食。繩床一腳折,以燒斷薪用繩系之。每有別制新者,師不許也。住持四十年來,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
「年至八十」,「住持四十年來」,當為取整數言之,非實也。趙州八十時為宣宗大中十一年(857)。須知德山乃「咸通初(860)武陵太守薛延望堅請,始居德山。」而洞山乃「大中末(859)於新豐山大行禪法,後盛化豫章高安洞山。」並於「咸通十年」(869)圓寂。臨濟出世,如前所述,亦應在咸通初,與德山、洞山相去不遠。若以雲居道膺「出世度人,滿足三十年」算,雲居902年圓寂,則876年始住持也。時趙州已近九十矣。此皆取僧傳、燈錄之載而相比較。趙州住持觀音院,則當於八十與九十之間矣。
趙州住持趙州觀音院,燈錄中尚有一則因緣,茲錄於下:
師將游五台,有大德作偈留曰:
無處青山不道場,
何須策杖禮清涼。
雲中縱有金毛現,
正眼觀之非吉祥。
師曰:「作么生是正眼?」德無對。師自此道化於北地。眾請住觀音院。
趙州之住觀音院,「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其事詳於語錄,見於行狀,是為學者楷模。「住持四十年來,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更知其心如止水。雖緣應眾生,又與眾生無緣。不即不離,非為知見,且篤行於此矣!
(7)因南方僧來舉:問雪峰「古澗寒泉時如何?」雪峰雲:「瞪目不見底。」學雲:「飲者如何?」峰雲:「不從口入。」師聞之曰:「不從口入,從鼻孔入?」其僧卻問師:「古澗寒泉時如何?」師雲:「苦。」學雲:「飲者如何?」師雲;「死。」雪峰聞師此語,贊雲:「古佛,古佛。」雪峰後因此不答話矣。
此公案亦載於雪峰語錄,可知其不虛。雪峰義存禪師(822-908),唐末南方禪宗之領袖也。其「三上投子,九上洞山」,「鰲山得道」等,佳話遍於叢林。廣參博學,契緣德山,見地之正,古亦罕有。而法門之盛,其時雖溈仰、曹洞二宗亦遜色多矣。趙州與雪峰,一北一南雖未謀面,而行腳僧往來其間,傳話多矣。趙州對雪峰從不假顏色,「我這里是柴林」,「佛法盡在南方」皆為譏諷之語。而「寄個鍬子去」,更是直指雪峰要害。是南北叢林,因趙州之語而更加活潑熱鬧。此則公案,則是趙州與雪峰間錦上添花之作。
此公案極為險峻,「古澗寒泉時如何?」直問無始以來的真如佛性。雪峰雲:「瞪目不見底」,前不知其始,後不知其終。「飲者如何」,真如自性人人本具,是「飲者」也,然又「如何」呢?雪峰雲:「不從口入。」不可經別人口傳而入,分別思維是不入此路的。雪峰答話,已臻極致。但行腳僧將此話帶到趙州,老漢便能於海底揚塵,冰里取火,雲:「不從口入,從鼻孔入?」趙州之拶,雪峰能答,那僧卻不能答,疑心頓起,只好從頭向趙州請教。問「古澗寒泉時如何」?趙州雲:「苦。」此確高出雪峰一籌。雪峰之「不見底」,雖為真如實相,但卻無趙州之更「實」。趙州之「苦」,人生是苦,是煩惱。唯此苦與煩惱中,方見菩提真如。趙州之用語,雖臨濟「三玄」,洞山「回互」,雲門「三句」亦盡在其中矣。那僧又問:「飲者如何?」趙州雲;「死。」那僧數千里來傳話,自是偷心未死,唯「死」,方能將一切分別知見放下,方能知「古澗寒泉」之真味。雪峰亦是古佛,聞之贊雲:「古佛,古佛。」後因此不答話,以此推崇趙州。是投子之後,雪峰亦為趙州之知己,於此可見二尊宿之心胸。南泉雲:「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也。」「廓然虛豁」, 趙州雪峰盡之矣。於此,圓悟克勤禪師有頌雲:
趙州象骨岩,舉世無倫擬。
共撫沒弦琴,千載清人身。
古澗寒泉,瞪目凝然。
不從口入,飲者忘筌。
重出語,苦又死。
不答話,同彼此。
相逢兩會家,打鼓弄琵琶。
個中誰是的,白鳥入蘆花。
佛行法泰禪師亦有頌雲:
雪峰古澗泉深,趙州石橋水苦。
若知異水同源,飲者不妨疑悟。
不從鼻孔入,白浪高三級。
從此不答語,豈免酬高價。
金剛圈子栗棘蓬,解透橫行四天下。
(8)厥後因河北燕王領兵收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因展筵會,俱息交鋒。乃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咸命往台山祈禱。大師未回,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雲:「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
