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無奇
從戲劇化到平淡無奇
在禪修中,我們是從一個戲劇化的人生——像一出午間連續劇一樣——轉化成一個非戲劇化的人生。不管我們怎麼說,我們全都是非常喜歡自己的個人戲劇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不論我們的劇碼是什麼,我們到底是在它的中心點,也就是我們最喜歡待的地方。經過修行,我們會逐漸從這種自我關注中轉移開來。也就是說,修行是為了把一個戲劇化的人生轉化成一個平淡無奇的人生。聽來真是枯燥乏味。現在讓我們仔細看看這個過程。
當我們開始打坐的時候,可以先做幾次深呼吸。先把腹部、胸腔深深地吸滿氣,然後慢慢地呼出,最後屏息一下,如此反復地做上三四次。從某種意味來說,這樣做十分人為化,不過它能夠幫忙製造一種平衡,形成打坐的一個良好基礎。做完這個以後,下一步是去忘記它,忘記要控制自己的呼吸。當然我們無法完全忘了它,但是控制自己的呼吸是沒有用的,我們只需要去體驗它。這和控制大不相同,我們不需要試著讓自己的呼吸又長又慢又均衡,像很多書籍所建議的一樣,我們只需要讓自己的呼吸做主,讓它來指揮我們就好。如果我們的呼吸很淺,隨它去,當我們真去體驗自己的呼吸時,它自然而然就會開始緩慢下來。我們的呼吸不深是因為我們想要對自己的人生動腦筋,而不去體驗它,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每樣東西就會變得更膚淺和受約束,「憂心忡仲」是描述這個狀況非常恰當的一個成語。我們的頭腦、喉嚨、肩膀都很緊張,我們在害怕, 我們的呼吸也就會既淺又急。一個既深又緩的呼吸(打坐多年以後通常會如此)是出現在一個放棄了希望的人身上。當我們慢慢地放棄自己的一切期望時,我們的呼吸就會慢慢地變得深緩。並不是說我們要去改變自己的呼吸,我們在這方面的修行只是去體驗自己的呼吸而已。
我們還會認為自已應該有一個安靜的心靈。許多書上提到:要開悟就要有一個安靜的心靈。沒錯,當我們不抱希望的時候,我們的心就會安靜下來。我們只要懷抱希望,我們的心就會想著怎樣讓那些我們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美妙事情能夠發生,就會想著讓那些我們不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可怕事情不要發生,因此我們的心根本就不可能安靜下來。我們若不去強迫自己的心安靜下來,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可以對它在做的事情有所覺察,也就是給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我們不再沉溺於希望,而開始看出:「真是的,今天已經發生了二十次,我還在期望有什麼減輕痛苦的方法。」在一次禪修中,我們可能想了五百次「我希望他在禪修結束以後會來個電話」,那麼我們就標誌:「有個希望——他在禪修結束以後會來個電話」,「有個希望——他在禪修結束以後會來個電話」……當我們這麼做上五百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們就終於會看出自己念頭的本質:毫無意義。本來事實就是:他或者會打電話來,或者不會。我們經年累月像這樣留意自己的心,心裡的那些期望就會慢慢地耗盡。然後會剩下什麼呢?我知道這個答案聽來會十分可怕,剩下的就是生命本身而已。
在進行這個過程的時候,帶著一種探索的態度會有所幫助。打坐的時候,我們應該要探索,留心自己真正在做些什麼,不要把打坐當成是什麼非得有所進步的東西,去評價自己的打坐是好是壞。打坐並沒有什麼好壞之分,有的只是我們對自己的人生有無覺察之分。當我們維持更多的覺察時,就能夠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自己的種種疑問,就能夠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來看一切事情。這個過程隨著時間會逐漸發展,而我們的心也就會逐漸平靜下來一不是完全的平靜,平靜的也不是我們的念頭(我們可能打坐了二十年,而仍然有著源源不絕的念頭),平靜下來的是我們對自己念頭的執著。我們看著它們就會越來越像看場表浪,好像觀賞小孩子遊戲一般(我自己的心就幾乎是想個不停,它要去想,就隨它去想吧、是我們對念頭的執著擋住了三昧,只要我們能夠不執著於念頭,只是去體驗一切,那麼就算念頭不斷, 我們依然可以處在三昧的境界中。不錯,我們打坐得越久,我們念念不忘的東西就會越少,我們也就會想得越少,我們的心的確因此就會越發平靜,不過這點絕對不是由於我們對自己說「我必須要有一顆平靜的心『而做到的。
