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智顗的「一念」范疇
魏德東
內容提要:在智顗的理論體系中,「一念」范疇具有核心地位。本文認為,智顗的「一念」是眾生的日常意識,是識心妄念。「一念」與萬法的關系是互具,它既不生起萬法,也不包含萬法,而是同時具足善惡染凈一切法。「觀心」是解脫的法門,觀心的理由是方便、有效,易於把握,而不是說「一念」是本體。有人主張智顗的佛教思想是建立在「真如緣起論」基礎上的唯心論,值得商榷。
佛教傳入中國兩千年了,作為中國佛教的第一個宗派,天台宗的理論品格對中國佛教精神有深刻的影響。
天台宗的創始人智顗大師是具有強烈原創意識的思想家,他建構的天台宗教理體系繼往開來,富有中國特色。在他的思想體系中,「一念」范疇是重要的理論紐結,準確地理解「一念」范疇的含義,對於全面把握智顗思想,解悟天台宗的獨特思維方式,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本文旨在通過對智顗的「一念」范疇、一念與萬法的關系、觀心與解脫等問題的系統分析,全面把握智顗的一念思想,並以此展現天台思想的特質。同時,亦將此文作為佛教傳入中國2000年的紀念。
「一念」,本義指極短的時間單位,即瞬間的意思。智顗用此概念,指人的意識活動的最短時間,又叫「一念心」、「一心」。智顗從梵文字源上對「心」作了梳理,他在《摩訶止觀》卷一上說:「質多者,天竺音,此方言心,即慮知之心也。天竺又稱污栗馱,此方稱是草木之心也。又稱矣栗馱,此方是積聚精要者為心也。今簡非者,簡積聚、草木等心,專在慮知心也。」[1]在這里,漢字「心」對應的梵文有三:一是質多,是認知心、慮知心;二是污栗馱,指草木之心,也就是日常所說的樹心、草心;三是矣栗馱,是對精要的積聚,也就是核心、中心。天台宗所用的「一念心」,是用其慮知的意義,即人的思慮分別之心,區分能所之心。《楞伽經》對心也有類似分別:「肝栗大,宋言心,謂如樹木心,非念慮心。念慮心,梵音雲質多也。」[2]
「一念心」沒有質礙,但神通廣大,智顗稱其為「妙」。智顗在《妙法蓮華經玄義》卷一上說:「心如幻焰,但有名字,名之為心。適言其有,不見色質。適言其無,復起慮想。不可以有無思度故,故名心為妙。妙心可軌,稱之為法。心法非因非果,能如理觀,即辦因果,」[3]湛然《法華玄義釋簽》卷二解釋:「心性觀之,但有名字。言有則一念都無,況有十界質像也?言無則復起三千慮想,況一界念慮耶?不可以此有無思故。則一念心,中道冷然,故知心是妙也。妙即三千,三千即法,法故三軌,故雲可軌。此之心法非因非果,此舉因果所依之體,能如理觀。」[4]這表明,心本身沒有色質,不是感覺的對象,但它又確實能為我們所意識,是觀照的對象,具有自己的存在規則,是一切法的一種,亦即「心法」。它本身具足一切法,若能正確地觀想之,即可解脫。
一念的性質是染是凈?作為人的日常意識,智顗認為它就是無明識心,是煩惱心,不是真如心。但一念本身又具足一切染凈善惡,智顗稱之為「一念無明法性心」。智顗在《四念處》卷四說:眾生一念無明心,即是法性,「無明法性十法界,即是不可思議一心,具一切因緣所生法,一句名為一念無明法性心」。[5]無明與法性是同體的,善與惡亦同體。《妙法蓮華經玄義》卷五下說:「又凡夫心一念即具十界,悉有惡業性相。只惡性相即善性相。由惡有善,離惡無善。翻於諸惡,即善資成。如竹中有火性,未即是火事,故有而不燒。遇緣事成,即能燒物。惡即善性,未即是事;遇緣成事,即能翻惡。如竹有火,火出還燒竹;惡中有善,善成還破惡。故即惡性相是善性相也。」[6]這里用竹喻惡,以火喻善。竹子在沒有燃燒時,就有可燃性存在,如同惡中就有善在。等到因緣成熟,火從竹子中燒起,所燒者非他,就是竹子本身,這就如同善從惡中生起,所破不是別物,就是惡自身。所以法性就在無明中,法性不能離開無明另有生起處。智顗說:「若有無明煩惱性相,即是智慧觀照性相。何者?以迷明,故起無明。若解無明,即是於明。大經雲:無明轉,即變為明。凈名雲:無明即是明。當知不離無明而有於明。」[7]知禮《十不二門指要鈔》卷上說:「今釋一念,乃是趣舉根塵和合一剎那心。若陰若惑,若善若惡,皆具三千,皆即三諦。」[8]一念中即具三千世間,即具空假中三諦。
