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龍教授:「止觀相即」的兩種方式

止觀相即」的兩種方式

李四

內容提要止與觀是兩種最具代表性的禪法,智顗以畢生精力宣揚「摩訶止觀」,提出了止觀相即」的原則。本文進而揭示「圓融相即」與「互具相即」的兩種不同的方式,分別體現在智顗「三諦圓融」與「一念三千」的思想里。這種思想框架,同時也表明了智顗想用般若性空學消化當時初傳的唯識學,從而使他思想達到了時代的頂峰。

關鍵止觀相即圓融相即互具相即智顗

小乘佛教里,止觀兩種具體的禪法,通常也用來指代一切修行法門。譬如,東漢安世高所譯的《陰持入經》說,人生最根本煩惱一是痴二是愛,而根治的葯方一是止二是觀。到了大乘佛教止觀的重要性有增無減。

那麼,止觀坐禪何以如此重要?止觀兩種方法有什麼內在關系?在中國佛教史上,天台宗的實際創始人智顗(538~597),畢其一生精力,倡導圓頓止觀(亦稱摩訶止觀),揭示了止觀相即的原則。本文根據智顗有關摩訶止觀的論述,提出止觀相即的兩種方式圓融相即與互具相即。

一、止觀相即

止(samatha),音譯為奢摩他,是止息妄想的意思,想要達到止心不亂禪定;觀(vipasyana),音譯為毗缽舍那,是觀想諸法的意思,從而獲得人生解脫智慧。在小乘禪法里,兩者分別代表不同的境界,譬如,安般守意的禪法,分為「數、隨、止、觀、還、凈」六個階段。但在大乘禪法里,止與觀這種層次上的差異就不復存在,被認為是「體性不二」的。在智顗看來,「止亦名觀,亦名不止;觀亦名止,亦名不觀」【智顗《摩訶止觀卷三上,《大正藏》卷四六,22b。】,因此奠定了「止觀相即」的原則。智顗的止觀體系,包括漸次止觀、不定止觀、圓頓止觀三種止觀相即,其實僅限於他所講的圓頓止觀在這種框架里,對於止觀的界定,要從「實相」、「法性」入手。灌頂(561~632)在《摩訶止觀》的序言里說:

純一實相,實相外更無別法。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觀。雖言初後,無二無別,是名圓頓止觀【《摩訶止觀》卷一上,《大正藏》卷四六,1c~2a。】。

在「圓頓止觀」里,止觀層次差異,只有邏輯上的先後,就其根本而言,止與觀「體性不二」、「純一實相」,彼此相即,並沒有物理時間意義上的先後關系

北宋復興天台宗的知禮(960~1028),強調天台宗所講的相即,只能是「當體全是」。他說,通常所謂的「相即」,可以有三種形式一是二物相合,二是背面相翻,三是當體全是。知禮認為,如果以「煩惱菩提」、「生死涅槃」為綱格,這種二法相合算不上相即;如果用「迷悟」來表示,也還是一法相翻,仍然算不上相即。他說煩惱定非本無,菩提定非本有,只有天台宗的「當體全是」,才稱得上相即【參知禮:《十不二門指要鈔》,《大正藏》卷四六,707b。】。這種相即,無論是在空間上,還是在時間上,都是表示諸法「當體全是」、「體性不二」,它們彼此之間既是「同體又是「同時」的。

這種「當體全是」的相即,所要表達的內容,其實是我們對於諸法實相的把握。但是,我們體認「諸法實相」的途徑,從來就是多面向的:站在「個人」自身的立場來看,世界有一種諸法實相;而站在宇宙」全體的角度,世界有一種諸法實相。在第一種情況里,個人把自身規定為主體,賦予自我一種主體性,人與外境處在主客體關系之中,所謂的諸法實相,就要採用認識論上「真理」的表達形式,體現諸法最根本的依據。這種基於個體立場的主客相即,是指有關個體的各種關系或屬性的統一。我把這種相即稱為「圓融相即」,屬於一種「同體相即」,事物在空間上彼此滲透,泯滅各種對立的相待法,形成完全沒有質礙的、絕對統一的無分別狀態。在第二種情況里,個人如果把自身理解為宇宙全體,其他的生命個體亦有同等的價值意義,那麼,人與外境就構成了一與多的關系,所謂的諸法實相,就要採用解脫論上「佛性」的表達形式,體現覺悟後了的境界。這種基於宇宙全體的一多相即,是指不同個體的相互涵攝。我把這種相即稱為「互具相即」,這是一種「全體相即」,三千世界可以同時涵攝在一念心裡。