當我們打坐時,偶爾可以獲得對自己人生的各種洞察力。洞察力本身不好也不壞,從禪學修行的觀點來看,它們甚至不很重要。雖然洞察力或許會有些用處,它們卻不是我們坐禪的重心。當它們發生的時候,我們突然之間會發現:「噢,是真的——我真是會這樣做,有趣極了。「但是,即使對這些洞察力的理解,也只不過是在我們心裡來來去去的念頭罷了。我們需要像科學家一樣活在這個我們稱為人生的實驗里,我們自己和我們的思想都展現在眼前,我們需要帶著好奇心來觀賞這場表演,而不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個人戲劇來看。我們越能發展這種觀點,我們的人生就會越好過。例如,我們在做一個鹽與糖的實驗,我們不會說:「真可怕!鹽跟糖在打架!」我們不會在乎鹽跟糖在做什麼,我們只是看著它們,觀察它們的交互作用。反之,通常我們會十分在乎自己在想些什麼,我們不會只帶著興趣觀察自己的想法,好像科學家在等著瞧會發生什麼反應一樣:「假如我混合這兩樣東西——真有趣。假如我改變它們混合的比例——真有趣。」科學家們只是單純地留意和觀察。
當留意、觀察和體驗自己人生的這個品質增強時,真相(也就是覺察)就會與幻象(我們念頭的小小戲劇)相遇,如同光線照亮黑暗—般,我們就會把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看得更清楚。當我們把更多的真相帶進自己的生活中時,在過去是黑暗、苦惱的事情彷彿改變了,當我們把更多的覺察帶人自己的生活中時,我們的個人戲劇就會慢慢地被消解。我們不是真想這麼做,我們喜歡自己的個人戲劇,喜歡保持它們。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特別喜愛的故事,比如:「我的情況特別的糟,我小時候過的日子比別人都苦。」或者是:「單單那個經歷就十足把我整慘了。」沒錯,過去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事情,造成了我們的局限,然而只要我們堅持相信自己說的故事就是自己人生的縮寫,那麼真實的修行就無法發生,我們的信仰體系會把它擋住。
除非我們能夠稍微放棄這種個人信仰,否則任何人,包括我在內,都幫不上忙。有時候,足夠程度的痛苦會產生一個覺察能夠進入的小裂縫,可是在這個小裂縫產生以前,任何人都無法做任何事情。有些非常固執的人,到死都還在堅持自己的個人代碼。像這樣的人,人生過得十分辛苦。一個有如「我是個受害者」的信仰體系就像是一個黑暗的壁櫥,要是我們喜歡坐在這個壁櫥里,並且把門關得緊緊的,就沒有東西能夠進得來。不幸的是,我們只要是堅持坐在這個壁櫥里(我們全都會在某些時候如此),就會發現根本沒有人真想要進來陪伴我們。坦白地說,沒有人會對別人的戲劇真感興趣,大家都只是對自己的戲劇有興趣而已。我也許喜歡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壁櫥里,但是我絕對不想坐進你的壁櫥里。
我們都會進入自己的特殊壁櫥里。這些壁櫥是我們個人的戲劇,我們喜歡單獨處在其中,讓自己有那種坐鎮中心的感覺。我們的不幸是非常生動有趣的,不管我們自己知不知道,我們真是喜歡它。可是一旦我們有過把門打開,讓光線透進來的經驗,一旦我們見到壁櫥中有光線的模樣,我們就永遠無法再無限期地留在壁櫥里了。也許需要經過很多年的修行,不過我們終歸都會把門打開。禪修有個作用是強迫我們之中某些人把門打開,這就是為什麼禪修有時候會讓我們困窘不安的原因。
修行到了某個程度,我們就會開始發現在自己的生命中發生過什麼事情其實並不是問題的癥結。事情總是不斷地在發生,發生的事情也總是有我們喜歡和我們不喜歡的,永遠都是如此。當我們更能夠像個科學家一樣,就更不會陷身於發生的事情里,而更能夠去單純地觀察。隨著修行,我們觀察的能力以及採取行動的意願就會增強。我們在剛開始修行的時候,這些意願和能力都可能會很小,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去增強它們。
到了最後,我們的感覺就一點也不重要了,我們是不是覺得沮喪、恐慌、浮躁或者開心全都不重要。一個學生的工作就是去留意、去體驗、去覺察。舉個例子說:沮喪在被完全體驗之後,就不再是沮喪,而變成三昧了。恐慌也同樣是能夠被體驗的,當我們體驗它的時候,就會發生一種轉變,我們就不會再去擔心它。沒有任何情況、沒有任何感覺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個去體驗的機會。
我們時常認為自己需要去挖掘潛意識,好好地處理它們,其實這點並不很對,畢竟這些東西能夠躲在哪裡呢?我們的這個假如,認為在意識底下潛伏著什麼終究會現形的東西,並不很正確,雖然我們很可能會有這種感覺。禪修的時候,我們也許會變得情緒化、傷心、絕望。但是這些情緒並不是突然之間出現的什麼隱秘東西,它們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我們只不過是在體驗自己的本來面目罷了。當我們試著把這些東西現形的時候,其實只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自我改善,依舊是行不通的。總之,修行並不是讓我們坐著以使自己深藏的東西可以顯現,好來處理它們,好來改善自己。事實是:我們已經是美好的了,修行並不是要讓我們達到什麼目的。
