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福教授:金陵刻經處因緣略述

金陵刻經處因緣略述

呂建福

佛教思想由「阿含」而「般若」,由「般若」而「中觀」而「瑜伽」,教理愈趨愈密。瑜伽學之核心即為法相唯識之學,乃印度大乘佛學高度發展的結果,可以說是大乘佛教理論化高度成熟的標誌。法相唯識學在印度成熟,約在佛滅後九百年頃,由無著菩薩針對當時佛教界計空計有之偏執,依據《解深密經》等教理,倡導外境非有、內識非無之唯識道義,又造《攝大乘論》,並授其弟世親世親為此論造釋,晚年又著成《三十唯識頌》。後之十大論師各造論釋,由是,一切法皆非外境、唯是識變、「萬法唯心」之法相唯識之學蔚然大興

唯識學在印度傳揚未久即傳入中國中國所傳之唯識學萌芽於六朝時期,極盛於唐代。可考者凡有三系:一是後魏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等譯出《十地經論》、《破色心論》等有關法相唯識經論,並講習闡釋,形成「地論宗」,此為中國所傳唯識學之萌芽時期。二是梁陳之際真諦三藏大弘《攝大乘論》形成的「攝論宗」,可為中國唯識學之增長時期三是唐初玄奘法師唯識學系,乃中國所傳唯識學之宏傳時期。【1】

玄奘法師唯識學系,雖為中國所傳唯識學之第三時期,究竟而言,並非前期真諦等所傳法相唯識學之傳承,而是直承印度玄奘認為真諦等所譯唯識經論有未盡善處,對其所學說也不無疑義,且因「佛性」問題的久遠爭論,促使他隻身西行、去印度取經求法,歷盡難險,誠乃為法孤征。玄奘法師印度那爛陀寺依止戒賢論師受學瑜伽諸論,又從勝軍得聞護法《三十論釋》,盡得傳授。歸國後,應高足窺基之請,將西域十大論師之唯識釋論糅合為一且折衷於護法,是為奘師所傳最重要唯識典籍《成唯識論》。窺基(慈恩大師)為作《成唯識論述記》、《樞要》等,發揚光大,開「慈恩宗」,即今日一般所言中國佛教八宗之「法相宗」。

玄奘所傳法相唯識之學,至三傳弟子智周以後漸趨衰落。唐會昌法難,唯識典籍大多散佚。隋唐至宋元,有關唯識義理,僅宋永明《宗鏡錄》、元初雲峰《唯識開蒙》等稍有闡述。明末清初一度稍盛,也僅高原、智旭、王夫之等數人著書闡述唯識義理,但師承中斷,作為一宗之唯識宗已不復存在,且因隋唐唯識古籍散佚殆盡,典籍不備,其所唯識學理頗有失真,與唐代玄奘、窺基所傳慈恩宗不盡相合。直至清末民初,沉寂已久的法相唯識學始見復興之機緣,絕響千年的法相唯識學遂重放光華。

法相唯識學在近代復興的大因緣,出自思想文化界。清末民初之際,國門打開,西學東漸。面對面方文化之湧入,佛教界、學術界的傑出之士發現我國固有文化中之佛教唯識學,無論就其理論之系統與精密還是其精神之重理性和邏輯,都足以回應西方科學文化之挑戰且合乎我國建立現代新文化的需要。因此,唯識學特別為思想文化界重視。而其復興、弘傳,也不同於傳統教界寺僧師資相傳之宗派復興,而是與學術文化界密切相關,佛教居士知識界人士在法相唯識學的復興過程中,起著較僧尼更為重要的作用

