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春
近現代中國禪宗泰斗虛雲和尚(1840—1959)兼嗣五家宗風,復興六大祖庭,主法十五道場,真修實證,人天師表,至今仍然對中國佛教產生著深刻而巨大的影響。作為一代佛教領袖,他諸宗並弘,方便利世。但是,綜觀他一生的行持,還是以禪為根本,根據自己的禪法精神,逗機施教的。
虛雲和尚一生重於實際,在自己的修持實行中展現禪法精神。加之歷經劫波,法匯文語多有散失。我們目前可以看到的相關資料不多。比較系統介紹虛雲和尚生平事跡並能夠反映其禪法思想的著作,有河北省佛教協會印行的《虛雲和尚法匯續編》(1990年1月)、台灣中台山佛教基金會編印的《虛雲和尚法匯年譜集》(1999年5月)、何明棟著《虛雲和尚傳》(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2月)等。另外有福建廣華寺印的《虛雲和尚開示錄》、《虛雲和尚參禪要旨》等。其中,《虛雲和尚參禪要旨》(簡稱《參禪要旨》)約有萬餘字,是馬來西亞佛學社釋融熙作序、林俠庵居士倡印,從虛雲和尚法匯語錄中摘編成冊的。《虛雲和尚法匯年譜集》頁156—181中,有幾乎一樣的內容。
《參禪要旨》分兩部分,一是講參禪的先決條件,二是講參禪的具體方法以及存在的問題,第一部分簡約,第二部分是主體。第二部分中,比較詳細地介紹了不同根基修行者參禪用心的難易方法等,很有實際的指導意義,同時又深蘊著精要的禪理。我們從中可以比較清晰地了解虛雲和尚的禪法精神。
書中開頭,論述參禪的先決條件,就是要「萬緣放下,一念不生」。
參禪的目的,在明心見性,就是要去掉自心的污染,實見自性的面目。污染就是妄想執著,自性就是如來智慧德相。如來智慧德相,為諸佛眾生所同具,無二無別。若離了妄想執著,就證得自己的如來智慧德相,就是佛,否則就是眾生。祗為你我從無量劫來,迷淪生死,染污久了,不能當下頓脫妄想,實見本性,所以要參禪。因此,參禪的先決條件,就是除妄想。妄想如何除法?釋迦牟尼佛說的很多,最簡單的莫如「歇即菩提」一個「歇」字。禪宗由達摩祖師傳來東土,到六祖後,禪風廣播,震爍古今。但達摩祖師和六祖開示學人最要緊的話,莫若「屏息諸緣,一念不生」。屏息諸緣,就是萬緣放下。所以「萬緣放下,一念不生」這兩句話,實在是參禪的先決條件。這兩句話如果做不到,參禪不但是說沒有成功,就是入門都不可能。蓋萬緣纏繞,念念生滅,你還談得上參禪嗎?
本段文字講明參禪的目的、參禪的理由、參禪的條件,構成了虛雲和尚禪法思想的骨架。明心見性是參禪的目的。心性或說自性就是如來智慧德相,是諸佛眾生都共同具有的,平等無二。但是,因為眾生妄想執著,自心污染,不能當下頓脫妄想,實見本性,所以要參禪。而參禪的先決條件就是眾生能夠從心念上屏息妄念執著。這符合禪宗一貫的思想精神。
怎樣才能做到呢?
