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日新居士:磨鏡台前的遐思

鏡台前的遐思
 
去年,我有幸去南嶽一游,瞻禮岳中勝跡自是人生一大快事。磨鏡台作為昔日懷讓和尚傳燈的慧地,自然是更加令人神往了。乘車抵南台寺住了一宿以後,昱日即登山攬勝。在福嚴寺(原般若寺),我們巡禮了七祖懷讓的道場,追思岳中開山祖師慧思的業績,對古德先聖的敬仰之情,但可景行仰止而已。

鏡台在昔日應當是個易於坐禪入定的靜處,而今卻處岳中盤山公路不遠。除了石上所鐫「磨鏡台」三字歷然分明以外,卻不乏上下汽車繁忙的躁響與車輪攪起的浮塵。倘在夙昔如斯,馬大師是斷不會打坐於此的。

駐足磨鏡台自然易於使人產生一種對歷史文化的深沉反思。懷讓禪師當年「磨磚作鏡」與「打牛打車」的開示,已成了叢林中傳燈的美談,南嶽系禪也是從這塊石上「磨」、「打」出去,乃至發展成為南宗禪的一系巨脈的。在歷史回歸到千二百餘稔以前時,這塊石地的確是傳播人間慧種的殊勝因緣之地;而今物換星移,後來者徒有「白雲千載空悠悠」之感。

今天,我們從燈錄文字中,所可品出的懷讓和尚開示語的慈悲之處:乃是他強調學人須從自家心地法門上下苦功夫,而切不可泥執於外在的坐撣形式。若從這一深處修學,又何須喜靜厭喧、好樂懼苦呢!由是,我對目下磨鏡台所執之境又似奪去了一層:倘使我心中不存分別,昔日的人文化今日旅遊文化又何隔焉?苦心能定,即身居鬧處又何礙入定;苦意馬心猿,即使身處今之原始森林也將會破定而趨鬧市。尤其是現代都市文明日盛,若要追求昔日的那種寧 謐靜處恐非易然,若一味強調外境,那隻怕難以找到一個修禪之處了。陶淵明雖不修禪,但他有幾句詩似乎觸及到了境與心之間的關系,那便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若從心地法門的至深處用功,則塵囂喧鬧,無非凈土;舉手投足,觸目菩提。現代文化與古文化的隔閡,境與心之間的矛盾自然會變得融和起來。若要轉得山河大地歸自己,首先就必須將自己轉得歸山河大地,古德的開示應是無一字虛言的。而今若識得古德的此意,又何生昔日之磨鏡台今日之磨鏡台的分別心?

駐足磨鏡台我再度細品懷讓和尚開示語的慈悲之處,那便是禪門中所謂的契機契理的問題。禪門中所謂的「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以及懷讓和尚門下臨濟宗的「四賓主」、「四照用」、「三玄三要」等門庭施設,也完全是為了解決好師徒間的傳燈教授問題。 當馬大師鎮日坐禪於此時,懷讓和尚並沒有直接去說他坐禪有何不是,卻是取一塊磚在馬大師庵前磨。這勢必會激起馬祖的疑情,待到馬祖問懷讓和尚磨磚作什麼時,懷讓知道機緣成熟了,便說:「磨 作鏡。」「磨磚豈得成鏡」,在馬大師心中又激起了第二個疑團,這時,懷讓和尚的「坐禪豈得成佛」一語,將馬祖心中的疑團驀然打碎。這也勢必會誘導馬大師向上再悟「如何即是」?於是懷讓以「打車打牛』喻為他開示,使之明白了「若執坐相即非達理」(見《景德錄》卷五),一時「如飲醍醐」。作為一代啟迪人生智慧導師他不但自身須具備了悟聖義諦的資質,而且還要善於開示學人,達到契機契理的境地。

遙思古德,我心中又湧起了對南北之爭的一些想法。所謂南北之爭,說穿了是一個「漸修」與「頓悟」之爭。站在方便的角度上說,「漸修」與「頓悟」這兩個名相是可以成立的;站在不二法門的角度上講又有何法隔於頓漸?倘使當年的馬大師不入叢林,沒有一個相當長時間的坐彈修持他是斷不可從「磨磚不可作鏡」中悟到要車快須打牛的。懷讓和尚這一開示,正好使瀕臨開悟的馬大師得到了良好的增上緣,他於斯獲得了頓悟。反之,懷讓和尚所遇的若不是修學如馬大師這樣的法器他也斷乎不會如此去開示的。禪門中所謂的頓漸,我看頗可以「孵卵」為喻。若卵末孵滿時日,母雞是斷不敢去啄破蛋殼以出其子的,因為那樣做只會活殺小雛;然而,當孵期日滿,子雛已成,而其自力又無法破殼而出,若母雞不助一嘴破殼之力為增上緣,其子雛也勢必會窒死殼中。懷讓和尚的那一「打車打牛」的開示,正好打在機緣成熟之時,由此亦可見出:站在禪法的了義上講,是不應該立頓立漸的。所以後世青原禪中曹洞一派的大德力主頓漸兼融,蓋深得此理:因為,無論是偏頓或偏漸,都將是要坐殺禪機的。

山風陣陣,日色漸宴,我這才覺得自己佇立於磨鏡台前已久。離開古德傳燈的慧地,我雖於色界上的風景似一無所得,但頗覺得於心法上那段風景似非紙筆而可言之。聊書此數語,爰識往事雲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