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心靈中有四位善知識,它們隨時等待著我們的邀請。但是,我們同時也有五位惡知識,它們隨時準備跳出來阻礙我們,它們從不休息(見第六章)。問題在於我們從不盡心儘力去克服惡知識,也不全心全力長養善知識。長養心靈的善知識,是一件自然而且明智的事情。然而人們的心靈,卻缺乏明辨善、惡知識的能力。
我們的善知識,就是四梵行:慈愛(loving kindness)、悲心(compassion)、隨喜(joy with others)與平靜(equanimity)。我們必須在自己的心中找尋到這四位善知識。當我們發現自己心中缺少這些善知識,就該知道這是一種缺憾,並開始為它們的加入而努力。
文字是危險的,它們能夠帶來一種常恆不變的幻象。我們從小就以文字灌輸知識,但是,它們充其量只不過是觀念而已,不是真實的。想像一條河流:「河流」這個詞並不能表達出流水的真實,「河流」這個字眼是靜態的,而流動才是河流的屬性特徵。「慈愛」也是相同,除非從心裡流露出,否則慈愛是不存在的。字面上的慈愛是無意義,不值一提的。字面上的「慈愛」並沒有任何意義,如同字面上的「河流」只是一種描述,人們必須透過經驗才能真正知道什麼叫做河流。如果你告訴小孩子「河流」這個詞,他不會明白你在說什麼。不管這孩子是否認識字。但只要把他的手放在水裡,讓他感覺到水的流動,那麼這孩子就會知道河流是什麼了。
慈愛也是相同,詞語本身是無意義的。只有當你從內心感覺到慈愛的流動,才會知道佛陀在這么多經典中說法的內容。也只有我們理性與感性的心靈結合在一起,生命才能夠圓滿。如果一個人只憑著感性的心靈來生活,就會流於情緒化而容易犯錯。情緒化意味著對每件事物都起反應,而那是沒有用的。理性的心靈本身就是公正,人們可以藉由理性來理解每件事物的內容。然而,如果一個人只善於理解,他可能會有高超的智力,但是感性的心靈卻毫無成長。可知理性與感性的心靈,二者必須相輔相成。一個人除了能善於理解之外,還要能善用自己的情緒,如此就能帶來內心平靜與和諧的感覺。
「慈愛」或「愛」--無論字面上對你是否有意義--並不是一種與親密愛人相處而產生的情緒,或是因為與家人小孩同聚一堂,或是因為有一位非常值得愛的人。這種「愛」也與功利主義或是本能反應完全無關。實際上,每個人都能夠流露出慈愛。愛自己的孩子並不是很困難,大多數人都做得到。愛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多麼困難,除了少部分人之外,大多數人也都做得到。但是這些都不是「慈愛」的實義。
佛陀談到有關慈愛的意義時,他提到慈愛必須是對一切眾生等無差別的心懷。他在《慈悲經》第八章中提到慈愛的極致,正如同母親疼愛她唯一的孩子一般。你們之中有孩子的就能明了疼愛孩子的感覺,也就能了解這其中的差異。對於自己的孩子,你們抱持著怎樣的態度,而對於別人又有著怎樣的感覺呢?這件事情,你們每個人都必須要釐清。除非你願意不斷地凈化自己,直到視一切眾生如同己出一般,否則就無法真正了解慈愛以及認識到它的重要性。
如果你看見一個小孩從腳踏車上跌下來,正坐在那兒哭泣,你會很自然地將他扶起來,並且安慰他。這就是慈愛,而且不是很困難。困難的是,如何從我們內心對所有人都生起同樣的感情,何況大部分的人都不是那麼可愛,連我們自己也並非全然地可愛--只有阿羅漢才是。既然連我們自己也不是全然地可愛,我們憑什麼要求別人呢?又為什麼要對人產生關愛以及厭惡的差異呢?我們會因為不認同某人的行為而對他產生厭惡。沒有人永遠是對的,包括在座的每一位。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會發現我們都曾在生命的旅程中犯錯。即使我不了解你們的生活,至少我可以確定自己的確如此。每個人都會犯錯,如果我們自己都無法避免犯錯,憑什麼要求別人表現得完美無缺呢?
