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法師:想起顏回……

想起顏回……
明 海


竟然又想起顏回,這位孔夫子的上首弟子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不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孔子這樣讚歎他的這位愛徒。

最早讀到這一段話是在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年,隻身在外求學,形單影隻。顏回的形象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田,使我在寂寞中,心生一份庄嚴和自負。

翻一翻《論語》,有關顏回的句子實在不算多。其中主要是孔子對他的讚歎,我留心統計了一下,除「賢哉」這一段外還有下面幾條:

其一,夫子說顏回終日聽他的教導,「不違如愚」,下去一省察,原來「回也不愚」。

其二,孔子問他的另外一位弟子子貢:「你和顏回比哪個強?」子貢忙答:「我哪能和顏回比呀!顏回聞一以知十,我只能聞一知二」,於是孔子感嘆道:「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

其三,是魯哀公問孔子弟子中哪位好學孔子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其四,孔子讚歎顏回「三月不違仁」,至於其他的弟子只能偶爾一至(「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五,孔子引顏回為同志者,他對顏回說:「能發揮才德就發揮,不能發揮就退藏自養,只有我和能做這一點」(「唯我與爾有是夫!」)

其六,孔子讚歎顏回一聞師教就能立刻去實行。(「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其七,孔子讚歎顏回虛懷若谷。(「回也,其庶乎!屢空。」)

有一處,孔子對顏回似乎有些不滿意,說顏回不能幫助他,因為顏回對他的教導「無所不悅這是瑕疵,還是美德?依我看,卻難以定言。

另外有兩條,一是顏回對夫子的讚歎和感恩(「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是孔子向顏回解釋克己復禮,顏回表示:「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這就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顏回,可惜天不假年,三十二歲上就去世了。顏回去世後,孔子「哭之慟」,連連嘆息:「天喪予,天喪予!」

論語》里有關顏回的記載,大致就是這些。其中最能傳達顏回人格氣質的還是「賢哉」一段。這幾句話足以喚起我們關於一位聖徒的想像:文弱,沉默;在偏僻的巷陌里,簞食瓢飲,兀坐終日;落落寡合,卻怡然自樂……。

你不可以說這是一種枯寂與逃避,因為這淡泊的生命景象中分明透露出活潑、堅毅的信息,那種以道自任的勇氣,確乎不拔的力量使人發問:顏回,他看到了什麼,體悟到了什麼,使他如此樂之不疲、隨順自安?

這不是我個人的想像

顏回,確實打動了以後歷史上的許多人。最最典型的是宋代以後,受禪宗的影響,儒者們委棄訓詁辭章之學轉而探尋孔門心法,他們關注的第一個題目便是所謂的「孔顏樂處」。顏回身居陋巷,不改其樂,孔子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語見《論語. 述而)那麼,他們樂在何處呢?宋代理學第一個大儒周敦頤教他弟子程頤、程顥「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這分明就是禪宗話頭功夫周敦頤曾隨佛印禪師參禪。有一天看見窗外草生,大悟,說:「與自家意思一般。」遂寫了一首偈語呈與佛印禪師,其中最後兩句說「草深窗外松當道,盡日令人看不厭。」「看不厭」那就是其樂陶陶了。想必周敦頤體悟到了「孔顏樂處」。

至於二程參「孔顏樂處」開悟與否,不得而知。但從程顥後來寫的一首詩看,他似乎已通達了「孔顏樂處」。這首詩說:

閑來無事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自豪雄。

和顏回的渾然不覺比起來,這裡顯出一些自負和造作,但能做到「萬物靜觀皆自得」,已是大不容易。

顏回之樂,所樂何事?這對於今天的我們是一個難以參透的謎。顏回自然不是樂簞瓢陋巷,我們不能說他是一個貧窮主義者。顏回不是一個以苦為樂的人關鍵他能雖苦尤樂。他的樂是自足自發的,不以外在環境為轉移,是絕對的。那就象是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汨汨不息,無有窮盡。朝如是,夕如是;貧賤如是,富貴如是;甚至,生如是,死亦如是。

慚愧呀,我們這些現代人

我們整日在塵欲中忙碌奔波,有幾個還能欣賞自性中那份本有的安祥快樂有幾個人能不藉助外在聲色的刺激度過一個充實的周末?又有幾個人能獨自在燈下讀完一本聖賢書而心不外鶩?

很少很少。

所以,我們迷惘苦悶,我們沒有了脊樑骨,我們會圍觀一位落水者的掙扎而無動於衷,我們會無視街頭歹徒的暴行匆匆逃走;預言:「末日」的流言蜚語會讓我們惶恐不安,巫婆神漢的魔幻表演能使我們心醉神迷、顛倒狂亂……。

有一些人冷靜下來,找到了佛法。但我衷心祝願他們不要以一種急功近利和股票投機的商業心理學佛,那樣就會忘失自己生命中本有的財富而始終得不到安樂

佛法是一種安樂法門它是要我們以法自安安他,以法自樂樂他。這個法在哪裡呢?就在我們的自性里,就在我生命的當下。如果我們能返觀內照,承擔得起,則樂自心生,向別人說一句都來不及。

這,正是顏回之樂的真意。

顏回,這位聖徒,他的靜定的身影展示出生命本來的自然風光。我又想起他來……。

原載1995年《禪刊》第四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