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周易禪解》是明末高僧智旭以佛解易的佳作。本文從智旭的生平及《周易禪解》成書的文化背景出發,探討了智旭的和諧觀。智旭通過對《周易禪解》的佛學解讀,以易作為媒介溝通儒佛,通過佛性變易、不變之理,講明與時俱行,不離正道的道理,認為個體生命與變遷時世相順應,達到人與時代的和諧。修德是個體與社會和諧的出發點,通過培養理想的人格境界,進而建立一個完美和諧的社會。智旭的和諧論對於正確認識我們所處的時代,調節激烈社會競爭中的心理焦慮,防止生態的惡化和人的異化具有一定的意義。
關鍵詞:智旭 《周易禪解》 和諧
作者簡介:張慧遠,1973年生,廈門大學哲學系研究生。
一、智旭生平
智旭(1599—1655),古吳木瀆人(今江蘇吳縣)人。別號「八不道人」[1],與雲棲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並稱晚明四大高僧。智旭十二歲初學儒,以聖學自任,「於居敬慎獨之功,格物致知之要,深究之」[2]。誓滅釋老,開葷酒,作論數十篇辟異端,夢與孔顏晤言。十七歲時,因讀蓮池大師祩宏《自知錄》及《竹窗隨筆》,始悟己非,乃不謗佛,取所著闢佛論燒毀。二十歲時詮釋《論語》至「天下歸仁」一句不能下筆,苦參力討,廢寢忘食三晝夜,大悟孔顏心法。誦《地藏本願經》發出世心。二十三歲發四十八願,自名大朗優婆塞;聽法師講《大佛頂首楞嚴經》,對何故有大覺、何以生起虛空和世界等問題生疑,遂決意出家,體究大事。二十四歲,在廬山師從憨山弟子雪嶺剃度,改名智旭。此年夏秋,於浙江杭州雲棲禪寺聽古德講《成唯識論》,聞「性相二宗不許和會」,甚以為疑,遂往徑山(杭州西北)參禪,性相二宗,一齊透徹,知其本無矛盾。二十六歲受菩薩戒。
從二十七歲起,智旭遍閱律藏。三十一歲時,依道友雪航之請,於龍居寺講律,後至金陵,深切體察宗門之流弊,自此決意弘律。三十二歲,開始詳究天台教理。但雖「究心台部,不肯為台家子孫」[3]。翌年,入浙江孝豐靈峰寺(浙江孝豐縣東南十五里),其後歷住九華、溫陵、石城、晟溪、新安等地,弘揚台教,注釋經論,融通性相諸宗教理。年五十六,撰著《閱藏知津》、《法海觀瀾》二書。清順治十二年(1655),趺坐繩床,舉手向西示寂。世壽五十七,法臘三十四。
師示寂後,弟子成時私謚「始日大師」之號。世稱靈峰藕益大師,後人奉為凈土宗第九祖。智旭一生著作頗多,有《楞嚴經玄義》二卷、《楞嚴經文句》十卷、《阿彌陀經要解》一卷、《金剛經破空論》一卷、《梵網經合注》七卷、《毗尼事義集要》十七卷、《相宗八要直解》八卷、《閱藏知津》四十八卷、《周易禪解》十卷、《四書藕益解》四卷等四十餘部。其弟子成時編輯其遺文,題為藕益大師宗論》,凡十卷。分為宗論和釋論,宗論即《靈峰宗論》;釋論包含釋經論和宗經論及其他著述共六十餘種一百六十四卷。今人輯為藕益大師全集》行世。
縱觀智旭一生,歷游江、浙、贛、皖各省。理論上,出入儒佛,遍跡諸宗;實踐上,講參禪弘法,著書立說。其中《周易禪解》是以佛解易的一部力作,思想內涵極為豐富,折射出智旭對時代、社會、人生、自然所做出的回應和思考。
二、《周易禪解》成書的文化背景
智旭生活的時代是一個雷風相薄的時代,社會處於激烈變革的時期,商品經濟在江南蓬勃發展,特別是長江三角洲一帶,由於獨特的地理與政治條件,發展猶為迅猛,已經出現了民營的紡織、造紙、制瓷、冶鐵等手工業部門。智旭游歷的各省正是商品經濟最為繁榮的地帶,商賈雲集,貨品繁多,洋貨、珠寶、綢緞、衣飾等商品應有盡有。統治者對城市工商業的發展採取了抑制政策,加重稅收,派稅使到各地橫征暴斂,激起了市民強烈的反對。萬曆末年,全國各省大中城鎮先後發生數十次暴動。農民起義風起雲湧,比較有影響的是以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民起義,社會階級矛盾空前激化,明王朝岌岌可危。在變易的時代面前,知識分子開始尋找「治世」和「治心」的對策,在學術上掀起了啟蒙思潮,以黃宗羲、顧炎武等為代表提倡學術上的「經世致用」、「窮究物理」,以救國於危難。一些士大夫因憂患之深而研易成風,以尋求進退存亡之道,佛學與《易》學同屬憂患之學,在智旭作《周易禪解》前,許多學者已經作了以禪解易的嘗試,如蘇睿之的《周易冥冥篇》,方時化的《易引》《易通》等,徐世淳的《易就》與焦之的《易荃》等均以禪理和易理相溝通,以救世救心。而且到了明末,儒佛合流自魏晉南北朝始,經過唐宋的發展,在明末已趨向成熟,智旭順應了這一潮流,作《周易禪解》。
