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案本文
(識起迷情於禪師度化眾生,參禪勘驗事,甚麼是奪人不奪境之意。)
禪師曰:「霸王到烏江。」
(西楚霸王項羽到安徽烏江,以結束其自己生命。禪師對學人用法,連根拔起使他無動心處,故曰奪人使其心死而不入諸境,那境亦不用去奪了。)
僧問:「如何是奪境不奪人?」
(何謂奪境不奪人?)
禪師曰:「築壇拜將!」
(建立壇場,邀請諸將,大作佛事,以攝受心去除諸執著事,是有商量餘地。)
僧問:「如何是人境兩俱奪?」
(何謂人境兩一起奪?)
(人境兩一起奪後,使其學人心境無依靠處,自然心神俱平靜、安寧矣。)
僧問:「如何是人境俱不奪?」
(何謂人境都不奪之意境?)
禪師曰:「龍吟霧起,虎嘯風生。」
(若是人境俱不奪,則使學人心法、境界俱起,任其龍吟虎嘯,熱鬧非凡。)
僧問:「向上還有事也無?」
(再上去還有事可辦否?)
禪師曰:「當面蹉過。」
(任何事當著面,讓其虛度而過。)
僧問:「真是作家。」
(禪師真會玩弄人也。)
禪師曰:「白日鬼迷人。」
(禪師勘驗於人,就像白天遇見鬼一樣,若無真具道眼,還被禪師玩弄於語言之下,真如鬼迷惑於人也。)
(二)玄祥釋解
1.前言
佛法不待虛論或戲論,落於語言文字則迷失本來,但禪師要勘驗學人,總得假借語言來印證其境界、悟境,所以才有公案禪機之累牘。禪師勘驗行人悟境,離不開境與人心間的關係做文章。臨濟宗、曹洞宗古德,先後提出四賓主論,曹洞宗四賓主論源於開山祖師洞山良價禪師,良價禪師以真心(覺知)立為正位,以世間事物立為偏位,依偏正回互之理,總立有五位之說。
臨濟、曹洞二家雖各立四賓主之說,其義似稍有異。臨濟四賓主,乃唐代臨濟宗開山祖師義玄禪師就賓(妄心、事物)與主(本覺、空理)之關係,立賓看主、立主看賓、立主依主、立賓依賓等四句,以提示禪機。至後世,有風穴延沼禪師復立「賓中賓、賓中主、主中賓、主中主」為四賓主,使其義理更為貼切。
後來曹山本寂禪師復承洞山禪師之本意,而發明五位之旨訣,稱為君臣五位論,「主」為理、體之意,是為正位,「賓」為事、用之意,是為偏位。五位者即:(1)君位,指本來理地無物空界,為正位,即五位中之「正中來」,堅守一空理,即能得解脫知見。(2)臣位,指萬象有形色界之事物,立為偏位,即五位中之「偏中至」,能證得空再入臣位,即能依空起用,利益群倫。(3)臣向君,為舍事入理之意,即向上還歸入空之「偏中正」,有所行為起法因依空而現,當能不離本覺位,不失本真或因果道理。(4)君視臣,為背理就事之意,即向下緣起之「正中偏」,以覺知心洞悉世間事而能無執,甚至能轉境、移一切因緣。(5)君臣道合,為冥應眾緣而不墮諸有之意,即「兼中到」或「兼帶者」,指動靜合一、事理不二、非正非偏之究竟大覺之道位。行者至此境界君起神用不失理地,臣不隨緣亂起事用,依君之體(無為)而現有為之用,達最高不覺、不用而能成就一切佛事之境地。
修佛法修到體悟五位、賓主之分能清清楚楚,當能了知真性主行,無妄想心相隨,即能知萬法法爾之現象。
2.釋題
本公案名為「人境施為」,中土佛法獨別於天竺,古德於自性與境緣中,理事體用中了悟一切真實佛法。「人」者真心實性能應萬種緣,「境」者感緣顯境現一切相,禪師於真心實性、萬緣中「施為」,無非要行者能悟入、契入真空理地,而證得真實法。禪師使後學在百般鍛煉中,能成就般若波羅蜜多智,了解修為到底是個什麼道理,做到不為一切法縛,不求一切法脫之境界,此中味道冷暖自知。
《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雲:「菩薩未成佛,以菩提為煩惱。菩薩成佛時,以煩惱為菩提。」前者以覺知一切因緣,本不該成為煩惱,因心未凈故,超覺知反變為煩惱,還有賓主、君臣之分別境故。後者已成佛道行者,心性一如,因心清凈故,佛性覺知一切境顯起一切相,此煩惱境相即是菩提心所感現,一真皆真,依煩惱法得知一切因緣諸法,行者卻能不住一法守真空,更無所謂煩惱、菩提之分別。故行者能於賓、臣中廣做佛事,而實無賓主、君臣之分別相。
