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有祥教授:永明延壽禪師論念佛與修禪

永明延壽禪師念佛與修禪

武漢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呂有祥

,亦 念佛佛教修行方法之一,見於大小乘諸多佛典,其主要方式有稱名念佛觀想念佛和實相念佛。它出自於對佛陀的敬仰依歸和佛陀功德威力崇拜。依佛典所說,通過念佛,可以達到排除雜念、息心入定、得佛護念、見佛成佛往生西方凈土之多種目的。 

中國佛教中,起初念佛只是禪修中的一種方法,後來逐漸形成了專以信願念佛、求生西方極樂凈土宗旨凈土宗。除凈土宗念佛往生為唯一法門外,天台華嚴佛教宗派中兼念佛者不乏其人。在禪宗,四祖道信依《文殊般若經》修念佛入實相三昧,五祖弘忍門下再傳弟子承遠、法照倡行觀想念佛和引聲念佛。但是,以禪宗人的立場,力唱念佛法門、禪凈雙修,並進行全面理論闡述的,五代宋初法眼禪師永明延壽其人也。

延壽(904-975)俗姓王,餘杭人。曾做過地方官吏,後舍俗出家。先於天台山靜修禪法,後參法眼文益弟子德昭,受其印可,定為傳法弟子。此後,先住杭州靈隱寺、復主持永明寺。卒謚智覺禪師。其佛學,「領天台、賢首而深談唯識,率折三宗之異議而要於一源。」(惠洪《題宗鏡錄》)「舉一心為宗」,糅合禪、教、凈之學而發揮之。其著述有《宗鏡錄》一百卷、《萬善同歸集》三卷⑴及《唯心決》、《神棲安養賦》、《定慧相資歌》等。在《萬善同歸集》中,他以萬法唯心、理事並修、萬行齊興為理論基礎,集中地闡述了念佛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念佛禪定關系

一、 理事並修、萬行齊興

萬法唯心、理事並修、萬行齊興,是延壽全部佛學的理論基礎是他唱導念佛的理論依據。《萬善同歸集》開篇明義說:

「萬法唯心,應須廣行諸度,不可守愚空坐,以滯真修。若萬行齊興,畢竟須依理事理事無閡,其道在中。」

延壽認為,一切萬法皆由心生,一切萬行皆由心作,一切境界皆由心現,「心能作佛,心作眾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獄」,「有情無情,凡聖境界虛空萬象,悉為其本」, 心是萬善之源、萬行之本,所以要以種種善法修心。「應以善法扶助自心應以法水潤澤自心應以境界凈治自心應以精進堅固自心應以智慧明利自心應以自在開發自心應以平等廣大自心應以佛十力照察自心。」不可無修,也不可拘於坐禪一門,以滯真修,要「廣行諸度」「萬行齊興」。 這里,延壽一開頭就提出「不可守愚空坐」要「萬行齊興」,表明他著《萬善同歸集》的目的,主要是要革除當時禪門空心枯坐的弊端,同時為他提倡念佛作論證。

延壽華嚴宗的「理事圓融無礙」的法界觀用於他的修行理論,認為「有兩種修:一事中修……二理中修」⑵。  理者,真如、法性、心體、般若、無為;事者,法相、心用、萬行、有為。「事因理立,不隱理而成事;理因事彰,不壞事而顯理。……若離事而推理,墮聲聞之愚;離理而行事,同凡夫之執。」⑶  因此必須理事並修,相即相成,「以理導行,以行圓理……以行入無行,以行緣一切善法,豈可滯理虧行,執行違理!」⑷ 「般若能導萬行,若無萬行,般若何施……二輪不滯,一道無虧,權實雙行,正宗方顯。」⑸

延壽認為,理事並修,必須 「萬行齊興」。因此,他從不同角度論說 「萬行齊興」的必要性。

首先,他從眾生心體凈染的角度說明 「萬行齊興」的必要性。他說:「眾生真如之法,體性空凈,而有無煩惱垢染,。若人雖念真如不以方便種種熏修,亦無得凈,以垢無量,遍修一切善行,以為對治。」「心雖即佛,久翳塵勞,故以萬行增修,令其瑩徹」⑹