當然,誰去「站在宇宙全體」上呢?只有那位「個人」。所以,第一種與第二種情況,最終也是相通不二的,只是在理論上各有側重。「同體相即」是要消融主客的對待;而「全體相即」則是消融一多的對待。

智顗的摩訶止觀,最終落實在他的觀心論里,重點是在詮釋「一心三觀」或「一心三止」。智顗有一卷《觀心論》,是他臨終遺言。所以,具體地說,「止觀相即」,是實現「所止之法」與「能止之心」、「所觀之境」與「能觀之心」的統一,達到心與色或心與物、境與智的不二。「一心」在天台宗的理論體系裡,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如果把它狹義地理解為眾生自己的一念心,就會天台宗「三諦圓融」的結論;如果廣義地理解為「心、佛、眾生三法無差的一念心,那就推向天台宗「十界互具」、「一念三千」的境界在我看來,這兩種情況分別表達了「圓融相即」與「互具相即」。

二、圓融相即

學術史的角度來看,三諦圓融,是要解決南北朝時期特別是三論師與成論師之間的二諦之爭。在各種二諦的理論里,關鍵問題是真諦、俗諦如何相即統一?能不能統攝一切萬法?智顗認為,法華圓教可以達到「三諦圓融」的境界,二諦與中道相即不二,含具一切萬法。從止觀的角度來看,三諦圓融是在「一心三觀」中認識到真理本體(諸法實相),亦即「一心三諦」。此時,心與境的對立不復存在,三諦之間的相即,乃是基於相同的實相,所以稱之為「圓融相即」,這是一種同體相即。

三諦,簡單地說,指空、假、中三諦。三諦圓融也就是「即空即假即中」。在智顗那裡,這有兩層含義

第一,認識論的含義,著重談主體的認識活動,也就般若智慧。從「一心三觀」經過「一心三智」,修行認識到「三諦圓融」,實現「一心三諦」的境界。智顗說:「一心三觀所成三智,知不思議三境。」【《摩訶止觀卷三上,《大正藏》卷四六,26b。】又說:「三諦具足,只在一心。分別相貌,如次第說;或論道理,只在一心,即空即假即中。」【 《摩訶止觀》卷六下,《大正藏》卷四六,84c~85a。】三諦圓融在這里的意思也就是「三觀圓融」、「三智圓融」,我們完全可以換不同的說法來表達同樣的意思。

第二,本體論的含義,直接描述世界真實相狀,也就是「諸法實相」。根據《中論》「三是偈」, 智顗直接得出「因緣所生法,即空即假即中」,他說:「《中論》偈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此即詮真諦;亦名為假名,即詮俗諦也;亦是中道義,即詮中道第一義也。此偈即是摩訶衍詮三諦之理。」【 智顗:《四教義》卷二,《大正藏》卷四六,728a。】智顗還把一切因緣所生法歸納為各種各樣的「三法」 【 在《法華玄義》解釋「三法妙」時,智顗列舉了十種三法」:三道、三識、三佛性、三般若、三菩提、三大乘、三身、三涅槃三寶、三德。三道指苦道、煩惱道、業道;三識指庵摩羅識、阿黎耶識、阿陀那識;三佛性:正因佛性、了因佛性、緣因佛性;三般若: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三菩提真性菩提、實智菩提、方便菩提;三大乘:理乘、隨乘、得乘;三身:法身、報身、應身;三涅槃:性凈涅槃、圓凈涅槃、方便涅槃三寶法寶、佛寶、僧寶;三德:法身般若解脫。參見智顗《法華玄義》卷五下,《大正藏》卷三三,744a。】,並且歸結為相當抽象的「三軌」【在智顗的佛學體系裡,真性軌是諸法的「體」,指中道第一義諦或「即中」;資成軌是諸法的「相」,指假諦或「即假」;觀照軌是諸法的「用」,指空諦或「即空」。】,所謂真性軌、資成軌、觀照軌。三諦圓融在這也可說是三法圓融」、「三軌圓融」。

顯然,第一種是從「心」的角度說,而第二種是從「境」的角度說。之所以要同時從這兩個角度立義,是因為三諦圓融要泯除心與境的對立,實現所謂的「境智不二」。因此,不論是從認識論的角度,還是從本體論的角度,「三諦圓融」都是在闡發世界本來面目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諸法實相」,而且是呈現在般若智慧中的諸法實相。也就是說,「三諦圓融」同時代表了智顗的真理論與本體思想,這構成了他的法華實相論,實現真理論與本體論的統一,消除二者的對待關系。這個境界,用智顗本人的話,就是「一實諦」,代表佛教對於現實生活現象世界的最高認識。智顗說:

《大經》雲:一實諦者,則無有二。無有二故,名一實諦。又一實諦,名無虛偽。又一實諦,無有顛倒。又一實諦,非魔所說。又一實諦,名常樂我凈。常樂我凈,無空假中之異。異則為二,二故非一實諦。一實諦即空即假即中,無異無二,故名一實諦。若有三異,則為虛偽;虛偽之法,不名一實諦。無三異故,即一實諦。若異,即是顛倒未破,非一實諦。無三異故,無顛倒;無顛倒故,名一實諦。異者不名一乘,三法不異,具足圓滿,名為一乘。是乘高廣,眾寶庄校,故名一實諦【《法華玄義》卷八下,《大正藏》卷三三,781b。】。

在他的心目中,「即空、即假、即中」三諦圓融,既沒有時間上的先後次第,也沒有空間上的彼此質礙,並不指稱不同的對象,而是在同一個對象身上同時體現三個方面的特點。換言之,圓融相即是一種同體相即,說明的是同一個實相。這個三軌具足的實相,本身就是非縱非橫的絕對存在。所以,智顗要批評當時對龍樹中觀學的理解,認為他們偏於說空,即所謂「點空說法」,只能算是「通教」,而法華圓教是說「純一實相,實相外更無別法」【《摩訶止觀》卷一上,《大正藏》卷四六,1c。】。智顗認為,這種「即空即假即中」的圓融相即,是法華圓教的獨得之秘。他說:「唯此圓教止觀,一心三諦,隨自意語,獨當圓稱也。」【《摩訶止觀卷三下,《大正藏》卷四六,33a。】從總體上說,圓融相即,奠定了天台宗實相論的根本原理。不僅如此,智顗還想在實相論基礎上,進一步受容當時傳入的唯心或唯識思想

三、互具相即

一念三千,是天台宗觀心實踐的最高境界,屬於解脫論的范圍。從止觀的角度來看,實現「一念三千」的過程,最關鍵的是「十界互具」。根據《華嚴經》的唯心偈,智顗認為,一念心,即「一念無明法性心」,普遍適用於十法界的一切眾生。彼此既然都有這個一念心,因此就有「十界互具」的結論。一念心即具十法界,這種思想不妨被稱為「互具相即」。這是一種「全體相即」,因為適用於十法界所有的生命個體,而不單是「人」,反映了個體在整個宇宙里的相互關系

「十界互具」因無經論明文,常遭人非議。但在智顗看來,這是「隨義立名」,貴在「得意忘言」【《四教義》卷一:「但使義符經論,無文何足致疑?……今一家解釋佛法,處處約名作義,隨義立名,或有文證,或無文證。若有文證,故不應疑,無文證者,亦須得意。」《大正藏》卷四六,723c。】。智顗說十界互具,並不是要抹殺十法界差別相。其實,他是先要確立它們之間的差別相,然後論證彼此的平等相。十法界指十界眾生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天,這前六界合稱「六凡」;聲聞、緣覺、菩薩、佛,這後四界合稱「四聖」。智顗認為,十法界各有因果,「不相混濫」。但他主要是說明十法界彼此相通,可以互相轉化。他從「事」與「理」兩個角度說明了「十界互具」的理由:

第一,從「事」的方面看,十法界無非都是由「陰入界」三科構成的。他在摩訶止觀》里說:「十法界通稱陰入界。」【《摩訶止觀》卷五上,《大正藏》卷四六,52c。據《大正藏》本,「又此十法,一一當體皆是法界,故言十時界」,「十時界」其義不明,宜作「十法界」。】也就是說,這些眾生的組成要素都是一樣的。

第二,從「理」的方面看,十界眾生「當體即理」,彼此平等不二。智顗說:「此十皆即法界,攝一切法,一切法趣地獄,是趣不過,當體即理,更無所依,故名法界,乃至佛法界亦復如是。」【《法華玄義》卷二上,《大正藏》卷三三,693c。】站在佛教「空如之理」的角度來看,十法界自然也是平等不二,甚至連轉化都不必要,一法界即具九法界,智顗說:「當知法界外更無復有法而為次第也。」

既然從「事」、「理」兩方面都可以說明十法界平等不二,彼此可以互相轉化,那麼,「十界互具」這樣的提法,何必一定要引用印度佛典的原文呢?所以,他說:「此十法界皆是十二因緣之所成,故言因緣所生法也。十二因緣並依無明無明之理體非異念,故言一念具足法界也。」【 智顗:《三觀玄義》卷上,《續藏》,台灣新文豐影印本第99冊,83c。】正是這種「十界互具」,體現了法華圓教的高妙。他說:「一法界具九法界,名體廣;九法界即佛法界,名位高;十法界即空、即假、即中,名用長。即一而論三,即三而論一,非各異,亦非橫亦非一,故稱妙也。」【《法華玄義》卷二上,《大正藏》卷三三,692c。】