我們用自己的罪惡感和自己的理想擋住了覺察。比方說,假如我告訴某人:「我實在不是一個好老師,我沒有把每個情況都處理得很好。」當我對自己這個想法變得執著以後,就會把所有學習的能力都擋住。我的罪惡感以及我的「應該怎樣」的理想擋住了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個清明的覺察:「我看得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是搞砸了,不是嗎?好吧,我能夠從中學到什麼呢?」另外一個例子可以是:假如一個因為有客人來而緊張兮兮的主婦把晚餐的飯菜全煮焦了,這個主婦不需要大為恐慌:「我的天啊!完了,完了,我把東西全燒焦了,大家心裡會怎麼想我呢?」這個時候,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做的呢?只要找出家中所有的麵包來分給大家吃就好了。晚餐燒焦並不是世界的末日,然而罪惡感會擋住了我們學習的機會。
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對發生的一切能夠有所覺察。當我們只是想著自己的理想和罪惡感時,就很難作出決定,因為我們看不出自己是如何陷在煩惱中的:「這樣做對我有好處嗎?會有什麼後果呢?這樣做真的好嗎?我的生活會不會更有保障、更為美妙、更加完美呢?」這些問題全都不對。什麼問題才是對的?什麼決定才是正確的?我們無法作出判斷。但是如果我們沒有沉溺於罪惡感、理想和完美主義之中——這些經常會被我們帶進自己決定里的東西——在某個時候,我們自然就會知道答案。
所有修行的技巧都會有所幫助,它們也全都有其限度。不論我們修行的時候釆用什麼技巧,在一段時間之內都會有些用處——直到我們不再真正地使用它們,或是心不在焉地使用,或是開始做起白日夢來了。任何一個技巧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的決心,我們必須想要專心於此刻,想要有覺察,想要修行,而沒有人是能夠永遠都保持這個決心,我們只能斷斷續續地擁有它。我們又都會想要找到一個能夠幫助自己照料一切的老師,我們全都想要被拯救、被照應。因此,修行的意志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沒有技巧能夠拯救我們,沒有老師能夠拯救我們,也沒有禪學中心能夠拯救我們。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拯救我們,而這點是最殘酷的打擊了。
把我們戲劇化的人生轉變成一個平淡無奇的人生表示把一個我們在不斷追求、分析、希望和幻想的人生轉變成一個純然體驗當下的人生,它的關鍵是覺察,去單純地體驗痛苦的本質。
像這樣的修行會有一個極大的效果:它會去掉我們的戲劇化。它不會去掉我們的個性,我們全都不一樣,我們還會繼續不一樣。可是那些戲劇卻不是真實的,它們是到達一個能夠關愛他人、功能正常的人生的障礙。
平常心
一個平常心就是:能夠用一種轉化的態度來體驗人生。字典上,「平常」的定義是「只有或包含一個部分而已」。我們的覺察可以同時吸收多層面的東西,就像我們的眼睛可以同時看見許多細節一樣。不過,覺察本身就只是一件事情,它本身是不會改變、增減或變化的。覺察是全然簡單的,我們不需要在它上面添加任何東西,也不需要去改變它;它既不矜持,也不矯飾,它的本質就是如此。覺察不是一樣東西,可以被別的東西所影響,當我們在純然目睹中生活的時候,並不會被自己的過去、現在或將來所影響。因為覺察無法佯裝為任何東西,所以它是謙遜的、低下的、簡單的。
修行是要發展或顯露出我們的平常心。我時常聽到人們抱怨有被生活壓迫的感覺,這表示他們陷身於種種物質、自己的念頭以及生活里所發生的事件當中,情緒上受到影響,因而覺得憤怒和氣惱,當我們如此感覺的時候,就可能會說出什麼話和做出什麼事來,不僅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我們不再抱持一個純然目睹的平常心,我們被外在環境的多種層面搞糊塗了,再也看不出其實所有外在的東西就是我們自己。除非我們能夠有八九成的時間在用平常心過日子,否則我們就無法看出一切的一切都存在於自己的心中。修行是要發展我們的平常心,這件工作並不容易,它需要無窮盡的勤勉、耐性和決心。
單純地活著,活在覺察里,我們就會對過去、現在與將來有所了解,就會開始不再被多如彈雨的經驗所影響,就可以用感恩和慈悲來過日子。我們的生活就不會再圍繞著批判團團轉:「噢,他對我真是嚴厲,我十足是個受害者。」「你傷了我的心。」「你不是我所喜歡的樣子。」
有時候會有人告訴我:他們的人生在禪修以後會非常順利,不再有任何問題,同樣的麻煩依舊存在,但是它們卻不再是那麼讓人感到困難了。這是因為在禪修的時候,我們的心會變得比較單純, 不幸的是我們又會失去這種單純,因為我們又會重新陷身於自己周遭看來十分復雜的人生里。我們又會覺得樣樣事情都不如意,然後就又會開始掙扎,被自己的情緒所左右。這種時候,我們的舉止就經常是破壞性的。
我們打坐得越久,就越會在某些時間裡——開始時,會很短暫, 慢慢才會變長——發覺別人即使再蠻橫不講理,我們也不需要去和他們對抗。我們會不再把他們看成是麻煩,而開始欣賞他們的缺點, 同時又不會作想要改正他們的打算。例如,我們開始欣賞別人的沉默、別人的饒舌或是別人臉上塗抹得厚厚的脂粉。不帶批判地欣賞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認知的生命的態度,而要能做到這點,需要許多年的修行。即使如此,也並不表示我們會對每個難題都能不帶反應地去體驗,但是終究會有一種轉化發生,我們會從一種完全反應性的生活一任何一件發生的事情都會引發我們寵愛的防禦系統一轉移開來。
