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佛教歷史上,那猶如滿天繁星一般數不清的歷代高僧當中,寶志禪師是我最為景仰的一位。
究其原因,不是因為他貴為梁武帝的國師,也不是因為他那超群的證量和不可思議的妙用神通。而是因為,他對於無上禪的似乎超越了傳承的通達,以及如此清晰明了的智慧表述,為我們留下了諸如:《大乘贊十首》、《十二時頌》、《十四科頌》等等極其寶貴而精要的無上心法。
即使不曾見到過達摩祖師,寶志禪師卻完全通達了傳心之法。他的諸多做略與風范,啟迪了後世很多禪師,以及無數嚮往見性成佛的修行者。為我們彰顯了無處不在的,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天然大道。
以下是我自己對於《大乘贊十首》的聞思修筆記,在這樣的熏修過程當中,承蒙寶志禪師大智慧的加持與啟迪,自覺對於法性之明了獲益甚深。
《大乘贊十首》之一:
「大道常在目前,雖在目前難睹。
煩惱本來是空,妄情遞相纏繞。
一切如影如響,不知何惡何好。
有心取相為實,定知見性不了。
悟理本來無異,覺後誰晚誰早?
但能不起吾我,涅槃法食常飽。」
什麼是「大道」?道是能通之意,無所不通的,才叫做大道。猶如「條條大道通羅馬」一般。
世界上當真有這樣一條無所不通的大道么?如果說有,它也不可能通往無窮無盡的虛空;如果說沒有,即使是無窮無盡的虛空,又何曾跳得出我們當下的這句話呢!
什麼是大道?不屬於有和無,超越於方位和處所,遠離於一切束縛的,勉強把它叫做大道吧。
所謂大道,對於學佛人來說,就是佛陀所成就的圓滿覺悟之道。這個覺悟之道在哪裡呢?
兩千五百多年以前,苦修了六年的悉達多太子,端坐在中印度的一顆菩提樹下,發出了堅定的誓願:
「不成正覺,不起此座!」
太子就這樣安住於四禪當中,觀察覺性,經過了整整四十九天。終於,在某個凌晨,啟明星生起的時候,太子目睹明星,豁然之間,成就了無上正等正覺之大道。
人們最為關心的,就是:
「當目睹明星的時候,他究竟悟到了什麼呢?」
別無奇特,借境明心而已。
所謂的覺悟大道,就是佛陀與一切眾生都共有的本來覺性。也可以叫做心性,或者佛性、真如、如來藏、圓覺妙心、法身、涅槃、諸法實相、平常心、法性,等等。無論把它叫做什麼,佛陀覺悟之時,發現它就是一切萬法的根源。只要徹底了悟它,一切就本來解脫。心也好,法也好,一切事物也好,都在覺性大道當中本來圓滿。
一切眾生,包括我們自己在內,從來沒有離開過覺性大道。只是,我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已。
為什麼會視而不見呢?
為什麼會聽而不聞呢?
因為它不屬於任何聲音。
它沒有任何形相,卻顯現出了一切形相,同時明了一切形相。它甚至從來不曾把任何形相排除在自己之外,或者攬入自己懷中。因為,它就是一切形相,一切形相就是它本身。正如同馬鳴菩薩說的那樣:「所言法者,謂眾生心。」
——這實在是太奇妙了!
——卻又是如此地普通。
「大道常在目前,雖在目前難睹。」
覺性大道從來就這樣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如同啟明星帶著它的光芒展現在太子的眼前一樣。
雖然如此,我們卻很難發現它。以至於,在夜睹明星之前,連悉達多太子都不曾發現它。
原因何在?因為人們的眼睛總是習慣於盯著那些五彩繽紛的形相,卻忽視了明明白白的眼光和心光。如果沒有了明明了了的心光,眼睛就不會見,種種形相就無從顯現。
——即使有人知道這個道理,如果不能夠時時迴光返照的話,也不可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妙義。
大道何止常在目前?它也常在我們的耳邊,常在我們的鼻子里,常在我們的舌頭上,常在我們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際,乃至於,常在我們的念頭當中。
然而,它不是我們眼前的風景,不是我們耳邊的聲音,不是我們鼻子里的氣味,不是我們舌頭上的味道,不是我們手腳的運動,也不是我們心中的念頭。
大道如水,而眼前的風景、耳邊的聲音、鼻子里的氣味、舌頭上的味道、手腳的運動,以及心中的念頭,則如同水波。水波當然是水,但水可不僅僅是波——因為它本來不曾有那些盪漾的波紋,那些波紋通常會遮蓋住它無形而純凈的本性。
水中往往有波,所以,如果我們想要了解水以及水的本性,就不應當拒絕水波,也不應當試圖通過撫摸水面來讓水波停下來——那隻會適得其反。
同樣,如果我們想要開悟如水之大道的本來面目,就不應當拒絕如波之聲、色、言語,以及念頭等等,也不應當試圖斷除它們——那反而會增加它們的擾動。
波本來就是水,所以,聲、色、言語、心念等本來就是覺性大道。而所謂的煩惱,其本質就是連續不斷的念頭——它又何嘗不是覺性大道呢!