其次,他從頓悟與漸修關系的角度說明 「萬行齊興」的必要性。他說:「何不一法頓悟,萬行自圓,而迂迴漸徑,勤勞小善乎?答:頓如種子已包,漸似芽莖旋發。又如見九層之台,則可頓見,要須躡階,而後得升。頓了心性,即心是佛,無性不具,而須積功,遍修萬行。又如磨鏡,一時遍磨,明鏡有漸,萬行頓修,悟則漸勝。……是以徹果該因,從微至著。故九層之台,成於始簣。千里之程,托於初步。滔滔之水,起於濫觴。森林之樹,生於毫末……故一句染神歷劫不朽,一善入心,萬世匪忘。」⑺  延壽雖然屬於南宗禪系統禪師,但他在凈染、頓漸關繫上,實際上是北宗禪的主張,同時攙雜了自己的解釋,即強調眾生心染的一面、強調頓悟必須漸修。以此說明 「萬行齊興」的必要性。

再次,他以撲鳥、治國、入城為比喻,說明「萬行齊興」的必要性。「獲鳥者,羅之一目,不可以一目而為羅。治國者,功在一人不可以一人以為國 。是以眾行具備,萬行齊修,一行歸源,千門自正。……大論雲:眾生種種因緣,得度不同,有禪定而得度者,有持戒說法得度者,有光明觸身得度者。譬如城有多門,入處各別,至處不異。」⑻  雖然修行某一法門,可以契真如解脫,但是由眾生各自的情況不同,修行得道的方法因之而異,因此不能以一種法門代替全部法門,不能執著某一法門而否定排斥其他法門,「諸佛法門亦不一向」,「進修之門,皆眾緣所成」,必須理事並修、萬行齊興,方能達到契真如解脫目的

總之,延壽認為「夫萬善是菩薩入聖之資糧,眾行乃諸佛助道之階漸。若有而無足,豈到清涼之地?得實而忘權,奚升自在之域?是以方便般若常相輔翼,真空妙有恆共成持,法華會三歸一,萬善悉向菩提。」⑼  延壽不僅是理事並修、萬行齊興的理論倡導者,也是身體行者。《智覺禪師自行錄》說,延壽日行百件事為常課,其中重要者:念佛、禮佛、懺悔、誦經、持咒、坐禪、說法,每日虔禮釋迦文殊普賢彌勒觀音、勢至等十方佛,每夜於曠野施食鬼神又是據《佛祖統記》說,延壽日念彌陀佛號十萬聲,日暮時往別山念佛,隨從唱有數百人,清宵月朗之夜,旁人時聞螺貝之聲。由此可見,念佛延壽用心最多的日課。

二、念佛意義功德

(一)名字性空,皆惟實相。

南宗禪稱其宗旨為「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在這宗旨下,進而認為語言文字不能體現實相,對於實相「言語道斷」、「說即不中」,即使是佛教經論、諸佛名號亦是如此,其有甚者,「聞念佛聲,飭人以水洗禪堂」,「念佛一聲,漱口三日」。 延壽名號與實相的關系出了不同的看法,強調言語名號真實意義和重要作用,以論證念佛的必要性。他說

名字性空,皆惟實相。但從緣起,不落有無。法句經雲,佛告寶明菩薩,汝且觀是諸佛名字,若見有,說食與人,應得充飢;若名字無者,定光如來不授我記及於汝名。如無授者,我不應得佛。」⑽  依延壽所說名字本身雖然空假,但能體現實相。名字是從緣(名字所表達的對象)而起的,所以既不能把名字看成有,也不能把名字看成無。就是說,就名字本身不等於名字所表達的實際對象而言,名字是空的假名;但是,就名字其所表達的實際對象而言,不能把名字看作空無,不能否定名字意義作用。他強調說「若言名字無用,不能詮諸法體,亦應喚火水來,故知筌蹄不空,魚兔斯得。」⑾   延壽這一見解頗有辯正意味。

此外,延壽又以華嚴宗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思想為理論依據,論證聲音語言意義作用:「夫聲為眾義之府,言皆解脫之門,一切趣聲,聲為法界。經雲,一一諸法中,皆含一切法,故知一言音中,包羅無外,十界具足,三諦理圓。」⑿  延壽認為,因為聲音里包含了各種義理,一切佛教經論言教都是解脫法門,所以 「稱念佛名」、 讀誦經論,能「冥實相。」「往生凈土」。