所謂慈愛有三種程度。最基本的慈愛我們可以稱之為「善意」。我們對於彼此都有善意,這是人們相處的基本要求。如果我們彼此之間缺乏善意,就無法共聚一堂禪修--因為當大家都在靜靜地禪坐,我們會站起來走動、製造噪音而妨礙他人。假如人群之間缺乏善意,就沒有國家能夠存在。你曾經想過,我們是多麼地仰賴彼此嗎?我們仰賴郵差送信,仰賴蔬果商和稻農提供我們食物,仰賴政府分派每家每戶自來水。我們也同時仰賴著鄰居的善意,因為在生命中大多數時間里,善意是最為重要的需求,當善意遭到毀壞,人們就會面臨混亂。
進一步的慈愛,我們稱之為「友誼」。我們只對特定的一群人感覺友好,包括我們的朋友、鄰居、我們認識的人或是幫助過我們的人。友誼更為接近慈愛,卻還不是真正的慈愛。雖然友誼能夠讓我們心中有愛,並且讓人們彼此相愛。然而,其中潛藏著真愛的敵人--情愛。雖然我們認為情愛是正當的,也讓情愛含藏於我們與朋友、同伴之間,含藏於對我們有幫助以及與我們相處過的人之間。如此的含藏卻會製造憎恨,我們不會憎恨我們不愛戀的人,而會憎恨那些使我們的愛失落的人。這是一種恐懼,而且我們只會恐懼所憎恨的事物。因此,純凈的愛就不復存在了。這種含藏使得愛不再純凈,也不再知足,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完全令它滿意。這是在每個家庭裡面都會發生的事情,這也就是人們對情愛永遠不會滿足的原因。
人們對家庭的愛,可以作為培養慈愛的苗圃。在此苗圃中,人們能培養慈愛使它成長,並將慈愛散播得更遠。只有家庭幸福美滿,才表示有正確發展的慈愛。否則家庭會成為情緒爆發的溫床--事實上常常如此--情緒就像蓋著蓋子沸騰的茶壺一般,隨時會爆發。人們心中真正的慈愛,必須經由家庭的愛來培養,但是不是只有「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兒子」、「我的叔父」、「我的姑媽」、「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所有問題都是由「我」和「我的」所造成的。除非我們能超越而轉變成無條件的愛,否則家庭的愛就不能發揚到極致,只能用來支持自我的存活而已。然而存活是自然的,並不需要人為的努力。無論有沒有原子彈轟炸,我們終究會死去。死亡是我們大家唯一的共同目的地,在那裡我們將會相見。
其實,友誼也面臨著類似的難題--就是依附。我們依附於朋友,不想失去朋友。我們對朋友好,所以他們也對我們真心相待。如果他們不以真誠對待我們,我們就要考慮是否該再交這位朋友。我們的付出也希望朋友回報以友誼、照顧和關心。這樣就變成了一種商業行為:我的付出,要獲得等值的回報。這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再自然不過,以至於從不深思這個現象的存在。這般的行為,不只是發生在朋友之間,也發生在親愛的人之間。如果他們不以同等的愛回報,我們會覺得失落、凄涼和沮喪。萬一他們離開了,那麼就似乎是失去了愛。像這樣的愛,只能含藏在少數人的身上,這不是很荒謬嗎?
與愛共舞
愛是無法含藏在人身上的。人只不過是一個包著骨頭,以及由三十二個部分組成的皮囊(見第六章)罷了!愛怎麼可能含藏在裡面呢?然而,所有著名的悲劇都是因此而起。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飄》等,都是描述因為有人遠離,而令他人了無生趣,最後因死亡而分離。其實不管是因為死亡、改變心意或感情變質,人們的分離都是必然的。無論他們應不應該,這都不能算是問題。愛如何能夠含藏在這么一兩個人的身上呢?
