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春教授:馬祖道一禪法評析

馬祖道一禪法評析

劉元春

馬祖道一的禪法具有獨特的內涵,其邏輯推演與理論闡釋,層層遞進。針對修行者而言,有三個層面:一、「即心即佛」是思想基礎,確立自信自立;二、「非心非佛」是解脫關鍵,破除妄念偏執;三、「平常心是道」是根本目的,堅持應世利人。「平常心」是馬祖道一禪法的突出特點和根本旨趣,它排除了善惡、染凈等二元對立的區別性,主張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體現心性、張揚真理。它繼承並發展了慧能祖師們的禪法思想,也深受《華嚴經》「事事無礙法界」等義理的影響。「平常心」所體現出的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簡易化等品質,促進了中國禪宗追求大乘入世精神信仰價值趨向。

中國禪宗創立之後,在8世紀後期到9世紀中後期的一百多年間,是南宗禪迅速興起時期。其中,一枝獨秀的是馬祖道一為首的洪州禪。如果從禪宗史和禪思想史兩方面綜合考察,我們會注意到這樣一個結論,「即馬祖道一及其門下弟子神會一樣,是六祖惠能之後南宗禪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而馬祖禪活動的中唐才是思想史上的真正的大變局」【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294頁。】。馬祖(709~788)名道一,俗姓馬,漢州什邡(今屬四川什邡)人,一般稱馬祖道一。馬祖道一的一生,依其活動地域和思想發展線索,可以明顯地分為三個時期:1.劍南時期(709~733)。中唐時期的劍南是唐玄宗時的十個節度使之一,約當今四川中部地區,下轄益、彭、蜀、漢、資、渝等州。道一幼年在本邑羅漢寺依處寂(665~736)出家二十歲前後在渝州(今重慶)依圓和尚具足戒。曾師從著名僧人新羅國王無相(683~762)。這一時期的遊學,主要接受了五祖弘忍一系的影響,奠定了禪學思想基礎。2.衡岳時期(733~742)。師從於懷讓,度過了青年時代,接受了六祖惠能衡岳一系的教育。3.江西時期(742~788)。先後住在臨川(唐時屬撫州)西里山、南康(今南康縣)龔公山,兩地共三十餘年(742~773)。唐代宗大歷八年(733),移居鍾陵(今進賢縣)開元寺,地近洪州(今南昌),隨後一直以洪州為中心廣泛地開展弘法活動,創立了「洪州禪」。他去世之後,唐憲宗元和年間謚號「大寂禪師」。道一門弟子很多,其中入室弟子依《景德傳燈錄》記載有139人,依《祖堂集》有88人,各自弘化一方【 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137~139頁。】。

記述馬祖道一禪法的資料主要有景德傳燈錄》、《祖堂集》、《古尊宿語錄》、《四家語錄》等。在《四家語錄》卷一里收有《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簡稱《語錄》)一卷,是本文研究的主要依據【《?續藏》第119冊,810~816頁。】。馬祖道一的禪法,從引導修行者達到最好修行境界的角度看,分為三個階段,即他用了「三段論」,從「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到最後的「平常心是道」。

一、 即心即佛:心性一如,佛性平等自信自立,這是修行者的思想基礎

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佛教信仰者,首先要有堅定信念信心,具備人格自立的思想基礎這就是馬祖道一首先要講「即心即佛」的出發點。在《語錄》中,馬祖道一告訴弟子們

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達磨大師從南天竺來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信,此一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以佛語心為宗,無門法門。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舍惡,凈穢兩邊俱不依怙,達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無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羅及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汝但隨時言說,即事即理,都無所礙。菩提道果,亦復如是。於心所生,即名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汝受吾教,聽吾偈曰:「心地隨時說,菩提俱亦寧。事理俱無礙,當生即不生。」

在這段話里,馬祖首先肯定即心即佛,然後指出它是達磨所傳的上乘之法,又引《楞伽經》為證。其論證的推理過程是:因為諸法性空無自性求法者應無所求;三界唯心,心性平等;所以眾生心地佛性具足,即事即理,任運無礙。從而要求求法者,不要顛倒不要外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思想上達到自信自立。

