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良教授:略論禪教一致

略論禪教一致

張文良

慧能創立禪宗中國佛教史上的重大事件,其所揭櫫「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為芸芸眾生出了一條自性自度、自性成佛殊勝法門禪宗所標榜的「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有其特定的思想背景和特定的內涵,並非否定教相,棄絕文字。無奈後世淺智鈍根,不明就裡,判宗與教為兩家,各立門戶,互相傾軋,習宗者執宗以非教,習教者執教以輕宗,饒饒喋喋無有窮已。徑昔古德如圭峰宗密、永明延壽明末四大高僧雲棲襯宏、憨山德清、紫柏真可、藕益智旭等,以明心為衡准,陶鎔理性,抉擇是非,力倡性相不二,禪教合一,拔迷霧而佛日重朗,祛無明佛心顯,其不刊之論與苦心孤詣,誠足凌礫萬古者也。本文欲依其遺教撮其大要,申而明之,以期參禪者藉教以悟宗,習教者明心而見性,盡去遍計情執,普皆悟入佛之如見。

教為佛語禪為佛心

宗與教兩種法門之分,雖始自中土禪宗,而其端緒實本於《楞伽經》。經雲:「佛告大慧,一切聲聞緣覺菩薩,有二種通相,謂宗通與說通。大慧,宗通者,謂緣自得勝進相,遠離言說文字妄想,趨無漏界自覺地自相,遠離一切虛妄覺想,降伏一切外道眾魔,緣自覺光明輝發,是明宗通相。雲何說通相?謂說九部種種教法,離異不異有無等相,以巧方便隨順眾生,如應說法,今得度脫,是名說通相。」

在這里所說的宗通,即自參自證的禪法;說通,即說法自在教理。此二法門,一為直接的生命體悟,一為間接的領受解悟,一在心行,一由耳聞。這兩種法門,既是釋尊宣教利生之法,又是眾生祛除無明煩惱,獲得涅槃解脫的途徑。值得注意的是,佛將宗說二法皆視為開示悟入的善巧方便,其方法雖不同,其最後目標一致。佛雖開示宗說二通,但並沒有揚此抑彼或將二者對立起來的傾向。

達摩東來,獨標見性成佛的微妙法門,謂無上妙道,在離言親證,非語言文字所能及,於是有一代藏教之外的單傳心印的說法。然而所謂不立,所謂教外,並非摒棄一切言教文字之意,不過以文字言教為指月之指、渡河之筏而已。後世不明斯旨者,錯會祖意,以不通而妄稱不立,將一切文字言教視為悟道之障,一切經論置之高閣。自唐末五代,禪教相非,性相角立,去聖愈遙,流弊愈熾,幾使初入宗門者莫知所依。

達摩來華時,中國佛教處在由譯經進入研究的過渡時期佛教界偏重於教理研究,有的宗派熱衷於繁瑣的辨名析理,結果名愈辨愈繁,而理愈析愈晦,而對佛法的根本、生命解脫則有所疏忽,可以說墮到戲論中去了達摩大師特別提出佛教的本旨,不在經教語言文字,警示眾生不能陷於文字窠臼,應以生死大事,求根本解脫為務,可以說是應病予葯,感時而發。圭峰宗密禪師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說:「達摩受法天竺,躬至中華,見此方學人,多未得法,唯以名數為解,事相為行。欲令知月不在指,法是我心故,但以心傳心,不立文字,顯宗破執,故有斯言。非離文字,說解脫也。」

宗密是禪宗上有影響的著名禪師。他嗣法禪宗荷澤神會禪師道圓,曾「集諸宗禪言」而成百卷禪藏《禪源諸詮集》。但他又崇奉當時的佛教華嚴宗,為華嚴宗的重要傳人,史稱華嚴五祖。正是這種禪教兼修的經歷,宗密跳出宗與教的窠臼,掃相破執,和會頓漸二門,明確提出並詳細論證了教禪一致的思想