所以未究竟行者,勤於君臣、主賓中,極力想回歸理地空體,是謂以得菩提覺知轉為生起煩惱者是。已悟道行者,知一切法因緣而生,以煩惱心起法用,卻能無住便得心通無量,此即是煩惱轉成菩提之謂者是。行者過程中雖有「人境施為」,不管要斷妄習回歸到自性清凈心地,或是依清凈心起有為之性用,均能自在而無礙。過程中禪師依眾生心地與修證之境界,加以勘驗以勵精圖治,顯其心性本如與功能,使後學明了真性、妄緣與其菩提、煩惱不同層次之境況。
禪宗行者修學「空、有」及「空有不二」的道理,能圓融自性,由初階段菩提的入空、無覺之境。然後再依空起用,由煩惱心中悟空有不二之大道理,轉煩惱心為菩提心,求得佛性圓滿之覺境。禪宗行者於主賓、君臣位中,體會中土佛法的簡捷之妙。若行者無境界或體悟,很難在主賓四義、君臣五位中得一消息。
3.語體文解
有一僧問平江府南峰雲辯禪師說:「禪師觀眾生心病而下藥,有數種人境不同患著,與葯在人境奪、不奪中,醫其心病。請問禪師您,什麼叫奪人不奪境之義?」人者,還有妄執之心者,真心未顯故;境者,依緣所顯性用之一切法者。
平江府者即浙江臨安,也就是今之蘇州。雲辯禪師者宋代臨濟宗之僧,生卒年不詳,是平江府(江蘇)人,從福建之瑞峰章禪師出家,復參學於穹窿圓和尚,忽有所得遂通所見。後嗣圓悟克勤禪師之法,嘗住平江府,大舉弘化禪法。
按語說:「識起迷情於禪師度化眾生,參禪勘驗事,甚麼是奪人不奪境之意。」此僧迷情於禪師勘驗學人意境,直陳如何是奪人不奪境?人者修行人之妄分別心,若能奪之,境自不執,從根本下手,逼死心王有如逼死楚霸王於烏江,當有所成就。
禪師曰:「霸王到烏江。」
雲辯禪師答說:「奪人不奪境,有如逼迫楚霸王跑到烏江,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自刎。」修佛法奇妙處在於自刎,也就是把凡人情見趕盡殺絕,始能使真我示現,禪師以楚霸王項羽,來說明奪人不奪境,是有其深義。行者被禪師奪取其主帥,連主帥都被奪了,其境自然無所依而滅謝。
若以項羽一生征戰來比喻做修行,似應有很多的啟示。項羽成就功名來自於殺他人(會稽太守殷通者)而發跡,又殺謀士宋義以掌實權,後來寬容或忽視他人(鴻門宴不殺劉邦),而依此仁心或輕視因緣落敗跡。終至最後一戰敗於垓下,到最後臨烏江,以無顏見江東父老,瀟灑地自刎於烏江。
行者修行時心處一切境緣,心還無有一歸依處,若能像項羽自絕於烏江,則其一死,歷史千古留名。行者心被奪有如心死,自能面境無心可起,如如不動智由是而生。
按語說:「西楚霸王項羽到安徽烏江,以結束其自己生命。禪師對學人用法,連根拔起使他無動心處,故曰奪人使其心死而不入諸境,那境亦不用去奪了。」上根基者或已開悟行者,禪師當以奪人不奪境下手,斷其根本,即無有心之亂源。
僧問:「如何是奪境不奪人?」
此僧又問禪師說:「那如何又是奪境不奪人呢?」禪師依此行者根器,採取奪其境,不奪其人心意者。奪其境讓其無所依,慢慢將養,即能顯露佛宗。此等人若一下子奪其心,讓其無有一覺知心,一入空則無所依倚,不知「我」在何處,反而引發他的煩惱。一般妄想心重者,一下子不能奪其人,而要奪其境,讓他漸進修習,最後也能悟道。
按語說:「何謂奪境不奪人?」奪其妄執之境,不奪其執取境之假我,讓假我心去,最後成就真心顯現。奪人、奪境、人境皆奪、人境具不奪,法雖有別,禪師依根器、境界,而施奪人、奪境、人境皆奪、人境具不奪之法,均能使行者悟道。
禪師曰:「築壇拜將!」
雲辯禪師說:「奪境不奪人者,有如築法壇,拜諸相將,以將相降伏一切有為境,終至滅一切法,使心無所執。」從有為法下手,最後也能悟個無為之空體。按語說:「建立壇場,邀請諸將,大作佛事,以攝受心去除諸執著事,是有商量餘地。」既然不能一下子斷其想源,只能指陳諸有皆虛妄,不執一切境自能降服其心及心所法等。