馬祖的這種觀點不是自己的發明創造,他直接繼承發揮了禪宗祖師們的理論。初祖達磨大師在《二入四行論》里所講「深信含生凡聖,同一真性」為「理入」,與馬祖的「一心」是一樣的意義。二祖慧可也說過「是心是佛,是心是法」。四祖道信曾經引《無量壽佛經》中「諸佛法身入一切眾生心想,是心是佛」,提出:「當知佛即是心,心外無別佛」。五祖弘忍依據《金剛經》,更是發揮「即心即佛」的思想。到六祖慧能,更加直接,明確眾生心就是佛心。《壇經》中說:「吾今教汝,識自心眾生,見自心是佛。……汝等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無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菩提只向心說,何勞向外求玄?」當然,道一更直接地繼承了懷讓禪師思想衣缽。在馬祖問道時,懷讓在運用了「磨磚」、「打車」等比喻後,總結出一首偈語:「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無相,何壞復何成。」這里的「心地」被馬祖直接引用,與《壇經》中「心是地,性是王……性含萬物為大,自性含萬法,名為含藏識」的意味是一致的。

關於馬祖所謂「一心」的含義,一般認為它所表達的是人的清凈自性佛性,人一旦悟到並歸依自己的清凈本性也就佛性有什麼差別了,從佛性心性上講人與一切事物沒有根本的差別,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這是大乘佛教的根本教義。當然,祖師們為了應機說法,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對不同的人物、事情,用不同的概念、詞語來表達,就出現了不同解釋。但大致是指眾生思維功能思維的活動(心識)、大乘佛教所說精神本源本體(真如、實相、法性、佛性等)、佛教最高的人格理念(法身)等。不過,馬祖所講的首先立足於佛性本源上,然後講眾生的心識功能。前者重在「理」,強調本性的認同和平等;後者重在「事」,強調事相的轉化和意義。對修行者來講,只有從根本上體會了凡聖的無差別性和可轉化性,才可能堅定信念、培育精神。如果用《華嚴經》的「法界緣起」等概念,那麼,馬祖的一心是可以用如來自性清凈心」來形容的。馬祖的《語錄》里不斷地闡釋「即事即理」、「理事無礙」的思想,主要是根據《華嚴經》思想。《華嚴經》用「一真法界」來概括法界圓融思想,它融攝一切萬法是一切現象本體是一切萬有的「本源真心」。它清凈平等隨緣不變,不變隨緣,而展現宇宙萬物華嚴宗祖師法藏根據《華嚴經·十地品》的「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把一真法界視為「真心」、「如來藏」,認為一切眾生都具有佛性,是成佛的根源,也是形成萬物原因。之後,澄觀、宗密等人也強調一心是萬物的本原,是眾生原本具有的覺悟之心,具備智慧功德的靈知之心。宗密在《原人論》里講:「一切有情(眾生)皆有本覺真心,無始以來常住清凈,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亦名佛性,亦名如來藏。……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即得現前。」法界緣起的一切現象如來自性清凈心的共同作用下,互為因果,相資相生,彼中有此,此中有彼,彼即是此,此即是彼。相即相入,圓融無礙。也就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重重無盡【參方立天:《佛教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256~269頁。】。

馬祖的「即心即佛」說,顯然是融合了佛教華嚴唯識等理論,繼承了禪宗祖師們的思想,而且簡要直捷。這簡約化的命題,卻涉及到了佛教思想中最為重要的三個彼此相關的問題:一是佛性問題即人的自性究竟如何;二是成佛途徑問題即修行方式究竟如何;三是佛陀境界問題即真正解脫境界究竟如何。它首先設定人的心靈本來就是清凈無垢的,人的自性佛性沒有差別,如慧能所說「佛是自性,莫向身外求」;其次,當人領悟到自心是佛而回歸自己的本性,就脫胎換骨似地進入超越和解脫境界,即如慧能所說「一剎那妄念俱滅,若視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再次,人們一旦覺悟,回歸自心心中便是一片澄澈空明,水月朗照,纖塵不生,體驗與感受宇宙生命真實境界,即如慧能所說「內外明澈,不異西方」。這就傳統佛教禪宗漸悟之法不同。正因為「即心即佛」簡約而直接地表達了南禪頓悟之說在佛性論、修行論、境界論三個方面的獨特思想,所以它成為中國禪宗南禪的著名命題【葛兆光:《中國思想史》,317~319頁。】。