宗密於《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開宗明義雲:「經是佛語,禪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諸祖相承,根本是佛親付;菩薩造論,始末唯弘佛經。」教家以經典為依據,經典佛語的記錄,禪門主張「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禪機體現佛的心意。佛的言論和心意是一致的,決不相互違背,因此教門和禪門本來統一,不應該互相抵毀、攻擊。對具體的修行來說,經論與禪悟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功用。宗密認為,經如繩墨,參禪者要避免盲修瞎煉之誤,須據經論以指定邪正。此即「繩墨非巧,工巧者必以繩墨為憑;經論非禪,傳禪者必以經論為準。」從另一方面看,佛所說的各種經典,因對象不同而內容有別,但「文或敵體相違,義必圓通無礙。」而要確切地領會經典中的「佛意」,就須藉助直顯心性禪宗歷代祖師菩薩對此深有體會,故而「未有講者毀禪,禪者毀講」的情況。只是後來因行者學修各有側重,「所執各異,彼此互違」,才有教禪的種種互相非議。

宗密「凡修禪者,須依經論」的觀點尤其是華嚴圓融學說會通禪宗理路,對後世影響深遠。禪宗五家中最後形成的法眼宗即有明顯的禪教合一傾向。法眼宗創始人清涼文益即會通華嚴教義講禪,且運用入化,不滯文字不露痕跡,顯示出具眼者的宗師風范。其《宗門十規論》有頌雲:「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鼓勵禪者研習經典,反對脫離經教的凌空乏談。法眼宗的這一傳統在文益的再傳弟子永明延壽那裡得以發揚光大。據載,為了解決禪教之間和教內各家之間的矛盾延壽曾召集唯識華嚴天台三家的佛教學者,「分居博覽,互相質疑」,最後由他以禪門「心宗旨要」加以「折中」,完成百卷巨著《宗鏡錄》。在此書中,延壽「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層層剖析,重重引證,全面、深入地論證了禪教一致的原理。

延壽認為,禪宗之所以「綿歷歲華,宗風不墜」,是因為從上祖師「以聖言為定量」,「用至教為指南」,以禪契教,依教印心,因此念念皆佛,句句皆禪。後世宗徒輕視古教,「暗於名相,一句不識」,反而高標不立文字,結果只能是「發狂慧而守痴禪,迷方便而違宗旨」。基於此,延壽力倡參禪與研習經典並重。在延壽看來,往昔祖師之所以極言不許看教,是擔心宗徒不詳佛語,隨文生解,失於佛意,辜負佛祖心心相傳之宗旨。如果能夠因詮得旨,言下頓悟,不作心境對治,直下了悟自心,則明師何愆,寶藏何過?真正的具眼宗師,莫不守一心而不廢萬法,習教以涵養其大,參禪以妙通其神,力用交徹,舒捲同時。造乎其極,則即禪教而不滯禪教,名義雙絕,佛心俱寂,俱寂而念念皆佛,雙亡而句句皆禪。

宗密所提倡的禪教一致說,經延壽等人大力弘揚,在北宋以後逐漸成為禪學的主流。講求藉教悟宗或以心解教者,代不乏人。北宋高僧圓悟克勤曾以華嚴宗的圓融無礙「四法界學說居士張商英說禪,禪的最高境界就是華嚴的「理事無礙」、「真俗無礙」的境界。南宋孝宗時有儒士薛澄,從學於天台草庵。草庵去世後,為文作祭,雲:「吾佛明心,禪必用教,教必用禪。如江如湖,流雖不同,所鍾一源;如日如月,時或雲殊,所麗一天。」元代中峰明本禪師也認為:「豈佛法果有教、禪之二哉!以其神悟,教即是禪;以存所知,禪即是教。」

禪宗發展到明代,流弊日盛。參禪者雖不乏其人,但大都以禮誦為下務,以行門為賤役,以佛法冤家,以套語為己見,以弄唇舌為機鋒,以持黠慧為妙悟,棒喝機鋒亂用,公案話頭泛濫,禪宗幾乎走入窮途沒路。為扼挽頹風,匡正時弊,明代的禪門耆宿大都重視經教,強調學禪必須以經論所說為依據,否則難以實現真正的悟解。雲棲襯宏雲:「參禪者借口教外別傳,不知離教而參是邪因也,離教而悟是邪解也。」他強調學人隨時隨地將禪觀和經教緊密結合,以達徹悟。參而得悟,必須以教印證,不與教合則必是邪證。藕益智旭生活明末清初,目睹當時禪宗的衰敗,「每每中夜痛苦流涕」。他曾有志於弘傳律學,其後又遍習諸宗,於苦志參禪之餘,廣讀經論,尤其於天台教觀用力最勤。從自己的參悟經驗中,智旭體會到離教而參禪,不可能得道,故而屢屢強調禪教兼重並習。他曾提出:「宗者無言之教,教者有言之宗,至言也。三藏十二部,默契之,皆宗也;既無言矣,安得謂之教!千七百公案,舉揚之,皆教也;既有言矣,安得謂之宗!」這段話可以說是禪教合一的最好概括。

