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諦框架」+「金剛杵」 研究方法論的驚喜
評〈從「人生佛教」到「人間凈土」──聖嚴法師對人間教法的抉擇〉
釋昭慧
因自身常講與常看「人間佛教」的議題,乍看林其賢教授的論文題目〈從「人生佛教」到「人間凈土」──聖嚴法師對人間教法的抉擇〉,心想:還有什麼新意?怎麼可能還有新意?
但拜讀論文後,眼睛為之一亮,發現林教授對近代推動人間佛教三大師:太虛大師、印順長老、聖嚴法師的思想浸淫甚深。入乎其中,出乎其上,做出統合,統合之中又有辨異,能分辨出其差別;所做的統合併不籠統,辨明差別也不是去區分敵我,這跟林教授的人生涵養應有很大的關係!
舊題材卻見新意
林教授的論文很亮眼之處,其一就是「以四聖諦為框架」的方法論,很道地地運用佛教的四諦。在中國佛教史上,充分運用四諦而出神入化的,就是天台宗的四種四諦,而且天台宗還運用四種四諦的理論,作為判識藏通別圓化法四教的重要內容。
林教授以四諦的框架,做為研究三大師思想異同的方法論,而且在框架之中,還運用印順導師曾多次所舉無著菩薩「金剛杵」的譬喻,來說明佛法學習的修證過程是「首尾粗大而中間細」。
有關「中間細」的部分,林教授指出,這是屬於問題的癥結,以及三大師所提出的宗旨;也就是問題癥結出在哪裡,要怎麼解決問題以達到理想境域,這是三大師提倡人間佛教的宗旨。在前面,每位大師面臨的時代處境不太一樣;而後面,三大師們要解決問題而提出的方案,容或有些差異。撰文者從這樣的理論框架切入,而不是平面地敘述三大師的思想,這是本文讓我覺得非常驚奇之處。
「在當前佛教所處困局(苦)與問題癥結(集)的體會相同,佛教發展方向、基本精神與宗旨(滅)的把握相同,於是而言其為『大同』。而在此基本精神與方向的確立後,其具體實踐方法的安排(道)有所差別。此為『小異』。」(林文引文)
太虛大師與印順長老的思想與事跡,對我來說都已非常熟悉,這篇論文關於兩位大師的部分內容,對我而言可說是復習,但撰文者用四諦的框架去整理他們的理論,是其特色。本文最主要的是談聖嚴法師的思想,看得出林教授花了很多的工夫去整理它。同樣地,他提到「中間細」的部分,點出問題的癥結與立論的宗旨、行動的目標在哪裡。這是三大師相同的地方,這是「大同」之處;而「小異」在哪裡呢?林教授一一從聖嚴法師思想中加以耙梳。
「小異」之處,還是可以回歸到「金剛杵」的理論。雖然他們的時代因緣,所謂大的問題癥結——聖教衰、眾生苦——是一樣的,解決問題的方向——人間佛教——是一樣的,但面對的情境還是有些不一樣。例如:聖嚴法師面對的是華人社會與西方社會各種不同的人群,這教導對象文化層面的復雜度,比起太虛大師、印順長老的時代,猶有過之,那是金剛杵上端「大」的部分,對應於此,下端「大」的部分提供的解決方案也因此更為復雜,需要重新釐清教法的適應性。於是下面所提供的方案,與上面所看到的問題,產生了連帶關係。例如:當他需要度化許多有神論者、西方的一神論者,發現如來藏學說對他們會比較相應,這時他雖同樣舉揚如來藏學說,與太虛大師以漢傳佛教為依歸,認為大乘三宗以法界圓覺宗最高的那種判教心情,還是很不一樣的。
如來藏與性空的抉擇
有一點很值得注意,聖嚴法師的思想,還是以「性空」為本的,這一點要不是林教授特別提出,可能會被人們忽略。因為聖嚴法師寫了很多禪宗、天台、華嚴等等相關著作,也特彆強調要弘揚漢傳佛教,甚至特別提到如來藏。因此一般會認為,是不是聖嚴法師和太虛大師一樣,宗本如來藏思想?但本文寫得非常清楚,聖嚴法師是立足在一個「融攝」的立場,他個人宗本「性空」的立場並沒有動搖。但在融攝當代社會的人心,以及西方的有神論者方面,他提出了可能達到效果的路徑,就是講述如來藏思想,這正好符合如來藏被視為「為人生善悉檀」的教學特色。在這里,林教授特別提到關於聖嚴法師對如來藏學說的抉擇,是本文很大的貢獻。