查新舊《唐書》,未見「燕王領兵收鎮府」事,其時「燕王」為蘆龍節度使李匡威。唐昭宗時,天下已極亂,皇命不出京畿。景福二年(892),晉王李克用欲攻趙,李匡威引燕兵救,敗克用。趙王王鎔犒匡威於藁城,輦出十萬金帛以酬。匡威肆淫,出幽州時曾污其弟媳。其弟匡籌怨恨,發動兵變,擁幽州拒匡威,並自稱留後,請朝廷冊封。匡威之眾遂散,但與親近留深州(亦趙王轄地)。王鎔德其為己而失燕,迎歸鎮州,為王鎔完城塹,繕甲兵,視之如子。匡威以王鎔年少(時王鎔僅十七歲,或雲二十),且樂鎮州風土,潛謀奪之。李抱貞為之劃策,陰以施恩悅其將士。但王氏在鎮州百年,士民愛之,不從匡威。匡威父忌日,王鎔就其第吊之,匡威素服匡甲,伏兵劫之。王鎔抱匡威雲;「鎔為晉人所困,幾亡矣,賴公以有今日。公欲得四州(鎮冀深趙四州),不若與公歸府第,以位讓公,則將士莫拒矣。」匡威以為然,與鎔並馬,陳兵入府。會大風雷雨,瓦屋皆振。匡威入東偏門,有屠者墨君和,自缺垣躍出,摳匡威甲士,挾王鎔於馬上,負之登屋。鎮人既得鎔,反攻匡威,殺之。
此893年事也,燕王李匡威在鎮州共約兩個年頭,錄此以佐趙州行錄之史實。燕趙二王之見趙州,當在此二年之間。
《簡弘錄》卷六十六記李匡威為王鎔所迎,與李抱貞俱館於梅子園。「抱貞少游燕趙,每徘徊常山,愛之不能去。以匡威失國無聊,時與登城西大悲浮屠,顧覽山川,泫然而泣。「此大悲浮屠」在鎮州,後周世宗曾親毀之,宋太祖時復之,今正定之隆興寺也。有學者因「大悲」而言為趙州觀音院,實誤也。一在鎮州,一在趙州,趙州觀音院乃小剎,安能與「大悲浮屠」此巨剎混淆,錄此備注。
(9)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邪?法王尊邪?」師雲:「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默然。師良久,中間問:「阿哪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諾:「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雲:「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
燕王、趙王見趙州,當在892年底或893年初,時趙州已一百一十六矣。趙王年少敦和,而燕王兇悍強蠻,是趙王易見,燕王難見也。趙州住此已三十餘年,已閱王氏三代,更知河北風雲,豈有不知燕趙二王之理。然風骨獨存,雖王者來,亦「端坐不起」。燕王之問「人王尊邪?法王尊邪?」似有責難之意。而趙州古佛,於此圓融無礙,「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尊」隨已見,欲則為之。趙州之語,強過後來面聖者之「現在佛不拜過去佛」語多矣。燕王乃武夫,豈識趙州玄機,故「唯默然」。趙王年少,亦不知語。趙州亦不語良久,當時氣氛,不知多少人股慄汗下。不知多時,趙州方問:「阿哪個是鎮府大王?」趙州乃趙王轄地,亦當問地主。此猶達磨之見梁武帝而曰:「不識」。 趙州豈不知趙王,明知故問也。而趙王實不知趙州,不然何遲至今日,方因燕王而來。趙王禮謙,雲:「弟子。」 趙州雲:「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似罪已而實罪趙王。
《戰國策》載:齊宣王見顏,曰:「前!」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人臣也。王曰前,亦曰王前,可乎?」 對曰:「夫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為慕勢,不若使王為趨士。」此儒者也,尚有此骨氣,何況趙州。
(10)須臾,左右請師為大王說法。師雲:「大王左右多,爭教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雲:「啟大王,不是這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雲:「請禪師去諱說法。」師雲:「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觸著名字,便生嗔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贊嘆,珍敬無盡。
「左右」者,燕趙二王之文武幕僚侍從也。二王尚未致問,「左右」怎能僭越代請。故趙州故設門檻,讓二王屏去「左右」。須知古往今來,「左右」雖能助事,亦能敗事,明鑒多矣。二王令左右退。偏文遠忽然作怪,雲:「不是這個左右。」師徒二人唱和,玩弄二王於掌中,二王果入彀中,燕王乃問:「是什麼左右?」文遠雲:「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古時王者之名不能道,犯者以「大不敬」問罪,過於殺人放火,故「避諱」為中國兩千年的陋習。燕王失國之餘,亦欲祈福,故屈尊請趙州「去諱說法」。 趙州乃借題發揮:「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觸著名字,便生嗔怒。」世人犯諱得罪,於佛犯諱得福,佛與眾生,心量別矣。趙州以此為例,說將開來。盡是二王不是處,因趙州方便善巧,二王不但不罪,反而「稽首贊嘆,珍(尊)敬無盡」。孟子雲:「見王者而藐之」,莊子雲:「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豈在趙州乎!