法相唯識學在近代復興的具體因緣,則可溯自一八六六年南京創立的金陵刻經處。楊仁山居士於一八六五年太平天國戰火之後來到南京,當時社會上連一般信眾最需要的常用佛典如《無量壽經》、《十六觀經》等也難獲得。楊仁山與學佛同道十餘人共議,「深究宗教淵源,以為末法世界,全賴流通經典,普濟群生。」遂於一八六六年創辦金陵刻經處,尋覓佛典,精刻流通。楊仁山為尋覓佛典,苦心孤詣,一旦搜尋到散佚佛典,則極為高興,「得一經如獲頭然【2】」。一八七八年,楊仁山隨曾紀澤出使英國,在倫敦結識了正在牛津大學學習梵文日本著名佛教學者南條文雄,結為道誼之交。爾後數十年中,兩人常有書信往來,互相尋補佛教典籍,為近代中日佛教文化交流之重要事件。金陵刻經處刻印流通的許多我國久佚的隋唐佛學典籍,即由南條文雄從日本寄來,南條文雄也從楊仁山處得到許多日本未見的佛典日本《續藏經》之編印也得到楊仁山的大力支持,曾提供日本未見章疏及密典達三百餘種供其選取收入。楊仁山通過南條文雄及其他友人日本、朝鮮等地訪得舊刻藏經零本三百多種,後陸續擇要刻印流通。

金陵刻經處在清末民初時刻印流通的這些佛典,許多是我國自唐代會昌滅佛即已失傳,宋明以來千餘年間末行於世的重要典籍,如隋嘉祥法師所撰《中論疏》、《百論疏》,乃三論宗之重要典籍;唐窺基法師所撰《成唯識論述記》、《因明大疏》等,乃慈恩宗的重要著作。三論、法相唯識之學,在國內外已成絕學,正由於這些典籍的刊印流通,重行於世,引起學者研求之興趣,遂重啟義學之風。這些典籍的印行,對三論、法相唯識宗教義復明、研討有路,起到了極重要的作用歐陽竟無居士在為其師撰之《傳》中寫道:

「明未諸老,仗《宗鏡錄》研唯識,以故《相宗八要》諸多錯謬居士(即楊仁山)得《唯識述記》而刊之,然後圭臬不遺,奘、基之研討有路」【3】

後來歐陽竟無創辦「支那內學院」,設法相大學,大弘唯識法相之學,並出版流通大量法相唯識典籍及章疏,促進了近代法相唯識學的復興,其初始因緣正來自楊仁山居士

楊仁山居士創辦金陵刻經處,精印佛典,廣為流通,並深研佛學,至晚年又創辦「袛洹精舍」、「佛學研究會」,大興講學之風,開近代高等佛教教育之先河,對近代佛教之重振貢獻極大,因之被尊為「現代佛教復興之父」。在佛學思想修持上,楊仁山雖「教宗賢首,行在彌陀」,但並不局限於華嚴凈土,而是提倡各宗並弘,深得中國大乘佛教精神。因此楊仁山之門下多才:譚嗣同華嚴、黎端甫善三論、桂伯華善密宗章太炎、孫少侯、李證剛、梅擷芸、蒯若木、歐陽漸等則善法相唯識之學。楊仁山居士晚年尤其重視法相唯識之學,以為該學能救佛門之積弊從而有振興佛法之效。在《十宗略說》中,楊仁山認為法相唯識之學能矯正禪門空疏之病,「誠末法救弊之良葯也。參禪習教之士苟研習此道而有得焉,自不至顢頇佛性、籠侗真如」。

在《與桂伯華書》中說

「研究因明唯識,期必徹底,為學者楷模,俾不顢頇籠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覺。」

由此可見楊仁山居士法相唯識學的重視。楊仁山校勘《瑜伽師地論》前五十一卷未終,去世前囑咐歐陽竟無居士承繼其事。歐陽續刻《瑜伽師地論》後半部,閱七年而成,並撰成長敘,探幽發微,慈恩宗義於是復明,重輝於世。後又創辦支那內學院,大弘法相唯識之學,極大推動了近代佛教法相唯識學的復興。

注釋:

【1】參見「法相唯識中國所傳」,世光文,載《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二十四冊,《唯識學的發展與傳承》。

【2】張爾田,《楊仁山居士別傳》,《金陵刻經處歷史資料點滴》第二冊。

【3】歐陽竟無,《楊仁山居士傳》,《金陵刻經處歷史資料點滴》第一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