文字般若實相般若

自從釋尊於靈山會上拈花微笑,迦葉尊者無言承旨,禪宗重親證而輕經論似乎成為一大特徵。後世宗師更是極盡鄙薄經論之能事。德山宣鑒說:「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是拭瘡疣紙。」夾山方會雲:「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師玄旨是破草鞋,不著更好。」古靈神贊禪師受業本師在窗下看經,蜂子投窗紙求出,有感而發曰:「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這是明心見性是一種神秘境界,須人親自體驗。這種境界不在經典文字里,不是知識的探究,所以向故紙堆里鑽,是沒有出路的。

然細究之,禪門雖雲不立文字,不重經典,實則未曾或時離言離教。世尊拈花示眾後,隨即說雲:「我有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八句非語言、非教理而何?至若初祖達摩以《楞伽經》傳慧可,五祖弘忍以《金剛經》授慧能,四祖有《法語》,六祖有《壇經》,又為宗門皆知事實。即素以不立文字為本色的宗師,如道一、百丈臨濟雪峰、雪竇等,皆有法語著作行世,並未完全摒棄文字

那麼從禪宗的究竟義講,到底應如何看待語言文字(語言是有聲的文字文字是無聲的語言)與終極真實關系呢?

語言文字,依人的思維而生思維又依一念無明而起。無明妄識念念生滅虛幻不實,故思想文字虛幻不實。不僅虛幻不實,因其由無明生故,其體性又是染污的。雲門文偃嘗示眾雲:「即使我能用一句話使你們頓悟,那也只是把糞撒在你們頭上罷了。」即是語言文字不凈的識心中流出來,是不凈的,所以不能用以表詮清凈無染的自性。還因為語言文字是有生滅的有為法,不能表達無生滅的無為法,所以文字不能直接顯現絕對的佛性。《楞伽經》雲:「第一義者(指絕對佛性),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展轉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故知思想文字真如佛性體性有別,實不相及,常人每遇事物微妙處,輒雲:「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而對絕對無待的真如佛性,雖欲意會亦不可得,而況言乎?

然而,語言文字又是人們傳遞、交流信息思想的重要工具,歷代祖師慈悲救生故,又不能不權為利用文字言說,以引導眾生入覺性大海禪宗常講經教如標月之指,不可認指為月,但靈悟眾生又畢竟可以順指而見月,故而一切經教又不是可有可無的。《解深密經》雲:「以離言法性,為欲令他現等覺故,假立名相。」又雲:「了法不在言,善人無言際,而能示言說,如響遍世界。」《華嚴經》雲:「一切諸佛出妙音聲,為眾生佛事,一切諸佛寂寞無言,為眾生佛事。」動靜語默,皆開示眾生之方便,將權設視為究竟固然淺陋,而欲舍方便而直趨究竟,且非大器利根、穎悟超絕者不能企及。

佛法的根本是般若禪宗的根本亦是般若。所謂明心見性,所謂開悟都是講消除心靈煩惱染污,獲得關乎生命根本的大智慧。這種般若三種,即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依《碧岩錄》的說法,「實相般若者,即是真智,乃諸人腳跟下一段大事,輝騰個古,迥絕知見。凈裸裸、赤灑灑者是」。也就是指所明之「心」,所見之「性」。欲證得這一境界,須聞聲見色,去妄存真的觀照功夫,此即觀照般若文字般若,即能詮之文字。《大乘義章》卷十雲:「言文字者,所謂般若波羅蜜經。此非般若,能詮般若故名般若。如《涅磐經》詮涅磐,故說為涅磐,此亦如是。又此文字能生般若,亦名般若。如食生命,說食為命。」即是語言文字不是般若本身,以其能表詮說明般若故稱之為般若。經論等之所以有價值意義,在於研習經論者能增長智慧,趨近般若之體。

