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天祥教授:星雲對臨濟禪的詮釋

星雲臨濟禪的詮釋

麻天祥(武漢大學哲學學院中哲史室主任)

提要:縱觀中國佛教的歷史,顯而易見,星雲是在世界范圍內實踐並推動人間佛教的工程師。他說:「人間佛教就是佛說的、人要的、凈化的、善美的,凡是有助於幸福人生增進的教法。」基於這樣的理念,他數十年如一日,奔走人海,摩頂放踵,百挫而無反顧。如果說太虛中國近代史上提出了人間佛教概念,並嘗試系統化的理論論證,那麼,星雲無疑是全面實踐人間佛教的第一人。從表面上看,星雲的人佛教模式是對太虛思想的繼承、發展和實踐,其實不然;從思惟邏輯和歷史發展上講星雲思想顯然是對佛法世出世間的全面理解,是對中國佛教歷代高僧大德實現覺悟之路的契合,是對臨濟禪的現代詮釋。

毋庸置疑,佛教覺悟為終極追求,以覺行圓滿最高境界覺悟諸法因緣所生,故萬象皆假、皆幻、皆空也就是中。所以「佛」,即此「覺」為佛教修行的最高果位。然而,覺行圓滿有賴於自覺、覺他,佛的最高果位也需藉悲智雙運、利益眾生菩薩行方能成就。換句話說,實現覺悟成佛的超越追求,必須以現實人生為依託,引領世間眾生同趨覺路。這就是「上求無生,下敦十善」,即禪門常說的「不離世間覺」。佛法正是以這樣的悖論對世出世間予以辯證思惟的,自然也就為人佛教思想奠定了合理性的邏輯思惟基礎

禪宗思想而言,通常說「南頓北漸」,雖然顯示以「悟」為根本,但悟是整個佛教的終極追求,而不禪宗的標識。禪宗突出的是「於相離相」、「於念離念」,集中表現為實現覺悟,通向終極之路方法論的探討。換句話說,禪宗之所以為禪宗關鍵在於實現目的方法而不在於目標臨濟禪尤不能例外,「暍」便是它的家風。所謂三玄、三要、四料簡、四照用,都是它實現成佛的獨特手段星雲臨濟禪的詮釋不僅在於方法,而且著眼於向禪和整個佛教思想的回歸;不僅用語言文字,而且以身體力行的社會實踐。

一、星雲臨濟禪的全機大用

宋明以下,佛教世界莫非禪宗,禪早已是佛教的代名詞,不過,臨濟、曹洞還是占據一花五葉的主流。時至上個世紀初,佛教界尤其呈現綜合的趨勢。正像太虛說的那樣,八宗為「同一教乘」,「敦為詮理」,「理為起行」,為「不拘一宗」的綜合思想提供了合理性證據。虛雲則兼祧五宗,以制度化的形式展示綜合的必然趨勢。但是在一般的寺院里,難免還是要強調師承,重視家風。占據主流的臨濟宗也難免俗。星雲是在綜合與「分宗專究」的歷史條件下,於十二歲的童稚之年,投南京棲霞山寺志開上人出家的,成為臨濟四十八代傳人,從而同臨濟禪結下了不解之緣。同時在南京星雲還參與了華藏寺職事發起的革新佛教運動,只是由於推動「新佛教運動」、「新生活規約」不能獲得經懺道場住眾的奉行,而在一番爭議後,終於在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作為僧侶救護隊渡海而至台灣

少年星雲寺院里接受了嚴格,甚至可以說有點殘酷的訓練,但是卻沒有長期親炙過任何一位老師,直到成名後的今天,他還抱著無限的遺憾說,「當時,如果有一位大德能指導我……必然會有很大的效果」。也正因為如此,才能使星雲不拘一格、不拘一宗(臨濟禪),與時俱進,從而使人間佛教脫穎而出。

