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利法師:尼泊爾的狗

- 尼泊爾的狗 -

尼泊爾的狗絕不同於中國的狗,中國的狗對主人相當地忠誠,見生人就狂吠,甚者咬之。而尼泊爾的狗卻是大大的不同。

尼泊爾的狗一般是沒有主人的,它們全靠自謀其生。偶爾也有一些尼泊爾村戶固定地喂一些狗,但食物一定是人們吃剩下的。尼泊爾有一習慣:不吃剩下的東西。一則因為天熱,沒處可貯藏而怕放壞;一則剩下的也不多(他們一般是吃多少就煮多少,且僅煮、燜之法而已),也就布施給這些可憐的沒主的狗東西。狗有了吃的,且常常有,這可比自己到處漫遊艱辛地尋找簡直有天上地下之別,狗們於是也就賴在那兒不走了。在外人看來,尼泊爾的狗們好象是有主人的,其實不然,他們只是臨時固定下來的「野狗」罷了。

我們來藍毗尼以前,附近有一位苦行的華僧。他在一片荒林中搭了一個茅蓬,每天也自煮一點稀飯以滋養色身。一條略帶白斑的黃色狗聞香而至,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於是以中國人的習慣「收養」了它,且美其狗名曰「智了」。後來我們與苦行僧認識,逐漸熟悉,他也就常到我們這邊來,畢竟我們人多。狗當然也是跟著來的,但不敢進門,因為我們這兒早已有兩條狗的:一狗名曰「小胖子」;一狗名曰「baby」。它們後來好象也混得十分熟悉了,智了順理成章地作為客人進了我們的院子。

有一次,我看見苦行僧與別人在聊天,也就湊了過去。誰知剛坐下,趴在地下的「智了」站了起來,對著我來了一個優美動作:雙腿同時向前,頭略向上抬起,然後身子俯向前方。我煞是奇怪:是伸懶腰乎?是行禮乎?正詫異不解,又來一人,智了居然復從地上爬起,對著來人重複了剛才的那一套動作。我於是認定:這是「行禮」,如同有禮貌尼泊爾人每天初次見面時必定雙手「合十」(合掌)於胸前、口念「南無斯得」(你好)一樣。我十分興奮向在座的各位宣布:尼泊爾的狗是很有禮貌的,具有紳士風度。那知在座諸位並不苟同我的新觀察,因為此行禮之動作確是與狗們伸懶腰之動作同出一徹。但我仍持己見:哪有這樣十分特別地對著人且如此頻繁地伸懶腰的?正爭執不下時,恰巧又一人踱步過來,智了竟然在其人坐定後,特地走過去又來了一個標準的雙腳前趴、身子前俯的伸懶腰禮,這下大家可就真是詫異不已了!這大概是受有禮貌尼泊爾人薰習的緣故罷。諸位,下次有機會尼泊爾,如果有狗們對你伸懶腰,你要記住,這是狗們對你在行禮,它們在熱烈地歡迎你,希望你有所表示;同時你也要記住,這可是我的新發現

尼泊爾的狗的這個特點是「見面熟」。就如有些人,一碰面,那怕是第一次見面,便如故交,熱火朝天地跟你東扯西拉個沒完沒了,管你喜歡不喜歡你想擺脫還不成。我們有一習慣,每天吃完晚飯就散步一圈。經常的情況是,我們走著、說著,不經意之間,不知從哪兒來的一隻或兩只瘦骨鱗峋的狗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發現後,總有一種不舒服感覺,象是盯梢。於是我們便雙手揮舞,口中念念有詞,請這一個或兩個傢伙走開。它們雖走遠了,但仍是老遠地望著你,一副心不甘情不舍的樣子,只到看不見時,方才心頭落地。它跟著人不為別的,只為那一點腹中物而已,古人有「民以食為天」,狗也不例外,它也是以食為天。

所以尼泊爾的狗不用怕。很多他國遊客、香客到藍毗尼來觀光、朝拜(藍毗尼乃釋迦牟尼佛誕生之地),有狗們上去親熱,又是行禮又是擦身,膽小者便嚇得魂飛魄散,左躲右閃,避之恐不及。如了解尼泊爾狗情,是大可不必的。不喜歡它時,哪怕踢它一腳,它也不咬人,為什麼呢?其一是所有的人都是它們的主人,是食物來源處;其二是懶。

的確,懶是尼泊爾狗的共性。大街上、快速公路上到處都有狗們趴在那兒,任憑你汽車、摩托車飛馳而過,它自安睡不動。好象尼泊爾的汽車聲不太響亮,開過狗們時的震動不太夠力一樣。但是我之於汽車聲則不是這樣的,當我坐在房間里看書時,每每有十分強勁的機械雜訊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始以為飛機過境,哪知伸出頭往窗外觀看,卻是一輛大卡車。感受之不一樣,大概是人與狗不同類罷。擬或是狗們懶得搭理,抬一下頭或翻一下身要消耗許多能量