智旭足跡遍布江南各省,親眼目睹並親身經歷了時代在經濟、政治、文化上的變化,《周易禪解》正是在這樣一個「天崩地解」(黃宗羲語)的時代中完成的。他在《周易禪解跋》中記述了他作《周易禪解》的經過:
憶曩歲幻游溫陵,結冬月台,有郭氏子來問易義,遂舉筆屬稿,先成繫辭等五傳,次成上經,而下經解未及半,偶應紫雲法華之請,旋置高閣,屈指忽越三載半矣。今春應留都請,兵阻石城,聊就濟生庵度夏,日長無事,為二三子商究大乘止觀法門,復以餘力拈示易學,始竟前稿,嗟嗟!從閩至吳,地不過三千餘里,從辛巳冬至今夏,時不過一千二百餘日,乃世事幻夢,蓋不啻萬別千差。
……予愧無三聖之德之學,而竊類三聖與民同患之時,故合筆而復為之跋,時乙酉閏六月二十九日也。[4]
《周易禪解》始作是在明末辛巳,即崇禎十四年(1641),而完成是在清初乙酉,即順治二年(1645)。1644年李自成推翻了明王朝的統治,不久清軍入關,建立了滿清王朝,前後不過一千二百餘日,江山已變了顏色。在閩時是明代,到吳時,已經是清朝,難怪智旭發出事變時異的感嘆。在變易的時代面前,在「三聖與民同患之時」個體生命如何面對社會?如何立身安命?智旭提出他的「和諧觀」,試圖把人與自然,出世與入世,治世與治心協調統一起來,在人世間尋找一條安頓心靈與生命的道路,在社會現實中營造自由的人生意境與精神自由。
與時偈行,不離正道——與時世的和諧
般無奈在智旭看來,時世變遷,王朝的更迭是必然的,合乎世間變化的規律。他說:
關於世間事事物物,皆「法象」也,皆變通也。[5](《繫辭上傳》)夫世間之道,久則必變而後通。[6](《遁》)
此中變化不僅包含了萬事萬物之變,也包含了人事之變、時世之變。時世的變化合乎天地之理,是歷史的必然。個體生命面對變化的時世應隨時而行:
內動外悅,與時偈行,故為「天下隨時」,猶儒者所謂「時習時中」,亦佛法中所謂「時節若到」。其理自彰,相感相合,各為一時,故「隨時之意」稱「大」。[7](《隨》)內具健行不息之力,而外隨順世間方便。[8](《泰》)
法法不容執著,而唯變所適。[9(《繫辭下傳》)
隨時而變,唯變所適,才合乎天地之理,易中也有不變之理:「隨緣不變,不變隨緣之易理,天地萬物所以建立也。」[10](《繫辭上傳》)鄭玄認為《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變易」和「不易」。智旭對「變易」和「不易」之理進行了發揮,以佛法解釋為不變隨緣,隨緣不變。他認為:「交易」、「變易」,實即不變隨緣,隨緣不變,互具互造,互入互融之法界耳[11](《周易禪解》卷一)。此處「交易」即陰陽相交之易,指萬事萬物,雖變化莫測,但陰陽之理不變,與鄭玄所說之「不易」異名而同理。「不變隨緣,隨緣不變」之說法最初來源於《大乘起信論》「一心二門」之說。這一觀點在學術界已經達成共識,一心二門即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心真如門不生不滅,不凈不染,平等一昧,為如來藏心的第一種含義,是諸法識相的本體,在智旭這裡可釋為不變。心生滅門是如來藏心的第二種含義,可以隨緣起滅,隨熏轉動而成無明凈染,顯示世間森羅萬象可為隨緣之義。而一心統此二門,心為真如實相。
華嚴宗的法藏明確提出隨緣之說,他在《大乘起信論疏》中詳細討論了隨緣之義。天台宗湛然進一步發揮,他在《金剛經》中說:「故子應知: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12]此說對後世影響較大。智旭在前人的基礎上,闡述借用「易理」之名進一步加以闡述和總結,「交易」、「變易」和不變隨緣,隨緣不變已經圓融無礙,互詮互釋。智旭融合禪教,他的學說已不局限於任何一個派別,從這個角度說,他是禪佛教理論的集大成者。
在激烈的社會變革面前,智旭以一個智者的冷靜和從容關注著也思索著這個社會,僧肇在《物不遷論》所說不變之理引起了智旭情感上強烈的共鳴,雖世事紛紜變化而不變者依然如故:
交易耶?變易耶?至於歷盡萬別千差世事,時地俱易,而不易者依然如故。吾是以知日月稽天而不歷,江河競注而不流,肇公非欺我也。[13](《周易禪解跋》)
在清初,儒家思想仍為社會的正統思想,君子依然要肩負崇德廣業,自強不息的歷史使命,這些並沒有隨著王朝的更迭而變化。他為迷茫中的知識分子指出了前行的方向,實際上他是以佛理佛法濟人度世,認為君子應隨時亦不失其度,不離於正道。