一個平常心並不神秘,在一個平常心裡,只有覺察的存在,是開放的、透明的,一點也不復雜。我們大多數人卻在大部分的時間裡無法擁有它。不論如何,我們越能接觸這個平常心,就越能感覺世間的一切就是自己,就越會覺得對世間的一切負有責任。當我們感覺自己是與萬物相通的時候,我們的行為自然而然就會不一樣了,
當我們沉溺於自己的念頭中時,我們就沒有在做自己該做的工作——在當下,體驗過去與將來。我們甚至會想像假如我們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面獨自生著悶氣,是沒有關系的,而事實是:當我們如此縱容自己的時候,就沒有在做該做的工作,因而我們的整個人生都會受到影響。反之,當我們能夠維持自己覺察的時候,就算自己不是很清楚,也已經在往痊癒的路上走了。我們若是修行得夠久,就會開始明白一個真理,我們就會了解「當下」是包含了過去、現在與將來的。當我們能夠抱著一顆平常心打坐而沒有被自己的念頭纏身時,某樣東西就會漸露端倪,一扇一直緊閉著的門就會逐漸打開。而要能發生這些,我們就必須修行自己的憤怒,氣惱、批判、自憐以及自己認為是過去決定了現在的那種觀念。當那扇門開啟之際,我們就會看出當下即永恆,而從某一方面來說,整個宇宙是從當下開始,在每一秒鐘里展現出來。生命的痊癒就發生在覺察的那一秒鐘。痊癒就是帶著平常心,單純地活在當下。
桃樂絲與鎖住之門
我們全都在追尋什麼。大多數人都會有一種在哪裡都不夠完整的感覺,並且在尋找可以彌補那個洞的某樣東西,即使是那些說著「我並沒有在追尋,我對自己的生活十分滿意」的人,也是在以他們自己的方式追尋著。因為這個原因,人們會去參加各種教會、各種禪學中心、各種瑜伽中心、各種個人成長研討會——大家抱著一個希望,想要找到那個失落的部分。
讓我告訴大家一個名叫桃樂絲的女孩的故事。這個桃樂絲可不是《綠野仙蹤》里住在堪薩斯州的桃樂絲,她住在聖地亞哥一棟巨大的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里,她的家族已經有好幾代住在那兒了。他們家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還剰下好多空房間,另外還有個閣樓和地下室。當桃樂絲很小的時候,家人告訴她一件怪事情:這棟老維多利亞式建築的頂樓有一間鎖住的房間,就大家記憶所及,那個房間永遠都是鎖著的。有個傳言是那個房間曾經被開啟過,但是沒有人知道它裡面有什麼東西。它門上的鎖也非常古怪,大家對那個鎖都束手無策。房間的窗子也全都擋住了,桃樂絲曾經在房子外面架個梯子,爬到窗口,想看看裡面有什麼,可是什麼都看不到。
家裡的人對那個房間都已經習憤了,大家知道它在那兒,卻不想對它再多費神,因此也就沒有人再去提它,但是桃樂絲不一樣,從她小時候開始,就對那個房間以及房間里的東西著了迷,她覺得自己非要把那把鎖打開不可。
大部分時間,桃樂絲過的日子和別的人沒有兩樣。她慢慢長大, 長成了一個十多歲的少女,梳個最流行的髮型,有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有自己最要好的男朋友,喜歡最新潮的化妝,喜歡最新排行榜的歌曲,一切都蠻正常的。然而她對那個鎖住的房間從來沒有失去興趣過,甚至可以說她的生活被那個房間主宰了。有些時候,她會上樓坐在那個房間前面,盯著那扇門瞧著,想知道門後面到底是什麼。
當桃樂絲再大一點的時候,她感覺那個房間似乎和她自己人生中某個失落的部分有關聯,因此她開始各式各樣的訓練和修行,想找到開啟房門的秘密。她嘗試過許多不同的事情:去各種中心,去不同老師那裡,尋找把鎖打開的方法,她去過各種研討會,去過讓自己重生的教會,甚至試過心理學的催眠術。她什麼都試過了,但是沒有一樣東西能夠幫她把鎖打開。她的追尋持續了很多年,一直延續到她讀完大學進入研究所的時候。她發展出能夠讓自己進人各種精神狀態的技巧,可是仍然無法把那扇門打開。
有一天,當她回到家的時候,家裡空無一人。她爬到頂樓,坐在那個房間前面,運用某種秘教的修行,進人了一個深入的冥想境界里。突然之間,她一陣沖動,伸出手去推那扇門——而它竟然慢慢地開啟了。桃樂絲非常害怕,在她想要把鎖打開的那麼多年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她既恐懼又興奮,顫抖地強迫自己進入那個房間,她發現……
失望和迷惘。桃樂絲髮現自己不是站在一個奇怪、新鮮、美妙和充滿奧秘的房間里,而是回到了那棟維多利亞建築的一樓,回到了那些熟悉的東西當中。她還是站在老地方,周圍還是老樣子,傢具也還是原先就有的,每樣東西都跟原先一模一樣,幾個鐘頭以後,帶著失望和迷惘,她又上到頂層,發現房門依然鎖著。桃樂絲是把門打開過——但是也可以說,她並沒有開過門,日子還是照常在過,桃樂絲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她和家人仍舊住在那棟維多利亞房子里。她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不過,她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那個房間的著迷。實際上,她唯一一次開啟那扇房門的經驗更是激發了她。她花上很多時間在頂樓那扇鎖住的門前盤腿打坐,想要再次把門打開。她曾經打開過,應該可以再開一次!果然,在她多年嘗試以後,終於又發生了:她一推門,門就開了。她興奮地對自己說:「這次一定沒錯了!」她走進門去一發現自己再一次回到那棟維多利亞房子的一樓,跟自己的先生、孩子在一起。她飛奔上樓,來到那個神秘的房前。她看到什麼了呢?門依舊是鎖著的。