然而這主要是世俗意義文字般若,而在已悟入實相,證得股若者看來,三般若同入法界,皆不思解脫境界,實相、觀照、文字般若互即互遍、非一非三,即當體實相,當體文字,當體觀照。單就實相般若文字般若而言,文字性空,性空即是實相,而實相離一切相,即一切法,實相與文字亦相即不離。藕益大師於《靈峰宗論》中雲:「深觀照者,知無實相外之文字,未精觀照者,安知文字中之實相哉?然雖不文字之實相,而實相未嘗不即文字也。」這是說未通未悟之時文字般若,一相對一絕對,一方便一究竟,一有為一無為,文字中覓般若不可得般若中覺文字亦不可得;倘能明心見性,入於一昧一柤之境,則相對變為絕對,方便即究竟,有為融通為無,所謂由指而見月,天下一月也,藉月而觀指,天下一指也,文字當體即是實相,實相當豎即是文字。故《維摩經》雲,無離文字解脫。《法華經》雲,言辭相寂滅故,知四依大士弘演科章,橫說堅說,皆與般若不相違背。作為修行者主體境界而言,禪悟證得實相,入般若門,故文字與實相非一非二,亦即禪與文字互攝互入,相即不離。紫柏真可將禪與文字關系形象比喻為春與花的關系。其《石門文字禪序》曰:「蓋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於花,全花是春;花在於春,全春是花。」他由此得出結論:「故德山、臨濟,棒喝交馳,未嘗非文字也;清涼天台,疏經造論,未嘗非禪也。」

古教照心坐禪辦道

據上可知,文字與實相的隔與不隔,不能從它們自身得到說明,而必須聯繫參禪習教者的參悟的境界,才能得到說明。未證未悟者,或執著文字,迷失認影,或未明教理而掃相掃教,墮惡取空見。已證已悟者,非但語言文字可為悟道方便,即揚眉瞬目,聲咳瞻顧,亦無非接引後學使悟入絕對本體方法。可見證悟是融通文字與實相的關鍵,而證悟之途,不出禪教二門。

禪與教在開佛知見,獲般若智慧方面是一致的,在方式上有差別,一漸修而頓悟,一頓悟而漸修。前者謂「以教照心」,必須忘知絕解;後者稱「悟後起修」,必須忘情絕跡。憨山德清雲:「明窗下古教照心,僧堂前坐禪辦道。猶如車兩輪,始可與祖意相應也。大凡無照心之辦道,必止小見;無辦道之照心,悉落學解。」禪家常輕經教,以為是淺智鈍根的家什,實則宗猶目也,教猶足也,欲趨大道,至涅磐彼岸,只有「高著眼」,而沒有踐真履實的功夫,究竟解脫目標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無始以來無明習氣隨業流轉,積存於八識田中成為染污種子,此不凈重識現行即種種妄念妄行,六根未凈,習氣未除,則生死流轉,無有了期。釋尊大悲救世,方便度生,因眾生根器有淺深,故施設種種言教以為法門。宗門行者親近知識外,還須廣閱經典,悟四諦十二因緣之理,熏習佛種,轉識成智,待根機成熟,再習最上乘法,方能六根斷倒,於人識田斷不凈種子,成大圓鏡智,此即豁然開悟,洞徹本心無生無滅,不變不異,圓滿現成。可見所謂頓悟離不開漸修,所謂豁然大悟不過是畫龍後之點睛、掘井後之見水罷了。古人雲,美玉不琢不成器,頑金不煅不致精,鐘不擊不鳴,刀不磨不利,豈有天生彌勒自然釋迦哉?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才於靈山會上拈出直指法門,其寓意可謂深矣。藕益大師對此體悟尤深。據其自敘,初習禪時,認為單傳之道,出於教外,於是一味蒲團打坐,將一切經論置之高閣,後參當時宗門耆宿真寂、博山等,又稽之古今大德禪悟道的經驗,才明白「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即同魔說」。於是發心遍閱大藏,並為《楞伽經》等做注。在大師看來,一切如來從無言說道,方便說法,一切菩薩語言三昧,悟入無言,言說性空,是真解脫。若離文求理,即暗證痴禪,非正法眼藏也。末世禪門多弊病,病不在多學多聞,恰恰在於無知無解。所以不立文字是悟後的境界,先得通經通論,深入文字三昧,才能解脫文字,寂滅言辭。如果倒果為因,以執愚痴為向上,以養懶悟為苦功,則終落邪魔外道。在藕益大師看來,不僅經論要讀,而且古人所造諸經疏也要讀。有人以不泥先入之言而直究本心借口而欲廢古人疏論,是愚蠢的。喻如學藝者,必先遵師教以為繩矩,只有先入乎法度,才能出乎法度,最後達到出神入化。未有背師教、棄法度,而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者。