有了「十界互具」這個根本原理,就逐漸衍生「一念三千」的道理。在智顗的體系裡,十界輾轉就出現了所謂的「百法界」。也就是說眾生的一念心生起「十法界」、「百法界」。所謂「凡心一念即皆具十法界,一一界悉有煩惱性相、惡業性相、苦道性相。若有無煩惱性相,即是智慧觀照性相。」【 《法華玄義》卷五下,《大正藏》卷三三,743c。】根據慧思(515~577)「十如是」的說法,每種法界都有十種性相、本末究竟等,因此就有了「百界千如」的說法,所謂「一念心起,十界中必屬一界。若屬一界,即具百界千法」【《法華玄義》卷二上,《大正藏》卷三三,696a。】。一念心不僅能生起有情眾生世間,而且還能生起有情五蘊世間國土世間。百界千法,這樣一來也就成了「一念三千」。

從「觀心」實踐來看,「十界互具」還只是停留在「理」的層面上,凡夫眾生通常「理具情迷」,看不到「十法界交互,即有百法界、千種性相,冥伏在心,雖不現前,宛然具足」【智顗:《觀音玄義》卷下,《大正藏》卷三四,888c。】的道理。只有他們一念心起,認識到「一念十界」或「一念百界」,甚至「百界千如」,才能算是進入了法華圓教的觀心實踐。這種「互具相即」,發生在不同等級的生命個體之間,在「理」或「性」的意義上使得一切眾生達到平等不二,彼此統一相即。

三千大千世界本來就是佛教對於宇宙世界的統稱,智顗給予重新論述,說明「一念心」可以遍滿宇宙也就是要向人展示一切現象都是「一念心」里的假相。如果眾生能夠正確理解「一念三千」的道理,他也就解脫成道了。因為他在分析「三千大千世界」的緣起時,自然就會觸及到這種假相背後「三諦圓融」的實相。一念三千的解脫境界,是我們在當下現象世界的體悟。同時,這也構成了天台宗的宇宙論。

事實上,智顗之所以提出「一念無明法性心」,重要的原因是要解決當時地論師與攝論師之間關於諸法緣起的爭論。地論師講「法性緣起」,而攝論師講「賴耶緣起」,也可說是無明緣起」,這在唯識學初傳的時代引起了不小的思想振蕩。智顗就把無明」與「法性」同時賦予「一念心」,從而產生了這種獨特的宇宙論,我們有時也稱之為「性具染凈」或「性具善惡」。

四、結論

學術思想史上來看,智顗用般若性空來消化當時新傳入的唯心或唯識思想。當時,人們對於阿賴耶識、如來藏及其關系的認識,還很不清楚。如果沒有攝論師、地論師的歧義,「三諦圓融」的思想確實已經達到了時代的頂峰,無需再有別的理論創新。然而,正是到了晚年面臨攝、地論師的爭論,智顗要借用華嚴唯心論的思想為他解脫論提供更加堅實的理論基礎這就是「十界互具」或「一念三千」。本文分別用「圓融相即」、「互具相即」加以概括,而且統一列在「止觀相即」的名下,這是想為智顗的學說提供一條清晰的思路。不過,從總體上說,智顗主要是在發揮法華實相論的思想,以此來融會般若空與如來藏。在他看來,無論是第一義空,還是如來藏,都應該是非縱非橫的「實相」【智顗說:「圓教點實相為第一義空,名空為縱;第一義空即是實相,實相不縱,此空豈縱?點實相為如來藏,名之為橫;如來藏即實相,實相不橫,此藏豈橫?故不可以縱思,不可以橫思,故名不可思議法,即是妙也。只點空藏為實相,空縱藏橫,實相哪不縱橫?只點空為如來藏,空既不橫,藏那得橫?點如來藏為空,藏既不縱,空那得縱?點實相為空藏,實相非縱非橫,空藏亦非縱非橫,宛轉相即,不可思議故名為妙。」《法華玄義》卷五下,《大正藏》卷三三,743a。】。

單從止觀的角度來看,知禮把圓頓止觀止觀相即原則概括「當體全是」。那麼如何當體全是?本文提出的「圓融相即」、「互具相即」,不失兩種不同的理解或修證方式,盡管這裡麵包含了豐富的學術內容

李四龍,1969年生,上海南匯人。1999年獲北京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哈佛大學訪問學者。發表有《民俗佛教的形成與特徵》、《現代中國佛教的批判與反批判》等論文及《佛教征服中國》等譯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