有什麼辦法呢?鎖住之門就是鎖住之門。桃樂絲繼續過她的生活,孩子們漸漸長大,她增添了少許白髮。她照樣花很多時間在那扇門前打坐,她算是一個蠻盡職的妻子和母親,但是她的注意力還是大部分都在那個房間上面。她是一個堅持、勤勉的人,不輕易放棄,每過一段時間,她就能夠把門打開,走進門去,而每次都發現自己又回到一樓, 回到她生活的老地方。
在這些事情發生的同時,那棟房子慢慢地被東西塞滿。家裡每個人都好像在囤積越來越多的東西,原先的空房間全變成廢物儲藏室了。
房子裡面放滿了東西,以至於根本沒有讓客人落腳的地方,連桃樂絲自己和家人都快要沒有空間了。整棟房子只剩下桃樂絲、她先生和孩子走動的地方——這樣也算是正好,因為大家都只專註在自己的事情上面,對要照顧其它事情根本連想都沒時間去想。
漸漸地,桃樂絲的著迷磨掉了不少,她開始不再那麼掙扎,不再花那麼多的時間坐在那扇門前。如今,她會把更多時間花在自己的孩子和孫子身上,並且開始照應房子:把地板重新翻修,把窗簾重新換過,等等。因為桃樂絲過去總是忙於坐在那扇門前,所以房子雖然有損壞,可是卻被疏忽了。她的注意力慢慢地轉移回來,回到處理每天應該處理的事情上面。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她偶爾還是會上樓,看著那扇門,然而她知道自己即使能夠把門打開,照樣沒有什麼好驚奇的。她越來越不把別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過著她的生活,處理生活中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有一天,當她又一次到了頂樓,不經意地望向那扇鎖住的門,天啊!門是敞開的!門內,是一間舒適的客房,有張舒服的床,有個五斗櫃,以及讓客人舒服愜意的其它布置。
見到這間寬大、美好的客房,桃樂絲覺察到整棟房子其它部分這些年來的改變,她看到每樣東西的擁擠狹促,看到要在房子裡面四處走動的困難,有了這種認知以後,改變就開始發生了。桃樂絲甚至不需要做什麼事情,那棟老維多利亞建築的房間就自動開始清除多餘的廢物,房子裡面能夠放東西和讓人走動的地方越來越多,出現了許多空間。彷彿原先堆積在四處的廢物都是些不實在、幽魂似的東西,根本就沒有真正存在過。房子恢復了原狀,到處有多出來的房間,可以接待很多客人。桃樂絲如今發覺:那扇門根本從來就沒有上過鎖,是她自己僵硬地試圖推開門而使得那扇門緊緊地閉著。
我們對修行的一個根本幻想也是如此:以為修行之門是鎖住著的。這個幻想很難避免,我們多多少少都會有。只要我們認為那扇門是緊閉著的,那扇門就會緊閉著。我們會嘗試各種方法想要把門打開,我們會去各種中心、參加各種研討會等,直到最後,我們才會發現那扇門從來就是開啟著的,
而桃樂絲一生徒勞無功的努力,對她而言,卻是恰恰好,正是她所需要做的事情。實際上,我們也全都需要經過這些過程,全都需要盡己所能去努力修行。能夠這樣做的話,到了最後我們才能領會:根本從一開始,一切就是完美的。只要我們不用幽魂似的廢物把四處弄得凌亂,我們的屋子就會寬暢,我們的房間就會敞開。可是在我們明白這個道理以前,我們就是無從知道它。
有一種基督教的靈性訓練是去修行上帝所在。作為基督徒的人尋找萬物的燦爛光芒,也就是通神家所謂的上帝之臉。這種燦爛光芒並不是隱藏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它就在當下,就在我們鼻子前面。同樣道理,桃樂絲髮覺自己終生在追尋的其實就是自己生命本身:家人、客人、房子、房間,它們全都是上帝之臉。
不過,我們看不出這點來,否則我們就不會如此折磨自己和折磨別人了。我們不仁慈,我們不誠實,我們喜歡操縱一切。如果我們看得出自己在過的這個人生就是上帝之臉,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舉止——倒不是因為有什麼聖誡或禁令,而是因為我們勘透了生命的本質。
並不是說修行——在那扇門前打坐——沒有用處,然而大部分我們叫做修行的東西——追逐理想或開悟——只不過是種幻想而已,是開啟不了那扇門的。直到我們把這個事實看得清清楚楚之前,非得走過許多迂迴的道路,經歷許多失望和痛苦不可——這些都是我們人生的老師,我們所有的掙扎都是對那扇門學習的一部分。我們只要是能夠好好地修行,遲早人生的疑團就會變得更清楚,那扇門也會更常開啟。
學生:要是桃樂絲選擇在她的廚房打坐,身在她的家人和日常工作之間,而沒有躲到房子的頂樓上去,遠離了一切,可能她就會少浪費點時間。
凈香:在我們看出答案以前,總是會在自己認為答案會在的地方尋找,我們也總是會一直做著同樣的事情,直到我們不再做為止。這不是好,也不是壞,事情就是如此。我們必須磨盡自己的各種幻覺。假如我們對自己說:「開啟那扇門的方法就是多和孩子們相處。」這就變成另外一個縈繞於心的想法了。無論如何,這種和自己的孩子相處以便自己開悟的做法大概也不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父母吧。
學生:難道修行不是為了要開闊自己的心胸嗎?難道這不就是桃樂絲試著在做的事情嗎?
凈香:是的,我們是可以這麼形容。而桃樂絲髮現了什麼呢?