上焉者,一念永歇,直至無生,頓證菩提,毫無絡索。其次,則以理除事,了知自性,本來清凈,煩惱菩提,生死涅槃,皆是假名,原不與我自性相干。事事物物皆是夢幻泡影。我此四大色身,與山河大地,在自性中,如海中的浮漚一樣,隨起隨滅,無礙本體。不應隨一切幻事的生住異滅,而起欣厭取捨。通身放下,如死人一樣,自然根塵識心消落,貪嗔痴愛泯滅,所有這身子的痛養苦樂、饑寒飽暖、榮辱生死、福禍吉凶、毀譽得喪、安危險夷,一概置之度外。這樣才算放下。一放下,一切放下,永永放下,叫做萬緣放下。萬緣放下了,妄想自消,分別不起,執著遠離。至此,一念不生,自性光明,全體顯露。至是,參禪的條件具備了,再用功真參實究,明心見性才有分。
這段話說明的,「萬緣放下,一念不生」有兩個層面,所謂「上焉者」是頓悟,「以理除事」是漸悟。在漸悟的道理中,也有最主要的兩個問題:要明白煩惱與菩提、生死與涅槃等都是自己迷執的假名;要破除對色身以及名聞利養等的執著,不能被物慾私利迷惑牽引。簡單的說,就是不要被生命現象的種種差異所迷惑,破除我執分別,才能做到萬緣放下,真參實究,直至明心見性。關於「上焉者」的論述,他說:
夫法本無法,一落言詮,即非實義。了此一心,本來是佛,直下無事,各各現成,說修說證,都是魔話。達摩東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明明白白地指示,大地一切眾生都是佛。直下認得此清凈自性,隨順無染,二六時中,行住坐卧,心都無異,就是現成的佛。不須用心用力,更不要有作有為,不勞纖毫言說思維。所以成佛是最容易的事,最自在的事,而且操之在我,不假外求。大地一切眾生,如果不甘長劫輪轉於四生六道,永沉苦海,而願成佛,常樂我凈,諦信佛祖誠言,放下一切,善惡都莫思量,個個可以立地成佛。
文中的「二六時中,行住坐卧,心都無異,就是現成的佛」,與六祖《壇經》思想是完全一致的。至於說「放下一切,善惡都莫思量」的意思,並不是不分善與惡。虛雲和尚曾對六祖《壇經》中「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的實際含義作過校釋,認為這句話不是肯定句,而是反問句,句中的「那個」是問詞「如何」的意思。「若不思善,不思惡即是,已墮空亡外道矣。」(1)如果翻譯過來,就是:如果善惡不分,那如何分辨得出你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呢?虛雲和尚的意思是說,不是不分善與惡,而是不要執著它,要轉惡成善,便可以立地成佛。這樣頓脫超越,就能夠達到常、樂、我、凈的美好境界。
漸修頓悟,一道齊平。
依據《壇經》的頓漸說,頓與漸,是根機的利鈍問題,不是「法」的不同。鈍根累劫漸修,等到悟入,還是一樣的「自性般若」。從應機的利鈍說,直捷的開示悟入,是頓;須種種方便,漸次修學而悟入的,是漸。(2)宗密把頓漸分成四種,就是頓悟頓修、頓悟漸修、漸修頓悟、漸修漸悟。而近代胡適先生十分贊成漸修頓悟,說它「尤其可能」。(3)這種禪法修行的觀點,在近現代是有代表性的。全面考察虛雲和尚的主張,他也是傾向於漸修頓悟的。
宗門主參禪,參禪在「明心見性」,就是要參透自己的本來面目。所謂「明悟自心,徹見本性」這個法門,自佛拈花起,至達摩祖師傳來東土以後,下手功夫,屢有變遷。在唐宋以前的禪德,多是由一言半句,就悟道了。師徒間的傳授,不過以心傳心,並沒有什麼實法。平日參問酬答,也不過隨方解縛、因病予葯而已。宋代以後,人們的根器陋劣了,講了做不到。譬如說「放下一切」、「善惡莫思」,但總是放不下,不是思善,就是思惡。到了這個時候,祖師們不得已,採取以毒攻毒的方法,教學人蔘公案,或是看話頭,甚至於要咬定一個死話頭,教你咬得緊緊,剎那不要放鬆,如老鼠啃棺材相似,咬定一處,不通不止。目的在以一念抵制萬念。這實在是不得已的辦法。