(11)來日將回,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亢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主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雲:「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
於語錄中,已見趙州「下等人來,三門外接;中等人來,下禪床接;上等人來,禪床上接」這曠古難見之風骨(寓言傳說中的不在此例)。此又見一例,不過於事之中,「先鋒」應在前,「三等人」之事應居於後。
燕趙二王見趙州,夜宿趙州城館,自不會宿於觀音院。趙乃北地,燕地更北,乃胡漢雜處之地,須知王鎔之祖父亦為回鶻人。故其「先鋒」必是武野不馴。二王尚且「珍敬」,他反來興師問罪。爭奈趙州有殺人劍,殺人且不見血:「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當年魚朝恩亦因慧忠國師類似之語,在肅宗前「伏地請罪,口稱萬死」。邊鄙粗人,哪有宦者心細。雖然,亦「再三拜而去」。趙州之三寸,既能勝強,亦能勝弱,功夫何在?
(12)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雲:「階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雲:「是諸院尊宿,並大師大德。」師雲:「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階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
趙王迎趙州入鎮州,當在896年,燕王李匡威已死三年矣。其間趙王亦多次去觀音院探視趙州,事載語錄,茲不重述。
以趙州之年臘,為古今第一,且禪風高卓,盛譽於世。河北之地,自北魏以來佛法即盛,民眾信佛,久已成俗。故趙州入鎮府,「闔城威儀」,數萬士眾,傾城出迎。至入王府之內,趙州方下「寶輦」。趙王先禮拜,方請趙州上殿,且「正位而坐」。時鎮州諸寺長老,亦具威儀來迎。鎮州有「大悲」、「毘盧」二寺,乃天下名剎,此外尚有臨濟院,其餘勝過觀音院者亦不計其數。諸山長老,於時俱立「階下」。 趙州推己及人,更因佛法一體,並宜尊重,故明知故問:「階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雲;「是諸院尊宿並大師大德。」趙州乃嚴辭雲:「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階下,老僧亦起。」趙王聞後,自知失禮失儀,故命俱與上殿,共趙州同坐。於此可見趙州重法重僧,雖善巧方便,亦須虛懷如是方始得。此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不明是理,焉能荷擔大任。
(13)是日齋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雲:「問佛法。」師雲:「這里已坐卻老僧,哪裡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王乃令止。
僧官之制,東晉南北朝即行矣,有僧正、僧統之名。唐開成中,設左右街僧錄,後因置僧錄司,專掌佛教事。又於各府設僧綱司,各州設僧正司,各縣置僧會司。鎮州乃真定府,其僧官為僧綱司。
此為趙王首次供養趙州,故齋筵盛大,座次皆由僧官排定。齋將畢,又安排設問,「從上至下,一人一問」。問者,自然是問佛法。趙州於此又現「如來頂相」,雲:「這里已坐卻老僧,那裡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二尊不並化「,學佛之人多,言「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者多,而真的敢於直下承當的實微乎其微。趙州此語,千古獨步,端的「爍破四天下」。「這里已坐卻老僧,哪裡問什麼法?」欲知佛法么?只這是。
(14)其時國後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後雲:「請禪師為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雲:「願大王與老僧齊年。」
