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慧法師:「生死根本」解惑──記一封印公導師的手諭

生死根本」解惑──記一封印公導師的手諭

/釋昭慧

十二年四月,我住在大岡山大精舍,正勤讀妙雲集未久,每每因其中對法義與戒律見解,化除了自己長久在傳統佛學領域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而雀躍不已。

有一點我最駭異,因為「妙雲集」中不只一次提到:淫慾不是生死根本。我不疑惑了!我覺得導師的著眼點似乎是放在男女相互佔有的私慾私利與有情和樂善生的社會沖突。但所謂「淫慾是障道法」,它的深義難道是止此而已嗎?「徹底戒絕男女淫慾」到底是方便適應,抑或是究竟施設?是佛陀對此一時地的出家二眾的方便禁制,抑或是對一切時空一切有情的究竟示教?

於是我寫了一封夾問夾議的五頁信函,請教導師老人慈悲,以十二頁的長函作了最詳盡的諄諄教示。這可說是「妙雲集」論「生死根本」問題的,更周延完善的補充說明。

以下是我的問函及導師手諭的內容

導師慈鑒:

弟子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明明知道您多病、忙碌,偏是又去信、又往訪的,干擾您的生活,但自入佛門以來,再沒有比讀您的著作喜樂的事了!長期接受這無聲的懇切教誨,使您在弟子心目中,無疑是永遠的舟航。明師難遇,在學道過程中的疑惑若不把握時機切問近思,以後將會造成怎樣的遺憾啊!因此,請原諒弟子再「不懂事」一次,慈悲啟迪弟子的愚蒙!

您在「妙雲集」中,不止一次提到:淫慾不是生死的根本,上之,色界以上的眾生是絕淫慾的,下之,某些濕生的低級有情是自體分裂而繁殖的,地獄有情是業感化生的。在《佛法概論》第二百三十頁,您更明確指出:「衣食無情的,雖與社會有關,但比較容易的自由控制。男女的牽制,系縛力特別強;在男女相互佔有的社會結構中,苦痛是無法避免的,實是障道的因緣。在當時的社會中,適應當時的出家制,所以徹底戒絕男女淫慾。如人間為北俱羅洲式的,依此而向出世,男女問題也許會像衣食一樣的解決了。大乘凈土中,有菩薩僧而沒有出家眾,即是社會理想的實現!」

您的著眼點似是在男女相互佔有的私慾私利與有情和樂善生的社會沖突。但所謂「淫慾是障道法」,它的深義是不是止於此呢?「徹底戒絕男女淫慾」到底是方便適應,抑或是究竟施設?是佛陀對此一時地的出家二眾的方便禁制,抑是對一切時空一切有情的究竟示教?這是弟子疑惑所在。

若說男女欲愛之痛苦僅由男女互相佔有的社會結構而來,那麼,不互相佔有的欲行,如共產黨的一杯水主義,為何被評為「罪惡」?不負責任的濫淫何以被譏為「無恥」?這罪惡與無恥難道僅是人類後天的道德意識之判斷么?

畢竟人間不可能有北俱羅式跡近神話的,不須為淫慾付出生養幼子代價的母親,氏族繁衍的文化意識也警醒了須為淫慾負起教養後代責任父親。也因此,在男女不互佔有的原始社會結構中,淫慾所產生的苦痛就是存在的,為了因應這一事實,袪除這等苦痛,方演進為母系或父系的男女互相佔有的社會結構。雖然部份的解除了前述的苦痛,卻無助於女性生產撕裂的劇苦,且無法根絕淫而不貞的的罪惡,又流衍了家單位財產私有制所產生的一切罪苦。就這社會痛苦的根源來說,不論佔有式或不佔有、單一佔有(一夫一妻制)或多數佔有(母系社會的多夫制及父系社會的多妻制),究因男女淫慾而來則一。

男女淫慾,雖說是由我愛而出發,但到究極處,多有殉情的愚昧悲劇;由自我欲愛而至自我毀滅,正是欲愛的一大矛盾一大苦迫!根本說來,淫慾即是有情無明之一種表顯。佛制比丘切絕欲行,除了洞鑒於淫慾所帶來的社會結構之缺陷性,更因「淫慾不除,塵不可出」,深切關係有情生死流轉,直接間接產生無限的憂悲苦惱。若說是純為適應「當時的社會中」、「當時的出家制」,怕還不是究竟之說吧?

佛陀教說的本懷,是欲一切眾生嚴立梵行,由此而離生死苦,得涅槃樂的;但對在家二眾之只戒邪淫,不遮止正淫者,則為適應一般有情慾愛深固的事實。若嚴絕之,恐愛重者畏難而退,長夜不得佛法饒益;所以不得已而開顯雖非究竟而不失和樂善生之方便的人正道,在可能的範圍內,對淫慾作一對象的范限,使它減低有限度的苦痛──根絕淫而不貞的罪惡,保護現有的雖不完美卻屬必須的家庭制度。可見男女互相佔有,仍有相對性的社會道德價值。但這僅是方便適應,所以在出家眾中,佛陀淫慾是嚴加呵斥止絕的,必其根誅蒂翦,才有我生已盡……不受後有」的可能!

