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六位大臣分別舉薦了六師外道,然而國王對此都不甚滿意。這時國王的意圖已是昭然若揭,為什麼這么說呢?我們可以採取排除法:王後說行五欲之樂,太子說對外征伐,那些將軍們說對內鎮壓,也有人提出要去找沙門婆羅門,最後六位大臣舉薦了在當時印度社會思想領域有著重大影響的六師外道,然而這一切都被國王一一否決。那麼比這些更高一籌的是誰呢?阿闍世王這時就差沒有明說了。他的意思是,去覲見佛陀。我們在前面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對佛陀曾經產生了誤會,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做了虧心事,覺得無顏面見佛陀。這時候,就需要找一個台階,讓他穩穩當當走下來,把這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
於是他就請這位壽命童子——即名醫耆婆出面了。因為阿闍世王知道的,佛陀就住在耆婆的林園里,而且他也知道,耆婆與佛陀的關係很要好。所以他就明知故問,說:「耆婆,你說說今天晚上我該去何處,才能讓我心開意解呢?」
我們的這位壽命童子回答得很簡潔,不像上面的那些人對自己所舉薦的人大大吹捧一番。耆婆就對阿闍世王說:「有一位佛陀,號稱世尊,現在正安住在我的庵婆園中。大王!您應該去拜會他;大王如果往見的話,內心必定會開悟的。」
耆婆的回答,正中了阿闍世王的下懷,他想都沒想,就對壽命童子說:「好啊,趕緊給我准備座騎,我現在就去!」於是大夥迅速准備妥當,阿闍世王騎在高高的大白象身上,在眾臣民的簇擁下,歡歡喜喜地朝佛陀所居的方向走來。
可是一行人等走了不到一袋煙的功夫,阿闍世王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滿腹狐疑地問壽命童子:「我說神醫,你不會欺誑我們吧?」
壽命童子趕緊上前稟白說:「您是一國之君,誰敢欺騙您呢?您盡管去吧,保證您大有收穫。」
阿闍世王聽後,方才慢吞吞地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段,他又停下來不走了,再一次扭過頭來問壽命童子:「我說,你能保證不在忽悠我們?」如此這般,阿闍世王一路是走走停停,總是遲疑不決。
他為什麼會如此遲疑不決呢?因為他雖說知道佛陀就住壽命童子的林園里,可是情況卻和他想像的大不相同。按照他的理解,阿闍世王聽說跟隨佛陀一起來的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人之眾,如此規模的人居住在一處,必然是熱鬧非凡,人聲鼎沸。可是現實卻是,前方傳來的報告說,壽命童子的林園里一片寂靜,根本就沒有大批人等入住的跡象。因此阿闍世王心生疑竇,認為林園里有埋伏,可能會暗算他。於是他就反覆地試探壽命童子,想搞清楚虛實。
為了打消阿闍世的思想顧慮,壽命童子說:「大王,佛陀與那些外道的修行法門是不一樣的。他所主張的法門就是以閑靜為常樂,因此大王您聽不到任何嘈雜人聲。」
說著說著,就到了耆婆的林園了。為了表示誠意,阿闍世王下了象座,解去佩劍,並將身上的所有珠寶飾物都卸除乾淨,然後徒步走入園內。他一邊走,一邊問身邊的壽命童子:「佛陀現在何處?」
壽命童子指前不遠處的一幢講堂對阿闍世說:「大王請看,前面的那座講堂之上,裡面尚有明燈亮著,佛陀說不定正於獅子座之上,面南而坐,恭候著大王您的光臨呢!」
阿闍世王走到講堂外面,首先將雙足洗濯乾淨,然後輕聲步入大講堂。他默然環顧四周,見到數不清的沙門,都屏心靜氣住於止觀境地,寂然無聲。他心生贊嘆,心想:如果我的太子優婆耶也能像這些沙門比丘一樣,那該有多好啊。