學生:她的心胸永遠都是敞開的。
凈香:對。我們受不了的父母、傷害過我們的伴侶、惹我們惱火的朋友。若不是我們在心裡覺得他們有過錯,否則他們哪會有一點錯呢?但是在我們看清楚這個道理以前,我們就是看不見它。
學生:假如你講的這個故事是與客房有關的話,那麼桃樂絲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邀請客人來。
凈香:沒錯,她根本就沒有這麼想過。
我們認為自己應該友善些、仁慈些、殷勤些,不過,我們如果只是沉溺於自己的幻覺中,就無法真正去款待別人了。我們也許會做出那些舉動來,可是真正的好客表示單純地做自己。我們要是連自己都無法接受,也就會無法接納別人。
學生:當我們陷身於自己的個人戲碼中,如同桃樂絲一般,就不能真正地讓別人親近,當我們看穿自己的鬧劇時,才能更客觀地看出別人的需要,才能作出恰當的反應來。
凈香:是的。大家都有過這種經驗,就是當自己非常生氣的時候,會完全看不到別人的困難。我們把整個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問題上面,再也沒有空間給別人了,沒有一間空的「客房」。
然而我們不能只是說「我不會再受困擾」,然後用意志力來讓它發生。這樣做的時候,我們還是在認為自己的生命有個缺陷,認為自己必須把那扇鎖住的門打開,看看門後面是什麼。
學生:我自己的修行可以說是一連串的失望。我會幻想:「這個研討會一定可以解決一切。」我去麥加,雖然它在某些方面有所幫助,我的幻想到了最後還是會破滅。我發現自己艱難單純地去體驗自己的失望,去感覺自己易受傷害的敏感部分。我會想辦法將它們掩蓋起來,並且告訴自己:「我只需要更加努力,我只需要去麥加另外—個研討會。」
學生:我覺得自己浪費了很多精力和時間——人生的寶責時間——抱怨我的父母,抱怨我一生的習慣,這些全都是想要去開那個門鎖的努力。
凈香:追究過去,說「我應該如何不一樣」,是徒勞無功的。在任何一個時候,我們都只能就是我們自己的樣子,我們都只能見到我們所能見到的。因此,罪惡感永遠是沒有意義的。
學生:聽來好像我們非得先受一些苦不可,我們先得被釘在十字架上受苦,然後才會降仗。
凈香:你說的話,若是減去它的戲劇化成分,倒是真的。我們大家都很頑固,這倒也沒有關系。
學生:桃樂絲能夠享受人生嗎?困擾我的是:一個人得掙扎那麼久的時間。
凈香:我想桃樂絲即使在勘透自己的人生以前,也是可以偶爾享受它的。我們全都會偶爾享受自己的人生。但是在我們的享樂和滿足之下,依舊存在著焦慮,我們依舊在尋找那扇門後面的東西,而我們害怕自己永遠找不到它。我們認為:「假如我有這樣或那樣東西的話,就會開心了。」暫時的享樂是除不掉我們暗藏的不安的。沒有一條捷徑,我們終歸需要看出自己是誰,看出那扇門後面的房間里有什麼。
學生:對我而言,那個底層的感覺是恐懼,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底下,都有這股隱隱的暗流。在大部分的生活里,我對它並沒有覺察,不過它確實在那幾,控制著我的人生。
凈香:打坐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股隱隱的暗流上面,這表示去留意自己的念頭以及自己身體的輕微緊縮。對桃樂絲而言,當她對那扇鎖住的門的著迷開始減輕,對整棟房子其它部分的情況開始留意時,她就是在做打坐時所需要做的事情了。她的期望開始消失。
學生:我們只需要做好眼前的工作就好。
凈香:對,處理需要被處理的事情會讓我們回歸這一當下自己的本質。
關於桃樂絲的故事,大家覺得房子裡面那些堆滿了廢物的房間是什麼呢?
學生:是執著不放手的東西。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和回憶。
凈香:是回憶、幻想、希望。
學生:好像我們每次有什麼工作需要立即做好的時候,反而會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恐懼、焦慮或別的東西——那扇鎖住的門——上面,而忘記去專註手邊的工作了。其實,那個恐懼(或其它東西)是無關緊要的,我們有個工作得做,而不管自己是害怕不害怕,都只需要去做。我自己也會和人生抗爭,因為我沒有去做那些該做的事情,卻反而去和自已心底的恐懼戰斗——想要打開那扇鎖住之門。
凈香:沒錯。而非常矛盾的是:想要打開鎖住之門的唯一方法就是忘記那扇門。
經常會有學生對我抱怨,當他們打坐的時候,總是會有什麼東西干擾他們的覺察:「我變得腦袋空空的。」「我變得很緊張,坐都坐不住。」 在這些抱怨底下,是一種想法,認為要能有效地打坐,我們就必須消除一切不愉快的東西;認為那扇鎖住之門必須打開,我們才能觸及門後面的好東西。
如果我們腦袋空空,我們就是腦袋空空,如果我們很緊張,我們就是很緊張,它是我們在這一當下生命的真相。一個好的打坐就是單純地體驗這些:體驗腦袋空空或是緊張不安。
大家經常會盡一切努力想要消除自己苦惱的感覺:「我神經太緊張了,我需要參加一個禪修會,好讓自己放鬆點。」於是我們就去參加了一個禪修會,放鬆了些——可是能維持多久呢?想要解除自己的緊張就好像是看著那扇鎖住之門,想要找出開啟之法一樣。假如我們把心神全放在想要打開那扇門上面,也許可以找到暫時打開它的技巧。然而,我們會發現自己馬上又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跟原先沒有什麼兩樣,照舊是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我們需要做的是過著自己的日子——打掃房間、照顧孩子、上班、買菜,以這些來代替對那扇門的著迷。
學生:我剛才在和一個朋友說過去的一年,我們兩個過得是多麼辛苦。我們在二三十歲的時候,都抱著一個事情會逐漸好轉的希望,如今我們兩人都已經四十多歲了,終於無奈地發覺我們的希望並不會實現,我們的生活並不會好轉!