(二)稱名念佛功德無量。

為了說明念佛作用延壽廣引經論,陳述念佛功德

「課念尊號,教有明文。唱一聲而罪滅塵沙,具十念而形棲凈土。拯危險拔難,珍障消冤,非但一期暫拔苦津,托此因緣,終投覺海。故經雲,若人散亂心,入於廟塔中,一稱南無佛,皆已成佛道。又經雲,受持佛名者,皆為一切諸佛所護念。《寶積經》雲,高聲念佛,魔軍退散。《文殊般若經》雲,眾生愚鈍,觀不能解,但念聲相續自得往生佛國。《智論雲》,譬如有人初生墮地,即得日行千里,足一千年,滿中七寶,以用施佛,不如有人於後惡世稱佛一聲,其福過彼。大品經雲,若人散心念佛,乃至畢苦,其福不盡。…《業報三昧經》雲,高聲念佛誦經,有十種功德:一能排睡眠,二天魔驚怖,三聲遍十方,四三途息苦,五外聲不入,六令心不散,七勇猛精進,八諸佛歡喜,九三昧現前,十生於凈土。……行念佛三昧者,一切煩惱、一切諸障,皆悉斷滅。《大集經》雲,或一日夜或七日夜,不作余業,志心念佛,小念見小,大念見大。又《般若經》雲,…能以一佛念念相續即是念中能見過去為未來現在諸佛。」⒀

要之,稱名念佛,能滅罪拔苦、退魔滅障、息心入定、見佛成佛往生佛國,功德無量。延壽對此深信不疑,說「志心歸者,靈感昭然」。

三、念佛禪定

禪定以息念入定發慧為旨趣,念佛以唱念佛號為特徵,二者有念與無念之別;禪定自力內心功夫念佛賴他力向外求佛護念,二者又有自他內外之別。但延壽認為念佛禪定並不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念佛不僅不妨礙禪定,而且有助於禪定,力倡二者一致,禪凈雙修。

首先關於念與無念,他說:「離念而無念,尚未得真無念,況念、無念而無隔乎!又無念但是行之一,……何得空腹高心,以少為足,擬欲蛙嫌海量,螢掩日光乎!」⒁ 念與無念是相輔相成的,而且無念只是眾多修行之一,不能以偏概全,拘於一隅。進而他說

或因念佛而證三昧,或從坐禪而發慧門,或專誦經而見法身,或單行道而入聖境,但以得道為意,終不取定一門。」(⒂  念佛、坐禪、誦經都以得「道」為目的,不拘一門。「禪定一法,乃四辯六通之本,是革凡蹈聖之因,攝念少時,故稱上善」,但必須看到「攝念少時」易出現「沉掉」。「若人唯修於止,則心沉沒,或起懈怠,不樂眾善。」⒃  而念佛誦經能除坐禪中的昏昧懈怠,策發身心,端正禪定

「經雲,如坐禪昏昧,須起行道念佛或志誠洗讖,以除重障,策發身心,不可確執一門,以為究竟。慈明三藏雲:聖教所說禪定者,制心一處,念念相續,離於昏掉,平等堅心。若睡眠覆障,即須策動,念佛誦經,禮拜行道講經說法,教化眾生,萬行無廢,所修行業,迥向西方凈土,若能如是修習禪定者,是佛禪定。」⒄  延壽又從自他內外的角度說:「諸佛法門亦不一向,皆有自力他力,……而內故,諸佛解脫於心行中求;而外故,諸佛護念,雲何不信外益耶?夫因緣之道,進修之門,皆眾緣所成,無一獨立。若自力充備,即不假緣;若自力未堪,須憑他勢。譬如世間之人在官難中,若自無力解脫,須假有力之人救拔。又如牽曳重物,自力不任須假眾他之力,方能移動。」⒅  佛教解脫法門多種多樣,不是單一的,可以依靠自力解脫也可以依靠他力解脫,如果靠自力不能解脫的人那就需要藉助諸佛護念,自力和他力相結合,才能得到解脫。在延壽看來,只靠自力而否定他力,或只靠他力而否定自力都是圓滿的,「皆滯隔執,未入圓成」,只有自力和他力相結合,亦即禪定念佛結合,禪凈雙修,才是最好最圓滿修行方法,他的著名的「念佛四料簡偈」更明確地表達了這一思想。其偈雲:

「有禪無凈土,十人九蹉路,陰境若現前,瞥爾隨他去。無禪有凈土,萬修萬人去,但得見彌陀,何愁不開悟。有禪有凈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佛祖。無禪無凈土鐵床並銅柱,萬劫與千生,沒個人依怙。」

延壽看來,有禪無凈土,如前面所說「若人唯修於止,則心沉沒」,易被妄境界所牽引,所以說「陰境若現前,瞥爾隨他去」。 相反,念阿彌陀佛,感阿彌陀佛加被,「何愁不開悟」。由此看來,似乎延壽認為念佛優於禪定。但延壽在《萬善同歸集》中說九品經文自有升降,上下皆攝不出二心。一定心,如修定習觀,上品往生。二專心,但念名號,眾善資熏,迥向發願,得成末品。」⒆  這里可能是有感於禪門中「守愚空坐」之流弊而發。

