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發教授:周敦頤的佛教因緣

周敦頤佛教因緣

宋道發

引論

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原名敦實,因避英宗舊諱,改名敦頤,生於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卒於宋神宗熙寧六年,世稱濂溪先生。著作今存者有《太極圖說》及《通書》等,後人編有《周子全書》傳世。後世之鴻儒碩學,皆奉周敦頤為道學之祖。宋明理學始自周敦頤,亦為今時學界之定說。

關於周敦頤思想之淵源,明代黃綰所說頗值得玩味。他說:「宋儒之學,其入門皆由於禪。濂溪、明道、橫渠、象山由於上乘;伊川、晦庵皆由於下乘。」[1]黃百家則更述周敦頤師事鶴林寺僧壽涯及從東林常聰(總)禪師靜坐等事[2]。周敦頤亦嘗自稱為「窮禪客」,這是見於二程及其弟子游定夫語錄中的話。另外,周敦頤與趙拚、潘興嗣等人友善,其亦私淑蘇軾黃庭堅二人。而趙拚是佛慧法泉禪師的法嗣,潘興嗣是黃龍慧南禪師的法嗣,蘇軾東林常總禪師的法嗣,黃庭堅是黃龍祖心禪師的法嗣,諸公於佛法皆有契會。周敦頤公事之餘,經常與諸公參禪問道。例如,周敦頤在《萬安香城寺別虔守趙公(拚)》一詩中說:「公暇頻陪塵外游,朝天仍得送行舟。……談終道奧愁言去,明日瞻思上郡樓。」[3]蓋有宋一代,禪宗大行其道,禪門法匠如林,各自教化一方。士大夫參禪亦相率成風,凡聞有禪林名德,皆不辭路遙,涉水登高以相訪。與周敦頤大致同時代的著名人物,除上說趙、潘、蘇、黃諸人外,他如范仲淹參琅琊慧覺禪師,富弼參華嚴修顒禪師,張商英參兜率從悅禪師,蘇轍參洪州順禪師[4]。此種風習所及,周敦頤概莫能外。

周敦頤雖一生為官,然公事之餘,徜徉於佳山勝水之間,參禪問道於佛寺道觀之中,以其天資超邁而自得於心,終能有所發揮,作《太極圖說》、《通書》,融儒釋道於一爐,專言性理誠靜的道理,從而開啟宋代家道學的先河。征諸周敦頤之詩作,亦可見個中消息。如《游山上道觀佛寺》詩雲:「琳宮金剎接峰巒,一徑潛通竹樹寒。是處塵勞皆可息,時清終未忍辭官。」[5]《宿山房》詩亦雲:「久厭塵坌樂靜元,俸微猶乏買山錢。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雲房一榻眠。」[6]又有《按部至潮州題大顛堂壁》詩雲:「退之自謂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識大顛何似者,數書珍重更留衣。」[7]《同石守游》雲:「傍人莫說憑欄久,為戀林居作退謀。」卸職之後,周敦頤定居廬阜,亦可謂得以達成夙願。

概言之,周敦頤一生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乃是不爭的事實。因而今之學界,凡討論周敦頤學問思想,莫不論及其與佛教關係

根據先哲時賢的研究,周敦頤一生參研的僧人要有以下幾位:僧壽涯,黃龍慧南、祖心師弟,佛印了元,東林常總。《居士分燈錄》載有周敦頤參扣祖心、了元、常總三位禪師語錄周敦頤之首倡道學,實與諸位禪德關係密切。下面以幾位禪師為綱,試述周敦頤佛教因緣

一、鶴林寺僧壽涯

周敦頤師事鶴林寺僧壽涯之事,論者頗多,多語焉不詳。稽諸佛教史傳,亦多不載。據《鶴林寺志》記載:「宋壽涯禪師,與胡武平(宿)、周茂叔交善。茂叔尤依壽涯,讀書寺中,每師事之,盡得其傳焉。其後二程之學本於茂叔,皆淵源於壽涯雲。」[8]《宋元學案》的記載,亦甚簡略,然可資參證,引之如次:「先生(胡宿)嘗至潤州,與濂溪游。或謂先生與濂溪同師潤州鶴林寺僧壽涯,或謂邵康節之父邂逅先生於廬山,從隱者老浮圖游,遂受易書。」「晁氏(晁景遷)謂元公(周敦頤)師事鶴林寺僧壽涯,而得『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雕』之偈。」[9]

