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永信
1999年8月,我成為少林寺的方丈。但這種喜悅之情轉瞬即逝,接踵而來的,卻是不斷的煩惱,這也驗證了佛法所說,煩惱即為菩提。世俗人生的一輩子,就是苦,苦是苦,樂也是苦。
我每年有六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外面,看得多,見得多,勢必想得也多。跟世界很多國家的主流社會都有接觸,跟各民族、各宗教團體也有交流。所到之處,看在眼裡,想到心裡。他們有不如我們的地方,但也有許多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事物的發展,不是我們做不到,而是我們根本就沒想到。在別人還沒有想到的時候,你已經開始做了,別人往往就會不理解。所以,一次我對采訪我的媒體人說,不是我太入世,而是我太超前。
中國的山山水水美不美?我們嵩山的地理環境好不好?我看與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比,都不會差。中原獨秀的嵩山,有著世界地質博物館的美譽。尤其是在中國,很難找到春夏秋冬四季如此分明的地方。
二十四節氣當然早就有了,在《春秋》書中,已有許多春夏秋冬四季的記載,西漢時問世的《淮南子·天文訓》則完整地記錄了全部二十四節氣。但各地的二十四節氣都不一樣,都不統一。現在沿用的二十四節氣,是誰定的呢?據說是唐朝李隆基。當時他派遣了一批天文專家,到全國採集數據,最後在離少林寺幾公里的會善寺,確立了現在沿用的二十四節氣。這個會善寺和少林寺關係很密切,歷史上大部分時期是少林寺的下院。
在上世紀90年代末,嵩山的環境遠看很美,很令人嚮往,但近看卻不行,亂得不忍心看。少林寺門前被一條雜亂的商業街包圍著,除了寺廟中的幾個標誌性建築,鍾、鼓樓、大殿之外,少林寺兩邊的配殿、廂房等古建築群,都被周圍現代的建築給淹沒了。
當時,在這個狹窄的小山溝裡面,竟然有30多家武校,2個行政村,多個政府單位,數不清的商鋪,將近2萬多人,而少林寺的常住院裡面不到100個僧人。這樣發展下去的話,少林寺的生存環境、文化空間幾乎都沒有了。
我擔心的是,如果少林寺在嵩山的空間沒有了,那麼少林寺在中國、在世界的空間也將會失去。天長日久,誰還願意到你這個又臟又亂的地方來?少林的文化「牌」還怎麼打?人們不禁會問:我們心中期望看到的「深山藏古寺,碧溪鎖少林」的佛教聖地在哪裡?
當時我心裡想,不是讓少林寺搬出去,就是請當地群眾搬出去,否則,少林寺在這種環境下不可能生存,更談不上發展。
從歷史傳承的角度,少林寺留在原地更有利於發展。但這樣大的一個拆遷工程,涉及到這么多人的切身利益的事,在政府准備不足、實施方案不周全、群眾認識不到的前提下啟動,真是難上加難。
那時,我來到少林寺近18年了,走遍了這里的山山水水,和這里的父老鄉親也已熟悉。
光緒三年,河南大旱,周圍幾個縣的農民都逃荒到少林寺,少林寺開倉放糧,舍粥充飢。逃荒要飯的災民,走投無路,就在少林寺周圍留了下來,先是成為少林寺的佃戶,土改後成為了居民。
在少林寺周圍居住的,還有很多是與少林寺有關的僧人。少林寺是子孫寺廟,圍牆以內叫常住院,圍牆以外是少林寺的各個門頭。按照家族的傳承,門頭僧都在圍牆以外居住。土改的時候,不少年輕僧人還俗了,門頭所剩的老弱病殘都到圍牆以內的常住院住,圍牆以外的住房,全都分給當地的佃戶,其中不少是還俗的僧人。
少林寺的寺廟內外,看似兩個世界,其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少林寺在困難時,有不少僧人是借住在周圍群眾家裡的,這種養育之恩,師父當時就關照,不能輕易忘記。
改革開放以來,少林寺日新月異,來的人多了,老百姓經商了,有錢了,就把瓦房拆掉蓋平房,平房拆掉蓋樓房,整個少林寺圍牆以外,最高的房子有4層之高。他們正嚮往著依託少林寺,過上更好的日子。而少林寺如今卻要搞拆遷,要把群眾搬出去,這路走得通嗎?政府會支持嗎?但任其發展,少林寺的明天又在哪裡?
我和當地百姓的關係非常好,老老少少都對我非常客氣,他們在這里住了幾輩子,如今,我這個和尚,竟然要搞拆遷,讓他們搬走,我將會與他們之間發生什麼矛盾,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了。
我知道,他們誰都不願意走,不僅僅是窮家難舍,如今,每年上百萬的遊客,從山門外往裡面帶一個就能賺到錢,一點成本不用搭,給遊客當導遊,說上幾句聽來的話就能賺錢,隨便做點小生意也都有錢賺。搬到縣城後,用水要錢,用電要錢,出門打車要錢,房子建得再好,沒用,因為你把他的財路給斷了,他能不鬧嗎?