睡著如此,即便是醒時也是如此。尼泊爾的狗們也同人一樣吃了沒事會在大街大道上閑逛,這時汽車開到它們面前,它們會絲毫不理,大有一副「生命誠可貴,懶勁價更高」的精神,即使軋死我,也不屈服的架式。汽車見勢不對也得繞之而行了。繞而避之是尼泊爾人的慈悲,他們對於狗、蛇之類,向來是不殺的,更不會吃它們的肉。不象中國人之於狗肉、蛇肉不但吃,而且吃出許多花樣來,甚至於連蠍子螞蟻也來個盤中餐。中國人到尼泊爾來開車,當然也得入鄉隨俗,禮讓為先。

人說尼泊爾的狗之所以在大街大道上象大爺一樣大搖大擺、橫行霸道,是因為狗們看不慣「牛神」們。在尼泊爾的黃牛是被尊為神的,神自然是可以在大街大道上信游,視察人間。人見了神當然要禮讓,請神先行或繞道而行。在尼泊爾可不能象在中國一樣打倒「牛神蛇鬼」,牛神如喪於你的手,肯定沒完,法律明文規定是要坐二十年的大牢。狗見了人對黃牛如此這恭敬心中大有不滿,自有怨言:你黃牛不就是個子大一點,雖然我個子小,但我對你吠叫兩聲,你不照樣嚇得逃竄嗎?人們既然怕你,你既然又怕我,人們一定是怕我的。或者狗們這樣考量:你黃牛偌大的個子,沒得人軋你撞你,我狗這點東西,小不著眼,大概也沒得人軋我罷。於是,狗們便仿效牛神在大街大道上信哉幽哉了。

這樣的說理似乎是有理,但我仍是懷疑這只是人的想法,不是狗的思想尼泊爾的狗僅僅只是懶的原故。為了證實這一點,我於是搞起惡作劇了。平時散步或到外面去,我有時以自行車代步,每每碰到趴在地上的狗兒們,總想考驗一下它們。但鑒於尼泊爾人一向不打狗,所以起初還不好意思。後來心想要實驗也就顧不了這許多。第一次,我在碎石路上騎車去花園,一條黑狗悠閑地橫趴在路中央,為了慎重起見,我先下車,對準它慢慢軋過去,車輪已然挨著它的身子,它才懶洋洋地抬起頭,忽見一龐然自行車竟敢軋過來,看樣子不讓也不行了,不情願「噢」地一聲從地上爬起。第二次,在一片開闊的場地里,周圍散著一些賣小零碎的攤販,冷冷清清地也沒有什麼生意。我騎自行車到此處時,見一大一小顏色一樣可能有親戚關係的兩條狗正躺在場中,我於是又生起了對狗考驗的念頭我對著它們慢慢騎過去,它們還是同往日一樣巍然不動,其實我也不是真忍心地把它軋個怎麼樣,於是我擺動車向,對準其中一隻小一點的狗伸出的尾巴踏車而過,他「噢」地一聲半抬起身子,揚起頭觀察了一下動靜,或許尾巴神經的末梢,其痛不太明顯,它連尾巴搖都沒有搖又原地原樣一躺而下。我在場中打了一個圈,又回到原來的方向沖它踩去,車到近前,它一點也沒有吸取前一次的教訓,仍然一動也不動,我這一次可要對它厲害一些,於是對著它的前爪軋過,這次可真痛了,「嗷」地大叫一聲一躍而起。我怕驚動周圍的小販們,不大好意思,環顧一下四周,小販們仍各忙其活,竟沒有一人向這邊張望看熱鬧。這可值得咱中國人學習,在中國稍有小事,看熱鬧的人便蜂湧而上,定圍得水泄也不通。

狗在原地懶懶地抖動了一下身子看了看我(或者說瞪了瞪我),又躺下了,意思大約別打攪我的美夢,討厭鬼!但我卻仍要軋它,因為哪有到了有生命危險的時候還無動於衷!第三回合,我對準了它的頭部,直到車臨頭僅半尺許它才「噢」地站起來。由此可見尼泊爾的狗確乎是懶了,中國有句俗語叫做「火燒到眉毛也不急」,真是如此。