二、 非心非佛:妄念生死,迷悟一念,應無所住,才是修行者的解脫關鍵

如果說「即心即佛」是為了破除修行者向外求覓而鼓勵其自信自立的一種方便法門,那麼,「非心非佛」則是為了進一步破除修行者的知解執著方法。前者原本在於徹底消解眾生心靈本源上的二元對立,填平人們心理上的煩惱雜染與清凈佛性之間的鴻溝,引發潛在的智慧功能,造福於生命的提升。揭示事物之間平等性的目的,就是要求人們不要妄念執著,不要迷信偏執,任運自然,減少和最終破除因為自己心靈的污染、扭曲而產生的煩惱痛苦。但是,適得其反的是,一些修行者不僅不能斷除煩惱障,而且又新增加了所知障,執著於方便施設的假名,迷戀於自己的境界」;不僅又拉大了鴻溝,而且從二元到多元的對立,更加地執迷不悟、痛苦不堪。馬祖因此應病予葯,用非心非佛來引導修行者。在《語錄》里,有這樣一斷話:

大梅山法常禪師初參祖,問:「如何是佛?」祖雲:「即心是佛。」常即大悟,後居大梅山。祖聞師住山,乃令一僧到。雲:「和尚見馬師得個什麼,便住此山?」常雲:「馬師向我道即心即佛,我便向這里住。」僧雲:「馬師近日佛法又別。」常雲:「作么生別?」僧雲:「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常雲:「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舉似祖,祖曰:「梅子熟也。」

法常與馬祖的話都很巧妙,反映出兩人心心相印」。馬祖用「梅子熟也」來稱讚法常,說明了非心非佛仍然只是破除修行者的妄念執著,是方便施設而已。如果大家仍然不解一片苦心,那就是法常所說的「這老漢惑亂人」了。在法常看來,既然所有言說只是方便,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也都是虛妄假說」,沒必要理會它「是」與「非」--這是用雙否定的方式,來顯示心靈自由無礙。這與馬祖的本意是息息相通的。從《語錄》中另一段話可以看出馬祖的「老婆心切」:

僧問:「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祖曰:「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如何?」祖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種人來時如何?」曰:「且教伊體會大道。」

十分清楚,馬祖的意思是要求人們「體會大道」,自己在實際修行生活實踐里體會、契合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道理,不執著祖師們的言論。所以,當人向馬祖請教如何修行時,他作了一番議論:

僧問:「如何是修道?」曰:「道不屬修。若言修得,修成還壞,即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又問:「作何見解,即得達道?」祖曰:「自性本來具足,但於善惡事中不滯,喚作修道人。……對迷說悟,本既無迷,悟亦不立。一切眾生無量劫來,不出法性三昧,長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飯言談,只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盡是法性。不解返源,隨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種種業。若能一念返照,全體聖心。汝等諸人各達自心,莫記吾語。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縱說不得,其心亦不減;說得亦是汝心。

在回答「修道」的問題中,馬祖從一般眾生談到聲聞修行中人,批評他們因為迷妄執著而不解脫、不得頓悟本性。論述的要點一是佛性本來具足,長在自己的法性三昧中,因此,修行者不要向外追求形式上的東西;二是祖師的言教乃至三藏教典等種種教法都是隨機說法,隨類而解,不能生搬硬套,不求甚解,不切實際,還固執己見、自以為是--這正是眾生修行者乃至聲聞人煩惱、沉淪的最關鍵原因三是只要一念回轉,徹見本性,不隨名逐相,不迷情造業,力行菩薩道,就能夠轉迷成悟、消解煩惱。總之,「破執」是非心非佛的最終目的

應該說,馬祖提出「非心非佛」是有針對性的,也標誌著禪宗佛性學說理論發展到了更高的階段。第一,傳統的所謂「即心即佛」之說,是一種簡單的肯定,缺乏辯證邏輯思維,而顯得單調和粗淺;第二,自慧能提出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以來,即心即佛說思想也深入人心,但是被一些修行執著,幾十年竟淪為窠臼,頗有「異化」的危險。也就是說,即心即佛成了僵化的教條,使原本靈動的南禪精神面臨退化的危險【參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143~144頁。】。馬祖用辯證的思想來糾正原有理論思路上的欠缺,來教正修行者實踐中的錯失。