凈香:很矛盾的是:這個痛苦的對迷夢的覺醒卻會幫助我們感激眼前的人生。只有當我們放棄一切都被安排妥善的希望時,才終於會覺察到它們本來就已經很好了 。
學生:我最近剛剛有過類似的認知。多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當我存夠了錢,可以辦退休的時候,我的生活就一定會好轉,我會有更多的時間做志願工作,更多的時間看書,更多的時間打坐,等等。如今,我開始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其實就是把上班時候的工作做好而已。假如我正在忙著把一件工作完成,卻有人進來干擾了我,在那一瞬間,那就是我需要處理的事情。我需要做的就是正在做的事情。
凈香:在我們討論結束的時候,讓我們問問自己:「我是怎樣在想要打開那扇門,而不是在純然地過自己的日子呢?」我們全都在想要打開那扇門,想要找到開門的鑰匙或方法,我們全都在尋求那位完美的老師、那個完美的伴侶和那份完美的工作。能夠留意到自己在想要打開那扇門這點是非常有用的,它能夠幫助我們看出自己的生命本質是什麼。
荒漠飄泊
飄泊於荒漠中,尋找上帝應允的人間天堂——這就是我們的人生。禪修的訓練會加深這種飄泊的印象,讓我們覺得迷惘、氣餒和失望。我們也許讀過很多描述那個人間天堂是多麼美麗的書,書中描述若能對佛性有所覺察、若能獲得開悟等就會如何如何,然而我們發現自己依舊是在漂泊之中。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成為飄泊本身,成為飄泊本身意味著體驗禪修的每一剎那,不論那個剎那是什麼。當我們歷經乾旱和口渴而活下來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一件事情:飄泊於荒漠中「就是」上帝應允的那個人間天堂。
要理解這件事情是非常困難的。我們身受痛苦折磨,我們想要自己的痛苦停止,我們想要到達一個痛苦不存在的人間天堂。
作家史蒂芬.拉維(stephen levine)在為那些臨死或有嚴重精神疾病的人工作時觀察到:當我們深深地進入自己的痛苦以至於能夠看出這個痛苦不僅是「自己」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時,真正的痊癒就會發生。發現自己的痛苦並非自己專屬會極度地令人感到激勵,而修行能幫助我們看出整個宇宙都在痛苦中。
對於人際關系,我們也可以有相同的說法。我們通常認為人際關系有個時間性:它們有個開始,持續一段時間,然後就結束了。然而我們永遠活在某個人際關系裡,永遠和別人有所聯繫。在一段特定的時間裡,一個人際關系可能會以某種特殊的方式顯現出來,可是在它顯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它在「結束」之後,也還是會繼續存在。我們即使和那些已經逝世的親人之間,也依然維持著某種關系,過去的朋友、過去的戀人、過去的姻親都會繼續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他們都是我們這個人的一部分。一個人際關系也許需要結束它可見的部分,不過,那個實際的關系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我們大家彼此之間並沒有真的分開來,大家的生命全是聯結的,都只有一個痛苦,都只有一個快樂,它們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我們一旦能夠面對自己的痛苦,願意去體驗它,而不去遮掩它、躲避它或是尋求借口的時候,我們對別人以及對自己人生的看法就會發生一種轉化。
就如史蒂芬.拉維所說,我們能夠承受自己的困境與苦難的每一分鐘都是一個小小的勝利。在體驗自己的痛苦和煩躁時,我們就把自己和別人、自己和人生的關系開啟了。這個過程是非常緩慢的,我們的習慣模式不會在一夜之間就倒轉過來。我們在自己想要有的以及宇宙呈現給我們的現實之間不斷地掙扎,而禪修時,我們就可以把這個格鬥看得更為清楚。我們會看到自己的美夢,看到自己想要把事情想通和追逐偏愛理論的努力,看到自己對於找到一扇可以進入那個人間天堂——一個所有掙扎和苦難都會停止的地方——的門的希望。我們不停地追尋:想要一個理智的人,想要一個理智的關系,想要一個理智的工作。而這些要求永遠都不可能完全實現,因此我們的壓力和焦慮會源源不斷地隨著需求而來,兩者是不可分的。
有時,強化自己的焦慮會有所幫助,讓它到達一個自己不能忍受的地步,我們就會願意退後一步,對發生的事情採取另外一種眼光來看,我們也許就不會再不斷地思索外界——我們的伴侶、我們的工作等——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而會開始把自己理想的關系轉移到和當下的關繫上來,學習怎樣在一個人際關系中或是一個冗長討厭的工作上, 成為自己。我們會開始看出自己和萬物之間的聯結,看出我們的痛苦也就是別人的痛苦,別人的痛苦也就是我們的痛苦。比如,一個不覺得自己和病人之間有任何關系的醫生,只會把病人看成是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病人一走出診療室,他就可以把他們忘得干乾淨凈了,而一個覺得自己的不舒服和煩惱也就是病人的不舒服和煩惱的醫生,會被這種聯結的感覺鼓舞,就可以更為精確和有效地工作了。
我們生活中那些煩瑣的事就是我們為了尋找那個人間天堂而在其中漂泊的沙漠,我們的人際關系、工作和其它所有我們不想做的日常瑣事都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我們需要刷牙、需要買菜、需要洗衣、需要收支平衡,所有這些瑣事——荒漠飄泊——其實就是上帝之臉,我們的掙扎、逼得我們快要發瘋的伴侶、我們不想寫的讀書報告——就是人間天堂。
我們是一個會對自己人生起念頭的專家,卻不是一個能夠體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與快樂、自己的失敗與勝利的專家。即使我們的開心也夾帶著痛苦,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也許會失去它。
人生十分短暫。我們正在體驗的當下一轉眼就過去了,永遠不再回來,我們永遠再也見不到它。我們每過一天,就過了成千上萬這樣的剎那。我們要怎樣過自己所余不多的日子呢?我們要把它們全花在「人生是多麼可怕」的念頭上嗎?像這樣的念頭甚至不是真實的。我們無從避免這樣的念頭,但是起碼我們可以覺察自己正在想著它們,而不至於沉溺其中。當我們能夠和自己的痛苦——念頭以及身體的知覺——一同打坐時,痛苦就會轉化成宇宙意識,它就會變成快樂了。