眾所周知,臨濟宗以「暍」風靡天下,有「五逆聞雷」、「全機大用」之稱。《五家宗旨纂要》說臨濟家風「棒暍齊施,虎驟龍奔,星馳電掣,負沖天意氣」,「卷舒縱擒,殺活自在,掃除情見」,「以無位真人為宗,或暍或棒,或豎拂明之」。「有時一暍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暍如踞地獅子,有時一暍如探竿影草,有時一暍不作一暍用」。充分體現了臨濟禪單刀直入,斬斷邏輯思惟覺悟心性覺悟人生的峻烈風格。概括起來就是:因材施教、簡便透脫。

往深處探討,臨濟接引學人,還有許多內容。所謂一暍具「三玄」(原則)、一玄具「三要」(要點)和因材施教的「四料簡」(度量簡別)。簡單的說就是「暍」,在「喝」中斷滅知障,在「喝」中明心見性。正所謂「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顯而易見,「暍」的原則、要點、區別,都是反觀自心覺悟人生方法和途徑。也就是說,所有這些接引學人手段、要求,都是可以變通的權宜之法,而非不變的終極追求。星雲正是注意到這一點,才能實現對臨濟禪綜合與創新性的詮釋。

星雲特別指出:「所謂家風,乃指祖師接引後學的權宜之法。」他對臨濟禪的解釋也一如上述。比如「臨濟勢勝」、「機鋒峻嚴」、「三玄三要、四料簡等」,本質上「同為以心印心」的「無言之教」。在談到禪與打坐關系時,他又引證惠能偈「生來坐不卧,死去卧不坐,元是臭骨頭,何為功過」,明確指出,「參禪不一定要打坐,搬柴運水無非是禪,吃飯穿衣也充滿禪機」,參禪的目的是為了開悟」。可以看出,星雲簡別權、經,始終以禪門家風為權宜之方便,而不致把方法當作目的,當作對自心的終極關懷,揚棄了禪宗末流「目標置換」的偏頗。

禪宗臨濟一葉來講,星雲自然臨濟四十八代傳人,但由整個佛教而論,星雲更是佛陀的傳人。記得他說,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他沒有真正的師承,他的思想不是吸取某個人的觀念,也「不是受哪個人的影響」。雖然他曾經有一個偉大的師父,但是他說:「我在外參學,幾年也見不到他一面,更遑論親近請益。」「人間佛教思想,其實是我本來的性格」,「與生俱來的性格」,當然也是「佛陀的本懷」。「人間佛教並非創新,而是釋迦牟尼一脈相承的教法」。因此可以這樣說,星雲作為臨濟宗的傳人不僅具有臨濟家風,更秉承了佛陀的本懷,或者說是上承釋迦,下依本性,而以己意進退臨濟禪法,從而為綜合創新的人佛教奠定寬廣深厚的沃土。

二、出世人世、以死觀生的佛陀本懷和殺活自在臨濟

通常總是說佛說一切皆空人生無常,如夢幻泡影,追求虛幻彼岸世界,表現為遁隱山林,去情滅志,不食人間煙火,謂之「出世」。然而,修行總離不開現實人生,故又謂之「入世」,似乎佛法存在出世和人世兩個方面,其實這只是為了表述的方便。事實上,佛法就是人間的法、人生的法。

世,梵文l〇ka的意譯,指時間,即過去、現在和未來,《楞嚴經》雲:「世為遷流。」可毀壞、墮生滅者。間乃「中」義,也有間隔之義簡單的說世間就是時間和空間,指的是人的生存和生存環境,即「有情世間」和「器世間」。「出」的意思並非脫離、割捨,而是超越或擺脫限制的自在。出世的本意應當是超越時間和空間,實現人生不生不滅眾生一體,契合無間。換句話說,就是要在不受時空限制的理想面上審視生存和生存環境,建設理想社會生活,即凈土世界。從哲學上講,就是觀、觀照,或稱反觀。歷代高僧大德所謂不離世間、不舍世間,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由此可見,人間佛教的要義正是佛陀的本願,是同「覺悟」緊密相連的終極關懷。