有一次更也出奇,我仍是軋一個橫仰著躺在場中的體格略壯的花斑狗(尼泊爾的狗大多精瘦,可能是營養不良),車已經觸到了它的肚皮上,狗居然沒有動,我於是懷疑這兒怎麼有一條死狗沒人管?正詫異,忽有人道:「 he is meditating!」(他正在參禪呢!)我抬頭一望,原來是一個尼泊爾僧人(或許是印度僧人)。狗也能參禪?難道說人人皆有佛性思想已經傳到了尼泊爾印度了?狗參禪也不不可以,但如果修行墮落到畜生的地步那豈不是慘了嗎,盡管是飯來張口,衣不用愁。

人們都說畜生就是畜生,不能說話,有吃就行在我看來,並不是如此,拿尼泊爾的狗來說,盡管它們是畜生,但是它們也有思想、有認識,也有貪好嫌壞、你爭我奪。

我們剛住到藍毗尼時,有兩條狗已「住」在我們這里,就是前文說的「小胖子」「和「baby」,它們順理成章地為我們所「養」的狗了。開始我們十分可憐它們,吃飯時便舍一口給它們。特別是我們廚房裡的領頭,由於工作的便利,加上他的慈悲心廣大、視眾生一律平等,所以給狗們吃的還是新鮮而無染的食物。相對於尼泊爾的「野狗」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乃是天堂般的。但是不久之後的一天早上,成群結對的狗們不約而同來到我們的院落中,雖然我們沒有舉行重大活動,也沒有邀請函的發出。狗們有組織地不是到此一游,而是直沖小胖子和baby的就餐處巡視一番。以後幾天,它們仍是不時到此檢查。這些狗們散居在幾平方公里的藍毗尼區,怎麼會知道這兒就有上等食品供應呢?思來想去,除非是小胖子和baby在外自我炫耀了。可見狗一定是有交流語言的,狗們也與人們一樣「好大」。看來愛面子不但是人的脾性,也是狗的脾性,推而廣之,一切有靈知的動物大約也是愛面子了。

有了可口的食品,且天天按時供應,當然求之不得,狗們於是都要佔據這個有利的地方,鬥爭就開始了。長隨苦行僧的「智了」便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想獨霸。盡管苦行僧對它如此的不錯,它還是捨棄了它原來的「娘」(糧也),投奔高處。智了比小胖子兇狠,所以小胖子既恨又怕。有一次,我們用腳擋住智了的頭,小胖子偷偷地從後面猛咬一口後一溜煙而逃,它是鬥不過智了的。我們一向是厭惡鬥爭的,又考慮既然小胖子先來,還是先入為主吧,就決定趕智了出院。「智了」只是賴:吆喝,毫無效果;用腳踢,它半歪頭瞪了一雙既憤怒又哀求的眼光看著你,踢一下,它「噢」地一聲就是不動,推一下,它在石板地上滑兩米遠了不動。狗不怕人腳,是諳熟力的相對原理,心中嘀咕人踢我一下,我有多痛,你人也有多痛,而我是狗骨頭,不怕你。最後只好動棍棒,狗見著棍棒,拔頭便溜,打著了它,它痛可人不痛。

後來狗們仍是偷偷溜進來。但令人惱恨的是狗們進來後不講衛生,隨地大小便,而且是對著柱子泡一尿,好象以解對其趕打之仇。我們迫不得已,最後並同小胖子也趕出,但它的飯碗沒有拿掉,只是讓它偷著溜進來吃了快走。這樣,於是食物也不新鮮了,有時也會帶有餿味的。小胖子撞進來到它的飯碗邊,聞了一聞,瞅了一瞅,色香味全不對勁,轉過身掉頭便走。狗不是「以食為天」嗎,難道是我們給慣的,還是狗也有它的追求?

狗既然有思想、有追求,自然也有狗們的社會。一次,我坐在花園的長凳上,兩條長期生活在裡面的狗也湊過來,我一向對狗沒有好感,所以沒有理踩它們,它們也知趣地到旁邊玩去了。不一會兒一隻外來狗撞進圍有柵欄的花園內,這兩條「地主」狗不約而同攻了上去,來狗知好漢不敵二手,不戰而降:仰躺在草地上,四肢朝天。但二地主狗大有此地他狗不得入內之意,對著來狗你一口、他一口,先不是用勁咬,後來真用力了,咬得來狗嗷嗷大叫,來狗乃知此地不可久留,縮著一條後腿一跛一瘸地跑到柵欄邊。我注視著那可憐的來狗,心中正痛恨這兩個欺生的狗東西,但我的可憐立即就消失了:因為那隻吊著一條腿的來狗,跑到柵欄邊時,竟然伸出那吊著的腿,四肢平穩自如地走出柵欄門!狗也會以強欺弱,狗也會蒙騙他狗。

這就是尼泊爾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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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廣東佛教協會會刊:廣東佛教 2003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