愛是含藏在感覺里。如果一個人尚未藉由家庭而將愛擴大延伸,就必然會因為某種理由失去他人的愛而受到傷害。家庭之愛的主要目的,在於令人知道愛的感覺,然後與愛共舞。
要做到與愛共舞,不是單靠這十天的禪修課程,也不是只要讚歎這部《慈悲經》就能夠做到的。理性或是感性的心靈可不像燈泡一樣,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它們需要用耐性和決心,進行有系統的訓練。
心靈之所以需要接受訓練,是因為心靈天生就同時包含有愛和恨,所以無法保持慈愛的感覺。心靈中包含著惡念、排斥、怨恨和恐怖,當然還有愛。但是,除非我們減少恨意,並且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延伸我們的愛,否則,是無法體會到,流露著慈愛的心中所生起的祥和感覺。
只要心中有愛--為眾生無條件的愛--就能真正地安心。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掌握自己的反應,仰賴自己,完全地信賴而沒有疑慮。如此地訓練,直到心中不再生起任何怨恨與憤怒。這是培養心中慈愛的第一步,也是首要的成果。
當我們面對一個自己非常厭惡的人,更是需要培養心中的愛,這正是我們學習改變內心的好機會。因此,我們被迫去面對某位大多數人都厭惡的人,更應該感謝有這么好的機會。當我們面對那個人的時候,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會湧上心頭,比如嫌惡、憎恨、忿怒,以及為我們的負面情緒辯護使之合理化等等。當所有的負面情緒生起,正是要學習如何去愛的時候,這是培養慈愛的最佳時機。
最可惜的是,有如此好的機會卻不能善加運用。如果目前你的生活中,並沒有令你厭惡的人可以用來學習,那麼,就以每一個人為學習目標。每一位眾生,無論他們是誰、做什麼工作或是有何種信仰,都是學習慈愛的目標。也無所謂他們說些什麼,是否對你感興趣或者是否存有慈愛之心,那都不重要,唯一重要而必須時刻牢記的是自己的心。「我是否能夠變得有愛心、包容心,我是否可以沒有忿怒、沒有怨恨。若能如此,那麼在佛法的路上,我就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佛法除了要了解之外,還要能夠品味佛法,在佛法中生活。
每個人隨時都可以處理自己對於他人的反應。因為人們之間的接觸頻繁,不如意之事常十有八九。如果有人緊閉雙唇不發一語,慈愛是無法在此情況下成長的,而只會培養出怨恨、壓抑、煩惱以及對人、事、物的漠不關心。這些對於我們的心靈凈化,是毫無助益的。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付出全心全意的關懷,才能獲致對自己全然的信賴和心安的成果。
佛陀曾說,眾生修行慈心解脫,當獲得十一種利益。前三種利益是:卧安、覺安、不見惡夢。假如有人不易入睡,可以確信的是他必定缺少慈愛之心,安眠藥無法解決的問題,慈愛可以辦到。因為有慈心,在潛意識中不會起煩惱,所以也就沒有惡夢和夢魘。以慈心入睡,必定也以慈心蘇醒,因此,每天都能保持對眾生的慈愛之心。
在睡之前,以「功過格」反躬自省是有用處的。可以只在心裡反省,如果願意的話,當然也可以記錄下來。在「功過格」上寫上:「今天有多少次感覺到自己對別人流露出慈愛?」另外又寫上:「今天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有多少次感覺到自己有忿怒、傷害、怨恨、排斥、恐怖和焦慮?」然後總計二者功過,如果過多於功就要想辦法改進。一位成功的商人每天都會結算贏虧,如果發現消費者並不怎麼捧場,很明顯地,他的營銷策略必定要有所調整。
這是一種技術,不是天性的缺憾或能力,而是藉由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自己,直到完全凈化的一項技術。不是因為其他的人很可愛,事實上也不是;如果是的話,他們早就上生到天界里,不會降生到這里來了。人界,是從須彌山底算起,共三十一界的第五界。既然我們人界,只是三十一界中的倒數第五名,那麼,你還能期望什麼?
在人界里,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而這也是人界的目的。整個人界,正是用來長久指導全人教育之學府。不是為了求安樂,也不是為了求富貴和財產;不是為了要成名,也不是為了要改變世界--人們總是有很多的想像。生活僅僅只是一門全人的教育課程,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門課程,即「心靈的成長與培養」。除此之外,沒有更重要的課程了。正如在花園之中,當雜草圍住了美麗的玫瑰花叢,奪走了所有的養分,使得玫瑰無法開花,也就沒有人能夠享受玫瑰花的美麗和芬芳,最後玫瑰花叢將會因雜草而荒蕪。心靈也是一樣,滋生於心靈的愛,就如同玫瑰花叢。如果我們不除去雜草,最後終將使慈愛如同玫瑰叢一般荒蕪。所謂雜草,就是指忿怒以及所有相關的負面情緒。
大多數人,都在尋找愛他們的人。有些人找到了少數可以彼此相愛的人,但是不幸地,有些人卻找不到,他們因此而愁苦、怨恨。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苦楚對我們是有助益的。如果我們本身是仁慈的,就會有無數的人圍繞在身旁,因為每個人都想要得到愛。有人愛我們,並不保證我們就得到了愛;當他們沉浸在愛之中,我們可能完全沒有感覺,頂多隻會因為有人發覺我們是可愛的而感到滿足。這是另外一種的「我執」,使「自我」更為膨脹。而慈愛眾生,會令「我執」漸漸消磨。
只要我們愛的范圍能更擴大,能包容更多的人,我們就能擁有更多的愛。所謂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這是非常簡單的數學公式,但是很少人能夠如此看待。每個人都在尋找更多愛他們的人。這是沒有用的,是很荒謬的!但是,在我們的生活里,就是有這么多的荒謬!