當地群眾罵我,都情有可原。要聽取他們的意見,少林寺的發展就會止步不前;少林寺如果要發展,必然觸及他們的眼前利益。任何人面對這樣的抉擇都會很難。我思前想後,為了中興少林,為了對這個佛教聖地、禪宗祖庭下一個1500年負責,必須全力推進這項拆遷工程。我知道,越是往後拖,難度越大。
但我也明白,我還必須就拆遷賠償的問題,盡力維護周邊群眾的利益。我主動找到政府說:拆遷一事,政府、寺院和當地大多數群眾是長期受益,被拆遷的人是短期受損,我們應該盡可能地賠償他,甚至超標准地去賠償,因為他們是一次性得到賠償,少林寺和當地政府則是長期受益。
同時,我找設計單位,幫我做拆遷的規劃,印了很多本設計規劃圖,凡是相關部門與相關人員我都送上一本,以求上上下下對拆遷達成共識。
在具體的操作上,做到先易後難,循序漸進。第一步,先把與少林寺不協調的建築拆遷,把少林寺僧人以外的人遷出去。
當時我找到鄭州市的領導,領導理解我的意思,但從整體上看,各方面准備都不足,他們見我積極性那麼大,在跟我講清困難的同時,對第一批動遷,提出了一個方案:鄭州市出三分之一,登封市出三分之一,少林寺出三分之一,總預算900萬。
事情是我提出來的,我能不積極推動嗎?第二天我就把300萬打到政府賬上了。當時少林寺賬上的錢不多,打給政府300萬後,只剩下幾十萬了。
寺廟開會時,我反覆強調說,拆遷是頭等大事,拆遷成功不成功,關係到少林寺能不能傳承下去,寺廟里的任何事,都得為拆遷讓道,現在不拆,以後再拆的機會就沒有了。我把所有的家底拿出去用來做拆遷補償的費用,說到底,不就是為了促成這件事能馬上落實嘛。
當時的我外表平靜,但內心焦急。也許催促得太緊了,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在沒有拆遷方案、沒有安置方案的情況下,就開大會說要拆遷。幾個工作人員拿著小鐵桶,裡面裝著石灰水,見房就寫一個「拆」字。老百姓說你幹啥,憑什麼拆我房子,這些部門的人就說,是方丈拿錢讓我們拆的。
於是,方丈室就被老百姓團團圍住,又是吆喝又是罵。連續有一個月時間,天天圍著山門來鬧,從少林寺大門口到塔林,都是我的「大字報」,上面什麼難聽的話都有,看情形馬上就要針對我開「批鬥大會」了。
鬧得最厲害的還是當地的武校,畢竟他們是相關利益損失最大的人。其中不少人原來是少林寺在家弟子,但他們同樣也不理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眼前利益受到沖擊時,哪怕是我幫過的人,甚至我救過的人,最後都反目為仇了。
那段時間,群眾不理解我,地方政府甚至也不理解我,好多人在旁邊看笑話,看少林寺被人圍攻,看我被人取笑。
我先前對這些事情多少有一定的思想准備,但沒想到來勢這么兇猛。看著一張張突然變得陌生的臉,我的壓力可想而知。盡管如此,每天還有許許多多來自各地的遊人,照樣前來參觀少林寺。看著遊人們既充滿希望又感到失望的神情,我從中又找到了一些動力:少林寺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也是屬於子孫後代的;也不僅僅是當地群眾的,而是屬於全中國、全世界的。
那些天,我手機都不敢開,都是到晚上11點的時候才開,一般電話更不敢接。少林寺雖然深居深山,但一部電影讓已經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有點風吹草動,媒體都會知曉。這個事情也是一樣,十幾個國家的媒體都過來采訪,把事情炒得沸沸揚揚,我一面處理拆遷的事情,一面還要接受媒體的逼問,幾乎是兩面作難。
少林寺的方丈一不能得罪當地群眾,寺廟和群眾不和睦就無法生存,二不能影響與當地政府的關係,你要發展,沒有政府的支持,也難以實現,三我自己還得把事情盡量說清楚,為何要拆遷,如何傳承好宗教文化,如何解決好拆遷群眾的生活,如何落實拆遷的資金來源……話很難說,事情難做,但還得用智慧巧妙地去說、去做。
2000年第一次拆遷,盡管涉及的對象很少,但因種種原因,沒有成功。但我並沒有就此泄氣,方向對的事,為什麼要放棄?
這事半途而廢顯然是不行的。說到底,政府,尤其是「一把手」的領導與支持是成功的根本保證。
2001年6月,鄭州市新市委書記上任,少林環境整治與拆遷工作出現了重大的轉機。了解調查後,他明確表態:少林寺周圍不拆遷,少林寺就沒有前途。隨即做出批示,要求各級政府全力配合拆遷,兩個月內必須拿下項目。
於是,在鄭州市委的支持下,少林寺拆遷工作困難重重,但終於順利地推進了。2001年拆了一次,先把沿街50米的87戶人家都搬走了。2002年請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做了一個大規劃,報建設部批准後,2003年開始了整體性的拆遷。
當時,政府和少林寺一時都拿不出規劃所需要的經費。怎麼辦?最後決定:由登封市政府出面成立公司,去銀行貸款,用門票抵押。後來,在拆遷的過程中,還給登封修了幾條路,修了兩條街。
少林寺那300萬是一個撬桿,是一個啟動資金,沒這300萬,是不可能有後來一系列動作的。如今的少林寺,盡管還不盡如人意,但畢竟改觀了許多,多少有了點「深山藏古寺,碧溪鎖少林」的詩情畫意——這才是我心中夢寐以求的少林。
我們少林寺的僧人把少林寺看作是自己的家,信徒們把少林寺看作是自己的家,熱愛禪宗文化的人把少林寺看作是自己的家,其實,更多的人是把少林寺看作中國宗教文化中的一塊瑰寶。
盡管這次拆遷歷時多年,中間遭遇了很大的困難和壓力,我個人也受了不少委屈,但事過之後,還是感到很幸運,因為少林寺遇上了中國盛世的年代,國家尊重宗教,使少林寺得以復興。今天我們之所以能做成點事情,沒有這個大好背景,沒有政府的支持、群眾的理解,個人力量真是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