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典型在夙昔」?

「典型在夙昔」?

釋昭慧

        十月九日起,筆者中國大陸展開了一趟為期十二天的「學術之旅」——在天津「弘一大師圓寂六十周年學術研討會」上發表論文;拜會上海復旦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王雷泉教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世界宗教研究所副所長張新鷹教授、社科院佛教研究室前主任楊曾文教授、現任主任方廣錩教授、副主任魏道儒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佛教宗教學理論研究所張風雷與宣方教授,並蒙是諸學界前輩或同道之邀,在上述三個學術單位做了四場學術性的演講,講題有理論層面的,也有實務層面的,涵蓋了佛學研究法、倫理學、戒律學、台灣佛教女性運動與台灣佛教現況等範疇。

        這次雖是學術之旅,基於佛弟子不忍聖教衰」的心腸,最關切的其實還是大陸佛教的發展情形。盡管所見可能過於片面,不足以論斷全局,但還是要以宗教人的情操與知識份子的良知真誠地將所見所感,向讀者分享如下:

簡繪佛教學者群像

        在大陸拜見的幾位學界前輩與同道,筆者此下依先後順序,粗略描繪一下對他們的印象:王雷泉教授坦率直言,而且對佛教有一種「老臣謀國」的忠誠;他深知「中興以人才為本」,所以雖然教務繁重,他仍僕僕風塵地往來於內地各佛學院,向僧眾教授天台學與宗教學。從他與筆者閑談之中,所表達對某位大陸知名文學家「風骨不足」的評價也可看出他以一介「獨立學者」,對社會現況持有一種敏銳而犀利的批判精神

        張新鷹教授含蓄內斂,對佛教保持一種作為學界人士所應有的,謹慎而禮貌態度,但這不代表他對佛教界沒有一份深厚的關切;猶記得筆者在社科院的演講題目是「佛教界的女性運動——理論依據、行動策略與運動實效」,他聽完了具有如此強烈批判意識的演講之後,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語重心長地說:「今日台灣佛教,或許就是明日的大陸佛教。」事後並來函告知筆者:「佛教作?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我們在現代化進程中必須重視和善用的寶貴精神資源,這就是我們何以如此關心其現狀及發展並願意傾聽台灣佛教界、學術界有關見解的主要原因。」

        同一研究單位中的老前輩楊曾文教授有一種古之儒者溫柔敦厚的氣質,但基於學術良知,再加上山東人爽直的性格,還是會表達一些自己對佛教界的觀察與評議。他對台灣的「廢除八敬法運動」,就曾於五月六日蒞臨佛教弘誓學院公開演說之時表示:學界人士不便介入教界行事,但有「下判斷」的能力。他並公開撰文,對筆者的「佛門兩性平等」運動給予極高評價,並認為大勢已因此形成,不可能再逆轉過來。這給了筆者極大的精神鼓舞!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宣方教授,可能因為年紀較輕,在生命中沒有經歷過文革的陰影,所以熱情耿介,對佛教現況,更是直言無諱。據他告知:在漳州有一佛教界所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竟於會上力陳「廢除八敬法」之意義。他敘述此事時,對自己所碰到的無禮待遇,顯然也不以為忤。我笑言:「世道人心就是如此!」在台灣,又何嘗沒有少數比丘尼忙著與筆者女性運動劃清界線,並向大男人比丘表態輸誠呢?

知識份子的憂患意識

        總的來說,這些學者讓我感佩的是:他們顯然有一種作為中國知識份子強烈的憂患意識,無論是對於他們所研究的中國佛教,還是對於他們所置身其中的中國社會都有高度的關切與愛護之情。特別是:中國社會無論是在政經局面或在思想文化方面,都已面臨劇烈的變動,相對於此,中國佛教的內部,似乎還極少人意會到:他們站在這個歷史的轉捩點上,應該做些什麼明確的思想改革或制度改革,期以復興教運?這讓護念佛教的學者不能不產生某種程度焦慮感!但是,由於過往特殊的政治背景中,學界人士對佛教曾發出些不友善也不公允的言論,所以至今佛教界倘遇到學界的批評,還是難免會有強烈的「被迫害意識」;而學者帶著人犯錯的「原罪意識」,即便是想發出一些善意的批判,話到口邊也只得禮貌地強忍下來。