阿闍世為什麼會動起這樣的念頭呢?很顯然,他認為太子優婆耶一心想擴充疆域,心煩氣燥,顯然是過於急功近利了。而如果像這些比丘一樣能夠於閑靜之處把身心收拾好,那於國於民,都將是莫大的幸事。
其實阿闍世的產生細微的念想,都被世尊洞悉得纖毫不差。他對阿闍世王說:「大王您心念太子,想讓他早日擔當起治國重任,可見你父愛拳拳。現在,你可以坐到我面前來了。」
佛陀為什麼會如此說呢?因為大凡未作人父的男人,都無法體驗那種深沉的父愛。父愛與母愛不同。母愛博大,無所不容;而父愛深沉,有時在威嚴之下,卻潛藏著對子女無限的期盼與慈愛。想當年,頻婆娑羅王就是這樣的,他對阿闍世王也同樣慈憫,結果阿闍世卻聽信了提婆達多的讒言,將自己的父王囚禁,最後被折磨至死。當阿闍世將自己的兒子優婆耶立為太子之後,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也希望太子能儘早成穩起來,再也不能像自己當初那樣的冒冒失失,犯下重錯。因此,當阿闍世見到大眾比丘都如此靜穆威儀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聯想起自己的太子。
聽到佛陀的招呼,阿闍世王就走到佛陀面前,頭面禮拜佛足,然後退坐一邊,對佛陀說:「世尊,我有很多問題想請教您呢,但是又怕打擾您的清修,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許。」
阿闍世說:「世尊,時下的人們,有的乘象、乘馬車,學習刀、矛、劍、弓矢、兵仗、戰鬥之法;那些王子、力士、大力士、僮使、皮師、剃髮師、織發師、車師、瓦師、竹師、葦師(織席工人),都用種種的技術,以便自求生存於世間,也由此到各種快樂。而他們的父母、妻子、奴僕、僮使,也都會因為衣食無憂而愉快地生活著。為什麼這么說呢?因為他們雖分散於各行各業,但是他們都倚靠著各自擁有的一門可以養活家眷的手藝。我現在觀看諸位沙門,以他們現在所從事的修行,能夠得到快樂生活的果報嗎?」
佛陀聽後,就問阿闍世王:「大王,關於這個問題,你是否去請教那些修行者了嗎?」
阿闍世王對佛陀說:「是的,世尊,這些問題我都是向他們請教過的。」於是他分別講述了請教那些人的一些經過:
第一,不蘭迦葉的回答:大王如自作,或者教人去作,去作那些斫伐殘害,煮炙切割,去惱亂眾生,使眾生愁憂啼哭;或者殺生、偷盜、淫逸、妄語,或者踰牆去劫奪人家的財物,或者放火把他人的家產焚燃,或者斷阻人的行道而為惡等事。大王!行如此之事,都不是叫做惡。大王!假如用利劍去臠割一切的眾生,作為肉聚,彌滿在於世間,這也不是惡,也沒有罪報的。在於恆水(恆河)的南岸,臠割眾生,也沒有惡報,在於恆水的北岸,作大布施的祭祀大會,布施給一切眾生,利益他人,平等的利益人,也沒有什麼福報的。
阿闍世王點評:純粹是答非所問,一派胡言!
第二,末伽梨拘舍梨的回答:並沒有所謂施,沒有所謂與人,沒有祭祀法;也沒有所謂善惡,沒有善惡之報;沒有今世,也沒有後世,沒有父,沒有母,沒有天,沒有化生,沒有眾生;世間並沒有沙門、婆羅門,沒有平等的行者,也沒有今世,也沒有後世,沒有自身作證,沒有所謂的度脫他人。諸言為有的,均為是虛妄。
阿闍世王的點評:答非所問,同於夢囈!
第三,阿夷多翅欽婆羅的回答:受於地水火風四大要素的人,如果取於命終的話,地大就會還歸於地,水大就會還歸於水,火大就會還歸於火,風大就會還歸於風,都均會敗壞,諸根都會歸於空。如人死亡之時,則以床輿,舉其身,放置於冢間,以火燒其骨,成為如同灰白之色,或者會變為灰土。不管是愚者,或者是智者,取於命終的話,均為壞敗,為斷滅之法——也就是沒有所謂來生的生命的相續。
阿闍世點評:答非所問,一無是處!
第四,波浮陀伽旃那的回答:大王!沒有什麼力,沒有什麼精進的人,沒有力,沒有什麼方便的。也沒有因,沒有緣,而眾生為染著,沒有因沒有緣,而眾生清凈。一切眾生,有生命之類,均為沒有力,不能得自在,沒有什麼冤讎定在於其數之中,在於此六生中受諸苦與樂。
阿闍世王點評:答非所問,妄下斷言!