虛雲和尚接下來教導禪修者具體的方法,根據年齡、知識、閱歷等不同根機,系統地指出了各自的禪修過程和注意的問題。這種苦心貫穿了他一生弘法育人的實踐之中。在《參禪要旨》的第二部分里,相當詳細地介紹了參禪的方法。我們不妨看一看有關目錄:
二、參禪方法
坐禪須知
話頭與疑情
初用心的難易
老用心的難易
老用心的難百尺竿頭不能進步
結論
在具體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虛雲和尚強調了「參話頭」等禪定修行的方法,很有特點,其它的分析基本上是圍繞著「如何參話頭」展開的。
什麼叫話頭?話就是說話,頭就是說話之前,如念「阿彌陀佛」是句話,未念之前就是話頭。所謂話頭,就是一念未生之際,一念才生已成話尾。這一念未生之際,叫做不生、不掉舉、不昏沉、不著靜、不落空,叫做不滅,時時刻刻,單單的的,一念迴光返照。這不生不滅,就叫做看話頭,或照顧話頭。
接著,指出大家在看話頭的時候容易產生四種通病,並進行了對治。這四種對治方法是:
第一、如話頭未看上,妄想昏沉多的人,你還是看「念佛是誰」這個「誰」字。待看到妄想昏沉少,「誰」字不能忘了時,就看這一念起處,待一念不起時,即是無生。能看到一念不生,是名真看話頭。第二、關於執著「念佛似乎誰」,在話尾上用心,以生滅法為是的人,也可照上述的意思,即向念起處看到一念無生去。第三、關於觀無念已得寂靜輕安,而遇到任何境界的人,你只照顧本參話頭,一念不生,佛來佛斬,魔來魔斬,一概不理他,自然無事,不落群邪。第四、關於妄念已歇,清清爽爽,身心自在的人,應如古人所說「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由一向至極處邁進,直至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再撒手縱橫去。
這些方法次第分明,綿密有致,完全是為漸修者設定的。不過,最後又指出這「都是對末法時期的鈍根人說的方法」。
其實,宗門上上一乘,本師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之旨,教外別傳,歷代祖師惟傳一心。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落階級,不假修證,一言半句即了無一法可得,無一法可修,當下就是。不起妄緣,即如如佛,那裡有許多閑話呢?
這反映出頓悟的主張。當然,這是理的頓入,「悟理必頓」的道理。虛雲和尚的論述側重於「漸修因緣」上。為此,他從發心、教禪等問題上,進一步的展開。這本書中比較簡要,而相關問題在其它開示、信函、著述中多有反映。本書中,他把「堅固信心」、「決定行門」等也作為禪修辦道的先決條件,而具體方法中的「生死心切與發長遠心」事實上講的也是信心和志向的問題。這正是漸修過程中首要的前提條件,概括起來說就是要有堅毅的鬥志與持續不斷的精神。他說:
參禪最要生死心切,和發長遠心。若生死心不切,則疑情不發,功夫做不上。若沒有長遠心,則一曝十寒,功夫不成片。只要有個長遠心,真疑便發。真疑發時,塵勞煩惱不息而自息。時節一到,自然水到渠成。
虛雲和尚在分析六祖慧能與神秀的得法偈時,特別強調了神秀得法偈對一般修行者的功用,是贊同「時時勤拂拭」是修行方法的。他在給金弘恕居士的回信里,就明確地表達了這種思想:
蓋末法眾生,障深慧淺,不從參話尾入手,難達話頭,不從有心處用功,難證無心。故黃梅五祖雖極許六祖之「本來無一物」偈,仍盛稱秀祖之「時時勤拂拭」偈者,六祖之偈雖佳,然只合上上利根人,此種人曠劫難遇。若一知半解者執之,反墮空亡,究不若秀祖之腳踏實地,人人皆可依之修持也。(1)
