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央掘魔羅經》談善與惡
文/釋昭慧
央掘魔羅經
(劉宋)求那跋陀羅 譯
爾時文殊師利法王子[1]來詣佛所,稽首佛足卻住一面,見央掘魔羅,心生隨喜,以偈嘆言:
爾時央掘魔羅以偈問言:
空空有何義,時說[3]決所疑。
汝央掘魔羅,雲何能了知?
爾時央掘魔羅復說偈言:
譬如有愚夫,見雹[4]生妄想,謂是琉璃珠[5],取已執持歸。
置之瓶器中,守護如真寶,不久悉融消,空想默然住。
一切諸煩惱,譬如彼雨雹。一切不善壞,猶如雹融消。
嗚呼蚊蚋行[6],不知真空義。外道亦修空,尼乾[7]宜默然。
譬如師子王,處在山岩中。游步縱鳴吼,余獸悉恐怖。
長夜習無我,迷於隱覆教。設我野干鳴[11],一切莫能報。
況復能聽聞,無等師子吼[12]?
汝央掘魔羅,為作幾許罪?
爾時央掘魔羅以偈答言:
示現變自身,若生若涅槃。或於疾疫劫,施身令服食。
或於刀兵劫,示現加師旅。殘賊斷眾命,其數不可量。
一切無惱逼,現已還本處。或以一足指,震動十方界,
曾不起悲嘆,嗚呼是大惡。以彼工幻師[15],解是幻性故。
【注釋】[1]法王子:乃菩薩之別名。法依佛陀教示而廣為流傳,故佛被稱為「法王」,以菩薩為佛位之繼承者,故名。 [2]大空:言「空」是為對治「有」見。有見既除,其空見亦應空除,是為究竟之大空。 [3]時說:指現在就說。 [4]雹:冰雹。 [5]琉璃:七寶之一,為貓眼石之一種。種類有青、白、赤、黑、綠等各種顏色。其最大特色,乃是具有「同化」之性質,任何接近琉璃之物,皆被琉璃之色所同化。 [6]蚋:為蚊類之通稱,蚊蚋為同義復詞。蚊蚋行,指小器小量之行,寄食人間而無所貢獻。 [7]尼乾:又作尼犍子,印度古代六師外道之一,修諸苦行,期能以此遠離煩惱之結使與三界之系縛。後世則稱之為耆那教(梵 jaina)。耆那教否定吠陀教權,禁止祭儀,誡殺生等,與佛教類似;而勸修苦行,區別四姓,則不異於婆羅門教,而與佛教迥異。 [8]虓譀:又作虓闞,音xiāo hǎn,老虎怒吼,比喻奮猛如虎。 [9]卒:即「猝」,突然。 [10]摩訶衍(梵:maha-yana),即「大乘」義,指大乘之教法。 [11]野干:似狐而小,形色青黃,如狗一般結群而行,夜鳴如狼。在佛經中,「野干鳴」常與「師子吼」對稱,比喻修行未臻成熟而妄說真理。 [12]師子吼:謂佛以無畏音說法,如獅子之咆吼。獅子為百獸之王,佛亦為人中之至尊,故喻。又當佛說法時,菩薩起勇猛心求菩提,因而外道、惡魔生怖畏;猶如獅子吼時,小獅子亦增威,百獸怖伏。 [13]芥子:芥菜的種子,佛典中常用來比喻極微小。 [14]須彌(梵:sumeru):須彌山,意譯作妙高山,原為印度神話中之山名,佛教之宇宙觀沿用之,謂其為聳立於一小世界中央之高山。以此山為中心,周圍有八山、八海環繞,而形成一世界(須彌世界)。 [15]工幻師:指幻術十分精巧、高明的魔術師。工,即工巧。 [16]龍象:原指象中之殊勝者,比喻菩薩之威猛能力。此外,龍(naga)又譯為象。龍、象各為水上、陸上之最有力者,龍象乃引申作「最勝禪定力用」之美稱,具足此力用之有德高僧,亦稱之為龍象。
【鑒賞】本節摘選《央掘魔羅經》第二卷中,央掘魔羅與文殊師利菩薩對話的內容。這是央掘魔羅在隨佛修學而有成後,與諸天上、人間之傑出佛弟子作系列對話的其中一節對話,對象是與般若經典關係甚深的文殊師利(mabjucri)菩薩。
央掘魔羅(梵 avguli-mālya 或 avguli-māliya,巴 avguli-mala),原名世間現,其人相貌堂堂,才智卓越,拜摩尼跋陀婆羅門為師,甚受師長賞識,卻不幸遇到慾念熾盛的邪惡師母,師母對其誘姦未成而惱羞成怒,誣其凌辱之罪,其師遂命其出遊修行,並囑殺害千人,各取一指作鬘,以此作為「授以涅槃之法」的交換條件。央掘摩羅於是出城殺人,每殺一人,即取一指為華鬘,故有「央掘魔羅」(即「指鬘」)之稱。殺至九百九十九人時,竟欲弒其慈母,以足一千之數。佛陀遙知而愍其愚行,於是前往即時制止其罪。央掘摩羅見佛前來,執劍趨前,意欲害之,後經佛陀為說正法,於是改過懺悔,歸依、出家,後證聖果。
這段惡魔改悔的見證,讓帝釋、梵天、四大天王、摩醯首羅天、樹神,以及舍利弗、目犍連、阿難、羅?羅、阿那律、陀娑、滿願子(富樓那)、孫陀羅難陀、優波離等大阿羅漢,以及文殊師利菩薩,紛紛表達了他們的讚歎。
在初期大乘佛教中,文殊師利是有最崇高威望的大菩薩,勝解般若空義而智慧卓絕。因此本篇摘錄央掘魔羅與文殊師利的一段對話,無異是「有宗」對「空宗」的法義挑戰,極具張力。該段對話之中,央掘魔羅一再宣稱「如來藏」思想的卓越性,並直指如來藏常住、真實的說法,較諸文殊師利不落「空、有」二邊的「大空」見地,更能扣合佛法深義。
