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良教授:五祖法演及其禪法述評

五祖法演及其禪法述評

張文良

臨濟宗傳至楊歧方會,在江南形成一股勢力很大的宗派後世稱為楊歧派。楊歧的嗣法弟子中,以白雲守端成就最大。白雲守端歷住名剎,膽略過人,能任巨艱,會下禪眾雲集,楊歧宗風得以發揚光大。嗣法白雲守端禪師者,有五祖法演、雲蓋智本、琅邪永起、保福殊、崇勝珙等禪師,其中五祖法演門庭最盛,影響最大。其發揮馬祖道一的「一口吸盡西江水」公案雲:「一口吸盡西江水,萬丈深潭窮到底。掠杓不是趙州橋,明月清風安可比?」為後世廣泛傳唱。此文即是對法演禪師之禪法做一簡單述評。

一朝風月 萬古長空

五祖法演,俗姓鄧,綿州人。35歲始出家受具,曾往成都習唯識宗,於《百法論》下過一番功夫。《百法論》全稱《大乘百法明門論》,天親菩薩造,唐玄奘譯,為法相宗的重要論書之一,主旨在於闡發實我本空,萬法唯識之理。此書有一說法比丘外道辨難的故事。說的是唯識理,菩薩入見道時,智與理冥,境與神會不分能證所證。當時有外道詰難持此論之比丘曰:「既不分能證所證,卻以何為證?」諸比丘皆被問倒。依當時辯論的規矩,失利的一方必須放棄自己的信仰或不能再宣傳自己的觀點。因為諸比丘不能駁倒外道,被迫撤掉鍾鼓,反披袈裟,以示屈服。三藏法師玄奘到此,對眾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眾比丘才找到反駁外道的依據。因為「不分能證所證」是實有證境之情事,是不能思慮言說的,所以若真實悟入,明心見道,則自然會「智與理冥,境與神會」,若未到那種境界,則橫說豎說皆不關旨。

法演其時還未入宗門,於富有禪意之「冷暖自知」句還不明其深旨,乃問其師:「不知自知之理如何?」其師或許見其緣在宗門,乃指示他到南方叢林參訪禪林大善知識。法演於是負笈出關,在南方每見尊宿,即盜決所疑,但一直未得到滿意的答案。後謁圓照本禪師,舉興化存獎禪師「四方八面來時,打中間」請益,未得究竟。見浮山遠禪師禪師指示往依白雲守端。

見白雲守端禪師後,舉僧問南泉摩尼珠話請問。守端叱責之,法演當下有所悟。白雲之喝,是喝斷其尋思猜度之尋常理路,而法演之悟處,正在於領悟到應於本心處著力,不可於枝節上生枝節,葛藤上繞葛藤。白雲一喝之下,法演即有所悟,可見師徒間機緣頗契。法演向白雲獻偈曰;「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賣來買去,最終目的是為了享受一片詩情畫意的好風光。

不過法演此時只是踏破初關,才有悟處,還未到打成一片,通體無礙的境地。其再悟因緣緣於廬山禪客:

未幾,雲至,語師曰:「有數禪客自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師於是大疑,私自計曰:「既悟了,說亦說得,明亦明得,如何卻未在?」遂參究累日,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走見白雲,雲為手舞足蹈,師亦一笑而已。題後曰:「吾因茲出一身白汗,便得千載清風。」

白雲所以評廬山禪客「只是未在」,是說他們雖有悟處,但未到了處,所習所學放不下,猶有障在。法演於此頓起疑情,累日參究,才打破漆桶,豁然貫通。只有到此境地,才既不辜負一朝風月,又不忘卻萬古長空,徹天徹地,亘古亘今,一無掛礙,灑脫自在。不過「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此事唯證乃知,非得少為足,徒呈口利輩所能企及。

拈槌豎拂 說佛說

有僧問:「如何是佛?」法演答:「口是禍門」,意謂此問題問不得也答不得。但這一問題在禪林中屢屢被學人所提請。師家對此問題可以作正面回答,但多數情境不做正面回答。因為學人設此問,不過是勘驗師家的證境及接人的風格,以確定自己與師家是否有緣。法演的回答看似不對題,實則透著禪機,因為它否定了問題本身,截斷了學人於言下薦取的思維取向,實屬作家手眼。