四、西方凈土與唯心凈土

印度佛教中已有西方凈土與唯心凈土二說,阿彌陀等經說西方極樂凈土,說唯心

凈土者如《維摩經.佛國品》雲:「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 。」中國凈土宗專修西方極樂凈土禪宗六祖慧能依《維摩經》,力唱唯心凈土,認為只要心凈,就是西方凈土。修西方凈土者,以念西方阿彌陀佛為內因,以阿彌陀佛的願力為外緣,內外相應,死後往生西方極樂凈土佛國。唯心凈土只是自心的一種境界,現生可實現。二者的區別是明顯的,一在西方,一在自心;一在來世,一在現世;一靠自力,一靠他力。

延壽倡行的凈土,是西方凈土還是唯心凈土?有人認為是唯心凈土,有人認為是西方凈土(念佛凈土)。其實是二者兼而有之。

一方面,延壽禪宗華嚴天台的立場出發,「立心為宗」,認為萬法唯心,「心凈則佛土凈」,宣揚「唯心凈土」。他說:「 一切理事,以心為本……真實心為體,緣慮心為用,用即生滅門,體即心真如門。約體用分二,唯是一心」,因此「心能作佛,心作眾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獄……」「唯心念佛,以唯心觀,遍該萬法,既了境唯心,了心即佛,故隨所念,無非佛矣。」⒇   「我欲見安樂世界彌陀佛,隨意即見,乃至所見十方諸佛,皆由自心。」(21)  他也援引《維摩經》的話說:「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 。」並引《十疑論》加以解釋:「十疑論雲,智者熾然求生凈土,達生體不可得,即真無生,此謂心凈即佛土凈。」(22)  達到萬法空無所有、無生無滅的境界,這就叫「心凈即佛土凈」。這些說法慧能唯心凈土思想基本是一致的。

但另一方面,他對「唯心凈土」的解釋中又包含了西方凈土思想他說

「唯心凈土者,了心方生。《如來不思境界經》雲,三世一切諸佛,皆無所有,唯依自心菩薩若能了知諸佛及一切法皆唯心量,得隨順忍,或入初地,捨身速生妙喜世界,或生極樂凈佛土中。故知識心,方知唯心凈土。」(23)

這段話里,如果說前面的 「三世一切諸佛,皆無所有,唯依自心」,「了知諸佛及一切法皆唯心量」的解釋,還符合「唯心凈土」本意的話,那麼,其後所謂的「捨身速生妙喜世界,或生極樂凈佛土中」,顯然是西方凈土含義了。在延壽看來,今生了知一切萬法「唯依自心」, 皆無所有,從而得「隨順忍」,死後便生西方極樂凈佛土中。這種理解和心凈即是西方凈土是不同的。他的偈頌「誓斷無染塵勞,願生唯心凈土」亦可作此理解。(24)

接著他說:「專意念佛因緣,隨願得生他方凈土。…若人專念西方極樂世界彌陀佛,所修善根迥向,願求生彼世界,即得往生。…若觀彼國真如法身,常勤修習,畢竟得生。」(25) 更是明顯的西方凈土思想

此外,延壽在《萬善同歸集》里引《安國抄》所言西方凈土二十四種極樂,又引《群疑論》所列舉西方凈土十種利益,且對此深信不疑,說「如上略述法利無邊,聖境非虛,真談匪謬。」(26)  由此可見他對西方凈土的重視和嚮往。同時對他日念彌陀佛號十萬聲,日暮時往別山念佛的特行也就不難理解了。

永明延壽關於兩種凈土的論述中,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理解:唯心凈土的是現世,而西方凈土的是來世,現世得唯心凈土來世往生西方凈土,二者並不矛盾。古來唯心凈土西方凈土之區隔,在永明延壽這里融合起來。

由於延壽對於念佛凈土在理論上的大力提倡和實踐上的篤行,後被凈土宗人列入凈土宗祖師之列;同時,他的禪凈雙修主張為禪門注入了新的活力,成為後世禪宗禪凈雙修新趨勢的先導。以此可見延壽在禪凈二門中的地位和作用

⑴清雍正重刊單行本分為六卷,本文據此本。

⑵、⒀、⒁、⒂、⒃、⒄、⒆、⒇、(22)、(23)、(25)《萬善同歸集》卷二。

⑶、⑷、⑹、⑼、⑽、⑾、⑿、⒅、(21)《萬善同歸集》卷一一。

⑸、⑺、⑻《萬善同歸集》卷三

(24)《萬善同歸集》卷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