禪與教的區別,根本不在其本身,而在於習禪與習教者,此即法無頓漸而根有利鈍。雖然從形式上看,禪與教皆有入處與出處,禪講發心、起疑、開悟,而教講聞、思,修慧,但究極而言,禪教皆顯發正因佛性之了因、緣因。因眾生習氣有厚薄,根有利鈍,故入道法門有異。六祖聽經,於「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頓然開悟,一切煩惱,應念化成無上知覺,這可以說是上上根機者的圓頓禪門,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至如根利如長慶禪師,尚須坐破七個蒲團,器宏如趙州禪師,三十年不雜用心,參學不易可見一斑。初入宗門者,雖有依勝緣而得一念頓悟至理,然無始曠劫習氣難以頓凈,欲徹法源底,了畢大事,尚須習教以凈除現業流識。若見地未明,習氣未凈,稍有悟處即曰參學事畢,是認小為大,得少為足也。藕益大師曾將禪與教的關系比喻為綱與網、根本與枝葉花果的關系,並目睹於當時禪風頹廢而感慨道「古者大宗匠之掃教為義學,認指為月,不見真月也。彼已具通教理,但不能親證親到,.故奪其依解,俾入真通。今之學者,尚未夢見教理,何所用掃?不譏謗法之罪乎?」

佛祖一心教禪一致

宗門所謂教外別傳,非離眾生心外,別有一法可傳,只是要人離卻語言文字,去悟言外之旨。此言外之旨者何?不過是佛祖初心!宗門所悟者悟此心,教門所習者習此心,性相教禪,萬千法門,皆顯此一心之妙,教禪一致,「一」於此也。

佛祖相傳之心身心相對之心,即不是指人的肉團心,也不是靈知之心,而是絕對待,無生滅,至精微而又至廣大的宇宙之心。依襯宏大師說法,「心無可為喻,凡喻心者,不得已而權為彷彿。」憨山德清《觀心銘》曰:「觀心無相光明皎潔,一念不生,虛靈寂照,圓同太虛,冥含眾妙,不出不入,無狀無貌。百千方便,總歸一竅。不依形氣,形氣窒礙,莫認妄想妄想生怪。」此心超言絕相,無可名狀,但又決非虛空影響,有名無實此心具含萬法之理,佛法宗旨不出此心,故若迷此心,則有生死無常之苦;若悟此心,則了無我、達性空。所謂萬法本空即於此心悟性空之理,非離此心外,別有真空妙法也。此心當體即是般若,寂而常照,照而常寂。明乎此心,即如寶鏡照物,山河大地,森羅萬象,靡不瑩徹。「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此心為凡聖同具,在聖不增,在凡不減,以其為一切眾生所本具故稱為「本地風光」;以其性本清凈,為究極真實故,稱「本來面目」;以其能顯大應大用,能現種種正念正行故,稱「無位真人」。此心雖人人本具,但通常人多在身心世界活計,墮在五蘊區宇,被它籠罩,不得解脫。從上佛祖,自拈花微笑,乃至達摩初來,雖雲傳佛心印,實則非離眾生心外,別有佛心可傳,不過為人解粘去縛,令達妄想無性,真心圓明而已。