釋迦出家菩提證道,也就是出世,因緣就在不忍人間之苦,而欲改良社會,濟度眾生禪宗宗門反覆強調不離世間、不舍世間要在行住坐卧、擔水劈柴的日常活動中自覺、覺他。臨濟宗的全機大用無非也是如此。「機」就是方法,「用」則是完美心性建設人生、服務人生、升華人生臨濟的創始人義玄於黃檗門下問「如何是佛祖西來意」?三問三遭打,直到最後從黃檗手中接過鋤頭栽松,並說「一為山門作境致,二為後人作標榜」,才得到黃檗的首肯,關鍵就在他對現實的契合,對人生不離不棄,對自性的深刻追尋。「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不獻詩」,集中表現了義玄機用一致的現實主義精神

臨濟門下同樣奉守「即心即佛」,而且認為,識得生死便是佛,不過把生死比作白天黑夜,而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這也是對生存的深刻見解。五祖法演關於小艷詩故事,談的是現實的情;莫將居士「萬千差別無覓處,得來全在鼻尖頭」,說的是真實的戚;著名的黃龍三關「生緣何處」之問,突顯的是踏實的生。真情實戚,腳踏實地之生,充分顯示臨濟禪的全機大用無非藉助殺活自在方法,斬斷邏輯思惟,在無念中覺,在無相中悟,悟在當下,悟在現實,悟在人間臨濟的全機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人生社會大用星雲臨濟禪的詮釋著眼點就在這里。

毫無疑問,星雲臨濟禪或者說對佛法的理解是它的人性、社會性、參與精神組織建設,具體說便是對人和人的生存環境的關注。「人間佛教」的概念的應用並非說還有非人間佛教,或者說出世的佛教,也只是方便說法而已。概括起來說就是三間、三事或四大宗旨

所謂三間,就是星雲強調要首先處理的時間、空間和人間,即佛說的「有情世間」和「器世間」。他指出:

我們談到生活,先要處理人生三間,就是時間、空間、人間認識到時間去了時間會再來!

空間失去了,空間還有別的用途!人間去了人間不能回復!接著要重視人生三理:地理、人

理、天理,若能處處用心就會通身是手眼,志業開闊,生活自然就平順了。

如此對佛教人間性的詮釋,同佛法中「出世」的本義顯然符契,這就是世人世。出世人世,星雲的論述不勝枚舉。正像《星雲模式的人佛教》中介紹的那樣:

人間佛教就是:佛說的、人要的、凈化的、善美的。凡是有助於幸福人生增進的毅法,都是人間佛教    教。

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人間成道人間、弘化在人間佛陀所有的毅言無一不是以人為對象

可以說人間佛教就是佛陀本有的教化。

時間、空間、人間都需要創造,時間的創造是要懂得哪些是有價值的,哪些是無價值的,在有價值事物上多花些時間,深入那寶貴的時刻。

創造時間,乍聽起來很玄奧,星雲說起來卻很簡明:就是不要休息,因為「總有一天會永遠休息」;再者就是把「零碎的時間整合起來,就變成許多時間」。他的生命是「一場與時間競賽的馬拉松賽跑」,所以他確信有三百歲的人生,但「三百歲不是等待來的」,「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創造出來的」,因為他能孔子說的那樣,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所以他自信地說:「我沒有時間老。」如此創造時間自信人生三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的氣概,不是對時間的超越又是什麼呢?

至於空間,他說得更明白:

空間的創造,有兩個方法,一個是一心一境,心裡空間不怕大;一個是一心多用,能量的發展不怕多。一心一境在修行上,是「心中無事一床寬」……一心多用,則是認識到一切眾生事情就是我事情,不但要修行弘法,還要利益眾生、心憂國事,排難解紛……要做事情可多了……(一心)用在各個層面都會是一念三千,*輪大轉,空間就會變得更大、更多、更美、更好了

說到人間的創造,星雲首先強調,「人我之間是最難的」,並且講了一個故事予以說明。他說一個小孩子因為同別人吵架而覺得委屈,於是對著山谷大叫:「我恨你!」結果回聲傳來,使他更加傷心。他媽媽告訴他應當高喊:「我愛你!」回聲傳來的便是:「我愛你!」於是他告訴人們:「以恨只能換得恨,用愛才能贏得愛。」同時他還指出:「這不只是人間生活,也是通向聖者境界。」由此可見,美好的人間,用愛相互擁抱而使之溫暖的人間,就是超越時間、空間的聖界,凈土也就是人的凈土人間凈土

