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擁有一千五百餘年文化積淀的少林寺,既為中國禪宗祖庭,又為世界聞名的佛學重鎮。與少林寺相關的故事有很多,與少林寺結緣的人有很多,在他們心中,對少林寺的印象與感覺各不相同。鑒於此,本刊編輯部特開設「我心中的少林」欄目,以饗讀者。從本期開始,將陸續刊載少林寺方丈釋永信的著作《我心中的少林》。同時,也希望大家踴躍投稿,本刊將擇優刊登與本欄目相關的文章。
◎釋永信
我從小跟著家人在一塊兒生活,父母、爺爺、奶奶都信佛。逢年過節,都要燒香磕頭,家裡還有佛教的書籍和佛像。接觸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了。
另外,當時的皖北農村,說書的很多,尤其是每年夏季,我們那裡經常漲水,再加上梅雨季節,什麼事都幹不成,就去聽說書。一聽,就是幾十天。一到冬季也沒啥事,也會去聽說書。說書人經常會說到出家人的生活,我就想,長大了能不能我也去出家當和尚,像說書人說的那樣,過著愜意的生活,雲來霧去,像神仙一般。那時候不懂事,就嚮往過這種日子。
父親當時在水電部第四工程局工作,母親一人在家帶著5個孩子務農。我排行老三,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家當時是商品糧戶口(過去糧食統購統銷時期的一種稱謂,意思是非農戶口),上學、找工作都不成問題。不過,我還是選擇了出家這條路。
1981年我16歲,過完年之後趁著家人外出的時候,拿了點錢,拿了幾件衣服就直奔少林寺。
我從小嚮往的兩個地方,一個是五台山,一個是少林寺,像九華山、普陀山當時都沒聽說過。說書人經常會說到少林寺的和尚怎樣多,功夫又怎樣高。我想,我先去少林寺,如果少林寺不收我的話,再去五台山。同時因為少林寺離我們老家近,所以第一選擇就是少林寺。
幾經周折,我找到了當年的住持行正長老。他問我來幹什麼,我說我想出家,想學武術。那時候,我還真不知道別的理由呢。
老方丈簡單地問了一些家庭情況,我對他說,家裡人都是燒香、吃齋的。他又問我會幹什麼?我說農村出來的,什麼活都會干,也不怕吃苦。他聽了,點點頭,說我「很有佛緣」,就同意接收我這個弟子,但要我回家去開介紹信。
家裡人當然都反對,父母找來村裡很有威望的長輩們對我輪流勸說。可是,當時的我一心一意想出家,終究還是沒有說動我,後來父母看我真是鐵了心,最終還是答應了。
當年的少林寺,剛經歷十年浩劫,曾經的皇家寺院早已風光不再,佛堂破敗,僧眾離散,香火幾乎斷絕。在我面前的僅僅是一座破舊的寺廟,20多個僧人,再加28畝薄地,連口糧都不夠吃,早晚兩頓玉米糊糊,僅中午一頓饅頭,且限每人兩個。許多人以為我當年出家是為了在寺院里能吃飽飯,其實,當時寺院的生活,比起老家差遠了。更與我心目中的形象相差甚遠,但即便如此,我總能感覺到,少林寺的靈氣還在。
立雪亭,也叫達摩亭,內供木質佛龕,中懸一匾,為清朝乾隆御筆,寫有「雪印心珠」四個字。當年二祖慧可斷臂求法、血染飛雪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能在立雪亭舉行皈依儀式,當然意義非同尋常。也許是因緣殊勝之故,當時正逢白馬寺海法大和尚來少林寺。海法法師做了我的引禮師,行正法師做了我的剃度師。
白馬寺是佛教傳入中國後修建的第一座寺院,中國兩座名寺的住持為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舉行皈依儀式,很不多見。這不僅是一種緣分,還是一種寄託,對我來說,更是一種責任。在儀式上,行正大和尚正式收我為徒,賜法號永信。
當時那種從未體驗過的庄嚴肅穆,那種對先祖發自內心的崇拜敬仰,至今還記憶猶新。多少年後我才知道,當時師父能同意我出家,並收我為徒,是承擔了很大的風險的。「文革」後,宗教政策尚未恢復,僧人平時連僧衣都不能穿,還能收徒弟嗎?
在寺廟里,我做飯、放牛、種地、挑大糞、當保管……我的勤奮、好學,很快得到了幾位老和尚的贊許,更是獲得行正住持的喜愛。
我們出家,並不像世人所想像的,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和傳奇,說到底,是靠信仰在支撐,而信仰更多的是一種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在修行的過程中,我慢慢感悟到了自己出家的目的:那就是為了解決生死問題,解決個人何處來何處去的問題。我們就是要通過出家,來驗證自己的人生。所以,僧人要看破生死關,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夠成就大事業,才能夠了脫生死,才能解決人生的最根本問題。
所謂「了生」,不是讓我們了結人生,而是讓我們要明了人生,明了做人一輩子是怎麼回事,明了做人的道理。
所謂「脫死」,不是說不死,生老病死,成住壞空都是自然現象。佛法要我們不怕死。
除了解決個人的生死問題外,在成為少林寺的住持之後,我還必須考慮整個少林寺的生死問題。當時的少林寺,生存環境艱難,沒有山林,沒有土地,除了圍牆以內的寺院,就剩下圍牆以外的28畝山地,而這28畝地根本養活不了少林寺的僧眾。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模式:在當下的現實格局中,如何更有效地弘法利生、光大傳承;換句話說,少林寺可持續的發展道路在哪裡?這才是我的著眼點:少林寺是中國當代佛教的個案,少林寺的模式針對的是少林寺,很有典型性。雖然現今有好的宗教政策,但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還是等不來的,沒有誰會白白送給你。等待只會貽誤歷史機遇,甚至會葬送少林寺乃至佛教的未來。王志在拍完中央電視台《面對面》少林寺專輯後,讓我寫下一句話,我只送他兩個字:實際。王志能理解這兩個字的深意,但其他人通常把它用俗用濫了,很可惜。我經常說少林功夫的境界是「身動心不動」,擴而大之,我們謀生的方式不斷與時俱進,但少林寺基本生活方式沒有變、我們對佛教的信仰日益堅定,因為少林寺的歷史和現實發展讓越來越多的人體證到佛陀教法的永恆生命力,這就叫「隨緣不變,不變隨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讓1500年的少林寺在我們手中衰敗,那才是對人類的犯罪,更不是我們的初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