經典依據上來看,南宗禪即心即佛說內在的矛盾來自早期祖師們對《楞伽經》與《般若經》思想的雜糅與調和【 參葛兆光:《中國思想史》,322頁。】。《楞伽經》的如來藏說把人的自性看成是善與不善的本原,而善與不善是二元對立的,儘管經中也提出「眾生自心現流,一時清凈」,但是要想對立為一元即改惡從善,就必須逐漸地修行。對一般人來講,作到改惡從善、轉染成凈,就必須調節身心念佛打坐,修種種方便法門,要不斷地背離妄念、抑制惡行,經受著心靈的熬煎與鍛造。《般若經》系列的般若思想卻是利用「空性」來破除二元的對立,試圖消解迷悟、善惡、聖凡等的界限差別,確立佛性平等觀念。這種頓悟學說,對艱難修行人來講,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當他們舍棄實在的修行,迷戀於「空性」時,執心、執佛就自然成了習氣。這樣,即心即佛被一些人「玩味」成「障道因緣就不是意外的了。有「心」即被「心」所縛,有「佛」即被「佛」所縛,心靈若有它們,就不可能自由無礙,口頭上有它們,就只是口頭禪。真正的無分別境界,便是進一步的「空」去。馬祖利用「非心非佛」的否定語式,目的就是啟發人們不斷地瓦解原有理念而破除執著,到最後萬念脫落、真性透徹。所以,馬祖「非心非佛」的出現使當時禪宗面貌發生了巨變。

    三、平常心是道:心行清凈,事事無礙,應世利人這是修行者的根本目的

馬祖從「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從「肯定」到「否定」,運用辯證邏輯的推理方法,最終成立他的根本禪法即「平常心是道」。《語錄》在回答關於「修道」問題時認為: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為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道。」只如今行住坐卧,應機接物,盡是菩薩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雲何心地法門雲何言無盡燈?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為萬法之根本。經雲:「識心達本源,故號沙門。」名等義等一切諸法,皆等純一無雜。若於教門中得隨時自在,建立法界,盡是法界;若立真如,盡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盡是理;若立事,一切法盡是事;舉一千從,理事無別,盡是妙用,更無別理,皆由心之回轉。……一切法皆是佛法諸法即是解脫解脫即是真如諸法不出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議用,不待時節。……若見此理,真正不造諸業,隨分過生,一衣一衲,戒行增熏,積於凈業。但能如是,何慮不通!

馬祖在這里揭示了「平常心是道」的含義。他立論的依據一是「心為萬法之根本」,所以要「識心達本源」;二是「一切法皆是佛法」,所以要「事理雙通」。由此,他提出「平常心」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也就是說平常心是沒有被「生死心、造作、趨向」等污染的「菩薩道」。緊接著論述的內容都是闡明「沙門」(顯然也包括所有修道者或信徒)應該作到的事,概括地說就是「隨分過生」、「積於凈業」。菩薩道是修行者的理想和追求,是佛教的實踐觀、修行觀、入世觀、解脫觀,是大乘佛教的本質體現,是佛教「出世間精神的實質。從其思想的建立依據看,仍然深受《華嚴經》「四法界」的影響。世界一切有差別的事法(事法界)都有平等理性(理法界),相互之間圓融無礙(理事無礙法界),事法的差別是一種表面現象而其本質都是相互契合的,每一事法都蘊涵與代表了一切萬法理性,一多相即,重重無盡(事事無礙法界)。由於事物都是互為因果都是「因陀羅網」上的一顆顆「寶珠」,互融互攝。《華嚴經》中用「海印三昧」來描述事物圓融無礙的最高境界,形容世界上的森羅萬象像海水一樣被顯現出來,每一滴水都具有百川之味與水性,相互包容,相互貫通。馬祖在論述「道不屬修」而反對妄念執著時,也用「海印三昧」來形容,他說:「攝一切法,如百千異流,同歸大海,都名海水;住於一味,即攝眾味,住於大海,即混諸流。如人在大海中浴,即用一切水。」又講:「有為是無為家用,無為是有為家依。」從而,要求人們應該「不盡有為,不住無為」。這其中的「不盡」肯定的是事法、世間法、一切的日用行事,「不住」是提倡的是偏執於理法、出世間法、個人的證悟境界。如果修行者在心中消解是非、取捨、斷常、凡聖等偏執妄念,排除矯揉造作等不實枉行,同時也能夠培育寵辱不驚、任運自然的良好心態精神品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懷天下利益群生,這就是保持一顆平常心的基本內涵,其本質是菩薩道。