然考諸禪宗史籍,壽涯禪師所傳之偈,並非其本人所作,而是得自南朝的佛教居士傅翕(大士)。傅大士(497—569),自號善慧大士,浙江義烏人。初躬耕於松山,精勤行道七年,得首楞嚴定,並能通儒道典籍。後講法度眾,名聲遠播。梁大同元年(535),梁武帝遣使迎至金陵,在重雲殿為帝及群臣講經。「既至,大士星冠(道冠)、儒履,披法服(僧衣)以見。帝問:佛耶?大士默指冠。問:道耶?大士又默指履。又問:儒耶?又默指袈裟。」[10]大士這一「現身說法」,以道冠僧服儒履的表相,揭示出中國大乘禪以「儒行為基,道學為首,佛法為中心」的真正精神[11]。傅大士一生的作略及其留下的作品如《心王銘》、《還源詩》及諸偈頌等,處處浸潤著這種精神。由傅大士所開啟的瀟灑詼諧的活潑禪風,實為唐、宋以後充滿「機鋒」、「轉語」,妙趣橫生的中國禪的先河。因此,流風所及,他的作品在後世禪林中亦廣為傳誦。今之學者,論及這首偈時,因為它的語句頗類老莊,就以為中國禪是受了老莊思想影響的結果。其實,這首偈只不過是道家語來闡明大士修證所得的禪學意蘊。

周敦頤於壽涯處得受此偈,對其後來作《太極圖說》,肯定大有啟發。黃宗炎在《太極圖辨》中承認,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與當時的禪師壽涯的偈有關係[12]。他的這種看法,遠比一般的理學家高明,也更符合實際。

據說周敦頤師事壽涯,盡得其傳。果如此,則除了上面所說的「先天地」偈之外,亦與《太極圖》有些瓜葛。因為據黃百家說,陳摶得《無極圖》於呂洞賓,又得《先天圖》於麻衣道者。陳摶將二圖授種放,種放授穆修與壽涯,穆修僅將《無極圖》授周敦頤。而據劉靜修《記太極圖說後》雲,「穆死於明道元年,而周子時年十四矣。」[13]意其年少,無由受學於穆修。其實「周子生於天禧元年丁巳,至明道元年壬申,蓋十六矣。」[14]即便如劉氏所說,以周敦頤之有「遠器」,「時年十三,志趣高遠」[15]而論,何以不能從其受學?再退一步言,縱使周敦頤未從穆修得無極圖》,壽涯既然精通二圖,將其授予周敦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郡齋讀書志》即以周子太極圖得之於僧壽涯。今之學者如南懷瑾先生也指出:「……濂溪得太極圖於僧壽崖,此圖原出於道家之陳圖南。」[16]

壽涯禪師以一方外之人,而猶致力於儒家易理、象數之學,豈非不務正業?此事亦不足為怪,蓋在禪宗中以圖象來標明宗義,用易經方法用功修持,早在唐代即已出現。相傳唐代南陽慧忠國師(?—775)是禪宗圖象圓相的第一位創造者。據說慧忠曾創「九十七種圓相」,以之授侍者吉州耽源山應真禪師。應真將圖象授仰山慧寂(807—883)。仰山又參溈山靈佑(771—853),承其心印,溈山、仰山師徒別立的一宗,即溈仰宗。仰山每與人佛法,常以圓相示之,亦以之開示學人。其後則以「九十六種圓相」提持綱宗(包括圓相、暗機、義海、字海、意語、默識等六重意義),便成溈仰宗風。影響所及,禪門中以「圓相」互相勘驗者比比皆是,燈錄具載。在此之後,圖象之作代有發展。晚唐圭峰宗密(780—841)作「十相圖」和「阿賴耶識圖」,五代時曹洞宗祖曹山本寂(840—901)之作「君臣五點陣圖」等,莫不受到「九十六種相圖」的影響[17]。溈仰宗所建立圓相的旨趣,開啟宋代周敦頤太極圖的先河。洞山、曹山師徒以重離卦而立五位君臣宗旨,演變發展而逐漸啟發周濂溪的《太極圖說》,與邵康節易理象數的哲學思想都有極其密切的關係和跡象可尋[18]。