「國後」者,趙王母也,何不以母名?唐末,朝廷為籠絡藩鎮,常以公主下嫁。王鎔父景崇尚唐公主,故此稱「國後」,合於理也。史稱王鎔母賢,訓鎔甚嚴,故王鎔亦尚文德,不縱兵。時四方互征伐,趙僅自守,故趙地富甲河北,亦其母訓之力也。此請趙州為趙王「摩頂受記」,為祈福也。趙州摩趙王頂雲:「願大王與老僧齊年。」王鎔若如趙州之百歲,則福祿盈矣。但其母歿後,趙王偏愛方術,漸驕於富貴,又好左道,煉丹葯求長生。「終至不問政事,常留西山,旬月忘歸,任其政於宦者。」後梁龍德元年(921)王鎔於西山,軍亂,殺王鎔。是王氏之據成德鎮共一百年整(822--921)。
(15)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舍果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雲竇家園。師入院後,海眾雲臻。
趙王為趙州「建造禪宮」,亦是心誠禮至,留在鎮州,方便於早晚供奉。但趙州卻不領情,雲:「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趙地當時雖雲富甲河北,亦是窮時鬥富。河北之亂已是一百多年,趙地常戰亂不休,民生艱辛,僅略勝四鄰而已。若「建禪宮」,必費民力,此趙州不忍也。如此雲雲,是趙州以菩薩之心,體恤於民,非唯固其晚節也。幸得「竇行軍」舍其果園為「真際禪院」,方了此難解之公案。至於趙州「入院後,海眾雲臻」,已是太遲。次年趙州即於此院歸寂,「雲臻」於是四散矣。
(16)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不受。左右舁箱至師前,雲:「大王為禪師佛法故,請師著此衣。」師雲:「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雲:「且看大王面。」師雲;「又干俗官什麼事?」王乃躬自取衣,掛(師)身上,禮賀再三。師唯知應諾而已。
此「燕王」應為劉仁恭,非當年之李匡威也。乾寧元年(894),李克用遣部將劉仁恭伐幽州,殺李匡籌。次年,李克用奏表劉仁恭為盧龍節度,劉則以燕王自居也。
唐自武則天,始有「賜紫衣」於高僧之制。此時朝廷雖僅剩空名,然於朱溫篡唐之前,亦是諸侯共奉之宗主。是「紫衣命服」,亦須由長安賜發。趙州老漢,平生最無意於此,故再三推辭不受。「左右」無法,只得借趙王之名,雲:「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趙州甚是強項,雲:「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
武則天前,沙門「不敬王者」,自處山林,如野鶴閑雲,世人故尊禮之。武則天後,以「紫衣命服師號」籠絡高僧,受其「服號」,即如羈鎖,受制於朝廷矣。故高古之僧德,均不欲受此籠絡,趙州更視之如「阿堵物」一般。
左右雲:「且看大王面」,再以趙王之尊逼趙州就範。趙州雲:「又關俗官什麼事!」此鐘鼎之聲也,豈得再聞。直斥趙王為俗官,千古亦只趙州一例。好在此時趙王尚賢,故愈加尊敬,非但不怒,反「躬自取衣,掛(師)身上」,且「禮賀再三」。 趙州此時,只好閉目不見,「唯知應諾而已」。一場好戲,方得以收場。
(17)師住鎮府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後,焚燒了,不用凈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
此宗師之正法眼也。前趙州有「見起塔」之頌,雲:「本自圓成,何勞疊石。」今又雲:「吾去世後,焚燒了,不用凈淘舍利。」又雲:「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身是幻,舍利亦幻,萬法皆空,無一物可存。心亦空,無一法可當情,此所以為宗師也。多少祖師,亦言及此。利慾之人,何不於此多看幾眼,以此洗心,以此礪志,豈不善哉!
(18)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雲:「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的。」
「拂子」者,拂塵子也,古有以麻作者,有以牛馬尾作者,用以撣衣上及室內器具上之塵埃。出家人用拂子,主要在提持正氣,滌除妄念之設用也。趙州今令「小師」送拂子與趙王,亦知趙王多欲,欲藉此警策也。且雲:「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的。」趙州老漢光塵一如,何用拂塵。唯學人自當「拂子」不離當念,方會「一生用不盡」之意。於此,保寧仁勇禪師有頌雲:
一生受用應不盡,
這個都來有幾莖?