菩薩凈土有「無出家聲聞僧」的,大概只是不現「剃除鬚髮、著袈裟衣」的出家形相,如釋沙門團那樣。論理,梵行不立,那有究竟的法樂可得菩薩戒中,對淫戒的限制,比聲聞戒還要嚴格而徹底,連一念淫心都犯戒。可見在此穢土中,為別於欲行的居家俗士,而有禁慾的出家乞士,若凈土菩薩之一律根絕淫慾,則在家出家之別尚有何實質意義?豈非消泯於無形了嗎?這是弟子對於經教「大乘凈土中有菩薩僧而沒有出家眾」的體會。凈土經典往往強調彼土眾生「不從胞胎生」、「蓮華化生」,即明白顯示大乘有情生命,不由男女淫慾而出,是自無限悲願中的精進不已而來。「像衣食一樣的解決」的男女問題,在這樣的凈土中,怕也是不存在的。

世間哲學有謂:吾人之生理構造,不過是吾人內心慾望之變形而已。故人類生而有男女根,正表顯了人類強烈的欲求這一事實。而佛之大人中有馬陰藏相,也正表徵他是舍欲清凈的、聖潔無染的。弟子不免想到「凈土中無女相」的問題。「男女」是相依待的假名,「無女相」不過表徵凈土行者無欲染過患;心除男女之欲,於是相泯男女之別,若說為「無男女相」,但有清凈庄嚴大丈夫相,可能更為適切吧!以「凈土無女相」為根據而貶抑女性的大男人主義者,似乎又落於戲論而不自知了。

說是不是呢?

敬祝法安

弟子  昭慧頂禮  七二、四、十一

◇    ◇  ◇

昭慧仁者:

來信所論淫慾問題,牽涉極廣,茲略答如下:

1.淫慾不是生死根本,但在現實人間淫慾「是障道法」,這是我從佛法得來見解世間是苦,「苦」體是每一眾生(依五蘊、六處和合而有的)自體。何以有此生死苦果?「集」起生死的是愛,愛的內容為:「後有愛,貪喜俱行,彼彼喜樂」。佛曾深感眾生的難以教化,問題為每一眾生,有「愛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喜阿賴耶」──深藏的愛著窟宅。以上,是佛法根本,阿含及廣律所說眾生生死不已,原因煩惱煩惱是無量數的,可分二類:一、「分別生」的:主要是人類文明發達所引起的,文明越進步,煩惱越多。這在現實人間,是嚴重的,可以造成最大的惡業;但斷除了,還是在生死中。二、「俱生」的:其中一分,是一切眾生所同有的,一切眾生所必有的。這雖是微細的,不妨礙人天善果,但卻是最為難斷的。如末那相應的四種煩惱,「我痴,我見,我慢,我愛」(一切都加一「我」字)。佛法以愛為集諦;經說:「愛莫過於己」,這是意識或無意識中所必有的,所以說:自我愛生死根本。你以自殺殉情來表示是淫慾而不是自我愛這是不知愛的內容。從自我愛而延擴起來,經說三愛:「欲愛、有愛、無有愛」。欲愛是物慾(淫慾在內)的愛著;有愛是自體存在的愛著,無有愛是否定自己、超越自己(自殺、愛著涅槃解脫等)的愛著。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如沒有尊重自己(人格道德)的一念,能為仁義而死嗎?其他,有些在生死中的眾生,是沒有淫慾的,你既然知道,那也就不再說了

2.解脫生死,重在斷除煩惱。欲界人類,如淫念與淫事多,不論什麼法門都是不可能解脫的,所以說「淫慾障道」。在某一期間(長短不定,依根性及精進程度而不同),暫斷淫慾精進修行止觀相應,引發無我凈慧,就能我見而得初果。證果後,在家弟子如為事業(少少不妨)與淫慾所累,就不能進修得二果。得二果的也是這樣,所以初果、二果的在家聖者,依然能生男育女。如離欲界煩惱,進得三果,那在家也不再有淫念了。如得四果,雖然年富力壯,女性不再有月經(身體健康正常);男性也不會夢遺不凈出家可得四果,在家可得三果。在家而得四果,那就不是當下涅槃,就一定出家了。但有的部派說:阿羅漢也有在家而不出家的。三果聖者死後生天,那是沒有淫慾色界;但凡夫依禪定力也能色界,所以沒有淫慾,並不等於斷除生死根本。欲能障道而不生死根本,這是我對佛法的理解。