三事和四大宗旨核心就在對於人的關懷。二十多年前,星雲佛光山確立了四大宗旨,即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凈化人心。其中教育、文化慈善三事,星雲又借慈航法師的話說明是二不救生存的三大命脈」,並進一步強調:「一座寺廟蓋得如何的富麗堂皇,如果沒有教育、文化慈善事業作為內涵,不是完整的道場,只是虛有其表的建築而已。」②教育是教育人的教育,弘法是弘揚人的佛法慈善是服務社會,當然也就是服務人的慈善!

關於教育,應當看到,自古以來,有「女學不在黌門,而在寺觀之間」的說法,事實上不止女學,平民教育正是如此。寺院傳統社會平民教育所起到的作用遠比官方教育大的多。星雲對人的教育的重視和付出的努力自然也是對往聖絕學的繼承。

很明顯,星雲臨濟禪的機用觀,或者直接說對佛法的詮釋,重視的是此時(時間)、此地(空間)、此人。但時是人的時,地是人的地,因此可以說他唯一關切的還是人。他注重的是人,致力的方向社會,當然也不乏對制度化的組織建設的重視,事實上它們都是對人的關切——人心人情人格人事人道人生人緣、人意,一句話就是人間諸法。他一再要求要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即使是對抽簽卜筮之類活動,同樣採取批判的、包容的態度,強調給人以純凈希望和美感。這就是「出世人世」的人佛教,是為萬世開太平的人佛教!正因為如此,才能使千年黯室,一燈即明!

當然,與三間直接相關的是生死生死是人的根本問題,故佛說生死事大」。人的問題的認識,絕大多數基於生死的認識。儒家重死,道家重生;基督敦講復活,講道成肉身,本質上也是重生。佛法力圖超越生死,追求的是不生不滅涅槃之境臨濟宗人也曾將生死比作白天和黑夜,用一種悖論說明作為自然規律生死的變化和永恆,目的在於引導人以平和的心態,坦然面對生和死。

星雲「用睡覺來觀照死亡」的「死生」觀,既是同臨濟生死思惟的契合,更是對佛法不生不滅、超越生死的中道觀,或者說生命哲學深入淺出的理性詮釋。

他還告訴我們社會動亂讓他親身經歷了死亡,品嘗過死亡的滋味,但他是佛家大智慧,即不生不滅生命哲學審視死亡的。面對死亡的超然,使他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了更多的平易。他說「死亡不必太害怕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就死不了」。這句聽起來似乎是不用解釋的大實話,實際上卻是以他那「出死人生」的生命觀,或者說是「以死觀生」的死生觀為底蘊的。他說

我經常用睡覺來觀照死亡,有時候睡下去,很舒服,沒有知覺,和死亡沒有兩樣。我也經常用休息觀照死亡,太累了,該休息了,放下吧!那和死亡也沒有兩樣。

星雲還談到幾次核磁共振的體驗,以及他是如何觀照死亡的。他說,那是一個密閉的箱子,像一口棺材,裡面沒有光,也沒聲音,沒有色彩,只覺得很舒服:「我入滅了!」他意識這就是死亡。接著他便指出:

入滅是那樣,出來就升華了,所以我們不要講生死,而要講死生·不只是生了才會有死,而是死才會生。「生死學」應該改咸「死生學」,死亡才是開始,生才是未來

對於人的根本問題生和死,星雲有如此灑脫觀念,強調死是開始,生是未來(這里姑且不論誰是誰非,因為包括生死在內的一切存在原本就不是基於邏輯,而是基於經驗,或者說理念),不僅給人信心和希望,而且引導眾生消除死亡的恐懼他就是這樣「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以死觀生,出死人生星雲的「死生學」同樣是以人為本的人佛學,是和佛教的中道觀,以及臨濟宗「生緣何處」一脈相承的全機大用