不過,「如何是佛」這一問題終歸是不能迴避的。在禪林中,關於佛祖問答是逗發禪機的常見話頭,法演也常拈槌豎佛,說佛說法。其示眾法語雲:

十方諸佛,六代祖師天下知識,皆同這個舌頭。若識得這個舌頭,始解夫脫空,便道山河大地是佛,草木叢林是佛。若也未識得這個舌頭,只成小脫空。自謾去,明朝後日,大有事在。

這里所說的「舌頭」喻指佛言祖語及天下知識之說禪說法。「識得這個舌頭」,實際上是不為這個舌頭所滿,於唇舌動前會取。因為真正的禪非口頭禪,真正的空,一落言詮即變為「有」,所以只有突破語言的局囿和障礙才有可能體得真空證得般若,此即「大脫空」境界。到這一境界,即會得唯識無境,萬法唯心,空不虛懸,遍一切處。蘇東坡居士「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山河大地草木叢林,心識到處,莫不空寂皆是法性佛性的當體顯現。應該注意的是,這里法演所說山河大地是佛,草木叢林是佛」,並非泛神論命題,不是說山河大地草木叢林是佛菩薩所變現,或它們都是佛的化身。而是指世間萬物包括眾生體性皆空皆是真如本體的顯現。佛不過是在最高層次上實現萬物這一體性修行者。所以從萬法皆空的角度看,世間一切皆是統一的,有情無情凡夫聖眾,皆不一不異。說山河大地是佛,是說山河大地當體是空,佛當體亦空;同樣地,草木叢林是佛,亦作是解。

如果不從根本處著眼,不從空性的角度看待世間的一切,就必然橫生執著,墮煩惱窟中。「未識得這個舌頭」,喻指不能會得佛祖知識真實意旨,只於文字言句中去尋思忖度空、有的含義。這樣即便對空理解得再「準確」,再「全面」,也是「小脫空」,不僅不能了辦自身生死大事,還會徒增貢高我慢,阻礙向上的進路。

為使學人更準確地理解佛與眾生,佛與萬法的關系,法演又舉陸亘問南泉公案弟子參:

陸亘大夫問南泉: 「弟子有一片石,也曾坐,也曾卧,擬鐫作佛,得么?」雲「得。」陸曰:「莫不得么?」雲:「不得。』大眾,夫為善知識,須明決擇。為什麼他人道得也道得,他人道不得也道不得?還知南泉落處么?

這里南泉之所以隨聲附和,不定可否,並非故弄玄虛,捉弄學人,而是另有意旨。且看法演的解釋:

白雲不惜眉毛,與汝注破。得又是誰道來,不得又是誰道來?汝若不會,老僧今夜為汝作個樣子。乃舉手雲:「將三界二十八天作個佛頭,金輪水際作個佛腳,四大洲作個佛身。雖然作此佛兒子了,汝諸人又卻在哪裡安身立命了?大眾還會也未?老僧作么二個樣子去也。將東弗於逮作一個佛,南瞻部洲作一個佛,西瞿耶尼作一個佛,北郁單越作一個佛。草木叢林是佛,蠢動含靈是佛。既恁么,又喚甚麼作眾生?還會也未?不如東弗於逮還他東弗於逮,南瞻部洲還他南瞻部洲,西霍耶尼還他西霍耶尼,北郁單越還他北郁單越,草木叢林還他草木叢林,蠢動含靈還他蠢動含靈。所以道: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往。既恁么,汝又喚什麼作佛?還會么?忽有個漢出來道:白雲休寐語。大眾記取這一轉。」

起塔造像,在佛教是有功德善舉,陸亘欲鐫石造像,其願心是值得讚賞的。但南泉作為宗門巨匠,無時不在籍各種因緣點化眾生他對陸亘所問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恰說明他所關注的決不是用一片石做佛像合適不合適這一具體問題,而是如何去關注眾生自己的生命,為自身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問題。所以法演提醒眾弟子要在「得」與「不得」間費思量,而要在道「得」與道『不得」者是誰處起疑情。只有徹底究明道者是誰,生命才有個安頓處,才不會為點滴的世俗煩惱所困擾.如若不然,即便象法演所言拿三千大世界來做佛像,於自家身命安頓又有何干?與其如此,還不如山河大地還它山河大地叢林草木還它叢林草木,返求諸己,認取己靈,於是心是佛,是心作佛處痛下功夫,庶幾有個悟處,得個受用。法演此番苦口婆心,皆是為破除弟子對一切境相的執著,並沒有實際立什麼妙法,所以最後他又舉:「白雲休寐語」將自己的一番話又徹底否定,不留泥痕,真乃大家手眼。