「太虛大師以漢傳佛教為依歸,以如來藏為思想根據;印順導師以印度佛教為依歸,以性空為基本根據,兼攝如來藏;聖嚴法師則亦以印度佛教為依歸,以性空為根據,但高度同情如來藏。在取據上雖有差異,但共同的精神則完全相同,均是佛法在人間流傳,利濟人間。」(林文引文)
還有,林教授也提到聖嚴法師的實踐部分。法師畢竟不是在金字塔頂端做純理論,他還腳踏實地攝受中外菁英;不只攝受知識菁英,他還接引一般民眾。於是要如何開展這一條實踐的道路?在這樣的情況下,包括修行十善的戒律觀、組織僧俗四眾體系、社會關懷,乃至修行上從知識階層接受度高的禪法,到庶民皆宜的觀音菩薩修行法門,他可以說是全面地將論述配合著個人修行與社會關懷。從聖嚴法師的思想——理論到實踐所貫穿的原則,這是將金剛杵下端寬大的部分,作了放大特寫,非常精彩。
此外,我想補充說明,關於聖嚴法師的思想,林教授耙梳出了金剛杵上、下端的殊異之處。雖然前面提到聖嚴法師面對著佛教弘傳西方,接引西方有神論者的背景,但另外一點,我們不能忘記,聖嚴法師是一位廣義的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佛教文化,有一份歷史傳承的感情,這一面向必須也要納入其中,方能理解他為何以宏揚漢傳佛教為己任。畢竟人是感情的動物,這是法師生命感情的一部分,他當然希望在藏傳、南傳佛教弘布全球的同步,把漢傳佛教的特色也弘傳出來。
人間佛教也可從聖嚴法師有關倫理面向的思想下手。在聖嚴法師的著作、座談或演講中,常常會針對當代倫理與環境議題,發表言論,所以關於倫理學的素材是相當的豐富。至於佛教倫理學可以從哪個核心點出發?這是可以進而深究的議題。我過去作倫理學研究時,認為如果要從當代世界佛教各語系中,找到最大的公約數,還是要依「緣起論」來建構。
如果依「緣起論」來建構,針對個體生命部分,將可推演出「護生觀」。對生命的關懷,不只是針對人類,那是超乎人類沙文主義而普覆一切有情的;對於整體環境的部分,生態學論述常重視「整體論」,甚至對強調個體關懷的「生命中心主義」會提出質疑,但從佛法來看,並不是只講整體論或只講個體論,因為有時強調整體,會犧牲個體的幸福、意願與特色;只強調個體,又會無視於環境與社會的大局。佛法還是要強調「中道」,亦即「不落兩邊」,不會為整體而犧牲個體生命的幸福歡樂,也不會忽略整體的環境、生態與社會的平衡、和諧等等,從整理與個體之間去做辯證的平衡。
雖然我無法馬上舉出,聖嚴法師的相關著作中,有哪些部分是重視整體、哪些部分是重視個體,但就我片段的記憶,聖嚴法師兩者都有考慮。所以「心六倫」實際上並不只提到個體要對其他個體生命給予關懷,還包括對社會、環境的責任。
當代人間佛教立足於世間,與社會對話,從「緣起論」是一個很好的方式。當然也不能否認,像慈濟宗門從「如來藏」入手,也貢獻很多。所以從功能論來說,不妨接受鄧小平的論調:「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因此如果有人用「如來藏」核心理論,來建構對個體與整體關懷的佛教倫理學,我也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