3.生在人間,維持個體生命的,是飲食;延續種族生命的,是淫慾。古人說:「食色性也」,性是出於本能的。一般人的飲食或行淫,是不離煩惱的。如恰當──適合個體的正常需要,適合當時社會的正常制度,這不能說是罪惡,不會因此而生天、墮地獄也不會因此而流轉生死(不感報應)。煩惱有二類:一是惡(不善)的,一是無記(不可說是善是惡的。無記的雖然微細,到底是不清凈的,所以名為有覆無記。本能的自我愛,也屬於此。引起淫慾的欲愛,與嗔、痴等不同。人及大多數畜生(鳥獸蟲魚等),淫慾本能的。到一定時期生理變化而自然發現。凡屬於本能的,不能說是善是惡。如食草的牛、羊等,不能說有「不殺生」的美德;蜘蛛結網捕蟲而食等,也不說是專造「殺生」的惡業。如煩惱本能而起,率性而動,無記所攝。所以在世間法中,飲食男女是正常的,否則人類都要地獄了。眾生自我(我是主宰」義)為中心。欲界人類的欲愛──愛著、佔有的「物慾」非常強,貪心熾盛。食,發展為經濟的爭奪;淫慾也一樣,每逾越正常。食色性也,而食色成為人與人間永不解決的困擾(苦,並不限於食色)。人類知識進步,依自我(主宰)愛而來的佔有慾,人是不可能沒有的,於是有家庭國家,國際(到現在,還沒有形成有效的秩序),這是容許私慾而又加以限制。從容許說,是保障私有,所以要保障私有,正因私有欲出於人性,不可能沒有的(共產制否定私有經濟,於是大多數怠工,造成不可免的貧困)。但過於縱容私有,又會造成另一形態的困難,如自由經濟制的周期性衰退。私有、佔有,可說有正常的一面,但從佛法(出世法)來說,源於人性而來的私有、佔有,世間是不可能有徹底的解決。從個人(在世間)來說,衣食經濟事項,如能少欲知足,是容易解決的(當然不是徹底的解決),而淫事有關雙方,不能專憑自己意志來決定,如漠視對方,會增添家庭的糾紛困擾,比衣食問題是更難解決的。所以佛制出家,以不蓄私產為原則,而淫慾則完全禁止。總之,根源於自我愛而來的私有佔有,世間是永不能解決的。共產黨否定經濟私有制,造成永遠的貧困;一杯水主義,在一民眾來說,那是不完的悲慘事實。佛制出家的完全禁止淫慾,如不能安心佛法喜悅之中,即使持戒謹嚴,不敢違犯,內心矛盾也不人天功德,不能趣向聖道解脫的。真正的「梵行已立」,是無漏聖道的成就

4.「如人間……理想的實現」,是古代佛弟子理想我是遵循古人理想而說吧了。北俱盧洲式的,「跡近神話」,其實是古人對原始社會的懷念。文明愈進步,人類的問題愈多,於是古人想起原始社會的淳樸。猶太人心目中的樂園,中國所傳葛天氏、無懷氏之民,都好在「不知不識,順帝之則」。蒙昧時代知識未開,私慾也不發達,飲食男女都任性而行,當然人與人間的問題也少些。其實是不可能沒有問題的。鳥類爭食;即使吃不完,狗也會為食而相爭;為了異性的追逐,公犬互咬是常見的。雖說古代知識未開,總要比禽獸聰明得多怎能沒有人與人間的困境呢!不過比文明進步的,要安和得多大乘凈土,是近一步的理想國。衣食自然智慧發達,佛法流行,男女問題也得到解決。早期的東方阿佛國,有出家(沒有僧制)也有在家,有聲聞也有菩薩,有男子也有女人,卻沒有現實人間苦難。特別是女人:「妊身產時,身不疲極,……亦無有苦,……亦無有臭處惡露」:這是理想的人凈土蓮華化生,原從印度神教,梵天蓮華中出現而來,是理想的天國凈土。這樣的凈土,沒有飲食男女問題。最高的理想,沒有在家出家差別,本不必說沒有女人。傳說印度梵天,沒有女人都是丈夫相(無有女人凈土,與此傳說有關)。其實,在梵文中梵天是中性名詞,可說是沒有男女之相的(梵文,有男性、女性、中性,如現代語文中的他、她、它一樣)。你問:「到底是方便適應,抑或是究竟施設」?我所說的,只是順著古人理想而作此說。如徹底的說:是世間(以每個眾生自體為本而活動於時空之中)就是苦,苦是本質的。即使沒有男女淫慾,如化生天國,或低級動物依自體分裂而繁殖的,也還是在苦中。想像美好世間,而又以為沒有苦,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是世間,苦是不可免的(但苦有輕重的不同),這才要有出世法的必要!

5.你的意見,限於人類,似乎覺得女人特別苦。其實,男女不同,就有不同的苦。科學不斷發明,可能有「助於女性生產撕裂的劇苦」,如試管嬰兒的成功,無痛分娩等,但這還不是苦!「連一念淫心都犯戒」,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你讀佛書能有啟發,論列也有條理,也有充實信仰,我可說是非歡喜的。最好能對佛法,根本的經律論,下一番功力,應於佛法獲得更完善的見解(近代人的寫作,都只能作參考)。    即祝法安!

印順  四月十六日

導師這番開示,令我矛塞頓開,從此對生死根本、解脫關鍵善惡分際、世間本質乃至凈土意義都有了突破傳統關念的全新見解

七八、四、十二,於正觀學舍

(1989.5.《新雨月刊》第23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