在了解一念的含義後,最重要的問題就是一念與世界的關系問題。正是通過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智顗創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心物理論,為天台宗確立了獨特的理論品格。智顗的心物關系論是一念三千,資其成立的思維模式是「性具說」。
我們首先來分析智顗的世界構造論,也就是他的三千法界理論。這由十界互具,百界千如,三千法界構成。
第一,依據《華嚴經》,整個世間可以分為「六凡四聖」十法界。「六凡」是: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四聖」是聲聞、緣覺、菩薩、佛。智顗的殊勝處在於,他提出十界中的每一界,都相互具有其他九界,稱之為「十界互具」。地獄亦具有佛性,佛亦具有畜生性,一切皆平等互具,共具善惡。十十相互具有,總成百界。
第二,依據《法華經》,每一法都可分為10個側面,叫作「十如是」。百法各有十如是,就有1000種成分,稱作「千如」。「十如是」出現在《方便品》中,指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智顗認為,「十如是」乃十法界的共通范疇,其含義是:相以據外,覽而可別名為相;性以據內,自分不改名為性;主質名為體,功能為力,構造為作,習因為因,助因為緣,習果為果,報果為報,初相為本,後報為末,所歸趣處為究竟。
第三,千如又與《大智度論》所說的三世間配合,便成三千法界,代表宇宙的全體。三世間是:「眾生世間」,指眾生自身的境地;「國土世間」,即我們所居住的環境;「五陰世間」,指構成人存在的五種要素。三種世間與千如相互含攝,形成三千世間。
智顗認為,當下一念,就具足三千法,具足現象界的全體,這是不可思議的境界,言語道斷,心言路絕。心在迷時,具三千法;心在悟時,亦具足三千法。心有迷悟,而法不動。只是心在迷時,對三千法執著不舍;心在悟時,視三千法為方便、性德,不起執著。這叫「一念三千」。
「一念三千」成立的理論基礎是「性具」說,這是體現天台宗思維特色之處。所謂「具」,即具足、具有,知禮在《觀音經玄義記會本》卷二說:「只一具字,彌顯今宗。」[9]智顗《摩訶止觀》卷四上說:「中道之法,具一切法。」[10]知禮的《十不二門指要鈔》卷上雲:「若不知具,但直觀心,何殊藏、通?藏、通何曾不雲觀心。縱知心體是中,若不雲具,未異別教教道也。」[11]
「具」是區分天台圓教與別教的根本所在。所謂「性」,指法性、真如,或稱本、理、體。「性具」,又作本具、理具、體具,指法界中的每一事法,本來具足十界三千迷悟因果諸法。
智顗在《摩訶止觀》卷五上「觀不思議境」中說明一切法如何生起時,曾對一念三千的成立基礎作出極其明白的闡述,並與其它的存在論劃清了界限,他說:「若從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則是縱;若心一時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橫。縱亦不可橫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非識所識,非言所言,所以稱為不可思議境,意在於此。」[12]主張心是世間的本體,心生一切法,這是生成論;認為心是世間的本質,心包含一切法,這是本質論。智顗明確提出這些都不是天台宗的存在論。他的理論是「心具」一切法,智顗說:「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13]介爾一心自然具足三千世間,非生非含,這是智顗性具說的理論特色。
在中國佛教史上,與性具說相對立的,是華嚴宗的性起說。性起,即從性而起,此「性」指法性、真如、實性,是世間的最高的本體。一切法依據此真實本性而顯現,並應眾生的根機生起作用,就是性起。上文所述的心生法與心含法,都屬於性起說。