分咐趙王千古在,
任他南北競頭爭。
(19)師於戊午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
古本趙州語錄中之行狀,記為戊子歲,誤也。戊子前者為868年,咸通九年也,當洞山、臨濟圓寂之前後,此時趙王鎔尚未出世也。戊子後者為928,後唐明帝天成三年也,趙王鎔已死七年矣,唯戊午(897)乃確。《宋高僧傳》不言壽數,《景德錄》、《五燈會元》言壽一百二十,雖有人疑之,然趙州之壽過百必無疑。南泉寂後,趙州尚在世六十三年。行狀言:「年至八十,方住趙州……住持四十年來……」亦合百二十之數。且趙州年歲遠在臨濟、洞山之上。且以趙州參百丈,當在百丈寂前(814)。故知趙州實「古佛」也。
(20)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屍矣,莫不高營雁塔,特豎豐碑。謚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
趙州古佛,國之瑰寶也,之於趙王,尤尊貴焉。語雲:國有祥瑞,妖邪不入,此之謂也。故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宜也。
俱屍,亦即拘屍那城,佛涅槃之地也。佛涅槃於拘屍那城之熙連河側,娑羅雙樹之下。佛涅槃後,諸大弟子及諸王以金棺盛之,以香薪荼毘。行狀藉此典故,以贊趙州及趙王。雁塔者,今西安大雁塔也。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648)皇太子李治(即後高宗)為長孫皇後於長安建慈恩寺。高宗永徽三年(652),玄奘大師奏請建大塔,奉安西來之經論梵本及佛舍利。塔高二百丈,為當時名勝。趙州寂,趙王及僧俗弟子亦為趙州建塔,欲追雁塔。今趙縣柏林寺之石塔,為元代重建,高數丈,勁拔莊嚴,亦今國內不多見之名塔也。趙州自有「豐碑」,非關鐫石。而「真際」之號,光祖之塔,自永在人心矣。
(21)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咨問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授筆錄之。
後唐保大十一年(953),乃後周廣順三年,再七年,宋太祖立,中國終得安矣。孟夏者,五月也。旬有三日,十三日也。東都東院,南唐之東都揚州之東禪院也。惠通禪師雖多,然不知此「惠通」為何人。其時法眼宗大盛於南唐,然於法眼宗師中,亦未見惠通禪師其人。再求之於曹洞雲門亦不可得。此稱「趙州先人」,惠通莫非趙州之法子法孫歟?於此年或前或後,法眼文益大師曾問趙州弟子慧覺(後住揚州光孝禪院):「近離甚處?」慧覺雲:「趙州。」法眼雲:「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慧覺雲:「無。」法眼雲:「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雲:『庭前柏樹子,』上座何得言無。」慧覺雲:「先師實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法眼大師(885—958)所見之慧覺,若以950年計,距趙州圓寂亦有53年。慧覺時若二十歲,至此已是七十餘歲之老人。慧覺既住揚州,或此惠通禪師即此慧(惠)覺之誤,亦不可知也。
趙王與師作真贊
碧溪之月,清鏡中頭。
我師我化,天下趙州。
趙王之對趙州,見雖遲而情亦誠。自見之後,對趙州亦能善始善終。此贊亦佳,唯「我師我化」一句,若不知古人筆法,須誤以為趙王化趙州也。辛稼軒詞雲:「不恨古人不吾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此「不吾見」為「吾不見」也。「我師我化」者,我師化我也,是知趙王之讚美無錯處。而「天下趙州」一句,最為點眼,趙州精神見矣。如今歐美亞澳五大洲內,凡學禪者,誰不知趙州!
哭趙州和尚二首
師離水動王侯,心印光潛麈尾收。
碧落霧霾松嶺月,滄溟浪覆濟人舟。
一燈乍滅波旬喜,雙眼重昏道侶愁。
縱是瞭然雲水客,每瞻瓶幾淚還流。
佛日西傾祖印隳,珠沉丹沼月沉輝。
影敷丈室爐煙慘,風起禪堂松韻微。
只履乍來留化跡,五天何處又逢歸。
解空弟子絕悲喜,猶自潸然對雪幃。
廬山棲賢寶覺禪院住持傳法賜紫沙門澄諟重詳定。
「師離水動王侯」,「水」應為滹水,滹沱河也。源出太行五台,流經鎮州,匯入古漳水(今海河)入海。而水乃今之百泉河,源出邢台而入古漳水(通古大陸澤)。趙州圓寂於鎮州竇家園,滹沱河側也。此二詩亦為趙王憑吊趙州時所獻。趙州圓寂,離滹水而去,此河北之大事也,王侯俱來弔唁,故曰:「動王侯」。
「心印光潛麈尾收」,趙州老和尚一去,何人來傳佛祖之心印?亦無如趙州者為眾生秉拂說法,此為心印光潛麈尾(拂塵)收乎?