然而,要具體說明禪宗圖象如何輾轉影響到周敦頤太極圖,卻是極其不易。既然周敦頤所得之《無極圖》來自陳摶所授,因此,「周敦頤的《太極圖》與佛教關係,要從陳摶的《無極圖》中去尋找。」[19]禪宗圖象首先影響到道教,再經由道教影響到《無極圖》。道教經典之有圖,始於五代彭曉之《周易參同契注》。此書原本中的圖,其由來多與禪宗圖象密切相關。其中的「水火匡廓圖」(圖一)就是宗密的「阿賴耶識圖」(圖一)的翻版,名異而實同;「五行觀念圖」(圖三)是受了「九十六種圓相」中此四圓相圖(圖二)的啟發;又由禪宗一些圓相的組合圖象,結合晚唐以來的「三五至精」思想,構成他的「三五至精圖」。(圖四)

陳摶的《無極圖》乃麻衣道者所授。麻衣道者,亦稱麻衣和尚,是唐宋間一位亦僧亦道的神秘人物,以精通易理聞名。他依據禪宗的「圓相」和彭曉的「水火匡廓圖」、「三五至精圖」創造最初的《無極圖》,乃是極有可能的事。他再將此圖授給陳摶,經陳摶的修改完善而定型。《無極圖》(圖五)的圖形,全由圓相組成,足證禪宗圖象的決定性影響;「取坎填離」同於「水火匡廓圖」(亦即「阿賴耶識圖」);「五氣朝元」同於「三五至精圖」[20]。周敦頤的《太極圖》(圖六)與《無極圖》圖形全同。因此,《太極圖》源自佛、道二教已確定無疑。職是之故,豐道生說:「至於太極圖,兩人(二程)生平俱未嘗一言道及,蓋明知為異端(指佛、老),莫之齒也。」[21]

不過,《無極圖》經由周敦頤一變而為太極圖》,其中義蘊已完全不同。正如黃百家所雲:「周子得此圖,而顛倒其序,更易其名,附於《大易》,以為儒者之秘傳。蓋方士之訣,在逆而成丹,故從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順而生人,故從上而下。」[22]

二、黃龍慧南、祖心

(一)黃龍慧南

黃龍慧南(1002—1069),宋代禪僧,臨濟宗黃龍派之祖。信州玉山(江西上饒)人,俗姓章。少習儒業,出家後遍參棲賢澄諟、雲峰文悅、石霜楚圓等諸宿,皆蒙器許。後於同安院開堂說法四眾歸趨。未久移至歸宗寺,因全寺突遭火災焚毀事蒙冤坐獄,久而後赦,乃退居黃檗山,築積翠庵,四方接踵而至。受請至黃龍山崇恩院,大振宗風,遍及湖南、湖北、江西、閩粵等地。慧南每以公案廣度四眾,室中嘗設「佛手驢腳生緣」三轉語以勘驗學人,世稱「黃龍三關」,三十餘年鮮有契其旨者。師住黃龍時,法席鼎盛。此一系統遂稱黃龍派,其門下之晦堂祖心、寶峰克文、泐潭洪英、東林常總等皆馳名禪林。當是時,「四方學徒竭蹶恐後,雖自謂飽參者,至則撫然就弟子之列。」[23]俗家法嗣有潘興嗣,與周敦頤友善。

慧南既精通禪教,又博通經史,對儒家經典見解精到。如其論否泰損益四卦之義雲:「夫在上者,能約己以裕下,下必悅而奉上矣,豈不謂之益乎?在上者蔑下而肆諸己,下必怨而叛上矣,豈不謂之損乎?故上下交則泰,不交則否。自損者人損,自益者人益。」[24]全然是純儒之言語。周子既從其扣問,於釋儒二家之精義,當有所契會。當時詳情今已無從查考,甚是可惜。

(二)黃龍祖心

黃龍祖心(1025—1100),宋代臨濟宗黃龍派僧。廣東始興人,俗姓鄔,號晦堂。少為書生有聲。出家得度後,先奉持戒律,後參謁雲峰文悅、黃龍慧南及依止石霜楚圓。一日,讀多福禪師之語大悟。後繼慧南之法席,居黃龍山十二年。後入京師,久之南還,再游廬山。嘗有偈曰:「不住唐朝寺,閑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去,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嶺南能。」[25]祖心之風范概可想見也。黃庭堅、吳恂、王韶等皆為其俗家法嗣,周敦頤亦嘗就其受法。