必先自愛才能愛人
佛陀所說十一種利益接下來是:天護、人愛。如果將慈愛之心向外延伸,眾生會受到我們的吸引,不會因我們而產生恐懼。我們之所以慈愛眾生,並非因為心中有所求,或是眾生有所求,也不是因為他們值得去愛,而是因為我們要訓練自己的心靈知道有「愛」。就好像是進行算術練習一般,如果一組數字放在你面前,你會將這些數字一個一個往上加。如果想知道這些數字的總和,除了將這些數字加起來,你還有別種方法嗎?你的思想已經被訓練定型了。如果心靈也訓練成型,那麼無論如何,慈愛之心都將無限延伸。
何謂「天護」?天人是屬於天界的眾生,是護法的天神,他們將會保護用心慈愛一切眾生的人。人們時常會遇到反對自己的意見:「如果別人污衊你,而你卻以慈愛回報,難道他們不會認為你是懦夫,而且想要利用你嗎?」如果真是這樣--這相當有可能,因為人們傾向於如此--那是他們自己造惡業,不是嗎?對於修行慈心的人,是不會有損失的。那麼,怎樣才會造成慈心的減損呢?驗證慈心修行的一個方式就是--明知道某人在利用你,還是檢視自己心中是存有抱怨,還是依然能夠慈愛此人,並以慈心相待。這也是我們檢視自己是否行於正道的一種方式。當然,慈愛是要能夠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而一個貪圖利益的人,是缺少慈愛的。如果以為修行慈心會成為懦夫,這真是一種謬見!因為慈愛帶給人的是力量,而非懦弱!一個心中滿是慈愛的人,因為不再有任何事物能夠動搖他的心,他會感到祥和、平安與完全的自在。慈愛使人充滿力量而不是怯懦。但是,人們常因誤解了慈愛,而摻入了情感。情感所造成的依賴會令人怯懦;如果人們心中的慈愛得到完整的培養,就能夠如磐石一樣堅固。借著自我的凈化,人們可以獲致完整的保護。
「心專」也是修行慈心十一種利益的一種。這也就是每次禪坐之前,都要先發出慈心的理由。如果沒有寬容、誠心和慈心這三個基礎,心靈是無法專注的,有如撐起禪修之鼎的三大支柱。慈愛,一種由心中浮現的感覺,是心靈專注之絕對重要因素,因為慈愛可以創造心靈的和平與寧靜。如果缺少慈愛,可以藉由每次禪坐開始時的慈心修行,來增長自己心靈的慈愛。
人必先自愛才能愛人,但是自愛並不意味著放逸,並非總是欲求美好舒適,容不下身旁的一隻蚊子,或貪求自己喜愛的食物。那是放逸而不是愛,是愚蠢的。母親對孩子的慈愛,常是深含著智慧的。如果一位母親過於溺愛孩子,孩子與母親都將要為此付出相當的代價。但是,如果這位母親懂得真愛,就不會縱容她的孩子。她將會用愛和智慧,帶領她的孩子成長,並且--用她的愛--以身作則,做一個好榜樣,這是我們必須要自己完成的事。因為我們愛惜自己,所以我們必須要求自己的行為受到某些規則的約束。也是因為愛惜自己,大家才會來此參加禪修課程,而且用心靜坐。
每個人盼望在禪坐中有「專注」的成就,那麼就必須建立在心中的慈愛之上,同時也建立在不斷的練習之中。但是,即使疏於練習,只要保持慈愛之心,也有助於心靈的專注。
形容一個人「容光煥發」,是表示從臉上散發出愉悅的光澤,這是市面上所有化妝品都比不上的美容功效。真正的莊嚴就是如此,而且也是得來世莊嚴果報的因。年輕的人,即使沒有內涵,或許也可能有莊嚴的外貌。但是,真正的莊嚴,必須要藉由行為的觀察而得知。佛陀所以讓眾生仰慕,就只是藉由沿著街道步行,讓眾生們僅僅見上一面,也能令大眾跟隨他並且成為他的弟子,所以他會讓眾生仰慕。以佛陀的兒子羅睺羅為例,年少的羅睺羅,以擁有如同佛陀莊嚴的外貌而自傲,佛陀得知後,立即責備他說:「對於所有的外貌,都應該如是觀照:所有形貌非我,非我所,無有實際。」
修行慈心的十一種利益還有不毒不兵、水火盜賊終不侵狂,即不會被毒葯、兵器及水火盜賊所傷害。現代人的戰爭雖不用弓箭,但還是使用槍支和棍棒,火和毒葯仍然是向敵方進攻的武器。這不意味著修行慈心就會所。小獅子說他是王,向無敵,而是表示充滿慈愛的人,通常不會置身於該種境地。而且,即使身處其中,他們的心也不受影響。或許他們的財產會受到損失,他們的心卻不會。當一個人心中不再有恨意,他也就沒有敵人了。
最後一項利益是「若身壞命終生梵天上」。我們都要死亡,死亡的那一刻非常的重要,因為,那也是再生的時刻,事實上那正是我們的生日。每個人都將死亡當作是傷心事而充滿著哀愁。如果能夠以清晰的意識和無量的慈愛來體驗死亡,那麼死亡就會是一個美好的生日。對阿羅漢而言,這些全部都是真實的。我們習慣性的思惟模式會延續到生命的終點,死亡的片刻。習慣性的思惟模式是無法在轉瞬間改變的,如果人們心中充滿慈愛,就能夠心思清明、沒有恐懼,心中唯有祥和與平靜。因為,死亡正是另一段全新生命旅程的開始,所以要以正面的態度面對死亡的片刻。
