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菩提!於意雲何?汝等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度眾生。』須菩提!莫作是念,何以故?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若有眾生,如來度者,如來即有我人眾生壽者。
「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須菩提!凡夫者,如來說即非凡夫,是名凡夫。
譯文:
佛陀恐怕還有眾生以為他有眾生可度,所以特地再一次提出詢問:「須菩提!你不要說,我還有『眾生可度』的念頭,你不要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呢?因為眾生當體即空,並無實在之相,如果我還生心動念,有眾生可度,那麼連我自己也落入我、人、眾生、壽者四相的執著之中。
「須菩提!如來所說的『我』,事實上是假相的我,是為了度化眾生,權巧方便設立的,但是凡夫卻以為有個真實的我,這都是凡夫執相成迷。
「須菩提!其實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一切凡夫都具有如來智慧,凡夫與佛,本來平等的,所以凡夫並非凡夫,只是因為他一時沈淪不覺,隨逐妄緣,未能了悟生死,暫時假名為凡夫。
講話:
佛陀說法有所謂的「教、理、行、證」四種階次,第一信佛陀的言教,如前文所述,要聽受讀誦,應如所教住。二解悟佛陀所說的義理,達到深解義趣。第三依所解悟的義趣發起修行,遠離一切相,通達無我法,把妄心降伏,以「無所住」安住真心,修一切善法。第四是證果之法,從聽受言教,深解義理,發起修行,直至證果的風光。《金剛經》一脈縱貫,向吾人道盡教理行證的次第。
從二十五分開始,即進入證果之法。尊者須菩提啟請《金剛經》的因緣,為現在及後末世眾生請示兩大根本問題,一是雲何應住?二是雲何降伏其心?佛陀以降伏妄心,應離一切相;安住真心,要無所住著,解開一切眾生的惑結。
信、解、行、證的四種階次,都一再演說此「降心離相」、「住心無住」的道理,只是深淺粗細不同罷了!因為在生起一念清凈心,深解般若義趣,修一切善法,乃至證悟無上菩提,都離不開降心住心的兩大問題。
在二十一分提到不可生心動念,佛陀有所說法,謂佛陀說法心不著相,不過是應機隨緣,教化眾生。此分再推廣降心離相之理,離度眾生的相,心無所住才是真正的滅度一切眾生。
一、究竟離相降伏妄心
佛陀已證無上菩提,知眾生性空,不過因緣假和之相,緣生相生,緣滅相滅,哪裡有實在的眾生可度呢?因此經文言:汝等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度眾生。何以故?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在第二十一分,佛陀要我們不可執著有說法相,今再演說,無有眾生相。謂證果之人,心無所住,何有說法聞法,能度所度的纖毫作念呢?此分總結第三分佛陀答覆的「降心離相」的問題,即發滅度一切眾生心者,要以「實無眾生得滅度者」的般若智慧去普渡眾生。
從第三分,佛陀開導發菩提心的善男子、善女人,要用離一切相的般若觀成就菩薩道,直到成佛證果。佛陀以過去依此無我等四相的般若智,發心、修行、證果,要吾人如是信,如是解,如是行,如是證。如智者大師頌:
法船自然度,何必要人牽。
恰似捕魚者,得魚忘卻筌。
若道如來度,從來度幾船。
以生佛平等之義,佛陀心無高下之念,無能度之佛陀,更無所度之眾生,所言修一切善法度眾,心不住著。善法者無實,不過是應病予葯,病去葯除,一時權巧方便而已。佛陀知一切諸法,一切眾生,皆無定相,不過因緣和合所成。如《大般涅槃經》說:
善男子!譬如幻師,在大眾中,化作四兵車步象馬,作諸瓔珞嚴身之具,城邑聚落,山林樹木,泉池河井。而彼眾中有諸小兒無有智慧,睹見之時,悉以為實。其中智人知其虛誑,以幻力故,惑人眼目。善男子!一切凡夫,乃至聲聞辟支佛等,於一切法見有定相,亦復如是。諸佛菩薩於一切法不見定相。
善男子!譬如小兒,於盛夏月,見熱時炎,謂之為水。有智之人於此熱炎,終不生於實水之想。但是虛炎誑人眼目,非實是水。一切凡夫,聲聞緣覺,見一切法亦復如是,悉謂是實。諸佛菩薩於一切法不見定相。
善男子!譬如山澗,因聲大響。小兒聞之,謂是實聲。有智之人解無定實。但有聲相誑於耳識。
善男子!一切凡夫,聲聞緣覺,於一切法亦復如是,見有定相。諸菩薩等解了諸法悉無定相,見無常相,空寂等相,無生滅相。以是義故,菩薩摩訶薩見一切法是無常相。
器世界是成住壞空,人的心念是生住異滅,念念如瀑流,悉無定相可得。《金剛經》一再鄭重的向吾人告誡,離外在的我等四相和內心的我等四相,內外俱凈,才能不作生佛高下之念,不被佛相法相所縛,自此肯定人人本具佛性,眾生乃佛心之生。
龍濟紹修禪師遇見一個僧人。僧人問他:「什麼是大敗壞的人呢?」龍濟說:「萬劫不壞。」僧人再問他:「你知不知道佛法呢?」龍濟喝一聲:「我要是知道佛法,那就是顛倒。」僧人不明白的問道:「我要如何才能不顛倒呢?」龍濟說:「必須知道佛法。」僧人就問:「什麼是佛法?」龍濟說:「大敗壞。」
風動心搖樹,雲生性起塵。
若明今日事,昧卻本來人。
又一首是:
萬法是心光,諸緣唯性曉。
本無迷悟人,只要今日了。
龍濟禪師知即使敗壞如一闡提者,亦無定相,他的佛性仍是萬劫不壞。要真正信解佛陀所說,佛法者是遇緣生起,法無自性,亦難免生滅敗壞,如前文所言(第二十一分),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
《大乘起信論》:
真如自體相者,一切凡夫、聲聞、緣覺、菩薩、諸佛,無有增減,非前際生,非後際滅,畢竟常恆,從本已來,性自滿足一切功德。所謂自體有大智慧光明義故,遍照法界義故,真實識知義故,自性清凈心義故,常樂我凈義故,清涼不變自在義故,具如是過於恆沙不離不斷不異不思議佛法;乃至滿足無有所少義故,名為如來藏,亦名如來法身。
一切凡夫,三賢十聖,諸佛菩薩,如來法身,無有增減,畢竟常存,遍照法界,自體能滿足一切功德,生髮無上菩提華果。
佛陀說「有我」是隨順世諦法,為了方便度化眾生而言的,佛陀並沒有執著有個「我」,不過權巧立個假名的「我」,所以說「即非有我」。佛陀怕有人認為佛既無我等四相,怎麼又言自己已成道果,為法王尊,於一切法自在無礙?其實佛陀所謂的我,不是凡夫所見的五蘊和合的丈六金身,也不是聖賢菩薩等眾所見的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因緣生滅的「我」,而是法身真我,非同四相之我,此「我」生佛平等,個個有份,怎奈世間凡夫認名取相,錯解假我為實,卻不認取法身真我。
很久以前,宋國有一個農民,平常穿著破棉粗布織成的衣服,勉強度過寒冬。春天到了,他到田裡作務,休息時曬曬太陽,覺得暖和而舒適。他不知人間還有高大寬敞、華麗舒適的房屋,也不知道有人是穿著絲綢和裘衣保暖。他驕傲的對妻子說:「曬太陽這樣暖和舒服,人們還都不知道,我如果把曬太陽的快樂獻給國土,一定能得到重賞。」