我們知道,神秀提倡的漸悟,主要是根據修學者的根基,並不是法理上的漸悟,事實上他與慧能的禪法思想是沒有根本區別的。歷史上,神秀北宗禪法屬於當時社會信仰文化中的「精英階層」,占據著佛教信仰的主導地位。後來慧能禪法的流行,其實也是適應了當時社會民眾的根基,只是屬於「平民階層」。所以,他們的禪法不是理是頓悟與漸悟,而是行的頓悟與漸悟。總之,都是為了應機說法。虛雲和尚正是根據這個事實,為了末法信徒的方便,提出了漸修的主張。在漸修的過程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就是要求修行者「尊教」或者說要充分學習「文字般若」。虛雲和尚精苦修行,同時也擅長詩書。1951年,他在廣州《圓音》月刊復刊時說:
默審時機,認為欲救世界人心,須將佛法弘揚;欲將佛法弘揚,須靠文字般若。文字的功用,在世法上成例至著。只如清末之《新民從報》及近時魯迅的文章,其影響世運如何,可說是盡人皆知了。那麼,欲轉*輪,不離文字,確是鐵一般的必然定律(1)
在禪修的過程中,虛雲和尚主張根據自己的根機與喜好,選擇法門。他把「決定行門」作為禪修的先決條件之一。《參禪要旨》中說:
信心即具,便要擇定一個法門來修持,切不可朝秦暮楚。不論念佛也好,持咒也好,參禪也好,總要認定一門,驀直干去,永不退悔。今天不成功,明天一樣干。今年不成功,明年一樣干。今世不成功,來世一樣干。
他在回復汪青雲居士的信函中指出,修學禪法的時候,一定要專一,深入下去,達到一通百通,獲得真實的受用。
然用功之法,貴在專一;居士用功,未免落於龐雜,雖大乘經懺,一句一偈,皆為菩提種子;一禮一拜,獲福無量,然欲功夫得力,真實受用,則以持名參究為直捷耳。(2)
需要指出的是,虛雲和尚提出的「專一」、「一道」等,還有他的特殊內涵。他根據「一切修法,都是修心」的思想,把它們引申為「平常心」。「平常心是道」本是唐代洪州禪祖師馬祖道一的禪法思想,把「無造作、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作為平常心的基本內容。虛雲進一步講,「平常就是長遠。一年到頭,一生到死,常常如此,就是平常。」修持的人「能無造作,無安排,無改變,無花言巧語等,這就是平常心,就是道,也就是直心的道場。」(3)實際上,所說是「一道」就是用平常心去修持,持之以恆,則無法不通。
三、戒為根本,著實行持。
奉讀虛雲和尚的著述,他無時不在講「戒」。他曾痛心地指出:「佛法之敗,敗於傳戒不如法。若傳戒如法,僧尼又能嚴守戒律,則佛教不致如今日之衰敗。」(4)因此,在《參禪要旨》里,他把「嚴持戒律」作為禪法修行的先決條件之一,而且排在「深信因果」之後,放在第二位。他說:
用功辦道首要持戒。戒是無上菩提之本,因戒才可以生定因定,才可以發慧,若不持戒而修行,無有是處。《楞嚴經》四種清凈明誨,告訴我們不持戒而修三昧者,塵不可出,縱有多智禪定現前,亦落邪魔外道。可知道持戒的重要。……或雲六祖說「心平和勞持戒,行直何用參禪」。我請問,你的心已平直沒有?有個月里嫦娥赤身裸體抱著你,你能不動心嗎?有人無理辱罵痛打你,你能不生嗔恨心嗎?你能夠不分別怨親憎愛、人我是非嗎?統統做得到,才好開大口,否則不要說空話。
不僅如此,他把遵守戒律與培育人格聯系起來,與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對應起來,甚至與維護世界的和平聯系起來,實際上是在構築社會的倫理規範,提倡一種高尚的道德情操,從而具有積極的深刻的社會意義。他認為:
人生在世,無論士農工商,欲求不虛生浪死作一有為人物,首要立志高尚。蓋志高則趨向上,人格自高,志卑則趨向下,人格自卑,且死後神識升沉,亦由斯而判。……立志學佛,故必奉法奉僧,此三皈依所由設。歸者一心嚮往,依者頃刻不離,嚮往不離則我心即佛心,凡身即聖身,更何善不興,何惡不去。增善滅惡,自然災消福至。故知欲求世界和平,人人當以三歸為本也。然三歸屬立志,有志當有行,行以念佛為最簡便,而以持戒為根基。若口念彌陀,身行惡行,或心中散亂者,亦屬徒然。故初步學佛,當受持五戒,進一步當受菩薩戒。五戒者,戒殺、戒盜、戒邪淫、戒妄語、戒飲酒。其義即儒家之五常,特以五常乃空洞名詞,故於其中各擇一簡要事實,以為下手。仁以戒殺為始,義以戒盜為始,禮以戒邪淫為始,信以戒妄語為始,智以戒飲酒為始,根本既固,自可日進有功矣。菩薩者,精進求佛道,慈悲救眾生,謂之菩薩行持。以四弘誓願為目標,事事以損己利人為趨向,雖粉骨碎骨,不退不悔。若一念生二乘心,或作損人利己念者,即為破戒。菩薩戒首重戒心,受持者不可不慎也。(1)
但是,正如慧能在《壇經》中所主張的「定慧等」、「三學等持」等思想一樣,虛雲和尚也是堅持禪宗的這一個基本精神的。他要求嚴持戒律,但同時反對戒定慧三學偏廢,而要求三學圓融,積極修持。他指出:
但戒定慧三法不能偏廢,要三法圓融,才得無礙。持戒若不明開遮,不通大小乘,不識因時制宜,種種妙用。死死守戒,固執不精,成為錯路修行。三學圓明,才得上上戒品。(2)
虛雲和尚把傳戒與持戒落實到他的弘法實踐中,歷經了艱辛。最為感人的是他在雲南雞足山整頓戒軌,感化李根源的事跡。(3)1902年,虛雲和尚來到雞足山的時候,因為當時的僧人割據一方,不守戒軌,連掛單都不讓。但是,他在大迦葉尊者像前發願「重振雞足山祖師道場」。然而,由於當時一些僧眾惡劣的行經,引起了當政者以及社會社會普遍的厭惡,他們趁著興起的「廟產興學」風潮,借「整肅社會」之名,進行大規模的逐僧毀寺活動。虛雲和尚一邊機智地應對並感化當政者,同時為了扭轉當時的頹敗態勢,經歷了艱辛的努力:
我初到雲南雞足山,看不到一個僧人,因為他們都穿俗服,所以認不出誰是僧人。他們全不講修持,不上殿堂,連燒香都不燒。以享用寺產,用錢買黨派龍頭老大以為受用。我看到此情形,就發心整理雞足山。開禪堂、坐香、打七,無人進門。講經,無人來聽。後來改作傳戒。從前僧家未有傳戒受戒者,這回才初創,想用戒法引化,重新整理。因此傳戒期限五十三天,第一次就來八百人。從此他們才知有戒律這一回事。慢慢的勸,他們也就漸漸和我來往,漸知要結緣,要開單接眾,要穿大領衣服,要搭袈裟,要上堂念經,不要吃煙酒葷腥,學正見,行為逐漸改變。我籍傳戒,把雲南佛法衰敗現象扭轉過來。(4)
新中國成立後,虛雲和尚更是極力要求廣大佛教徒嚴守戒律,以維護佛教的法身慧命。他除了在他所住持的寺院身體力行之外,還利用提案的形式,推動佛教界的整頓革新。1953年5月,在出席中國佛教協會成立會議時,一並提出了三個提案,其中,第一個提案就是關於「嚴戒律清規,以增大眾的信仰」的,言辭懇切,十分感人,至今仍有現實意義。下面,我們不妨全文抄錄:
提案人:虛雲
理由:佛教的精義廣大圓融,超越一切,決非一般所想像的指摘的那樣卑下。但多少年經過多少人依託附會,連教內人也多模糊含混,鬧成玉石不分,為人輕視。不但會道門那些本來不是佛教而硬掛上一個佛字招牌,這根本與佛教無干,就是一些居住寺院僧徒也不少意識模糊,行為不檢,行同市儈巫;還有口口聲聲念佛修持,實在自私自利。這已失去三寶的高貴品質。
辦法:今後嚴行規定僧徒的資格定義,必須出家住院,服裝劃一,恪守戒律法規,方可稱之為僧為尼,方能享受僧尼的權利。(5)
提案中,他把僧尼是否嚴守戒律與佛教的社會價值聯系起來,與釐清外道迷信聯系起來,與培育佛教高貴的品質聯系起來,與是否具有僧格權利聯系起來,具有十分深遠的意義。僧寶的形象是佛教正法的象徵,他們是否嚴守戒律是正法存在與否的關鍵。僧人不盡本分,必定喪失社會特別是廣大信徒的尊重和信賴,正法不立,外道盛行,已經是被歷史和現實不斷證明了的事實。虛雲和尚將戒律與禪定結合,也是遵從慧能所提倡的大乘無相戒法,是中國禪宗精神的重要體現。這樣使禪修更加實在,也使禪法境界產生更大的感召力!