能夠在心中涵養慈愛,對於我們自己有莫大的益處。曾經有人說得很對:「這是一次自我的旅程。」確實如此。只要存有我執,我們的任何旅程都是自我的旅程,但是,至少這旅程的方向是正確的。這旅程所朝向的終極目標就是「無我」,因為心中的慈愛越多,我執就越少。我執去除得越多,心中流露出的慈愛也就越多。當人們將慈愛帶入心中,自我就必須靠邊站。這是對眾人都有益處的課程,但是還有更重要的。因為,唯有自己才能夠帶領自己得到解脫,所以每個人都必須依靠自己,學習獨處。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歡迎所有旅途上的夥伴,因為旅程上這輛車很大,而車上的乘客卻不多。
悲心
「悲心」是我們的第二位善知識。殘酷是悲心的遠敵,而憐憫則是近敵。憐憫之所以稱為近敵,是因為憐憫與悲心非常相似卻又不同,因而算是一個敵人。當我們為他人的苦難感到難過的時候,就會產生憐憫之情。然而,悲心卻是共同承擔他人苦難的勇氣。英文的悲心「compassion」中,字頭「com」表示參與,字尾「passion」指強烈的情緒。悲心是一種同理心--能夠體會他人的感受。
當人們真正了解,自我之中存在著苦與不知足,而且又能夠體會他人的感受,悲心就會因此出現。否則人們仍然會活在幻想之中,幻想著自己必定會萬事如意,只有別人才會倒霉不已。如果能夠清楚地看見自己內心所有不知足的思緒在不斷快速地轉變,包括喜歡和厭惡、遺憾和怨恨、恐懼、煩惱和緊張,就會知道自己與他人其實並沒有什麼不相同。因此,當他人面臨困難的時候,就能體會出那個人的感受,因為我們知道,那也將是屬於自己的問題。
悲心是慈愛最佳的出發點。如果喚醒了自我對他人的真情,深刻體會他人遭遇的困難情形,設想可能會發生的情況,那麼,就不再會覺得事不關己,而能夠對他人產生慈愛。
不過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我們無須去區分人們與其所遭遇的事情之間的差異。通常我們只會對與自己較為親近的人產生悲心,他們可能與我們屬於相同的團體、宗教、國家或是鄰里或相同的俱樂部,無論是什麼相同,反正就是我們所感興趣的。有些事我們稱之為「我的事情」,這就是造成「分別心」的原因。分別心隔閡了我們彼此,無論走到哪裡,這種分別心都一直存在,這也造成了人世間所有的爭執。
人們彼此之間的隔閡,是基於「我執」。這個「我」,就是我們一直不斷保護以及防衛的「我」。「我」會感受到威脅,這個人們所不甚了解的「我」,竟然會時常感受到威脅。人們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我」是誰,所知道的只是伴隨著恐懼、對於「我」的威脅。而有恐懼就不會有悲心,因為恐懼是建立在憎恨上。我們只會對不喜愛的事物產生恐懼,對喜愛的事物是不會有恐懼的。心中的恐懼越多,悲心就越少。恐懼也總是建立在自我的觀念上。阿羅漢就是完全沒有了恐懼,悟道者心中是不會存在恐懼的。對悟道者而言,體悟到萬法本身無有實際,因而無所得也無所失,就無所謂恐懼了。越多的自我,就有越多的恐懼,恐懼黑暗、恐懼小偷、恐懼惡劣天氣、恐懼未來等等。恐懼總是建立在保護這屬於幻想的「我」之上,我們越想要保護這個「我」,就越不能擁有悲心。
當然,悲心可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我們能假裝有悲心--大部分人非常擅長假裝。有一次,一位馴象師的兒子,名為裴撒(pessa),來拜訪佛陀說:「於大象,我了無疑惑,我了解大象想做什麼,就真的會去實行,大象們的意圖我能了解,只要掌握了大象的意圖,它們就會聽從我的指揮。但是對於人,我有許多疑惑,人們總是說一套做一套。」佛陀回答說:「你說得沒錯,因為象群居住在世間的叢林,但是人們卻身處在內心的叢林里。」人們說的是一回事,想的和做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糟糕的是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總是認為事情應該怎麼做,會認為這是民俗、習慣或傳統,但是我們卻不徹底地檢視我們的思想、說法或行為。