三、清通簡約、平易近人的醒世棒暍

方法上講臨濟以暍著稱,一暍千古,截斷眾流,目的是破除執著,反觀自心,無凡聖、無造作,悟在當下,悟得平常。凡對臨濟禪有所了解的,對此都有深刻印象星雲接引學人,恰恰採用的是臨濟禪和而不同,清通簡約、平易近人的醒世棒暍,尤其顯示了他的「人間佛教的人性化風格。

如前所言,禪門家風,實際上是各家接引學人採用的方法不同,而形成的各自特點。方法是權,是可以也必然會干變萬化的。更何況,臨濟至宋黃龍慧南以下,已經開始對玄妙、棒暍進行檢討。黃龍有言曰:「說妙談玄,乃太平奸賊;行棒行暍,為亂世之英雄英雄奸賊,棒暍玄妙,皆為長物。黃檗門下,總用不著。」於是,逐漸改變原先峻烈,而且有點丈二金剛讓人不著頭腦的神秘氣象,趨向平易。所謂:「道泰昇平,反樸還淳,人人自有。」④星雲指出:說法同樣要從人的立場出發,不必作形而上的談玄說妙,也不標榜神通靈異,而採取清通簡約,充分人性化的方法,仍然可以說是臨濟家風的承續,是平易近人的醒世棒喝。

概括起來說,星雲教學的特點是:不談玄說妙,不標榜神通怪異,信手拈來,因機施敦,幽默風趣,深入淺出,力透理路

上述「出死人生」、「以死觀生」,從方法上講,就是立足人的立場,面對現實人生,針對普通人教法。既然面對的是普通人,就應當用通俗的話語,日常的事例,講明農工婦孺能知、欲知道理,否則,即便說得天花亂墜,聽的人卻是一頭霧水,又有何用?早年在寺院里聽經的一段經歷,給星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回憶當時曾問師兄聽經如何,師兄說「講得好極了」,再問怎麼好法,回答「聽不懂啊」!星雲得很奇怪,聽不懂怎麼會好?所以他一再強調:

不懂佛法再奧妙,只不過是東之高閣的裝飾品而已,對我們的生活一點也沒有幫助·我不喜歡談玄說妙,更不喜歡故作神秘,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不論佛法中多麼難解的毅理,我總是深入淺出,讓大家很容易的了解。就是談空論有等形而上的問題,也要設法和日常生活印證。因為佛教一旦離開了生活,便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佛法,不是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指針。

佛法是人的佛法,人聽不懂有什麼佛法?所以說法就應當和日常生活印證,讓每一個人都能現實中悟,在當下解。這就是星雲說法原則,也是星雲平易近人的臨濟禪法。

佛法談空,又說萬法非空,是假,追求的是不生不滅,超越有無中道,確實很難語言文字準確表述,所以有「說似一物即不中」的不可說論。然而,星雲論此,駕輕就熟,順手拈來,隨口道出:

白居易問法鳥窠禪師,詩雲: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

為當夢走浮生事,為復浮生夢中?

鳥窠以偈答: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夢中

浮生如夢,夢如浮生佛說不生不滅、不來不去,所以不必問,無須知,只要好好地生活如夢浮生,或浮生夢中。如此輕松自然的說法,喚起聽眾內心的共鳴,所有人在會心處歡呼雀躍,正因為他把「生」說到了人的身邊說到了人的心底,喚起了聽眾信心和美感。

如果說像這樣的談詩說偈,還需要心有靈犀的話,星雲借擔水劈柴、衣食住行種種觸目皆是事物詮釋佛法例子,更不勝枚舉。

佛法看,世間萬法,總在得失、進退之間。然而,得、進乃人之常情,所以無法面對失和退。故佛說「回頭是岸」;禪宗亦歌之曰:「退步原來是向前」;臨濟僧雲峰更深一層講:「種種取捨,皆是輪回」,原本都是教人破除得失、進退的執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幸的是,有太多似乎接受佛法的人,只注意到失,只強調退,正像《紅樓夢》中說的那樣,「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以及「眼前無路想回頭」。用佛法衡量,這些只是理解了非有,而不明白非空,依然是一種「空」執。如此引導世人放棄、後退,自然又同俗情相隔甚遠,而為大多數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星雲對此卻有深入「中道」,而又非常通俗的說明。他說