發上上機 開正法

有僧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鐵旗鐵鼓。」曰:「只有這個,為復別有?」師曰:「採石渡頭看?」和尚家風是問不出來的,因為它根本是不可回答。任何所謂對題的回答都違背「和尚家風」,所以法演只能自說自話,所謂「鐵旗鐵鼓」、「採石渡頭看」,根本是無實意的搪塞語,與拈仗豎佛、拍床跺地,同一伎倆。

法演上堂:「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謳歌,漁人鼓舞。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若向這里薦得,金色頭陀無容身處,若也不會,吃粥吃飯,許你七穿八穴。」這是說世間森羅萬象、林林總總,人間芸芸眾生,世事人情皆是大道所在處,無時不在為眾生說禪說法,若能於尋常的景物及平凡的生活會得妙處,即是「於第一句薦得,可與佛祖為師」。

因此,法演勸誡學人莫於師家唇舌動處生解,以免誤累終生。「白雲不會說禪,三門開向西邊,有人動著關捩,兩片東扇西扇。」又雲:「汝等諸人,見老和尚鼓動唇吻,豎起拂子,便作勝解。及乎山禽聚集,牛動尾巴,卻將作等閑。殊不知檐聲不斷前旬雨,電影還連後夜雪。謝監收。」法演對自然萬象之詩情畫意極為敏感,總是以禪者的情懷與詩家的心境,來表達自己的感悟與體驗,並引導學人掃除心中的翳雲,時時處處發現生活中的美。禪本來就不是虛玄的、神秘的,而是平易的、生動的。參禪有所悟入,不是一頭鑽進魔窟中玄來玄去,而是打破物我質礙,以清澈洞明的心境與外境相接,去觸摸大自然形體,感受生命的律動。「悟了同未悟,歸家尋舊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自小不脫空,兩歲學移步。湛水生蓮花,一年生一度。」「湛水生蓮花」,清兮潔兮;「一年生一度」,本然當然。開悟者不是與世人完全不同的思想行為怪異的人,而是在世間又超出世間不離俗而又不染俗的人開悟者比世人不過更超脫,從而也更自在,更灑脫罷了。

白雲萬里 一切尋常

法演上堂:

山僧昨日入城,見一棚傀儡,不免近前看,或見端嚴奇特,或見醜陋不堪。動轉行坐,青黃赤白,一一見了。子細看時,元來青布慢里有人。山僧忍俊不禁,乃問:「長史高姓?」他道:「老和尚看便看了,問什麼姓?」大眾,山僧被他一問,直得無言可對,無理可伸。還有人為山僧道得么?昨日那裡落節,今日這里拔本。

法演舉進城看傀儡一事,啟發弟子禪師的種種施為如揚眉瞬目、舉手投足,乃至拈槌拂,棒打斷喝,皆與傀儡戲相似。戲本身是假,而其中傳達給觀賞者的信息又是真的,因為傀儡背後有人在操縱指揮。同樣地,禪師的種種接人手段身無實意,其真正的意義只在否定學人向外執求的思維習慣,截斷學人思議分別之日常思路。法演在觀戲時受好奇心的驅使多說一句話,即遭演戲人的呵責,這與學人禪師面前受棒喝相似。法演遭呵,「無言可對,無理可伸」,而學人禪師師棒喝,通常也是當下起疑情,斷虛妄分別,開口不得。法演向弟子講述這一故事,還是訓誡學人不可執著禪師種種接人的方便施設,不可認方便為究竟,以師道為禪道。

法演還舉雪峰在德山和尚開悟因緣說明這一道理

德山和尚因僧問:「從上諸聖,以何法示人?」山雲:「我宗無語句,亦無一法與人。」雪峰從此有省。後有僧問雲峰:「和尚見德山,得個什麼便休去?」峰雲:「我當時空手去、空手歸。」

禪師接引學人不過是抽釘拔契,解粘去縛,只是為學人去除業惑煩惱,並無實法相授受。其示眾語雲:

祖師道:「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達摩大師信腳來,信口道。後代兒孫,多或計較。要會開花結果處么?鄭州梨,青州棗,萬物無過出處好。」

又雲:

真如凡聖,皆是夢言,佛及眾生,並為增語。

如此說來,則不僅禪師禪語皆無實意,而且從上佛祖大善知識之言文字皆成遊戲文字。後代子孫根基淺純,執虛為實,將夢言增語翻成則則公案,又於公案橫生計較,結果離佛祖本旨愈來愈遠。法演以「鄭州梨,青州棗」將一切玄言玄語盡情掃蕩凈,還本分事平易質樸的本來面目,可謂透機之見。

法演總以本分事度人,將學人引入自性自度一途。有僧問:「百尺竿頭,如何進步?」法演答以:「快走始得。」問;「如何是臨濟下事?」法演答:「五逆聞雷」。「五逆」指犯下出佛身血、破和合僧等大逆不道的罪行。犯下五逆之罪者聞雷聲自然膽戰心驚(因為中國民間有雷劈做下傷天害理之事的說法)。法演以此形容臨濟宗風峻烈,學人海每聞禪師斷喝而膽喪,其間並沒有故弄玄虛。其它如以「紅旗閃爍」喻雲門宗風,以「弛書不到家」喻曹洞家風,以「斷碑橫古路」喻溈仰守風,以「巡人犯夜」喻法眼宗風,皆從乎易處著眼,質樸無華,一無虛套。

法演上堂:「人之性命事,第一須是○。欲得成此○,先須防於○。若是真○人,○○。」法演此段法語,初看確實有點玄妙,其實如果知道○或「圓相」的來歷及其含義,則並無玄妙可言。據說舉圓相談禪,始於唐代慧忠國師。慧忠以九十七圓相示耽源, 源以示仰山,仰山一見即焚卻。後世南泉普願等大禪師皆留下關於圓相的公案。此○相就實相論而言,代表萬法之體性萬物本源它是萬物存在的根據,也是世間萬物相統一的基礎。就修行論或解脫論而言,此圓相代表佛性或空性,它是眾生成佛的根據,也是眾生走向解脫的必由之路。所以法演才說:「人之性命事,第一須是○。」只有證得此空性,體得萬法本空,才會無執無礙,獲得解脫,找到安身之地,了辦生死大事。但人們常常誤解「空」義,將空理解為「沒有」、「不存在」、「消亡」等等,從而陷入拔無因果不信正法的空亡外道要想真正體證此「空」義,必須首先破除惡取空的觀念,從萬物本體層面去趨近此「空」之真實蘊含。應該注意的是,即便有所悟,證得此空,亦不可泥著,坐此妙境而不肯出。如果以證空體為滿足,即重生障礙,再添煩惱,本身即背離空義,故古來大德每論及空,皆強調空「空」,即把「空」境、「空」界本身也空掉,只有連「空」本身都不執著,看破放下才是徹底空、畢竟空、真實空。此即法演所說:「若是真○人,○○。」「○○」,代表「空空」,前一空是動詞,後一空為代詞,指稱眾生所證悟到的萬法本空的境界,「空空」則是更進一步,不住凈境、不耽空寂,一切放下。參禪者常言不僅知個入處,還須有個出處、用處。了處,即「空空」之意。仰山見圓相即焚卻,亦是示人空「空」。

法演宗風乾易而又機辨無方,其法語皆為解粘去縛而方便出之,究極言之並無實義可尋。即便上述○句,也非以實法予入,不過將古德剩語,隨手拈來,翻成一則公案而已。若於此尋思索解,只能是枉費心機,徒增痴病。其示眾語雲:「每日起來,柱卻都臨濟棒,吹雲門曲,應趙州拍(柏),擔抑山鍬,驅溈山牛,耕白雲田。七八年來,漸成家活。」法演禪無有定法,雖為臨濟正脈,但並不囿於宗派之見,且能拈放自如,不粘不滯。法演每每以「白雲萬里」抒發自己對禪的理解,不論德山棒也罷,臨濟喝也罷,我自「白雲萬里」!正因為其宗風獨特而又質樸無華,故天下學人望風而至,五祖終成一大叢林。法演禪法亦對宋代禪風產生極大影響。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