「積於凈業」的菩薩道,作起來並不容易。 破除情執是第一關。人們一般都是按照自己的價值取向觀察世界,按照自己的善惡喜好去規定事物的。即使佛教修行者,也大多容易沉湎於自己的一些理解或滿足於已經感覺的一些境界,由此引發出不少的障礙佛教提倡「應無所住」的目的,要求人們雖然是凡夫,但不要沉溺於情慾煩惱;即使是「聖賢也不要貪圖境界享樂而背離社會生活苦難眾生。否則就不平常心,就是心存污染。《大乘起信論》中認為,「一心二門」是眾生出入於世、出世間橋樑馬祖在《語錄》里,用有為與無為、迷與悟、識與智等來類比「生滅門」與「真如門」,最終用「無生法忍」來代表「一心」。他說:「若心取法,即涉外因緣,即是生滅義;不取諸法即是真如義。聲聞聞佛性菩薩眼見佛性,了達無二。名平等性,性無有異,用則不同。在迷為識,在悟為智;順理為悟,順事為迷。……俱了心及境界妄想不生妄想不生即是生法忍。」對待「修」與「不修」,也要「俱了心及境界」,不生妄想。因此,馬祖所謂的「道不用修」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修行不做善法、不努力精進,而是反對那種自以為是、心存雜念的造作,自欺欺人、嘩眾取寵的形式不求實際、誤人子弟的表象,提倡真實體悟、沒有分別執著自然而然生活在生活中修行修行生活。在破除情執中,對修行者來講,如何面對祖師甚至佛陀教法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是最後克服「所知障」的關鍵,也是考驗「平常心」的一個重要標准馬祖在他的「應機接物」過程中,一再粉碎弟子們教法執著

語錄》中記載,大珠慧海禪師初參馬祖時,馬祖問:「來此擬須何事?」慧海答:「來求佛法。」馬祖當即斥責:「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什麼?我這里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慧海又問:「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馬祖便說:「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覓求?」於是,慧海頓然覺悟。這里的「自家寶藏」,不僅有佛性清凈心的意思,還包括眾生日常的起心動念,表示一般的日常行事本身就是「一切具足」。世俗世界就是佛國凈土平常生活蘊涵著佛法大意,人在舉首投足、揚眉瞬目、自然而然之間能夠顯示出生命真諦,一念回轉就可以獲得心靈自由生命的超越。所以,馬祖在回答百丈懷海所問「如何是佛旨趣」時,直截了當地說:「正是汝安身立命處!」--這些,都是否定那些只是糾纏在經典詞句與祖師言論、妄想藉此證悟解脫的浮華作風,以及遠離現實生活修行方式

在回答葯山惟儼關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問題時,馬祖說:「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一天,馬祖又問惟儼「今日見處作么生?」時,惟儼回答:「皮膚脫落盡,惟有一真實。」馬祖在稱讚之後,將計就計,讓他「將三條篾來束取肚皮,隨處住山」,暗示惟儼「惟有一真實」所流露的差別執著和不徹底性。接著,馬祖教諭惟儼說:「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無所益,欲為無所為。宜作舟航,無久住此。」這里,馬祖的是雙關語,三句話成遞進關系。當時佛教界人流行「行腳」,名義上是參拜善知識學習禪法,求得開悟的良師。但是,「雲游四方」、淺嘗輒止的做法也形成了浮躁不實的不良風氣,沒有補益。同時,也不符合佛教禪法、特別是南宗禪法的根本精神。如果把「未有常行而不住」理解為「契理」,那麼,「未有常住而不行」就可以理解為「立事」,就是實際行動和生活實踐。後面的兩句,是「常行」的內容,有兩個層次精神品質要有無所益」、「無所為」的非功利主義目的理想追求上要有「宜作舟航」而廣度群生的氣度與胸襟。

為了破除弟子們「有所得」的習氣心態讓他們當下回心轉意,徹悟心性平等自然生活馬祖用了靈活多樣的傳法方式,「應物接機」。接機,是禪宗特有的一種教化方法,是師徒之間直接、巧妙、意外的問答形式,多採用非一般的語言作略,諸如暗示、隱喻、反詰、棒打、喝斥等,目的是讓對方脫離語言名相束縛與表象迷惑,而達到徹悟。從整體上看禪宗南禪從慧能到他的弟子神會、懷讓、行思、慧忠等第二代,主要是用正面的說法和引導來傳授禪法,然而到了馬祖道一、石頭希遷等第三代之後,採取暗示、反詰語句、動作乃至棒喝的方式傳授禪法和接引弟子們現象增多。這些方法來源現實生活,傳遞某種信息,彼此交流參禪心得和悟境,充實了以正面言教為主的傳統模式,從而使禪宗叢林生活有一種吸引世人注意的粗獷氣息和朝氣【楊曾文:《唐五代禪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319頁、320頁。】。馬祖接機方法的運用,與中唐時期禪宗思想上孕育的普遍懷疑、否定、泛神、自由情緒有關,對於佛祖乃至一切精神束縛的普遍懷疑、否定傾向,就是個精神對於自由的強烈追求意願,最終完成了中國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吳立民主編:《禪宗宗派源流》,149~150頁。】。不過,時代的思潮固然可能影響個人思想價值趨向的選擇,卻並不一定會根本改變其價值選擇的初衷。馬祖接機方法廣泛運用否定之否定,歸根結蒂是突出其「平常心是道」的思想主張。當然,他的後世弟子們在效仿其接機方法時,有的已經有意無意地改變了其本來的意義作用,「呵佛罵祖」,不僅是普遍地懷疑與否定,而且禪風流於虛玄、庸俗,最後動搖了信徒信仰基礎,適得其反。這是馬祖始料不及的結果。