天台思想曾經受到性起說的影響。智顗以前,慧思的教學有地論派性起論的成分。智顗之後,唯識宗、華嚴宗大盛,特別是華嚴宗的性起說,直接與天台宗的性具說對抗。處於這種形勢,湛然將大乘起信論的思想,巧妙地攝取到天台宗的實相論中,以真如緣起說潤色性具說。這在後代,就成為山家、山外分立的原因。山外派,通過真如緣起說,解釋天台的法門,帶有華嚴哲學的色彩;山家派,以知禮為代表,堅持真如緣起說只能是別教,圓教的本質是性具說。
就性具說與性起說的區別看,性具說是基於現象即實在的道理,主張一切現象本來具足三千諸法,佛界的果德與九界相同,以致有人擔心「性具說,有墮於素樸的世間肯定的世俗主義的論理之根據的危險!」[14]性起說則認為法性是唯一的理性,是一心法界以性起的自體說萬象的緣起,將九界之迷導向佛果。由性具,佛界即徹入眾生界,與眾生界相通,佛的真心真性同具染凈善惡,佛性有惡,由此可以說貪慾即菩提,無明即法性,法性即無明。由性起,超越界與世俗界之間,永遠存在鴻溝,或在染,或在凈,非此即彼。
牟宗三曾說:「華嚴宗之如來藏系統是由唯識宗向超越方面進一步而轉出,天台宗之理具系統是由空宗向里收進一步而轉出。」[15]兩者理論品格的差異,與其思想來源和走向有密切的關系。
在理論界,就智顗性具說的本質,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有的觀點主張,智顗所提倡的佛教教義,是建立在「真如緣起論」基礎上的唯心主義理論。[16]也有人認為,一念三千,「不是唯心論的世界觀」,「假定將一念解釋做唯心論,那是不當的。」[17]通過以上的分析,應該看出,認為性具說是真如緣起唯心論,難以成立。因為智顗的「一念心」,即非真如心,也不具有緣起萬法的功能,它只是眾法中的一法,因法界互具的原理而具足萬法。智顗的心物關系論,是一種強調自然而然的客觀存在論。
由一念三千,智顗進一步提出一心三觀,通過觀心,獲得解脫。知禮在《四明十義書》卷下第五曾總結說:「學山家之教者,誰不知觀心是趣果上理之蹊徑乎?」[18]
何謂一心三觀?智顗從《中論》「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中,發揮出萬法實相即空、假、中,稱為三諦。一心三觀,就是在一念心中,觀悟世間空假中的本性。什麼是空?「並從緣生,緣生即無主,無主即空。」[19]什麼是假?「無主而生即是假。」[20]什麼是中?「不出法性並皆即中。」[21]由一念心起現之一切法皆依因待緣,皆緣生無自性,故即是空;雖無自性,然待眾緣而生,生相宛然,故即是假;又如實見緣起法假名無實,畢竟空如,即見諸法實相,故即是中。「當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並畢竟空,並如來藏,並實相。」[22]
依據智顗的主張,心、佛即眾生,是三無差別;色、心名字有二,其體是一。然而觀心的理由何在?為什麼不觀佛、不觀眾生、不觀色法?顯然,心在這里具有本體的含義,否則如何能通過修心獲得解脫?主張一念三千是真如緣起論基礎上的唯心論者,思路就是如此。但智顗對此有明確的否定,足以明辨。智顗認為強調觀心的根本原因是方便,而非心是本體。理由有二:第一,觀心為易。在佛法、眾生法和心法中,佛法太高,不易達到;眾生法太廣,不易把握;而觀心較易,能夠上通佛法,下連眾生,是觀得真理的可靠門徑。觀心不是因為心是萬法的本體,而只是因為心是最為可「觀」的對象。智豈頁說:「若廣眾生法,一往通論諸因果及一切法。若廣佛法,此則據果。若廣心法,此則據因。」[23]「廣釋心法者,前所明法豈得異心?但眾生法太廣,佛法太高,於初學為難。然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者,但自觀己心則為易。」[24]《涅b231經》說眾生具足三定,上定者為佛性,能觀心性名為上定,上能兼下,能攝得眾生法。第二,觀心最有效。「心」雖是萬法中的普通一法,但它具有神妙的作用,是一切煩惱妄惑生起的根本,觀心是去惑得凈的最佳入門。智顗說:「論雲:『一切世間中,但有名與色,若欲如實觀,但當觀名、色。』心是惑本,其義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灸病得穴,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識陰者,心是也。」[25]任觀一法,皆可覺悟,但唯觀心法,能夠綱舉目張,勢如破竹,這是觀察其它四蘊所難以實現的。