周敦頤初見晦堂祖心,問教外別傳之旨。祖心對他說:「只消向你自家屋裡打點。孔子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畢竟以何為道,夕死可耶?顏子不改其樂,所樂何事?但於此究竟,久久自然有個契合處。」[26]這里黃龍祖心以孔子語為話頭,逗引儒學之士周敦頤入道之機,一則顯出其隨機接引之高明手段,所謂「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者是也;二者亦可見宋代佛教僧人佛儒會通之消息。經過祖心的提撕,周敦頤於顏子之樂,必然有得於心周敦頤授學二程時,亦以此問二程。明道先生嘗曰:「昔受學於周茂叔,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甘節問朱熹:「周子令程子尋顏子所樂何事,而周子、程子終不言,不審先生以為所樂何事?」朱熹答曰:「人之所以不樂者,有私意耳。克己之私,則樂矣。」[27]朱熹只此一答,已落周程之下矣。周程不說,自是心領神會、不假言詮。朱熹勉強作答,顏子之樂則尚未夢見在。

三、東林常總

東林常總(1025—1091),宋代臨濟宗黃龍派僧。劍州尤溪(四川劍閣)人,俗姓施,字照覺,又稱常聰。十一歲出家,從契思受具足戒。後隨黃龍慧南參究二十年,受大法之訣旨,以大興臨濟宗風為志,名噪叢林。慧南歿,住泐潭寺,後移江州(江西九江)東林寺。元豐三年(1080)敕改廬山東林律寺為禪林,師奉命駐錫說法;其徒以為應慧遠之讖「吾滅七百年後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場」,遂大揚法化。師在世時,當時名士如張商英、蘇軾周敦頤、劉經臣等皆與之作方外之交。

周敦頤東林常總游,受益匪淺。「《性學指要》謂元公初與東林聰游,久之無所入。聰教之靜坐,月余,忽有得,以詩呈曰:『書堂兀坐萬機休,日暖風和草自幽。誰道二千年遠事,而今只在眼睛頭。』聰肯之,即與結青松社。」[28]周敦頤的主靜之說,或即肇端於此。

不過,周敦頤僅以月余之工夫,而自以為「有得」,依其詩中所說而論,乃為粗重妄念暫歇之清明境界距離禪宗所謂「解悟」尚很遙遠,雖蒙常總首肯,不過以資鼓勵而已。另據程明道的說法,周茂叔曾說「一部法華經,只消一個艮字可了。」[29]另也有說是「一部華嚴經,只消一個艮字可了。」無論是說哪部經,其主靜說的佛教淵源則是勿庸置疑的。《通書》蒙艮第四十:「艮其背,背非見也。靜則止,止非為也,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朱熹釋此句曰:「此一節引艮卦之象釋之。艮,止也。背,非有見之地也。艮其背者,止於不見之地也。止於不見之地則靜,靜則止,止而無為。一有為之之心,則非止之道矣。此章發明二卦,皆所謂聖人之蘊而主靜之意矣。」[30]明釋智旭《周易禪解》對艮卦之義的解釋亦有助於我們理解周敦頤的主靜之說。智旭說:「夫人之一身,五官備於前,而五臟司之;五臟居於腹,而一背系之。然玄黃朱紫陳於前,則紛然情起,若陳於背,則渾然罔知,故世人皆以背為止也。……身本非實,特以情慾錮之,妄見有身。」[31]故周敦頤說「無欲故靜」,其意亦既深且遠矣。

周敦頤更大的收獲,當是與常總討論性理論。《居士分燈錄》載:周敦頤東林禪師,常總曰:「吾佛謂實際理地即真實無妄,誠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資此實理;『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正此實理。天地聖人之道至誠而已。必要著一路實地工夫,直至於一日豁然悟入,不可只在言語上會。」又嘗與總論性及理法界、事法界,至於理事交徹、冷然獨會,遂著《太極圖說》,語語出自東林口訣。」[32]常聰(總)門人所著《紀聞》謂:「周子與張子得常聰(總)『性理論』及『太極無極』之傳於東林寺。」禪僧之說雖不免誇張,抹煞了周敦頤的獨創之功,但是周敦頤的《太極圖說》顯然受了佛理的啟發。清代毛奇齡認為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的有些說法是「直用其(宗密)語」[33],將宗密的《原人論序》與《太極圖說》兩相對照,何其相似乃爾。至於周子的《通書》四十章,「一『誠』字括盡」(薛文清語)[34],「句句言天地之道也,卻句句指聖人身上家當。」(劉蕺山語)[35]其所揭發「誠」與「敬」之為用,實與禪宗佛教誠篤敬信的主旨,語異而實同[36]。