凡夫的無知,就像故事中的農夫,執著於自己的破棉衣,不知道人間還有絲綢裘衣可以保暖;目光短視以為曬太陽是最大的快樂,不知有高廣的華廈可以安身。
佛陀以「實無眾生可度」明示發菩提心者,要離一切相,修一切善法,度一切眾生,也勉力我們不要被眾生相昧惑,眾生相本體是空,只要一念聽受信解,即轉凡入聖,何有恆長實有的眾生呢?真正的佛法是內學內觀,心向外求,即是外道邪魔。我們祈求吉祥如意,事修的功德固然有所助益,但重要的是心地的清凈,以正信為行路指標,才是根本之道,就像點燈一樣,沒有先劃亮燈蕊,添加再多的香油,仍舊是漆黑無光。正信之美:
如琴瑟妙音,如明鏡照人。
前文已表明佛陀心念不動,不住能度有我之相,言有我不過是隨順世諦,流布妙法的假名方便而已。但是凡夫執著有度眾生的佛陀,由於住心著相,以為佛有個「我」在修行無相,在廣度有情,乃至得法證果。下文佛陀再透徹的向吾人顯示所度無人之相。
「凡夫者,如來說即非凡夫,是名凡夫」,何謂凡夫?即是凡愚無智者,深著世法,我執深重,於五蘊中,心心緣我;在六塵上,念念執我。逢人起慢,遇物生貪,從迷積迷,因妄成妄。著衣吃飯,哪知溫飽飢寒?送客迎賓,豈解瞻前顧後?苟延歲月,虛度光陰。
凡夫者,雖是凡愚無智,但凡夫體即是空,逢因緣聖法,拂去妄想執著,也有成就佛道的一日。凡夫者,世俗諦也。即非凡夫者,依真諦也。是名凡夫者,乃依中道第一義諦也。如果我們明白凡夫性空,發起菩提心修行,已具有少分的菩薩心,那時候已是「即非凡夫」。雖然已是行聖道者,但仍未證果,因此是個假名的凡夫,亦即「是名凡夫」。
佛陀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觀點,申明是凡非凡,凡即非凡,是名凡夫,謂凡夫空也,上無能度之佛,下無所度之凡夫。希冀吾人信解,是法無高無下,生佛齊同平等。《大般涅槃經》:
善男子!我於此經說言佛性具有六事:一常,二實,三真,四善,五凈,六不可見。我諸弟子聞是說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說眾生佛性離眾生有!
善男子!我又說言眾生佛性猶如虛空。虛空者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非內非外,非是色聲香味觸攝。佛性亦爾。我諸弟子聞是說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說眾生佛性離眾生有!
善男子!我又復說眾生佛性猶如貧女宅中寶藏,力士額上金剛寶珠,轉輪聖王甘露之泉。我諸弟子聞是說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說眾生佛性離眾生有!
善男子!我又復說犯四重禁,一闡提人,謗方等經,作五逆罪,皆有佛性。如是眾生都無善法,佛性是善。我諸弟子聞是說已,不解我意,唱言佛說眾生佛性離眾生有!
佛性猶如貧女宅中寶藏,力士額上金剛寶珠,轉輪聖王甘露之泉,並具有恆常、實有、真正、純善、清凈、不可見等六種不可思議!既令作五逆罪等,無一毫末善法的闡提人,佛性不離。蓋由凡夫執五蘊為實有,迷四大是真我,虛妄造作諸業,枉受輪回啼哭之苦。不知宅中寶藏,頂上明珠,四處拋家散走,認他鄉作故鄉,不知自性煥發光采,只要狂心歇,妄想息,無事即是貴人,任天地寒暑,人情冷暖,觸目全是春水春綠,揚眉即聞雅音妙樹重重!