農禪並重,自立利世。
綜觀虛雲和尚的一生,前半生主要在復興祖庭,後半生堅持「農禪並重」的百丈農禪精神,特別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後的日子裡,來自立利世,弘揚佛法。凈慧法師總結虛雲和尚一生的功績大致有八點:一曰建寺安僧,二曰振興禪宗,三曰提倡戒律,四曰興學育僧,五曰農禪並重,六曰重視文史,七曰愛國愛教,八曰福利社會。(1)這是很確切的。
唐代的百丈懷海禪師在《禪門清規》中制定的「普請法」,將自食其力的勞作與禪修實踐結合,農禪並重,開闢了禪宗乃至中國佛教發展的新紀元。以往的佛教僧團幾乎完全依靠信徒與其它社會集團的供養和支持,特別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封賜,被後世劃為「食利階層」或者「寄生階層」。在衣食無憂之時,也喪失了自己獨立的品格,成為某一統治集團或者勢力團體的附屬品,用佛法買人情。這不僅個人被輕賤,也連累了佛法遭褻瀆。一旦失去社會物質的支持,佛教就面臨衰弱,隨著社會政治的變化而升沉。中國佛教有濃厚的封建主義色彩,缺乏應有的超脫精神,不能不說與僧團那種生存方式有很大的關系。這成為佛教精神品位難以更大的伸張,佛教的歷史作用遭到貶損詬病的重要原因。
在唐代「安史之亂」以及「會昌法難」之後,中國佛教其它宗派都相繼衰敗,即使禪宗神秀一系的北宗也逐漸衰弱。相反,慧能一系的南宗卻強勢發展。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南禪自食其力的生存模式有關,特別是農禪並重的廣泛推廣,為禪宗奠定了能夠獨立發展的物質基礎。無求品自高,自強必有力。這是以禪宗為主體的中國佛教傳續至今的一個內在力量。所以,歷代的禪宗高僧大德們都積極地倡導發揚農禪並重的優良傳統。
作為親身體察了中國社會興衰,有高深證悟的禪門大德,虛雲和尚一直躬行不輟,成為農禪並重的楷模,即使在整個中國佛教禪宗歷史上,也是出類拔萃、特立獨行的一位代表人物。在解放後,虛雲和尚為了適應社會制度的變遷和發展趨勢,保持佛教的優良品格,以百歲老邁之軀,帶領廣大僧眾實踐並創立新的農禪生活模式。1950年,在廣東雲門寺大覺禪寺創立了「大覺農場」,制定了《農場組織簡章》,提出「為適應現實環境之需要,特組織僧伽開發本寺所有荒地,努力增加國家生產,並以彌補本寺糧食之不足,且達到人人勞動自給自足之目的,用以維護祖庭為宗旨。」同時,還強調「每日早、晚殿及晚上坐香、或普佛殿,除另有任務者外,均須齊到。」1953年,虛雲和尚帶領徒眾自力更生修復江西雲居山真如寺,更全面深入地實踐了農禪精神,留下了千古榜樣。他教誡弟子們「成為佛弟子,豈可端然拱手,坐享其成。」同時,又強調「出家人不能和俗人一樣,光為衣、食、住三個字忙,還要為道求生死。」他把禪法融入勞動之中去,引導弟子們在行走坐卧的日常生活里體悟,在自足自立的辛勤勞作中體味禪樂。他常引用元代高峰原妙禪師的《插秧歌》教化大家,充滿了無限的禪境:
手執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2)
——這讓我們體會到了禪師們那一顆顆澄明、愉悅、安詳的禪心,也讓我們由衷地敬羨他們超凡脫俗的人生風骨!