綜上所述,分析或評價馬祖道一的禪法,「平常心是道」是其突出特點和根本宗旨,它經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的邏輯推演,而最終得以確立。平常心是道,剝離出有關理論的闡釋,顯現出的是現實主義的精神旨趣,建立在徹悟心性基礎之上和利益群生的前提之下。如果說過去南禪祖師們重在「心性」的理體上的頓悟,那麼,馬祖則全力打破染凈、頓漸等二元對立差別性,重在「心行」即平平常常的實際生活,在切實的生活中體現平等心性,就是《華嚴經》的「事事無礙法界」,一滴水映現太陽的光輝。一顆平常心,可以把人的本心宇宙本體連接起來,把心靈的小宇宙宇宙的大心靈連接起來,用個人的道德實踐體現宇宙萬法的真理,推動法界眾生境界不斷提升。

一顆平常心,使中國佛教禪宗的面貌為之一變,隱含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有專家提出,「沒有流民,就沒有唐、五代的禪宗;沒有士大夫,就沒有兩宋的禪宗」【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導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6頁。】,揭示了社會現實生活狀況禪宗理念的影響,是很有道理的。禪宗最初主要來自民間,其創立與北魏以及隋末的流民問題有很大關系。南禪的發展與唐朝「安史之亂」後的逃亡民眾也有不小的關系。與神秀一系的「官禪」不同,他們不是依靠朝廷官僚的政治勢力支持,而是代表下層普通民眾的「民禪」。下層民眾精神生活需求,直接影響著禪法思想的相應特色,這就是平易近人。那麼,那種高高在上的自我欣賞就顯得格格不入,必須憑藉一顆平常心「與民同樂」。馬祖一是生長在遠離皇城的邊民一卒,他的「平常心」自然帶有平民化、世俗化、生活化、簡易化等特點;也正是這種「階級立場」,體現了中國禪宗平實入世的精神品質馬祖後世弟子們普遍接受了他的「平常心」,特別是百丈懷海禪師腳踏實地,從自身的日常生活著手,建立了《禪門清規》,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改變了叢林中人「坐而論道」的習氣。以一顆平等心、平常心去實現「道不用修」的旨趣。從「民禪」到「農禪」,開啟了禪宗「農禪並用」的新風,對改變中國佛教形象命運,對建立禪宗模式和確定禪宗發展方向,都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現實價值

馬祖道一為代表的「洪州禪」成為南宗禪的主流,使其在唐朝中後期取代神秀一系的北禪,發展為中國佛教的特質。對此,有人評價說,「對於禪宗來說有幸有不幸:幸的是它終於完成了思想中國化的歷程,使它的理路有一個終結,把般若之空與老莊之無融會貫通成為一種自然人生的最高境界,進入了中國中古文人士大夫生活不幸的是它自己也從而衰減了它對意識形態的正面影響力,成了宗教自我瓦解的內在因素,從而無法收拾中唐以來散亂的人心」【葛兆光:《中國思想史》,352頁。】。這是從研究禪宗對士大夫自心超越」的角度所下的結論,自有其道理。但是,「平常心是道」屬「民禪」一系的精髓,卻始終沒有失去其魅力;相反,卻是封建士大夫們以及禪門中人深陷「自性葛藤」里,扭曲了這顆平常心,使之散亂不羈,自我瓦解,同時也淡化了修行者的終極信仰,弱化了作為社會主體信仰或者社會輔助力量功能;終使綻放的清凈之花,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嘆息中,悄然枯萎。

〔劉元春,1963年3月生,河南南陽人。現為上海社會科學宗教所副研究員。發表有《達摩禪法與中國禪宗》、《延壽「一心為宗」的現實意蘊》、《大乘佛教道德的現代價值》等論文。〕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