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中記載的波斯匿王與現實生活中的波斯匿王多少還是有點差異。現實中的波斯匿王雖然是虔誠的佛弟子,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這種「虔誠」必然與維護其統治基礎的根本利益交織在一起的。這種關係,頗類似於玄奘法師與唐太宗之間的關係:唐太宗之所以尊崇佛教且對玄奘法師禮遇有加,一方面玄奘法師在學識修為方面的確有著非凡過人之處,而且在對外交往乃至繁榮中外文化交流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貢獻;而根據我個人的陋見,唐太宗對玄奘法師真正看中的,卻正是這種巨大的政治潛能:他不僅可以興教,更能夠興國,他在中興大唐國邦、穩定社會和諧繁榮方面,的確有著其他人難以替代的個人魅力。也就是說,能夠最大限度地為維護政局穩定而服務,才是唐太宗器重玄奘法師的真正聚焦點所在。
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是摩揭陀國的頻婆娑羅、阿闍世,還是拘薩羅國的波斯匿乃至後面萬惡不赦的琉璃王,他們對佛教信仰與普通民眾相比較,從本質上講,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王族為了其統治基礎的長治久安,百姓是為了健康發財過太平日子。現實中的波斯匿王,除了仁慈與樂善好施的一面,也有殘暴驕奢的一面。比如說1234中中記載他「為大會故,以千特牛行列系柱」,一次性屠殺數千頭公牛以用於祭祀,這種對上天的「仁慈」既顯得毫無人性的殘暴,也突顯出這種對上天慷慨的虛偽。而本經中所記載的事件,則更令我們看到這位暴君的真實一面:「時,波斯匿王忿諸國人,多所囚執」。在這些被囚禁的國人中間,無論是什麼人,只要波斯匿王稍一不開心,便開始不分對象地加以逮捕和囚禁。這些人中有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旃陀羅,也就是四個種姓階層,外加一個帶有懲罰意義的「旃陀羅」(賤民)。也就是說,波斯匿王一旦發起怒來,不管你持戒還是不持戒,不管你是在家人還是出家人,他都毫不客氣地「悉皆被錄」,然後將這些人「或鎖、或杻械、或以繩縛」,全部捆綁起來。至於波斯匿王發怒的原因,或者說發怒時拿這些人出氣的真正原因何在,我手頭尚無可靠的史學資料,故不能妄下結論。
佛陀對這個問題如何看呢?佛陀是充滿大智慧的覺悟者——他對波斯匿王的這種行徑,沒有作出明確評說。因為對於一個出家大師來說,對於社會上的各種政治事件隨意點評甚至指手劃腳,則完全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在佛教看來,出家比丘應該利用極其短暫的時間,好好地把個人生死問題解決掉。我們自己的事情都是自顧不暇,哪有時間來操那個心思呢?所以佛陀回答說:「非繩鎖杻械,名曰堅固縛,染污心顧念,錢財寶妻子,是縛長且固,雖緩難可脫。慧者不顧念,世間五欲樂,是則斷諸縛,安隱永超世。」
佛陀言下之意十分清楚:從表相上看,可能我們會覺得那些被綁縛的人十分無辜,值得同情和憐憫;可是我們是否想過,我們自己本身不就是被無形的枷鎖重重地捆綁起來了嗎?這些枷鎖是什麼?便是對錢財的貪念,對珍寶、妻子兒子、名聞利養的貪念。真正有智慧的人,對於五欲之樂完全可以做到毫不顧念。我們如果對這些世間的名聞利養仍然難以釋懷,這與那些被枷鎖綁縛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對於「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孟子·梁惠王上》),大家都很熟悉。這種「笑料」在現實中也俯拾即是。法師們在給弟子們開示時,總是會引經據典地大談特談如何「放下」,如何淡化對錢財的貪著——首先聲明,我本人有很多毛病習氣,我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高尚。曾得有位法師在十年前問過我一個問題:如果讓我在「名」與「利」二者中間選一個,我會選哪個?我當時回答說:我選「利」。人家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對「名」不感興趣。結果被人家數落了一通,說我極其淺薄:「有『名』,『利』自然就會來了,你怎麼能選『利』呢?」
現在想想,其實人家說得也對。倘若有了「名」,名氣大了,「利」不就滾滾而來么?比如書壇,字寫得再好也未必得到肯定,而一旦掛個名頭,字就立馬緊俏起來。所以現在流人「名人書法」,而「書法名人」倒是退居其次。但是細細推究起來,無論是「名」還是「利」,都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貪「利」固然不好,貪「名」又何在哪裡呢?貪「利」,就好比那些被波斯匿王加以綁縛的囚犯;貪「名」,卻又如同那些身雖出家,心卻時時放不下世間五欲的比丘僧。貪「利」可悲,貪「名」又何嘗不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