        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一群有宏觀世局之眼光的學者,假使客氣地噤聲了,長遠來看,這會是對佛教有利的局面嗎?僧侶們怕被學者諍言「刺痛」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自來忠言難免逆耳,在每一人或每一團體自我修正以成長的過程之中,誰不須要「察納雅言」以付出「被刺痛」的代價?怕痛,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退一步言,即便有學者批評是不公道、不如實的,佛教又何妨抱持「有則改之,無則嘉勉」的心胸來看待它們?即便是針對不實言論而加以反駁,也好過端出「僧事僧決」的帽子,或是譴責「白衣上座」,以十足的階級意識,拿來杜人悠悠之口。即便他們竟把學界諍言,一概當作是敵意之論,也要謹記住「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的古訓!太過安逸而又欠缺監督的環境,對佛教長遠的前途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一切歸咎宗教法令

        記得十月十九日在人民大學的那場演講之中,宣方教授回應筆者的演講時,問到筆者本次大陸之行,於所見所聞之中,對中國佛教看法筆者基於愛深責切之情,乃不敢隱諱,直抒所見的「片段觀感」雲:

        我昨晚在北京搭計程車時,司機先生的一席話讓我感觸良深!他說:「我真想參加天主教的彌撒,聽聽神父們講道。到寺廟里,進門要買門票,進來之後,給你幾隻香,上香之後,叫你二十塊進功德箱,也看不見有誰給我們講講道理,這有什麼意思?」這是社會底層人民心聲的一小部分縮影,佛教中人似應重視。

        也許這種愛深責切之論,實在是太過直接而毫不修飾,不小心刺到了少數愛教人士的自尊心,當場立刻有人反駁筆者你不瞭解中國佛教中國佛教事實上是受限於宗教法令,無法像台灣佛教一般揮灑自如。

        筆者當即反問:即便是受限於宗教法令,但請問:在宗教法令所容許的范圍之內,佛教又盡到了全部心力嗎?是的,宗教法令不容許在宗教場所以外的地方傳教,但是在它所容許的寺院范圍之內,為什麼會出現那位司機先生這般的怨言呢?

        其次,研究宗教的人都知道:歷來宗教倘真遇到政治迫害,只有更加團結,更加壯大,但佛教呢?中國過往的宗教政策容有過失,但如今對佛教大體來說還沒構成「迫害」,而且頗有善意扶持的傾向,請問:我們還能把教運不振的責任,都一股腦兒怪罪於政治力的干預嗎?

        再者,宗教政策容或有所不當,那麼,佛教界正應努力爭取其改善空間。要知道:權利是要靠自己爭取來的,不會是從天上自動掉下來的。

        發言者反駁筆者雲:「這會有危險!這樣不安全!」

        筆者至此忍不住略帶嘲弄地反問道:「是嗎?你們在意的就是不危險而很安全?如果人人如此,那就不要怪罪宗教政策了。」

佛教慧根何在?

        也有人以「衣冠上國面對邊陲之邦」的高姿態告訴筆者:「未來佛教慧根一定是在中國而不是在台灣。」

        筆者心平氣和地答覆他:「我是以『無私無我』的心態來到此地面對大家的。即使是對台灣佛教負面現象我也直言不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復興佛教的艱鉅工程,就更不是請客吃飯,講些應酬的門面話,是沒什麼意思的!我對大陸佛教的觀察,容或片面而不夠周全,但我的善意則請萬勿懷疑!即便大陸佛教台灣佛教有些差異矛盾,但那也應屬『人民內部的矛盾』,而非『敵我的矛盾』,你毋需用如此防衛的態度來回應我。

        「我十分樂意見到大陸佛教台灣佛教更為強大而興盛,這不但是佛教之福,也是眾生之福!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用宿命論』的方式,作些毫無理據的預言,那是不符合『緣起論』的。我衷心希望你的預言成真!但未來佛教慧根在不在中國大陸,這要看你們的努力而不能徒託空言!而且,時不我予!司機先生的話,猶如一記警鍾!我不希望看到那麼一天,中國大陸已有十億人口選擇了放棄佛教,屆時,你的『未來佛教慧根一定是在中國』之論,要等著應驗也來不及了!」

宗教當局的善意態度
       
筆者是一個佛教主體意識」非常強烈的佛弟子,一向對佛教中人「抱住特定政黨大腿」而錦上添花的作風,都表達著筆者銳利的批判態度。直至如今,對於任何政黨,只要他們對佛教有不友善之舉措,或是其政策有損於社會良善風俗或弱勢眾生筆者一概是筆下毫不留情的。對台灣政治所抱持的態度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對那「天高皇帝遠」而「管」不到筆者的共產政權呢?