依央掘魔羅所言,「有異法是空,有異法不空」,該空除的是煩惱,而不該空除的則是佛陀的解脫。倘若不能體會「異法是空,異法不空」,那麼就會「濫壞」(過分摧毀)真實之法——常住不壞的佛解脫身。於是,崇高偉大的文殊師利在央掘魔羅的眼中,竟然成了「修習極空寂,常作空思惟」,而「破壞一切法」的惡取空者,因為他「見於空法已,不空亦謂空」。
「如來常住」原可單純指稱「法身常住」或是「佛壽無量」。「法身」有多重義解,在此可指法性真如;「法身常住」,指法性真如超越時、空的界限——這是大乘共義。而「佛壽無量」則是大眾部及初期大乘經(特別是開示「一大乘」義的《妙法蓮華經》)共同的佛陀觀,未必涉及如來藏思想。然而「常住」這一概念,業已突破了時間的局限,於是往後延展,如來恆沙妙德固然常住不壞,往前延申,則在未解脫前的凡夫位上,如來恆沙妙德亦應是同樣的「常住不壞」。
然而在未解脫前,如來恆沙妙德如何可能存在?在本經第二卷中,央掘魔羅是這么對滿願子(富樓那)說的:「譬如日月,密雲所覆,光明不現;雲翳既除,光明顯照。如來之藏亦復如是,煩惱所覆,性不明顯。出離煩惱,大明普照。佛性明凈,猶如日月。」
原來,大明普照的佛解脫德,在眾生位中本已具足,只是為煩惱所遮覆,因此隱而未顯。一旦空除了煩惱之後,它就能全體光顯。因此它不但不應被視作空除的對象,反倒應被視作一旦空除煩惱之後,必然呈顯的真實法。
然而依佛陀所開示的「緣起」正義,吾人不免質疑:既然一切法都依因待緣而生、住、異、滅,又哪來任何一種「常住」之法?如來藏真實常住,這豈不意味著它在過、現、未三時恆常如此,並非依因待緣的產物,而且也不受限於因緣了嗎?只要有一法「常住不壞」,就已推翻了緣起法則的普遍性與一致性。因此「如來藏」倘若指的是眾生位上隱而未顯的「如來恆沙妙德」,那麼它與「緣起」之間,必然存在著根源性的矛盾。
而這也正是空宗與有宗的弔詭性差異:兩造都有談述「空」義,但兩造卻互指對方是「惡取空者」。空宗認為:談「空」是為了對治「有見」。有見既除,則「空亦復空」;執於「空見」者往往撥無緣起法相與因緣果報,成為「惡取空者」。有宗則認為:既然談「空」是為了對治「有見」,因此該空除(煩惱)的空除即可,不該空除的(解脫功德)若也一並空除,就將成為無修無證的「惡取空者」。
無論如何,理性思辨不應摻入情緒性語言,更不應流於人身攻擊。然而央掘魔羅在法義陳述之中,卻充滿著揚己抑他的高昂情緒。舉凡與他談論法義的人,大都被他鄙為「蚊蚋」之輩,連文殊菩薩都不例外,甚至被他貶為「尼乾」(即尼乾子外道,耆那教徒)。因此文殊指責他,說他逞其凶暴,縱情恣意地「恐迫聲聞眾,輕蔑諸佛子」,行徑與「猛虎」無異。
面對這樣的指責,央掘魔羅神情自若,他聲稱:這隻是視眾生的需要而幻現的幻境而已。他甚至說,先前受到邪師的誑惑,殺害了近千個人,竟然也不過是為了調伏那些應予毀棄的惡法,而示現殺害相,所殺也不過是幻化眾生而已,並無真實被傷害的眾生。
在古老的《雜阿含經》中,已有央瞿利摩羅賊(即央掘魔羅)受佛教化而放下屠刀、三皈受具、證阿羅漢果的故事。異譯本《央掘魔羅經》,以此為本而擴增篇幅,改寫成具有高度戲劇性張力的故事,並轉而傳達如來藏思想。
吾人即使對文殊師利所宣說的「空」義,與央掘魔羅所宣說的「如來藏」義,不想作出勝劣、高下、究不究竟的評斷;然而幡然悔悟的央掘魔羅,在接受諸聖、諸天的祝福之時,竟然為了強調「如來藏」義的高明,而散彈四射,藐視群倫,並且將他所施加在眾生身上的巨大殺業,一概合理化為視眾生需要而「示現」與「幻化」的善意言行,這實在很難自圓其說。因為從上下文中,吾人委實難以想像:近千人被屠殺的斑斑血淚,到底調伏了哪些應予毀棄的「惡法」?即使真有這些或那些應予調伏的惡法,難道非要使用到大量屠殺這么負面的手法嗎?
這種顛覆「道德」常軌的表現,被央掘魔羅自我評價為「善修菩薩行」,這在他本人而言,容或是真實不虛的一番表述,然而一旦形成「典範」,就必然容易混淆真假、是非、善惡、對錯。試想,倘若有人起而仿效,將自己的罪惡言行,都托辭為「示現」與「幻化」,凡夫肉眼又當如何簡別:此是事實而彼是謊言呢?
央掘魔羅以「如來藏」為真理,亟欲改變異見,其情委實可感,但方法則容有改進空間。他或許可以效法常不輕菩薩,依於「如來藏」原理,而將異見人士一律視同「未來佛」,尊敬之,珍重之,寶愛之,這比起動輒將異見人士視同「蚊蚋」,必當帶來更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