僧問:「如何是人境兩俱奪?」
此僧又問禪師說:「那如何又是人境兩俱奪呢?」此應是對中等根基所施之法,行者有覺知心起,又能感知一切境,若禪師不奪其人與境,將沒完沒了,覺知心超敏銳,顯其境又不能釋懷,人終將散亂矣。若禪師教其人時,人境兩俱奪,一切放下,無所覺知之心,亦無所覺知之境,人境俱亡,慢慢將養,即能顯露佛宗。
雲辯禪師即說:「人境兩俱奪者,讓行者入無所覺之心,有所覺亦能有無所執之境時,人境兩亡,這時應是萬里山河獲得太平之時。」行者無定力之時,不以覺知心了知一切境緣,若了知一切境緣亦能觀其為空,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此主賓、君臣雙亡,當然能使天下太平矣。天下本無事,行者覺知心起現行,若妄習放不下時,當然就無有所安了。
按語說:「人境兩一起奪後,使其學人心境無依靠處,自然心神俱平靜、安寧矣。」禪師若能奪境又奪人,則教學人覺知心住不覺知,有覺知而無有妄想相隨,如此當然天下太平了。
僧問:「如何是人境俱不奪?」
此僧又問禪師說:「那如何又是人境兩俱不奪呢?」此應是已達圓通行者,或已證空理者,要使其入有為之修證,起靈用之時,禪師可以人境兩不奪,讓行者了知:「佛性本自具足空有兩面,行者能以如實空之體,面對如實不空之境時,如如不動。」如此以佛性了知萬種緣,卻無有一法可得。
禪師曰:「龍吟霧起,虎嘯風生。」
雲辯禪師即說:「若是人境兩俱不奪者,讓行者以所覺之心,覺知一切境界,有如以無為之體,呈現有為之用,此時行者有如龍吟霧起,虎嘯風生。」龍吟者譬喻說佛性起覺知萬緣之用,當然有如龍吟後霧起雲涌,當然將要下雨了。佛性亦有如虎嘯,虎嘯之間風起,又有不可阻擋之勢。
按語說:「若是人境俱不奪,則使學人心法、境界俱起,任其龍吟虎嘯,熱鬧非凡。」人境俱不奪者,行者能騰雲駕霧,大做佛事,當能與禪師一問一答,入無所礙之境,這實非過來人不能致之。
僧問:「向上還有事也無?」
此僧最後問禪師說:「這四種境界都能如實體證後,向上一路還有境界可修否?」契經雲:「五蘊滅盡終歸無所得」,修如來禪者如是,修祖師禪者從心地中解縛脫黏,去荊斬棘,最後亦同樣是無所得。按語說:「再上去還有事可辦否?」
禪師曰:「當面蹉過。」
雲辯禪師即說:「若過來人再面對人境之時,只有一法可用:當面蹉跎而過,不能又犯執境而黏。」行者所作已辦,心當如如,面境應能不執一切境了。按語說:「任何事當著面,讓其虛度而過。」行者能當面蹉跎而過之時,已能自我解脫了,若真能懂得修行真實,也無大道理在,讓此心能脫黏,之後自性應緣而無所著,如是而已。
僧問:「真是作家。」
此僧最後評語說:「所有禪師真的是作家!」「作家」者裝模作樣、故弄玄虛,無非要使人悟入空、無執之境,禪師作弄間能使人悟道,所以說真是「作家」。「作家」者有如佛之一名:「調御丈夫」,善觀眾生根基,且能依眾生不同根基,數語之間使其悟道,得解脫知見者。按語說:「禪師真會玩弄人也。」禪師玩弄學人中,逗機引悟,若行者能知其真實,當然已是過來人,當不為禪師所作。
禪師曰:「白日鬼迷人。」
雲辯禪師最後說:「禪師之所謂禪師,在以作家身份玩弄學人中,使學人有如白日見鬼,並為鬼所迷。」若不明究理行者,縱使在白日中,還是會被鬼所迷者。
按語說:「禪師勘驗於人,就像白天遇見鬼一樣,若無真具道眼,還被禪師玩弄於語言之下,真如鬼迷惑於人也。」行者執句滯機,當然會被鬼所迷,哪怕是白天,照樣迷失本來。有後學懂得此玩法後,若遇作家,亦有反揍作家禪師者。禪師挨揍,還得喜笑顏開。若是禪師知學人已悟道,最好是「不將語,默對」,或做如實言,這樣就沒事了。
(2005.08.05.撰於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