平常我們總以為前進顯耀的人才是光榮的,而不知道後退的人生另外有一番風光。……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進的人生,是一半的人生,加上另一半後退的人生,才圓滿無缺。

這里,一半、一半人生的通俗解釋,顯然比許多玄奧的說理更接近常情,更符合人性。尤其他那「跳探戈」的譬喻,把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系說得如此透徹、通明,盡管他講的是婆媳關系事實上,星雲的是人與人之間相處,要懂得進退,像跳探戈舞,你進我退,我進你退,「自然會有摩擦」。說到夫妻,做丈夫秘訣是:「吃飯要回家,身邊少帶錢,應酬成雙對,出門有去處」:為人妻者應當「溫言慰辛勞,飲食有妙味,家庭像樂園,凡事要報告」。由此總結出「以退為進,是人生處世的最高哲理」,「懂得以退為進的哲理,可以將我們的人生提升到擁有全面的世界」。星雲就是這樣,常常採用貼近日常生活的事例、話語,闡釋深邃的人生哲理,以此覺迷醒世,教人悟在日常,悟在當下。

星雲著眼於大眾,融會於生活教法,同樣表現在「用典」之清通簡約。原本陽春白雪之典故,由星雲中道出,一變而為街頭巷尾無人不解的佛理。普遍強調,佛法破執,去情割愛,尤其要剪斷男女之情,無疑也同現實太多的沖突。星雲為了說明「有情有愛也可成道」,曾經引述「三茅道士」的故事:有三兄弟要到茅山修道,小弟為照顧生活在貧困之中的寡婦和四個孩子的一家,改變初衷,全心全意為這個殘缺的家庭,奉獻了九年的青春年華,並因此而成道。兩個哥哥雖在茅山苦修,卻未成正果。於是星雲指出:

俗情是重視形式,聖情卻更重視精神意義;俗情寄託於佔有,聖情寄託於悲願。絕情絕愛可以成道有情有愛也可成道!

俗情是佔有的私慾,聖情是奉獻的悲願,佛家並非一概排斥情愛。這個典故的引用,就是為了說明這樣的道理。如此說法對於那些力主破斥情愛的,主張遁隱的人來說,不也是醒世棒暍嗎?當然,這里還可以看出星雲兼包並容,而不排斥所謂「外道」的博大胸懷

佛法的人性、人間性,本質上就是對神通靈異的反撥。星雲幽默而又略帶苦澀地說:

我試過很多次,有一部經我講不出來,就是《地藏經》。因為,第一,我沒有去過地獄,第二,聽的人也沒有去過地獄,第三,老是刀山油鍋,實在太悲慘、太可憐。我相信佛法是帶領我們走向祥和、美好境界而不讓我們生起悲慘和恐怖

佛教是人的,人間的,不僅不崇拜神,當然更不談鬼:只說美好的人生,而不是描繪陰森可怖的地獄。基於「人」的理念,他寧可對於經藏中的地獄之說鮮少著墨。這就是星雲。正因為如此,他特別說明:「不一定有神明鬼怪會懲罰我們,其實鬼神也沒有必要降災賜福給我們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缺乏正見,以自己的愚痴束縛了自己」,「禍福決定在自己的手裡」,「不要把自己交給鬼神,甚至愚昧的巫術之流去主宰」。⑧

地獄鬼魂緊密相連的便是佛門的經懺。經懺是制度化的宗教超度亡靈的禮儀,像日本佛教寺院保留偏僻處作墓地一樣,也是謀求生存的手段。但這種與鬼為鄰,超亡送死的習慣畢竟是佛教的枝葉。星雲佛門循循善誘,同樣提出了人性化的要求。他說早年讀書,有一段明代高僧憨山的自述,說一日放焰口歸寺,驚醒路邊一戶睡夢中老人,聽到他們議論說:「半夜三更走路的,不是賊骨頭,就是經懺鬼!」憨山甚覺汗顏,於是發願:「寧在蒲團靜坐死,不做人間應赴僧。」星雲對此感觸甚深,一再說明,「這是我特別重視文教的原因,即使不能不做經懺,做經懺時也要說法」。星雲就是這樣「不以經懺為職業不以遊方為逍遙」,依靠純現實主義的精神,化俗導世的。