進退不失其道,故上下無不宜矣。[14](《乾》)
而進亦佛性,退亦佛性,存亦佛性,亡亦佛性,進、退、存、亡不曾增減佛性,佛性不礙進、退、存、亡,故全性起修,全性在修,而不失其正也。[15](《乾》)
遵循了佛性易理方不失正道。智旭的隨時而變是建立在佛性的基礎上的,佛性即易理,他說「易即真如之性,具有隨緣不變,不變隨緣之性」[16]。智旭以易作為媒介溝通儒佛,通過佛性變易、不變之理,講明與時偈行,不離正道的道理,使個體生命與變遷時世相順應,達到人與時代的和諧。
修德顯性,自利利他——與社會的和諧
智旭認為,一個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人,要濟世利民便不可不修德,修德是個體與社會和諧的出發點,通過培養理想的人格境界,進而建立一個完美和諧的社會。他說:
是以君子必以修德成之。[17](《乾》)
聖人修德功圓而利他自在也。[18](《乾》)
欲居尊位,莫若培德;欲作大謀,莫若拓知;欲任重事,莫若充力。德是法身,知是般若,力是解脫,三者缺一,決不可以自利利他。[19](《繫辭下傳》)
法身德,解脫德,般若德是謂三德,三德具備,才能自利利他,才能更好地投入世俗生活。忠信誠敬是人立世的基本品德,也是保持清凈本心的前提條件:「忠信是存心之要,而正所以『進德』;修辭立誠,是進修之功,而正所以『居業』,此合內外之道也。」[20](《乾》)智旭以《旅》卦說明君子要有陰柔、中正之德,他說「處旅莫尚於『柔』,用柔莫貴於得中。」[21](《旅》)「九三」因為過於陽剛高亢而遭禍害,「六二」、「九四」、「九五」因能柔順持中故吉。「上九」因不能自省吾身,驕淫傲慢而自召其咎。
修德不僅指在世俗層面的修身,也是修性,正所謂「性修不二」。修性要定慧相資,止觀雙運:
止觀雙行,定慧具足,則能上合諸佛慈力而不驕,下合眾生悲仰而不憂。[22](《乾》)
蓋禪定隨智慧行,如地承天,如妻隨夫,如臣輔君。然智慧不得禪定,則不能終其自利利他之事。[23](《乾》)
在《周易禪解》一書中,六十四卦中的二十卦都闡述了定慧相濟之理,其中以六爻言之的有《坤》、《蒙》、《小畜》、《泰》、《同人》、《大過》卦,智旭對德性的修行方法的重視可見一斑,以《小畜》為例:
「初九」,正智力強,故事障不能為害,而「復自道」。
「九二」,定慧得中,故能化彼事障反為我助而「不自失」。「九三」,恃其「乾」慧,故為事障所礙,而定慧兩傷。
「六四」,善用正定以發巧慧,故「血去」而「惕出」。
「九五」,中正妙慧,體障即德。故能「富以其鄰」。
「上九」,定慧平等,故事障釋然解脫,如「既雨既處」而修德有功。[24](《小畜》)「九三」無有正慧,而有「增上慢」故為事障所礙。其餘五爻皆定慧相濟,故獲吉祥。定中含慧,慧中含定,以慧入定,從定發慧,二者不即不離,恰如水月相攝,如要修德有功,二者不可偏廢。
世俗之德與佛性之德二者相容相攝,互具互足。智旭這樣解釋乾之四德:
今以儒理言之,則為仁、義、禮、智。若一往對釋者,仁是常德,體無遷故;禮是樂德,具莊嚴故;義是我德,裁製自在故,智是凈德,無昏翳故。若互攝互含者,仁、禮、義、智性恆故常,仁、禮、義、智以為受用故樂,仁、禮、義、智自在滿足故我,仁、禮、義、智無雜無垢故凈。又四德無雜故為仁,四德周備故為禮,四德相攝故為義,四德為一切法本故為智也。[25]
具備仁義禮智是成聖,常樂我凈是成佛,二者互融互攝,無有分別。通過自身的修德見性成佛,「修德有功,性德方顯」[26](《乾》)。自識本心,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擴展人們的心靈,培養內在的自覺。內在的品德是人與社會和諧相處的必要條件,也是人所以為人的意義。康德說:「善的意志是人的存在所能獨有的絕對價值,只有與他聯繫,世界的存在才能有一最終目的。」[27]培養理想完美的人格境界,造福於社會,實現人間凈土。內聖而後外王,自利而後利他,「則自利己成,則可以化成天下矣。」[28](《離》)智旭以《乾》《需》《井》之六爻來解釋天台宗的「六即位」說,旨在說明功德圓滿之後,建功立業,恆潤眾生的道理。「六即位」即「理即位」、「名字即位」、「觀行即位」、「相似即位」、「分證即位」、「究竟即位」,是用來表示由凡夫修行到佛果的位次。