於是,根本不必去斷除什麼煩惱,因為除了一連串生滅不停的執著念頭之外,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實有的叫做煩惱的東西——它是空的。
「煩惱本來是空,妄情遞相纏繞。」
然而,如果我們往內心裡面仔細觀察一下的話,就會發現,這些痛苦是多麼地虛假——它自作多情地創造出了一連串情緒和念頭,並且用這些自己創造出來的愛、恨、情、仇等等不良情緒以及各種概念,把自己捆綁了起來。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明白了這些,當我們再次陷入煩惱當中的時候,我們就不應該繼續埋怨說:
「某某人,某某事,真可惡,恨死我了!」
而應當拍拍胸膛,問問自己:
「為什麼我要在意他(她),或者在意它呢?它們有那樣重要嗎?在意又能有什麼用呢?」
——這樣審視自己的煩惱心,才找到了問題的本質,如同扼住了毒蛇的七寸一樣,它再也無法害人了。
「一切如影如響,不知何惡何好。」
我們眼光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現於覺性之鏡當中。也如同鏡子裡面的影像一樣,看似非常真切,實則相當虛假。當一隻貓第一次照鏡子的時候,它會驚訝於鏡子裡面的同伴,並且會伸出爪子到鏡子後面去逗它。而當它終於看清楚鏡子後面沒有另外一隻貓的時候,它就明白了,鏡子裡面的貓就是它自己。
有的時候,人並不比貓更聰明。
如果我們經常觀察心性的話,就會知道心性裡面並沒有什麼山河大地、宇宙萬物。於是,就應當明白,一切事物與景象,不過是自己的妄想心,在覺性之鏡當中映出的影子而已。
同樣,我們耳朵所聽到的一切,那些似乎很真切的聲音,也都是我們的妄想心在覺性空谷當中的迴響,並沒有什麼實質內容。
倘若能夠這樣觀察的話,面對著如影如響的,一切如幻不實的萬事萬物,哪裡有什麼值得厭惡或者喜好的呢!
「有心取相為實,定知見性不了。」
面對著妄想所現的種種幻相,如果我們非要把它們看作是實有的,而去進行執著和攀緣的話,毫無疑問,是不可能明見覺性的。
除此之外,如果有人想要通過造作和積累善業而去求得成佛的話,那將會越行越遠。惡業也罷,善業也罷,都是思維分別心的造作,也都屬於生死輪迴。想要用生滅造作的行為,去求得無生無滅的本來覺性,怎麼可能實現呢!
一切眾生就這樣陷入了分別造作的生死業力當中,隨著業力習氣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無論投生到了哪裡,都時常與業力習氣相伴隨。然而,在無明黑暗的生死牢獄當中,眾生對於這一切竟然毫不知曉。
——倘若不是佛陀出世的話,也許至今都不會有人知道生命世界的真相。
「悟理本來無異,覺後誰晚誰早?」
於是,我們可以開始學習,開始修行,開始明白經文當中的法性妙理。
一旦我們開悟了覺性之理,才知道一切眾生,包括自己在內,本來就與佛陀沒有什麼兩樣。
當我們真正獲得覺悟的時候,就會徹底明白,覺性本來如此。無論已經覺悟,或者尚未覺悟之時,覺性都不曾有絲毫的變化動搖。我們的覺性本來覺悟,哪裡需要分什麼覺悟的早和晚呢!
法界就是一切萬有的總稱,它包羅萬象,涵蓋虛空,乃至於一切心靈。假如能夠測量一下大小的話,法界是無邊無際的,如同無邊無際的虛空一般。
然而,法界並不在我們的心性之外,它其實就是一切眾生心性的展現。所謂法界,其本質就是法性,就是心性,就是覺性,就是佛性,它們平等無差別。
雖然秉承著如此廣大的心之法界,一切眾生卻早已把它忘失,反而以為區區色身是自己,以為分別心是自己的主人。在這樣狹隘的認知當中,眾生的智慧和心量,自然也就表現得異常狹小。
——也正是這種狹隘的對於自我的認知,使一切眾生為它煩惱不已。
「但能不起吾我,涅槃法食常飽。」
在修學的過程當中,倘若能夠放下虛假的自我認知的話,修行者就沒有了需要服務的主人。這時,請反觀一下,那個具備見聞覺知的心性死亡了嗎?
——沒有,它仍舊明明了了!
即使離開了自我的執著,心性卻不會死亡。因為它從來就不曾出生過,又怎麼可能會死亡呢!
——於是,本然的覺性大道就這樣自然地展現了出來,沒有生滅,從來就明明了了,並且遠離了一切認知,它就是《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當它如此明晰地得以展現的時候,毫無疑問,它就是佛經上面用了千言萬語所標示的那個東西,它就是真如妙心,它就是大般涅槃,它就是勝義的佛陀,它就是法身。
從此以後,修行者不再需要任何額外的東西來證明它,只要隨緣地盪盡一切虛妄念頭,大般涅槃本來就常住心間。與之相伴隨的,是無窮無盡的法性智慧,隨緣顯現,充實而飽滿,令修行者的心時時處處,都平靜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