1953年5月,虛雲和尚在參加中國佛教協會成立大會時,所提交的三個提案中,其中一個就是關於提倡農禪的。我們也抄錄如下:
提案人:虛雲
理由:佛教無我,其以財物為戒,以勞力報酬應無不合。今者坐受供養的辦法已漸漸不能存在,自應及早改圖,和各教同趨大路。
辦法:應如何辦法方為妥當,希望會眾多提意見,以資采擇,可向政府提供。(1)
這可謂言簡意賅。起碼有這些結論:一、自力更生是維護佛門生存發展的根本;二、坐受供養的生存方式已經不適應時代發展的要求,也不符合佛教戒律的規定;三、集思廣益,學習和尋求合適的生產方式。
1955年5月,虛雲和尚在給李濟深、葉恭綽、巨贊法師等人的信函中,介紹了自己不能到北京參加中國佛教協會擴大會議的原因,主要是要操持寺院農耕等事宜。情真意切,十分感人。在給李濟深等的信中,說到:「只以雲移住雲居以來,山寺荒涼,勉力幸建法堂一幢,粗具佛剎規模,四方衲子來往者,已逾百餘人。於道糧艱難中,大眾戮力開田建屋,熱心勞動,墾荒已百數十畝,亟求自給。春夏大雨連綿,水旱秧谷毀損殆半,山下多成澤國。在此艱困之下,益謀補救之方。雲如一旦離山,大眾勢必渙散失所。」(2)
在這里,我想引用《參禪要旨》裡面最後的幾句話來形容虛雲和尚的精神境界:
所以大丈夫,直截了當。深知古往今來,事事物物,都是夢幻泡影,無有自性。人法頓空,萬緣具息,一念萬年,直至無生。旁人看他穿衣吃飯,行住坐卧,一如常人。殊不知他安坐自己清凈太平家裡,享受無盡藏寶,無心無為,自由自在,動靜如如,冷暖祗他自己知道。不惟三界六道的人天神鬼窺他不破,就是諸佛菩薩也奈他不何。……
圓融。
就佛教的各個宗派以及各種修法而言,他與六祖慧能的禪法精神是一致的。比如,關於頓漸的問題,《壇經》有說「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而虛雲和尚在《參禪要旨》里一再指出他的說法,都是根據參禪者的根機利鈍施設的。他說:
佛以大慈悲,不得已,說出八萬四千法門,俾各色各樣根器不同的眾生,用來對治貪嗔痴愛等八萬四千習氣毛病。猶如金染上了各種污垢,乃教你用鏟、用刷、用水、用布等來洗刷涿抹一樣。所以佛說的法,門門都是妙法,都可以了生死,成佛道。只有當機不當機的問題,不必強分法門的高下。流傳中國最普通的法門,為宗、教、律、凈、密,這五種法門,隨各人的根性和興趣,任行一門都可以。總在一門深入,歷久不變就可以成就。
根據解釋,宗是禪宗,教是講經,律是持戒,凈是念佛。(2)密,未見解釋,或許是指持咒?顯然,不是說的宗派,而是法門。中國佛教發展到現在,禪凈結合成了突出的特色。但是,在具體實踐中,人們還是容易分別執著,互相貶損。虛雲和尚認為:
念佛的人,每每誹謗參禪,參禪的人,每每誹謗念佛,好象是個死對頭,必欲對方死而後快。這個是佛門最堪悲嘆的惡現象。俗語也有說,「家和萬事興,家衰口不停」,兄弟鬩牆,哪得不受人家的恥笑和輕視呀!參禪和念佛等等法門,本來都是釋迦老子親口所說,道本無二。不過以眾生的夙因和根器,各各不同。為應病與葯計,便方便說了許多法門,來攝化群機。後來諸大師依教分宗,亦不過按當世所趨,來對機說法而已。如果就其性近者來修持,則哪一門都是入道妙門,本沒有高下的分別。而且法法本來可以互通,圓融無礙的。譬如念佛到一心不亂,何嘗不是參禪?參禪參到能所雙忘,又何嘗不是念實相佛?禪者,凈中之禪。凈者,禪中之凈。禪與凈,本相輔而行。(3)