以《乾》卦為例,初九處在「理即位」中本有佛性為煩惱所覆,處於六道輪迴之中,所以「勿用」;九二在「名字即位」中,從經典與知識的學習中,得知本心具有不生不滅之佛性,故「利見大人」;九三在「觀行即位」中進一步依教修觀,需要精進不息,故「終日乾乾,夕惕若」;九四在「相似即位」中,愈觀愈明,愈止愈寂,雖未悟實體,在理上有如真證,不著似道法愛,因此「或躍在淵」;九五在「分證即位」中,即從初住位起一步步破無名,證三德,可以利益群品,故「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處在「究竟即位」中,以徹證本身真如佛性,入妙覺位而成佛。如果「不入涅槃」而「目流九界」,所以「有悔」。從「初九」到「上九」是不斷修德證道的過程,從「初九」到「九四」是自利,「九五」、「上九」是他利。在智旭看來,自利是小乘,利他是大乘,合易理「富有萬德」之義。他說:「德業具備,以修顯性,故得理而成位矣。」[29](《繫辭上傳》)儒家的內聖外王之學和佛教的自利利他之道本有差異,在智旭那裡通過易而涵化為一。他認為:「《序卦傳》在儒則『內聖外王』之學,在釋則『自利利他』之訣也。」[30](《序卦傳》)「孔子十傳,會歸內聖外王之學,第一義悉禪也。」[31](《周易禪解·上經》)第一義悉禪是佛見眾生機緣已成熟,教說諸法實相,使其入真正之果證。修德而入世,入世而普利眾生,通過人對本有妙明真心的體證,對社會道德規範的踐行,人對現實世界的參與和投入,使人與社會和諧統一。(三)萬物有性,珍愛生命——與自然的和諧
人並非孤立地存在於世界上,所謂「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每一事物都具足大千世界的本質和本性,「一切事物一事一物,一事一物即一切事物」[32](《周易禪解·上經》)。所以萬事萬物都是平等的。在此基礎上他提出萬物皆有佛性,他說:
易理之鋪天匝地,不問精粗,不分貴賤,不論有情無情,禪門所謂「青青翠竹,總是真如;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又雲「牆壁瓦礫皆是如來清凈法身」。[33](《繫辭上傳》)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雖一物各有一卦,而卦卦各有太極全德,則馬牛等亦有太極全德矣。[34](《序卦傳》)「萬物有性」說受天台宗湛然「有情無性」說的影響:我及眾生皆有此性故名佛性,其性遍造、遍變、遍攝。世人不了大教之體,唯雲無情不雲有性,是故須雲無情有性[35]。智旭在三十二歲便究心天台研究,受天台影響頗深。既然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佛性的體現,珍愛自然是人的天然使命,「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珍愛自然,便是珍愛人類自身。
「夫神不離萬物」亦不離萬物,故曰「妙萬物」也。[36](《說卦傳》)「且如天地全體太極之德以自養,即能美養萬物」,以太極之德養萬物。[37](《頤》)
以太極之德養萬物,人只有慈悲萬物,才得解脫。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和諧的,萬物與人在佛性面前是平等的,人並不是世界的主宰而凌駕於萬物之上。易道天人合一,佛道物我一體,智旭對於人與自然關系的理念至今對我們仍有借鑒意義。雖然智旭關於人與自然的理念並不能直接解決生態危機,但其中善待自然、悲憫萬物的菩薩情懷,萬物有性的平等觀念依然值得我們深思。
(四)日用倫常,自在解脫——和諧的境界
智旭認為與社會自然的和諧,生命的解脫和超越是在日用倫常的現實生活之中實現的。在《周易禪解》中智旭用大乘佛教「世間與出世間不二」的精神溝通了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他認為易理即佛性,「易即真如之性」[38]。存在於日用倫常之中,人只有在現實中才能求得解脫。而易「極乎巨細之事,貫乎日用之微」[39](《繫辭上傳》)。「《易書》雖具天地萬物之理,而其實切近於日用之間,故不為遠」[40],「此易理所以雖至幽深,實不出於百姓事物日用之間」[41](《繫辭下傳》)。六祖慧能所謂「一行三味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42],與此旨趣相同。佛性在自心性之中,而不向外求,智旭講「妙定既深,自發真慧,了知心外無法,不於心外別求一法」[43](《臨》)。