史蒂芬.拉維說過:我們生命的重點是去實踐我們的因緣,也就是與生命和解。這表示要從我們小我的、分離開來的、受限制的「我要」所產生的痛苦中痊癒,變的坦然與開朗。我們生命的重點就是要成為這種坦然開朗、快樂的本身。而快樂包含了苦難和開心,包含了一切的現實。像這樣的痊癒就是我們生命的意義。當我和自己的痛苦和解的時候,甚至連想都不用想,我同時也治癒了你。修行是要發現「我」 的痛苦就是「我們」的痛苦。
話說回來,我們是無法終止自己的人際關系的。我們可以離家出走、可以離婚,卻不能把一個關系終止。當我們自以為可以結束一個關系之際,所有的人都會痛苦。我們不能結束與自己子女之間的關系, 我們甚至不能終止與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之間的關系。要真正終止一個關系,我們就需要與他人分離開來,而這樣做並不是我們的本性, 因此我們永遠也無法做到。當我們嘗試和他人分開來的時候,萬物都在痛苦。
如同史蒂芬.拉維所說,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與生命和解,要與自已的痛苦和解,也要與整個世界的痛苦和解,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這個痊癒的過程都會不一樣,不過,基本的目的卻都相同。
我們必須聽見這個真理,必須千千萬萬次地記住它。要從事這個工作,我們就必須和我們社會的潮流反方向而行。我們社會的潮流告訴我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日常的修行、參加禪修、和禪學中心保持聯絡,都能幫助我們從事這個工作,這個與自己生命和解的工作,認清自己即使在此刻也已經到達了「應許之地」。
修行即付出
真正的修行跟付出有關。不過,這點很容易被誤解,所以我們對它必須特別地小心謹慎,我最近讀了一本書,作者是一位人稱「和平朝聖者」的婦女。她在三十年中,背著簡單的隨身衣物,走過兩萬五千多英里,作為和平的見證。她的書顯示出她是真正了解修行的人。她把修行描述得非常簡單:我們若是想要快樂,就必須付出、付出、再付出。我們大部分人卻只想獲得、獲得、再獲得。作為人類,我們就是會如此。
這位和平朝聖者歷經多年艱辛的訓練才轉化了自己的人生,對她而言,她的訓練就是去完全地付出。這句話聽來十分美妙——如果我們能夠正確地了解它的意思。初學學生通常對禪修會帶有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念:「我要修行,好讓自己開悟。」「我要修行,好使自己平靜。」「我要修行,好讓自己變成一個整合的人。」但是,修行的重心卻是付出、付出、再付出。假如我們把這句話當成一個新的理想來接收,那麼我們就還是錯了。付出並不是一種念頭,我們也不能抱著想要得到回報的期望去付出。我們大多數人都會把付出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動機搞混,直到我們的修行非常堅固之前,我們就是會這樣做。
我們必須問問自己:「付出是什麼?」只是這個問題就能讓我們忙上好幾年。舉例而言:我們應不應該不管別人的要求是什麼都滿足他們呢?有些時候是應該,有些時候是不應該;有些時候我們需要說不行,有些時候我們又需要避開來。
沒有一個固定的公式,因此我們就一定會失誤——沒有關系,我們就去修行自己行為所造成的結果。這個過程是很耗時的,也許經過許多年以後,我們就可以抓住付出的本質了。有個住在日本的禪師,要求新來的學生在跟他作任何探究以前,自己先修行個十年,等十年以後,學生回來,他又要求他們再去打坐個十年。雖然這並不是我個人的教學方式,那位禪師卻是蠻有道理的,要發覺自己的生命是什麼是需要花很長時間的。
上個禮拜,我接到兩個電話,都是要求我給他們有關修行的忠告的。其中一個說她有個朋友獲得了一個非常古怪的靈性體驗,她需要一本可以把朋友糾正過來的好書。另外一個在半夜一點半鐘左右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讀了一本有關開悟的絕妙好書,覺得自己的修行似乎沒有開悟,因此要求我幫他想出原因來。我告訴他:半夜三更打電話給別人不是一個好主意。他說:「噢,現在已經半夜了?」我回答:「開悟跟覺醒有關,而當你想要覺醒的話,就必須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他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開悟是一種在每個當下都能完全付出的能力。它不是得到什麼偉大的體驗,這種體驗可能會發生,然而它們並不會造就一個開悟的人生。我們必須問自己:「在這一瞬間,付出的意義是什麼呢?」比方說:當電話響的時候,我們該怎麼付出?當我們做需要體力的工作時——清掃、煮飯、油漆——完全付出的意思又是什麼呢?
雖然我們無法用思考把自己變成一個能夠完全付出的人,我們卻可以留心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沒有完全付出。我們會把自我中心的動機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而修行可以幫助我們覺察自己是多麼的自我中心。事實是:在每一瞬間,我們就是我們的樣子,我們需要去體驗這點,需要知道自己的念頭和身體的感覺。我們無法強迫自己變為某一種人,我們要是這麼想的話,那就是我們修行中最大的一個陷阱了。但是我們可以留意到自己的懶惰、不寬容、壞心眼以及自己會耍弄的其它把戲。當我們覺察到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時,一切就會開始慢慢轉化——就像我的許多學生一樣,看來真是令人驚喜。當這種轉化發生的時候,仁慈和付出就會擴展。這些就是我們修行所需要做的。不是去製造一個新的理想:「我應該付出,可是我不想在今天下午去探望他。」我們只需採取適當的行動,然後體驗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
請大家:付出、付出、再付出,修行.修行、再修行。這就是開悟之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