智顗之後天台學者對觀心理由的論述亦是如此。湛然在《法華玄義釋簽》中說:「應了此性具足佛法及眾生法,雖復具足,心性冥妙,不一不多。以心性觀,則似可見;若以眾生及佛而為觀者,則似如不逮。」[26]前面說,湛然的思想已經融合了性起論系統,這在對觀心緣由的論釋中亦可見到。他在《止觀義例》卷上說明觀心不觀色的理由:「心色一體無前無後,皆是法界。修觀次第必先內心,內心若凈,以此凈心歷一切法,任運吻合。又亦先了萬法唯心,方可觀心。能了諸法,則見諸法唯心唯色。當知一切由心分別諸法,何曾自謂同異。故《占察經》雲:觀有二種,一者唯識,二者實相。實相觀理,唯識歷事,事理不二,觀道稍開。」[27]湛然在觀心中摻雜進了萬法唯心的論據,這是智豈頁所沒有的。萬法唯心,正是性起論的思維類型。
知禮也說明為何只是觀心,他在《四明尊者教行錄》卷二說:「示觀門者,所謂舍外就內,簡色取心,不假別求他法為境,唯觀當念。現今剎那,最促最微,且近且要,何必棄茲妄念,別想真如?」[28]促、微、近、要,總之是方便的意思。觀必得從方便處觀起。「當觀一念識心德量無邊,體性常住,十方諸佛,一切眾生,過現未來虛空剎土,遍攝無外,咸趣其中。」[29]就如同大海之一浪,浪無別體,全水所成。水即無邊,浪亦無際。若觀至此,萬象井然。知禮概括說:「不明性具者,法成有作,觀匪無緣。今觀諸法即一心,一心即諸法,非一心生諸法,非一心含諸法,非前非後,無所無能。雖論諸法,性相本空;雖即一心,聖凡宛爾。即破即立,不有不無,境觀雙忘,待對斯絕。非言能議,非心可思,故強示雲:不可思議微妙觀也。」[30]這微妙一觀就是達到解脫的蹊徑。要之,「一念」范疇是智顗思想的重要基石。一念就是人的日常意識,是識心妄念。基於法界互具的原理,一念作為心法,具足染凈善惡三世一切法。一念不是本體,不具有生起萬法或包含萬法的功能。觀心是解脫的法門,觀心的理由是方便,易於把握,沒有形上的根據。
注釋:
[1]《大正藏》,第46卷,第4頁上。
[2]《大正藏》,第16卷,第483頁中。
[3]《大正藏》,第33卷,第685頁下。
[4]同上書,第829頁中。
[5]《大正藏》,第46卷,第578頁下。
[6]《大正藏》,第33卷,第743頁下-744頁上。
[7]同上書,第743頁下。
[8]《大正藏》,第46卷,第707頁上。
[9]《續藏經》,第55卷,第81頁下。
[10]《大正藏》,第46卷,第42頁中。
[11]同上書,第712頁下。
[12][13]同上書,第54頁上。
[14]《天台性具思想論》,安藤俊雄著,演培譯,天華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9月第1版,第305頁。
[15]《心體與性體》,牟宗三著,第1冊,台北正中書局1973年第2版,第632頁。[16]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年10月第1版,第877頁。
[18]《大正藏》,第46卷,第845頁中。
[19][20][21][22]同上書,第8頁下。
[23][24]《大正藏》,第33卷,第693頁中、第696頁上。
[25]《大正藏》第46卷,第52頁上-中。
[26][27]《大正藏》第33卷,第844頁上、第452頁上。
[28][29]《大正藏》,第46卷,第870頁上。
[30]同上書,第870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