「妄計心外有法,而欲求其故,所謂『困於石也』。」[44](《繫辭上傳》)這樣智旭把對的生命追求轉換為內心的反求,於心中悟「無住」之理,「是故『易』者,無住之理也。」[45](《繫辭上傳》)正是《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之意。慧能在《六祖壇經》中說:「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46]也就是「於念而離念,於相而離相」之意。一言以蔽之,是讓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保持一顆「平常心」。馬祖曾提出「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47]。平常心是本然清凈心,不受任何私慾所障蔽。自性本心,纖塵不染,如天外雲山,一片青翠。有了平常心,吃飯穿衣,擔水砍柴皆是妙道。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穿衣未曾掛著一縷絲。隨緣任運,片月行空,白雲自在。無門慧開曾詠出了此中境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閑事是心有執著,使心靈的明凈蒙上了塵垢,而不能現其本真。無有執著貪欲,才能「無住」,也才能達到智旭所說的「無思之思」的境界。「能達無思之思,則雖一致而具足百慮」[48](《繫辭下傳》)。「肇公所謂『其入離,其出微』皆此理爾。」[49]在世間、出世間出入自如,「於禪中具足萬行,一一妙行與智相應」[50](《坤》),「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生命獲得了解脫和自由。
智旭承繼禪宗的思想,禪儒會通,按照他的說法是為「以禪入儒,務誘儒以知禪耳」[51](《周易禪解·上經》)。讓人們認識到禪在現世中的作用。智旭首先肯定了現實世界的合理性,「夫神不離萬物,亦不離萬物,故曰『妙萬物』也」[52](《說卦傳》)。「神」因不離現實中的萬物而「神」。此處之神應指易理禪道,最後會歸於一心,而現於日用倫常,他通過禪的平常心來調節理想和現實的矛盾,讓人們克服貪欲與執著,消解人們的焦慮、緊張,保持良好的心境。通過現實生活中的修行而悟清凈本心,廓然瑩徹,內外為一。這樣消除了一切有無、善惡、是非、物我的對立,達到了對個體生命的超越。從而在現實社會上營造了自由的人生意境和精神家園,找到了安置人的生命和靈魂的道路。
三、智旭和諧觀的核心
隨順時代,恪守正道,上求菩提,下化眾生,悲憫萬物,關愛自然,隨緣任運,物來而順應,廓然而大公,這是中國佛教的性格,也是智旭和諧觀的核心。近代太虛大師所倡導的人間佛教與智旭的佛理精神基本相同,都重現世、重自利利他,以實現人間凈土,沒有一顆慈悲濟世之心是不能有此創見的。和近代太虛大師人間佛教所不同的是,太虛大師所處的時代,風雲變化,不僅國內各種矛盾更為激化,整個民族面對外族的入侵,民族處於生死危亡之時刻,太虛大師提出佛教貼近現世,並提出教理、教制、教產的一系列改革主張,從而使人間佛教的理念深入人心,得以發揚。他們不再圍繞彼岸世界來探討生活的意義,而對於生命價值在現世的實現、生活的實際狀態、國計民生予以充分的關注。
智旭的和諧論實際上是人間佛教精神的凸現,盡管他沒有明確提出人間佛教的概念。人間佛教精神是大乘佛教濟世利他精神的體現,日本學者鐮田茂雄認為中國佛教是大乘宗教,這點與斯里蘭卡、緬甸、泰國等南方佛教極為不同。最先流入中國的主要是大乘佛教經典,如構成大乘佛教主幹的《般若經》,以及其後的《法華經》、《維摩經》及《中論》、《百論》等大乘論。大乘佛教在中國得到發展,形成天台、華嚴宗的教理,產生了禪和凈土的實踐宗教[53]。禪宗六祖慧能強調「法元在世間,於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54](《六祖壇經》),突出了佛教的現世性,經唐宋儒佛合流至明代已日趨成熟,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出世精神,已成為佛法應有之義。在階級矛盾不斷激化,人心惟危,道心惟危的時代,人間佛教的精神的提倡顯得格外重要,這從《周易禪解》中智旭反覆強調內聖外王之道與自利利他的統一就可窺見一斑。