在論述他的禪學義理的時候,虛雲和尚總是兩邊雙遣,突顯出中道思想,充滿了智慧。這是他引導眾生的悲智雙運之心。
契機。
「法無高下,貴在契機。」虛雲和尚在接引教化信徒的時候,語默動靜都是為了方便應機。他在長達百餘年的參禪修行的歷程中,把握禪宗修持的根本,深入經藏,既參究歷代祖師的法語、公案,又身體力行禪修不斷。他始終以《楞嚴經》為圭旨,再參照自己的體悟,形成了自己有修有證、獨具特色的禪法思想體系。但是,他不固守成見,而是積極地吸納、融會,進行契時契機的詮釋、提升。1953年5月,他在中國佛教協會成立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出「佛法是積極的、前進的,不是落後的、庸俗的。我們在這革命的新時代,應該拿出大無畏的精神,努力學習,補充各項知識技能,配合時代和政策,以便分擔各項工作任務,與大眾一同向社會主義社會前進。」(1)這不是應時的客套話,而是符合佛教積極進取的大乘精神的。佛教徒把自己放到時代的應有位置上,敢於用大無畏的氣概,去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就能顯現大乘佛教利世度人理想的實際價值。這是總體行為上的契機。
佛教作為傳統宗教,自然有其保守的一面。固守優良的思想傳統沒錯,但是,不能孤芳自賞,裹足不前,要敢於兼容並蓄,從而融會、陶冶、豐富、充實、提升、發展,否則,就將被社會和歷史淘汰。因此,十分關鍵的一個問題就是要對佛法理念作出契理契機的詮釋、更新。在這方面,虛雲和尚展現出了豐沛的人生智慧。1955年8月,他在《雲居管見》一文中,針對新中國的佛弟子如何適應時代的問題談了自己的觀點。他說:
我認為佛弟子的日常生活、衣食住等有可以權變的;惟三學思想,即戒定慧等理論,不能改動。中國千餘年來佛弟子衣食住等制度久與印度大不相同,既然時間、地點、條件都變了,則佛教中的若干生活習慣,自也應因時制宜。談到教義,則「佛佛道齊,宛爾東西,釋迦彌勒,如印印泥」。是以,「同行不妨同人,同見必須同佛。」(2)
這里,虛雲和尚將佛教的根本思想與現實社會環境的變化之間的關系,利用佛教「不變隨緣,隨緣不變」的道理,很恰當地作了分析。汪青雲居士在《武昌聞法記略》中敘述說,虛雲和尚曾用愛國愛教來開示:
佛教的某些理趣,如忘我利他的精神之類,與共產黨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是相符合的。共產黨員以解放全人類為終極目的,佛教徒以度盡一切眾生為最大願心,范圍與手段雖各不相同,目的大致是可以通融的。……共產主義就是人間的極樂世界。(3)
在今天看來,這些解釋已經沒有了新奇。但是,在解放初期,能夠或者說是敢於這樣類比的,是非要有大智大勇不可的!這種精神是基於對社會人生的深刻體察,對佛教法身慧命的勇敢承當,對社會眾生的慈心悲情。
虛雲和尚有在1959年10月所寫的《辭世詩》(4)里,濃縮了他一生的經歷感悟一生的理想追求,讓我們諦聽一代巨擘泰斗的心音:
少小離塵別故鄉,天涯雲水路茫茫。
百年歲月垂垂老,幾度滄桑得得忘。
但教群迷登彼岸,敢辭微命入爐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