只有當我們一絲不苟地檢視自己,或許我們就能夠了解佛陀教導的內容。對於我們每一位的問題,佛陀都有相當深入的說法。表面上看起來我們都有不同的外貌,而且好像也是有不同的觀念和想法。表面上在人們之間似乎存在著非常大的差距,但是根本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是以相同的方式出生,而且我們都是追尋著相同的事物,想要達到相同的目標。我們都武斷地認為,在人們之間有所差異,這全部都是建立在「自我」的觀念之上。
每位懂得思考的人,都會遺憾在國際間沒有真正和平的事實。每個人都想要世界和平,然而這顯然從未發生過,在這個世紀內,各地始終都存在著戰爭。每個國家都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和人力來建構巨大的防衛系統。只要他國稍有不友善的舉動,或是稍有侵犯領空海域的跡象,防衛系統就會搖身一變而成為攻擊系統。這種行為常被合理化評論為:「我們是為了保衛所有的國民,為了維護國家領土的完整。」裁軍僅僅只是一種希望和祈願,不可能成為事實。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裁軍要從每個人的內心開始,否則真正的裁軍將無法實現。
大體而言,防衛和攻擊的戲碼,常常在我們身上上演,我們常常為了自我的假象而進行防護。如果有人斜眼瞪我們,對我們不夠重視、不夠珍愛,甚至於責備我們的時候,我們的防衛系統就搖身一變而成為攻擊系統。合理的說法是我們必須防護這個自我,「國家」就是「我」,所要保護的國民就是「自我」。幾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自我防護,所有的國家當然也就如此防衛。除非每個人從自己開始改變,否則不能期望這個世界會有所改變。因此我們必須從自己內心做起,為世界和平盡一份心力。只要我們將自我去除,和平才可能實現,而自我的去除,必須要一絲不苟地審視我們的內心世界。
給念頭一個稱謂,也是達成此目標的方法之一。藉此人們終會發現,自己將心思浪費在何種廢物上。如此,則對於個人本身,以及理想才華的宏偉抱負就會減少。這是從另一種觀點來看待禪坐。
坦然面對自己的另一面,就是承認自己無法處理負面的情緒。承認自己總是在追尋感官的欲樂,才有可能稍微地去除少許的自我。唯有如此,悲心才有可能生起--真實的悲心,不只是字面上而已。嘴巴說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每個人都可以朗朗上口,連六歲的小朋友都能夠背誦《慈悲經》。這些話聽起來都很美好,但如果只是說說而已,能有什麼作用呢?就算一直重複讀誦,這些文字也不可能帶給我們一絲感覺。感覺就在我們生活的周遭,這就是了解自己的感覺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我們相信自己依著思想而活,事實卻不然。雖然先有感覺,不過反應隨後就到,接著思考的過程為反應辯護。
因此,了解我們的感覺,是極為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我們不去感受,又如何能知道慈愛或悲心的真義呢?如果我們不去感受,或許我們能夠大致上知道一點點,但是如何能夠落實為實際行動呢?「解脫」不是「知識」,而是「感覺」。每個人都感覺到有「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每個人更是感覺到,名字是專屬於這特別的「我」。人能感覺到有「我」,因此,為了要成就「無我」,也必須要感受「無我」。
悲心是內心的一種感覺,它不需要特別的理由或條件,悲心可以是完全無條件的。悲心的生起,不必等待特別場合的出現,比如有人心情陷入悲劇般的情節,或者是身體病痛帶來劇苦。如果我們必須等待某些場合才能喚醒內心的悲心,那麼悲心就如同是一個開關,而且可能關的時候遠比開的時候多,這樣就不算是擁有悲心。真正的悲心--如同慈愛的心--因為體會到眾生都在受苦,所以無時無刻都感受到悲心。悲心隱含於佛陀所教導的四聖諦的苦諦之中。無人能夠倖免於苦,因為生活--存在--本身就是苦。這並非意味著悲劇,而是表示世間所有事情,都包含著沖突、刺激和無止境的欲求更多、欲求保有或欲求轉變。除了阿羅漢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放不下一切貪欲。因此,悲心是要隨時保持,而不是只有當悲劇降臨在人們身上的時候才喚醒。