從另一方面看,與地獄相對的便是天堂,就是稱為西方極樂凈土世界彼岸佛學雖然從根本上否定創造一切的神只,但對彼岸世界的追求或多或少地還是帶有杏不可及的神秘色彩,而且把彼岸和此岸對立起來,因此實現理想的追求,不在今生,而在來世禪宗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一再說明「識得本心,便能成佛」,便可以登上佛光普照,充滿喜樂蓮花世界,把對西方凈土的追求變成對自心的追求。如此雖然用凈心融彼岸和此岸於一體,畢竟還有點虛玄。臨濟禪進一步發揮了禪門不離世間覺」的思想,以棒暍引導人們悟在一語一默、行住坐卧的日用生活之間。星雲無疑發揮了臨濟宗的現實主義精神,不僅講「此岸、彼岸,其實都是在我們的一念心中」,而且將彼岸置於人間,置於現在。他的詮釋是:

彼岸是能夠給人平安彼岸是精勤向上:妥住身心彼岸是如理的智慧生活:否則,瞠恨、懶惰散亂愚痴那就是此岸了。

你可以擁有此岸,但也要擁有彼岸啊!你可以把此岸建設成凈土

無論是此岸,還是彼岸,不僅在人的心念之中,而且在現實世界之內。彼岸人間彼岸凈土人間凈土星雲就是這樣,用鮮活的人佛學,生動活潑的語言,引領眾生建設人間凈土的。

面對人的說法,星雲顯然不願板著面孔,而是以平易近人的態度,表現了智者的幽默。曾經有一信徒,由於兒子遭遇車禍,懷疑菩薩不靈,而向星雲求教。星雲說:「菩薩是很靈,但是你兒子得很快,連菩薩也追不上呀!」我相信,無論是哪個信徒,還是其他人,聽了星雲類似打趣的話,都會會心的微笑。這里,他不僅說出了佛教「自作業,自受果」的因果論,而且教人在現實生活中,如何規範自己的行為,為創建和諧的人凈土作出自己的努力

信徒如此,對學者則是另一種誠懇的生動。記得他在上海的一次座談會上,同內地學者們講:共產黨說宗教是工具,很有道理我也希望是工具,否則就沒有用了。這些話聽起來簡單,並且似乎有點自貶,但在那風趣的話語後面,蘊涵了多少意味深長的哲理,表現了他對故國神州的眷戀,以及共建人間凈土的赤子之心

四、綜合與創意

二十世紀以來,佛教呈現明顯的多元與綜合趨勢,星雲的人佛教不僅是對臨濟禪的繼承,而且是對整個佛教思想的繼承,主張八宗兼弘:不僅是對釋迦本懷的追尋,而且是對古今中西優秀文化的兼包並容,充分展示了他在綜合趨勢中的博大胸懷。但僅僅綜合是遠遠不夠的,缺乏創意的綜合只能說是雜湊。我們從星雲的人佛教中感受到的正是在綜合中的創意。慈惠在(星雲大師十二問)中介紹:「在佛教界堪稱『佛教胡適』之佛光山開山星雲大師」,「對佛教的革新,都一如胡適先生,有其獨特的風格,而且具有多層面與多樣化的內涵」,從上面的論述中也可略見二一。由於篇幅所限,不再贅敘,容後再議。

總之,星雲臨濟禪的詮釋,重在生、重在人、重在人間、重在現實、重在當下、重在綜合與創新。他在接引人的方法上不拘一格、因材施數、輕松幽默,既是對臨濟禪的活用,同時顯示出更為人性化的現代禪風。

摘自《普門學報》第四十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