周敦頤與常總論華嚴宗四法界的理論而至於「冷然獨會」,這也是可信的。一則宋代佛教禪宗為最盛,周敦頤所參者皆為禪僧。禪宗雖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著稱,其實自始即不離經教,尤其自宗密之大倡禪教會通之後,至宋代禪教合流,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周敦頤學佛有年,對《法華》、《華嚴》等教內流行的佛經當早已研讀,加之他參禪的心得及對易理的精通,具備了與常總禪師對話的條件。二則,常總禪師是當時的禪林名宿,精通禪教及外學,其於心性之學、事理之論,當有很高的見地。因為早在南朝梁武帝時期禪宗初祖達磨大師即提出「理入」與「行入」作為入道之門。此後有隋唐天台宗與華嚴宗的分科判教,特別提出修學佛法須從「聞、思、修、慧」而證「教、理、行、果」以契合於「信、解、行、證」的要點,因此而有特別重視「窮理盡性」的趨向,由教理的「觀行」而契證「中觀」的極則的涵義。確立為「事法界,理法界事理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的四法界觀念。而華嚴宗的澄觀、圭峰等大師都是初游禪宗之門而有所得,從此宏揚教理,特別提倡華嚴思想體系的建立,融會禪理與華嚴教理的溝通,因此禪教互相影響。至晚唐以後,有溈山靈佑禪師提倡:「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的名言,特別強調「理地」作為心性本際的標指。從此「實際理地」的話頭,便流傳於禪宗與儒林之間,極為普遍[37]。所以才有常總的以「誠」釋「實際理地」,與周敦頤論性及理事。與常總的討論對周敦頤作《太極圖說》及《通書》產生強有力的影響。

四、佛印了元

佛印(1032—1098),宋代雲門宗僧。為蘇東坡之方外知交。法號了元,字覺老。俗姓林,饒州(江西省)浮梁人。「元生二歲,琅琅誦《論語》、諸家詩,五歲誦三千首。既長從師授五經,略通大義。」[38]後禮寶積寺日用為師,學習禪法。曾登臨廬山參訪開先善暹,復參圓通居訥。二十八歲,嗣善暹之法,住江州(江西省)承天寺。後歷住准山斗方,廬山開先、歸宗,丹陽(江蘇省)金山、焦山,江西大仰山等剎,嘗四度住雲居;並整編白蓮社流派,擔任青松社社主,對於凈土思想甚為關心。

佛教傳入中國後,與中國固有之儒、道二家之說互相異趣而復殊途同歸。歷來學者努力於三教合轍,代不乏人。其中要以東漢末年《牟子理惑論》為最早。後歷唐宋元明清各代,高僧大德,尤以禪門宗匠輩,燭照群象,洞窮法源,大抵皆淹博世典,出儒而歸於佛[39]。晚唐圭峰宗密《原人論》之「會通本末」章,把儒、道二教,佛教的人天教、聲聞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皆會歸一源,統為一乘顯性教之方便說,中有會通三教之義。北宋名僧契嵩著《輔教篇》,大唱儒佛一致之論。永明延壽禪師在其巨著《宗鏡錄》中,每引儒老之言,通詮佛法

佛印含容三教的氣度在當時尤為迥出他人。元豐五年(1082)九月,佛印自廬山歸宗寺回到金山寺時,即有「道冠儒履佛袈裟和會三家作一家」之語[40]。佛印的這種融通三教的氣度,除受當時三教合一思潮的影響外,與其過往的經歷亦極相關。其自幼熟讀儒典,且出家前曾一度為地方官吏出家之後,他雖承廬山開先善暹的法統,卻經常與士大夫官僚之輩常相往來,參加飲宴,高談闊論,乃當時士林中眾所周知之名僧。蘇軾、蘇轍、黃庭堅等均與之交善,以章句相酬酢。神宗欽其道風,贈號「佛印禪師」。