佛教的一切法門,皆依此心性而展開,所謂「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二門三乘,五家七宗,雖施設各異,其宗旨莫不會歸此心。逢佛住世,或遇善知識聽聞佛法,明了洞達四諦之理,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生芽」也;思維所聞所見三十二因緣等佛理,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依芽生莖」也;修諸善法功德而生無漏聖慧,此本心之「依莖轉生枝葉花果」也。三藏十二部,皆從不同方面詮解此心性:明此諸法,—一皆非實我實法者,謂之慈恩宗;明此諸法,—一皆能遍具遍造者,謂之法性宗;直指現前,妄心妄法,體性皆空,令見性成佛者,謂之禪宗。宗下或參話頭,或習公案,或機鋒棒喝,或枯坐靜默,皆逗發天機、指歸妙明心性之方便也。

故此,修行者或參禪或看教,皆應求得發明本心,以契佛祖之心

智旭大師在論及看經習教時,嘗雲:「千經萬論,求之語言文字,則轉多轉遠,求之現前一念,則愈約愈親。蓋一切經論,不過現前一念心之注腳,非心性外,別有佛祖道理也。」所以若真明心性,須知經論是明心見性之要訣,必不棄舍,但看時須知無一文一字不指點此理,就所指處當下從身心理會清楚,此即「不離文字而得觀照」,看經讀論,不可作文字解,不可作道理解,而應透過枝蔓,契會佛祖之心。如果不信自心,徒信佛語,被文字所轉,則埋沒本地風光,不能直下受用,經論反成悟道之障。襯宏大師在論及讀經貴用心時雲:「以耳聽受而得者,不如以目看讀而得者之廣也,以目看讀者,不如以心悟明而得者之極其廣也。以心為君,以目為臣,以耳為佐使可也,用目當心,斯下矣,用耳當目,又下之下矣。」

宗門講求自證自悟,亦是要自家作主,自參而自得之。《金剛經》:「成就慧身,不由他悟」,中峰大師雲:「參禪必待尋師友,敢保工夫一世休」又日:「縱饒達磨與釋迦,擬親早已成窠臼。」無論是機鋒棒喝,也無論是參公案話頭都是為起疑情、起情量、斷思慮、最終洞明本心,如果忘卻宗旨,不務實修而專務機緣轉語,甚或一頭鑽入公案中不得出,則只會葛藤「纏」住;而難得真正的禪。

禪教皆悟心之具,兩者相資相濟,相輔相成。但悟道機緣不同,有先頓棄文字,單提古德機緣話頭而悟入者,有先從教中親習種種修行妙門,而後一齊拋卻,專依現行而悟入者,所以雖然皆主禪教一致,但也有重禪重教之別。襯宏大師曰:「禪教如目足相資,但以修禪為主,而明教輔之可也。」在他看來若無一定見地,就難免盲修瞎煉之弊。而永明延壽大師則雲:「先以聞解信入,後以無思契同」,明確主張先學而後參。其實,禪教各逗機宜,善用之,無非是葯,不善用,無不增病,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佛語巧妙,佛意幽遠,非因地真純,用心切要,不能與實相相契也。襯宏嘗雲:「竊謂禪宗三藏,猶奕秋之有棋子也;三藏禪宗,猶棋子之須活眼也。均一棋子也,善奕者,著著皆活,不善奕者,著著皆死。均此三藏也,知佛心者,言言皆了義,不知佛意者,字字皆瘡疣。」

歷觀古今禪宿,有以傍經說禪為葛藤者,亦有以討疏尋經為入海算沙者。以此詞責空談經論以逞狂慧者可,以此貶斥藉教明心者則不可。而自古教家亦多以參禪為空疏,譏默坐為啞羊者。同樣,以此責枯坐待悟,守痴而不用者則可,以此掃卻宗門大機大用,則妄矣。眾生無始以來我執法執恆重,執宗執教,皆無明妄識。經雲,不舍一切法,不住一切法,不厭一切法,不著一切法。若能生死心切,因地真正,發大憤志,則宗教皆為我心之注腳,參禪則法法會歸自己,習教則句句流入性海。

心外無法,祖師所以示即法之心;法外無心大師所以闡即心之法。釋尊四十九年說法利生,只是以不思清凈心,發為圓融無礙之辨才,示人安身立命處。善能解者,當於「四十九年未嘗曾說一字」處會得,則如來文非文如來語非語,三藏十二部,一口吞盡,字字化成光明藏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