聖一是個領悟真性的獨眼禪師,駐錫於京都的東福寺。此寺無論晝夜,都寂靜無聲,連誦經禮懺的佛事,也被這位大師一律廢止。他的門人除了坐禪和普坡作務之外,別無雜事,東福寺如此靜寂,數十年如一日。直到聖一圓寂時,一位鄰居老婦才聽到引磬和誦經的聲音。
佛陀以降伏其心,要先離我等諸相,離卻一切相,心即平等,心眼凈明,靈光獨耀,本自圓成,何勞向外求玄?就像禪門中的法器,啟開法眼,會見本來面目,所作的悟道詩,又稱「投機偈」,可作為吾人理解「應無所住」時,當下的見性悟境。
也太差,也太差,捲起簾來見天下,
有人問我解何宗,拈起拂子驀口打。
永明延壽是百卷《宗鏡錄》的作者,有一天聞木柴墮落地下,瞭然契悟,作一偈: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
張九成是南宋人,參究柏樹子公案,由於聞蛙鳴聲,心有省悟,作一偈:
正與么時誰會得,嶺頭腳痛有玄沙。
開悟須假因緣的成就,所謂水到渠成,吾人於信、解、行、證的修行路上,須假善法修為沒有天生的釋迦,自然的佛陀,都是從生起一念清凈信心,聽受讀誦經教(文字般若);深解義趣,返歸自心(觀照般若);發起修一切善行,證入無上平等法性(實相般若),哪裡有不播種的收獲?有不築地基的樓閣?如《大乘起信論》說:
又諸佛法有因有緣,因緣具足,乃得成辦。如木中火性是火正因。若無人知,不假方便,能自燒木,無有是處。眾生亦爾,雖有正因熏習之力,若不遇諸佛菩薩善知識等以為緣,能自斷煩惱入涅槃者,則無是處。若雖有外緣之力,而內凈法未有薰習力者,則亦不能究竟厭生死苦,樂求涅槃。若因緣具足者,所謂自有熏習之力,又為諸佛菩薩等慈悲願護故,能起厭苦之心,信有涅槃,修習善根。以修善根成熟故,則值諸佛菩薩示教利喜,乃能進趣,向涅槃道。
凡夫雖有佛性,猶如木中火性是火的正因,如果無人知曉,不逢因緣,木頭怎能自燃自燒呢?進趣涅槃解脫道,如果不遇諸佛菩薩善知識等為緣,如何點燃自性的火光?凡夫妄想馳求,所依無定實,心機算計,千端萬緒,浮沈生死,就像傅大士的〈浮漚歌〉:
君不見驟雨近看庭際流,水上隨生無數漚。
一滴初成一滴破,幾回銷盡幾回浮。
浮漚聚散無窮已,大小殊形色相似。
有時忽起名浮漚,銷竟還同本來水。
浮漚自有還自無,象空象色總名虛。
究竟還同幻化影,愚人喚作半邊珠。
皇皇人世總名虛,暫借浮漚以相比。
念念人間多盛衰,逝水東注永無期。
寄言世上榮豪者,歲月相看能幾時?
浮漚聚散無窮已,自有還自無,銷竟還同本來水……浮漚一生,如同凡夫於此幻影,執我攀緣,六情自昏,不知暫借浮漚身,徹見人間的真相,知人我毀譽不久長,人情濃淡不久長,人世盛衰不久長,人心愛憎不久長,於浮漚假相,悟解有個真實千年萬劫不敗壞的真我。
福州大章山上的契如庵主一向不攀外緣,淡泊寧靜。他於玄沙禪師那裡領悟真心以後,玄沙贊美他說:「你的禪悟已入無人境,以後沒有人可以和你並駕齊驅。」
契如自此不聚徒說法,也不須侍者服侍,獨自一個人隱居小界山中,把一株枯死的大杉樹掏成一個小庵,只夠容身,於此小庵,優然自得。凡是有遊方過路的僧人,隨叩隨應;不拘說法的方式。
有一僧問他:「生死到來該怎麼躲避?」他說:「跟著走就是了。」僧人反問:「那不就受到生死拘束嗎?」契如就喊一聲:「啊喲喲!」
生死就像花開花謝一樣自然,覺悟的佛陀,都免除不了色身老病的朽壞,有為有相皆離不開危脆的生滅法。因此,契如禪師要吾人於生死到來時,不生心動念,脫透妄相,明了本無生死來去之相,又是誰受到拘束呢?
以無我等相的般若慧觀,行游化度眾的菩薩事業,尊重一切凡夫有如來藏,有金剛寶,心離能度所度的高下妄相,即如大地無怨親遠近的分別,無愛憎是非的揀擇,但盡凡夫心,平等如佛德。就像《龐居士語錄》卷中所言:
若能如是學,功德實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