        但是,容筆者一句中國佛教僧伽可能會甚覺「刺耳」的話,在筆者所接觸過的中國大陸宗教當局官員之中,已有越來越多人對佛教出了強大的善意,並且近期還透過基層培訓的方式,讓地方基層的宗教官員,改變他們過往對宗教的倨傲態度,強調要正面地「幫助宗教解決困難」。

        即便是站在「政權利益」的角度以考量宗教,他們也已知道:行事正當而非暴力主義的宗教對於社會秩序的穩定良善風俗的維系,苦難同胞的救護,都是具足穩定力量的。此所以一些宗教官員,即使身為佛教的「局外人」,對於佛教也難免會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

        以本次的天津之行為例,筆者參加的紀念弘一大師研討會,是由民間團體李叔同研究會主辦,並由官方的河北區文化局協辦的,所以筆者此行非常低調,並沒有告知任何宗教當局的官員。但是不料天津宗教局副局長孫鳳年先生聞知筆者來到,不但主動安排了李仁智局長與他個人對筆者的一場邀宴,更重要的是他還天津大悲院安排了一場長達三個小時的座談會,邀請天津佛教會的領袖寶函長老、王劍非與李可家居士等,以及年輕有為的比丘智如、演龍二位法師、李莉娟居士(弘一大師孫女)到場,並請筆者談談台灣佛教的發展狀況他不諱言自己於年初參加佛指舍利恭迎團,來到台灣之時,看到了台灣佛教的盛況,頗有感觸,很希望天津佛教界能夠以現有良好的資源而開創新局。

        也告知筆者對於園林旅遊局管理寺院,純粹當作觀光勝地,他是不以為然的。他正積極爭取盤山幾座寺院的歸屬權,希望它們能改由宗教局管轄,而讓僧人入駐寺中,展開教化工作。即使像孫局長這樣愛護佛教宗教官員,不能代表所有省份宗教官員的共同態度,但這無論如何總也算是官方對佛教界的一部分「縮影」吧!

獻身甘作萬矢的

        天津李叔同研究會會長李載道先生並不是佛教中人,甚至有著濃厚的「官方色彩」,但他更有文化人的氣質。早在他還擔任河北區黨委書記期間,就極力促成弘一大師故居與梁啟超居士故居的修復。前人艱難種樹,如今樹已成蔭。本次梁啟超故居(包括他的書齋「飲冰室」)開放前夕,我們得以在文化局安排之下先行參觀了這兩座古雅樓房,及其中所陳列的梁先生相關文物;明年此時,弘一大師故居亦將修復竣工而開放參觀。為了修復梁先生故居,官方拆遷了九十一家住戶,耗資兩千萬人民幣。顯見他對於鄉梓之中出現了「國之典範」,有著一種「與有榮焉」的深厚感情

        這是一個缺乏「典範」的時代,只要有典範」存焉,人們還是會油然生起「心嚮往之」的深情!對「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的梁啟超先生是如此,對那沉吟「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雲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的弘一大師,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是,在「風檐展書讀」而孺慕古昔典範之際,這些教外朋友們,難道不會浩然太息:果真是「哲人日已遠」,典型盡「在夙昔」嗎?

        站在梁啟超英姿颯爽的銅像之前,筆者不勝欷歔!早在民國初年,他已凜然發出「人權與女權」的讜論;時至今日中國社會已一步步邁向男女平權之理想,不意中國佛教竟然還將男尊女卑,賦與「聖教量」的正當性,悍然抗拒著改革的力量,無視於社會的鄙夷。倘梁先生活今日,肯定要為同樣「獻身甘作萬矢的」的後生小子之筆者,助上一臂之力吧! 

    九十一年十月二十四日,於尊悔樓
    ——摘要版刊於九十一年十月二十六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