這種為求利益眾生的感覺,是達成去除「自我」的唯一可能。人們普遍存有的自私,是所有問題的根源。因為每個人都一樣地自私,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為他人著想。如果真有能夠為他人著想的人,必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而受到擁戴。因為由內心流露出的慈愛和悲心,能夠為眾生與樂拔苦,化解人世間的憂愁和荒謬。然而,絕大多數人們都缺乏慈愛和悲心,因此在他們心中,真正的快樂也就幾乎不存在。心中的慈愛和悲心,是所有真實快樂的根源,因為二者能夠去除「自我」。任何人只要還有一點點自私,就無法擁有快樂,因為自我的貪欲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我們永遠無法了結所有的問題,總是會有新的問題出現。但是,當我們抱持著隨緣的心態,就能引導自己的心念,去戰勝所有的慾望。此時,每位眾生都是主角,不但能夠認清普遍性的苦,也能了解屬於自己的苦楚並沒有特別之處,此二者只是全體存在的一部分。因此,就會生起為自己也為眾生的無量悲心,而決定得到度脫一切苦厄的力量。
這四位善知識中,接下來的一位是與人同樂,或稱為「隨喜」。隨喜的遠敵,是很容易辨識的嫉妒,而近敵則是虛情假意。舉例來說,如果某人擁有一些貴重的財寶,而不得不讚美一下。但是,雖然說些祝賀的話,卻沒有什麼感情;或者更壞的是口頭上祝賀,暗地裡卻完全相反。比如說:「為什麼我總是遇不到這種好事?為什麼別人總是那麼幸運?」
隨喜是沮喪的解毒劑。凡是因沮喪而受苦的人,他的苦楚其實是來自於缺少與人同樂的涵養,也就是缺少隨喜。人生在世總是無法事事稱心如意,但是如果抱持著隨喜的態度,快樂就俯拾皆得。
隨喜其實是每個人都可以辦到的。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要稱讚別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人們總是不情願地說:「沒錯,他是能力很強,只不過……」所以對於能力強過自己的人,我們常常讚美不到幾句,就立刻數落一番。但是,世界上能力比我們強的人非常多,有人很會唱歌,有人很會作畫、跳舞、翻譯、賺錢,而另外有人對於清心寡慾很在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能力,因此隨喜就能夠讓自己隨時都有喜悅的機會。
隨喜也是一種善業。有一次我到了一個小村莊,這村莊的寺廟掛著一個很特別的鐘。每當村莊里的任何人獲得了美好的財富,他們就會去敲響這個鐘;如果農作物豐收,或有人嫁女兒,或是從醫院痊癒回來,或談成了一筆好生意,或屋頂重新整修等等,無論什麼事都經由鐘聲將喜悅帶給眾人。當鍾響起的時候,每個人都走出來朝著那鐘的方向說:「敲得好,敲得好。」敲鐘的這位村民將喜悅分享給村民,是造就一種善業。而聽聞鐘聲生隨喜心的村民,也是造就一種善業。
大多數的村莊、鄉鎮和城市,都沒有為了這種目的而設置特別的鐘,我們必須敲響自己的鐘。無論我們身處何種境地,都必須牢記佛陀的教誨,並且如實地信受奉行,這是極為重要的。不只是在特殊場合或發生悲劇的時候才必須牢記佛陀的教誨,正因為佛法帶領我們擁有快樂和平的生活,因此必須隨時牢記。佛陀曾說:「苦及苦的解脫是我的唯一教法。」佛陀許下了重大的承諾,而且他也達成這個承諾,就是他所教導的--苦的解脫。除非我們記得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在自我,並且努力克服自我,否則我們很容易遺忘佛陀的教導。必須將佛陀的教誨深入內心、永誌不忘,才能獲得佛法的真實利益。
這四位善知識中的最後一位,就是所有情感中最極致的表現:平靜,心如止水。焦慮不安是它的遠敵,冷漠則是它的近敵。平靜和冷漠,一般人總是混淆不清。冷漠是一種心態,比如說:「這件事情不是發生在我或者是我家人的身上,我不必去關心,也不想要了解,我可不想自尋煩惱。」冷漠帶有無情和排斥的含意,完全沒有愛的成分,當然也沒有慈愛。我們一心只想要保護自己,因此對周遭就變得漠不關心。