應該說智旭的和諧論包含的人間佛教理念,直至今日,對於正確認識我們所處的時代,調節激烈社會競爭中的心理焦慮,防止生態的惡化和人的異化,仍具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
近些年人們在大力發展經濟的同時,對大自然也進行了掠奪式的開發,如何處理好與自然的關系一直是現代人思考的問題,智旭在《周易禪解》中的「萬物有性」說,人與自然的平等理念,對於我們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促使人與天地萬物和諧相處,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中,人們不斷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但慾望也不斷膨脹,自私自利,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社會現象普遍存在,智旭的隨順修德,自利利他的倫理思想,對於培養完善的人格,維護社會的和諧與穩定,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有積極的借鑒意義。在競爭日益激烈,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的現代社會,人們想要得到的利益越來越多,心理的焦慮和失衡也不斷加劇,學會在倫常自用中解脫,不為外物所牽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會有幸福、和諧的人生。積極的投入社會生活,不斷地在社會中解脫,增強使命感、道德感、責任感,提高道德修養,才能真正獲得人生的自由。
[1]意為不敢為古之儒、禪、律、教;也不屑為今之儒、禪、律、教,故為八不。
[2][3]《藕益大師年譜》,《藕益大師全集》,佛教出版社1989年版,第8頁,第17頁。
[4]陳德述注釋、施維點校:《周易四書禪解》,團結出版社1996年版,第300頁。
[5][6][7][8][9]《周易四書禪解》,第269頁,第148頁,第98頁,第72頁,第283頁。
[10][11]《周易四書禪解》,第250頁,第1頁。
[12]湛然:《金剛》,《大正藏》冊46,頁682下。
[13][14][15]《周易四書禪解》,第300頁,第11頁,第17頁。[16]《靈峰宗論》卷三《性學開蒙答問》,《藕益大師全集》,第16冊,第10712頁。
[17][18][19][20][21][22][23]《周易四書禪解》,第15頁,第7頁,第279頁,第11頁,第22頁,第11頁,第7頁。
[24][25][26]《周易四書禪解》,第68頁,第10頁,第11頁。[27]《周易四書禪解》,第139頁。
[28]轉引《李澤厚哲學文存》,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424頁。
[29][30][31][32][33][34]《周易四書禪解》,第251頁,第295頁,第2頁,第1頁,第192頁,第291頁。
[35]湛然:《金剛經》,《大正藏》冊46,頁784下。[36][37]《周易四書禪解》,第290頁,第131頁。
[38]《靈峰宗論》卷三《性學開蒙答問》,藕益大師全集》,第16冊,第10712頁。
[39][40][41][42][43][44][45]《周易四書禪解》,第250頁,第283頁,第283頁,第106頁,第268頁,第268頁。
[46]《六祖壇經》,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頁,第19頁。[47]《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大正藏》冊51,頁440上。
[48][49][50][51][52]《周易四書禪解》,第277頁,第277頁,第23頁,第2頁,第290頁。
[53]鐮田茂雄著:《簡明中國佛教史》,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54]《六祖壇經》,第48~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