據《居士分燈錄》說,周敦頤是了元法嗣。師弟酬對,燈錄有載。周敦頤廬山,樂其幽勝,遂築室於此。當時佛印了元寓鸞溪,周敦頤前往謁見,相與講道。周敦頤問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禪門何謂無心是道?」元曰:「疑則別參。」頤曰:「參則不無,畢竟以何為道?」了元曰:「滿目青山一任看。」頤豁然有省。一日忽見窗前草生,乃曰:「與自家意思一般。」以偈呈了元曰:「昔本不迷今不悟,心融境會豁幽潛。草深窗外松當道,盡日今人看不厭。」遂結青松社,以媲白蓮故事,請了元作社主[41]。《佛法金湯編》所載,了元還和了一偈,偈曰:「大道體寬無不在,何拘動植與蜚潛。行觀坐看了無礙,色見聲求心自厭。」[42]

關於「窗前草不除去」。程明道曾亦道及: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雲「與自家意思一般。」[43]此則話頭的來歷原來如此。而結青松社一事,亦見於南宋感山《雲卧紀談》及《宋元學案》中。

以上約略敘述了周敦頤隨幾位禪師參學的事跡。雖不免掛一漏萬,亦足證周敦頤能於儒學發人之所未發,決非空穴來風,而是學有所自。誠如周敦頤自己所言:「吾此妙心實啟迪於黃龍,發明於佛印。然易理廓達,自非東林開遮拂拭,無繇表裡洞然。」[44]蓋對形而上道之探討,本為釋、道二教之所長,佛教於此尤為特勝。佛教以證悟佛道為旨歸,而浩浩三藏十二部經,辨析名相細致入微,言說事理繁富深廣。中國儒、釋、道三家學術,從魏晉至北宋前期,中經數百年互相激盪、陶冶熔鑄,已經相互含攝。周敦頤應世而出,以天縱之資,游心釋、道二教,刻苦自礪,精思入神,久受二教熏習,思想亦趨於精密玄遠,然後「反求諸六經」,獨標性理,以復興先王之道自任,而開啟兩宋以後性理學之新風。其道學思想之發明,得益於佛教的浸潤與滋養,可不待辯而自明矣。

注釋:

[1]黃綰:《明道編》(卷一)。

[2]《濂溪學案下》,《宋元學案》卷十二。

[3]《周濂溪先生全集》卷八。

[4]《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5][6][7]《周濂溪先生全集》卷八。

[8]《鶴林寺志·高僧》,《中國佛寺志》第43冊,台灣明文書局1980年版。

[9]《濂溪學案下》,《宋元學案》卷十二。

[10]《居士分燈錄》卷上,《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11]南懷瑾:《禪話》,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第34頁。

[12][13][14]《濂溪學案下》,《宋元學案》卷十二。

[15]《年譜》,《周濂溪先生全集》卷十。

[16]南懷瑾:《序集》,老古文化事業公司1986年12月台灣初版,180—183頁。

[17]夏金華:《禪宗圖象與周敦頤太極圖〉》,《當代宗教研究》1994年第3期。

[18]南懷瑾:《宋明理學與禪宗》,《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18冊,大乘文化出版社台灣1978年4月初版,349頁。

[19][20]夏金華:《禪宗圖象與周敦頤太極圖〉》,《當代宗教研究》1994年第3期。

[21][22]《濂溪學案下》,《宋元學案》卷十二。

[23]《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24]《黃龍禪師語錄

[25]《佛祖歷代通載》第十九卷。

[26]《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27]《周濂溪先生全集》卷九。

[28]《濂溪學案下》,《宋元學案》卷十二。

[29]《周濂溪先生全集》卷九。

[30]《周濂溪先生全集》卷六。

[31]《周易禪解》卷六。

[32]《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33]毛奇齡:《太極圖說遺議》、《西河合集》。

[34][35]《濂溪學案》上,《宋元學案》卷十一。

[36]南懷瑾:《宋明理學與禪宗》,《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18冊,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年4月台灣初版,349-350頁。

[37]南懷瑾:《序集》,老古文化事業公司1986年12月台灣初版,212—213頁。

[38]《佛祖歷代通載》第十九。

[39]南懷瑾:《序集》,老古文化事業公司1986年12月台灣初版,180—183頁。

[40]《感山雲卧紀談》下。

[41]《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42]《佛法金湯編》卷十二,《卍續藏》第一四八冊。

[43]《周濂溪先生全集》卷九。

[44]《居士分燈錄》卷下,《卍續藏經》第一四七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