但是,心如止水則是以智慧為根基,建立在對萬法變動的敏銳觀察以及對無常的全然領悟之上。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事情有什麼發展,終究有了結的一天,因此沒有什麼事情是真正重要的。穿越無常的「死亡之門」,其實只是一道沒有徵兆的門,不值得大家如此地重視。除了解脫,全宇宙再也沒有任何事有如此確切的重要性。所以,「平靜」是來自於對萬法變動不居的觀察力:無論是喜、是悲,都不會因此而得意忘形,或是消極失落。這不過是一種現象而已,我們現在也只是一個壽命大約六十、七十或八十歲的人類,有什麼值得我們成天鑽營追逐的呢?如此鑽營能得到什麼?如此追逐又將往何處?一切都只是現象。
自我保護,是我們無法獲得真實平靜的唯一理由。我們害怕「我」可能置身於某種危險之中,有某些事情正威脅著我,因此造成了在我們的生命之中總是缺少安全感。每個人儘力尋找的安全感,其實只是個神話、幻影,安全感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將死亡,每件事物也都將毀壞。我們所鍾愛的每一個人都將會死亡、衰老、生病、消失或者是變心,這些事都令我們沒有安全感。我們之所以缺乏平靜,常常是受到我們不悅事物的牽動,而造成了一種幻覺,似乎生命因此不再有意義了。這就是潛藏內心的自我保護。不過世間並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帶給我們生命永遠的安全感,因為生命僅僅是一種假象。
比起心如止水,平靜則需要更多的決心。決心雖然有用,但是決心通常是因為受到壓力而起,我們都傾向於壓抑心中強烈的情緒。壓抑對我們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為情緒終究會爆發出來。當我們以一種方式來壓抑,會發現情緒有著不同的發泄管道。無論任何情況,壓抑還可能造成身體或心理上的傷害。或許在某種特殊情形下的壓抑,不會令我們起煩惱,但是這種情形是少見的。
平靜需要觀照力。完全地養成了心靈的平靜,就是七覺支中的「定覺支」。完全的平靜,是悟道者所特有的尊榮。然而,除非我們現在開始練習,否則如何能夠向前邁進而有所成長呢?
借著禪坐,我們才能夠開始看見念頭的流動,了解思緒如何的變化無常。有誰能夠記得十分鐘前所想的事情,還是記得上次或是再上次的禪坐內容?沒有人辦得到。我們留不住任何念頭,也留不住任何事物,所有事物都成了回憶。就算是我們有一棟三十年的老房子,或是一位三十年的老朋友,也不意味著我們能夠永遠地擁有他們。不過,因為與他們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看起來就好像是永久的。但是在禪坐中,我們能夠很輕易地觀察到念頭的生生滅滅,從不停留。因此,對於事物的變遷和湮滅,還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萬法只是不斷地生生滅滅。
人類的存在也只是一種現象。只要呼吸不斷、脈搏不停,念頭和感覺會時刻轉變,身體的機能隨著時間而衰退--我們人類也不過是如此而已。當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具軀殼。沒有了生滅,我們將不再生死流轉。然而,我們卻試著要讓生滅永不停歇,試著將生滅視為真實。「這個人是我,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我。我擁有一個名字,而且有些人與財物也是屬於我所有。我有自己的觀點,並且要宣揚我的觀點直到大家都知道。」這些念頭都在逐漸灌輸自己一種永恆的錯覺。然而所謂的人,就是經歷著不斷的改變,直到最終變成了一具軀殼,然後重新再來一次。
為了顯現出平靜,必須以觀照力為基礎,並且也要能夠包容。假如缺少了包容,就會心存抗拒,苦受因此而產生。相對於包容的是抗拒和創傷。如果有人抵擋物體的沖撞,就會使得身體受到傷害。如果順勢推去,就一點也不會造成痛苦。包容萬物成就了我們內心的平靜,而平靜使得內心擁有真正的平安。
這四種情緒的表現--四種梵行--給內心帶來了平安。如果能夠將與這四位善知識的感情培養到某種程度,我們就會感到平安、祥和與自在。因為我們已然了解這世界本身,充滿了苦難和貪婪,因而內心再也不隨著世界而起舞。佛陀曾說:「我不與世間諍,世間與我諍。」這就是平靜安然的最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