第五,散若毗羅梨子的回答:大王!現在有沙門的果報與否?像如是而問的話,則回答此事為如是:此事為實在的,此事為異,此事為非異非不異。大王!現在沒有沙門的果報嗎?像如是而問的話,回答此事為如是:此事為實,此事為異,此事為非異非不異。大王!現在非有非無沙門的果報嗎?像如此所問的話,回答其事為如是的:此事為實,此事為異,此事為非異非不異的。
阿闍世王的點評:答非所問,奇談怪論。
第六,裸形尼乾子的回答:大王!我是一切智、一切見的人,為盡知而無余遣。不管是行,或者是住,或者是坐是卧,都覺寤而無余,智慧都常現在前。
阿闍世王的點評:答非所問,自吹自擂。
阿闍世王對六師外道的回答都不滿意,事實上這些人也根本回答不了,所以這些外道們都在顧左右而言他,海闊天空地胡吹一番。於是阿闍世再次請教佛陀:「沙門現今的修道行為,能得到現實的果報嗎?」
對於阿闍世王的提問,佛陀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又向阿闍世王提出一個問題:
「大王!那些王宮裡的僕僮以及一些工作人員,當他們看見大王在十五月滿之時,在宮殿里與諸位婇女共相娛樂,他們就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國王真是愚昧啊,為什麼我們英明的國王將自己的福報消耗在這些無聊的五欲娛樂之中呢?又有幾個人能知道沒事時縱情聲色,乃是一種消耗福德的行為呢?後來這位僕僮悟出生命無常,便披度出家,喜樂於閑靜之處禪坐入定,以維護身心不為外界所動。如果有一天,大王無意之中遇著此人,是否會產生這樣的念頭:這個人還是不是我的僕僮了呢?」
阿闍世王回答說:「此人已出家修道,是位尊貴的比丘,早就不是我的僕僮啦!如果我無意之中見到他,就會起身去迎接他的到來。」
佛陀聽後就說:「如此說來,這豈不就是沙門現世出家修行所獲得的果報嗎?」
阿闍世王一聽,便恍然大悟:「對呀,世尊!這的確是現得沙門的果報。」
接下來,世尊又列舉了在阿闍世王的國度里寄居的客人,食用國王的廩賜,這位客人最後剃度出家,服三法衣,同樣獲得了國王的尊崇。
佛陀說:「大王!我是以如來、至真、等正覺等身份而示現於此世間的。如果有人進入我法的話,乃至能證得宿命、天眼、漏盡三種智明,能滅除諸闍冥,而生大智明,最後還能證得得漏盡智。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這是由於比丘的精勤不怠,專念不忘,樂於獨住閑靜之處,而不放逸之故。出家不但能遠離諸結使,證得無上道,而且還能獲得普天凡聖的崇敬,大王,這難道不是我們沙門現在所獲得的果報嗎?」
世尊的一席話,說得阿闍世王不住地點頭稱是。他趕緊從座位上站立起來,走到世尊的跟前,再次頭面禮拜佛足,而對佛陀說:
「唯願世尊能接受我的悔過!我因為狂愚痴冥而無識,我父頻婆娑羅王乃以王法治化,並沒有偏枉;而我由於迷惑於五欲,實在傷害父王。唯願世尊加哀慈愍,受我的悔過吧!」
此時,積壓於阿闍世王心頭許久的一塊巨石,終於得到了徹底的釋放。我們從這里,也終於明白了阿闍世王一心想親近禮拜佛陀的真正用心,原來他想找一個機會,向佛陀懺悔,對他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悔恨不已。他承認自己的行為是狂愚痴冥,而且是喪失理智的;他對頻婆娑羅王的以法治國表示認同。一位國王能在佛陀面前誠懇懺悔自己的過錯,實在是不容易啊!
佛陀告訴阿闍世王說:「你為愚冥無識,但自悔過;你因迷惑於五欲,乃傷害你的父王,現在於賢聖當中,能懺悔罪過的話,就能自得饒益。我憐愍你之故,攝受你的懺悔罪過!」
接下來,佛陀便為阿闍世王講授五戒之法,阿闍世王也自此成為佛陀的居家弟子。
待阿闍世王一行人等辭別以後,佛陀對諸比丘說:「這位阿闍世王的罪過已經得到損減,其深重的罪咎也已得到拔除。如果阿闍世王不殺害其父王的話,當會在於此聽法的座上,證得法眼凈。」
這位阿闍世王在返回王宮的途中,對壽命童子可謂感恩戴德:「今天晚上實在是多虧了你啊,讓我真是三生有幸!你不光引領我拜見了佛陀,而且使我心開意解,從此我再也沒有思想包袱啦。你的大恩大德,我終身都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