「碧落霧霾松嶺月」,碧落者,蒼天也。霧霾瀰漫,不見天日,松嶺月豈得見乎?「滄溟浪覆濟人舟」。渡海須舟,舟已覆,人安渡?
「一燈乍滅波旬喜」,波旬,魔波旬,魔王也。慧燈既滅,乾坤轉暗,故波旬喜也。此數句皆以趙州去而佛法遠,痛切之語也。「雙眼重昏道侶愁」。眾生因善知識而眼明,善知識既去,眾生眼又「重昏」,故學道之侶因之而愁也。
「縱是瞭然雲水客,每瞻瓶幾淚還流」。縱然是見道解脫,越然世外之人,到此觀瞻趙州所遺之瓶、幾等物,思念老和尚,也忍不住潸然涕下。此第一首哭祭趙州之詩也。
「佛日西傾祖印隳,珠沉丹沼月沉輝」。趙州老和尚之去,如佛日西傾,而佛祖之印隳矣。隳者,壞也。摩尼如意之珠亦沉於丹沼,(丹沼者,丹海也),明月之輝,因如蝕而掩矣。
「影敷丈室爐煙慘,風起禪堂松韻微」。老和尚的遺影(真像),尚供在方丈室內,但人在何處,爐煙裊裊,亦讓人心酸。松風往來之禪堂,亦因思念老和尚而禪心難凝而「松韻微」。
「只履乍來留化跡,五天何處又逢歸」。達磨大師西去,尚留「只履」以顯其「化跡」。魏宋雲奉使西域歸,遇達磨於蔥嶺,只攜只履,雲歸五天竺去。趙州老和尚可留「化跡」?亦歸五天竺否?(天竺,印度也,亦喻西天)。
「解空弟子絕悲喜,猶自潸然對雪幃」。舍利佛為佛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此泛指趙州門人也。隨趙州學禪,自能「解空」而「絕悲喜」。雖然如是,但面對追思時色如白雪的祭奠之帷帳,亦免不了潸然而下淚。此第二首哭祭趙州之詩也。
趙州禪師語錄,最初應整理收集於南唐保大十一年。北宋真宗時,法眼宗大師澄諟又「重詳定」,重詳加校定而印版也。
重刻趙州禪師語錄序
夫聞破家散宅於十八上,而善舞太阿;縱賓奪主於賢聖前,而逢場作戲。一物不將來,便教放下著;不起一念時,向道須彌山;每拈一莖草,而喚作丈六金身;口唯一個齒,而盡知世間滋味。鎮州蘿卜,諸方漫雲即是師承;青州布衫,學者休向言中取的。一個老實頭,殺活臨機,頓超他動棒用喝;三寸綿軟舌,縱橫自在,何嘗用怪語奇言。猶水上按葫蘆,垂手東捺西捺;室中懸寶鏡,任教凡來聖來。拈提向上宗乘,念佛則漱口三日;善解拖泥帶水,隨問隨答有無。南泉真子,馬祖的孫,其唯此老一人而已矣。其垂跡也,螣蛇入口,而糠食自安;轉現報也,明珠出海,而二王供養。如此則寧非先佛示現,利生者哉!惜其語錄不能盡傳,學者僅獲一帙。真如嘗鼎一臠,飲海一滴者矣。奈舊刻歲久,字跡模糊。吾徒明聲發心重刻,詔示後來。真報祖師之恩,深愜老朽之意。因佳其志,聊綴數言。其全機大用,非予劣智能解。造淵洞微,自有通方作者。
傳曹洞正宗第二十七代
雲門顯聖寺住持散木圓澄撰
昭和三十六年四月八日
秋月龍珉校訂
鈴木大拙 校閱
佛歷二五三六年歲次壬申佛誕日
嗣祖沙門本宗凈慧 標點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