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郭朋
當年,東晉名士習鑿齒,在向謝安推薦道安法師的時候 ,說安公「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 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 由來所未見」。(見梁《僧傳》卷五<釋道安傳>)----「無 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 」,這兩句話,用之於印公,亦非常妥切! 印公嘗說,他 決不「標榜神奇」 (按:本文凡引用印公文意,統見於印公 有關著作,為了節省篇幅,均不一一註明出處)! 而只是平 實地如法如律地忘我寫作,自行化他!印公不僅「無重威大 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且還曾一度遭受到擁有「重威大 勢」的「群小」之輩們的惡毒誣陷,險遭不測!習氏還說: 「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觀;……佛 經妙義,故所游刃。……」這幾句話,用之於印公,也很妥 切!「理懷簡衷」,不正是對印公的一種寫照嗎?而「故所 游刃」的「佛經妙義」,則印公又遠遠超過於安公,因為, 安公時代的「佛經」,遠遠少於印公時代呵!只是印公門庭 ,確乎不如當年安公門庭之盛,這,大概也是由於「時節因 緣」的不同吧!不過,「師徒肅肅,自相尊敬」,則印公似 乎仍不讓於當年的安公!在 2頁 中國佛教思想史上,安公是一位劃時代的偉人,而印公,同 樣也是一位劃時代的偉人!
一、 印公曾經說過:「在『修行』、『學問』、『修福』-- --三類出家人中,我是著重在『學問』,也就是重在『聞思 』,從經律論中去探究佛法。」----「從經、律、論中去探 究佛法」,這正是印公的過人之處。環顧當今佛界,能夠這 樣作的,又有幾人!印公還說:「大概的說:身力弱而心力 強,感性弱而智性強,記性弱而悟性強;執行力弱而理解力 強----依佛法來說,我是『智增上』的。」而佛教所重的, 正是在於「智性」、「悟性」均較強盛的「智增上」!而這 ,也正是印公的過人之處。
正是由於印公的「智增上」,所以他從事於佛教研究, 要「從論入手」。因為,「論書條理分明」,從研究論書入 手,便能知道不同的論師之間以及各個部派之間,存在著不 少的不同觀點,從而也就能夠從不同的經、論中,按圖索驥 ,直探本源!這樣,印公就逐步發現;諸如《成實論》所說 的「十論」, 《顯宗論》的<序品>, 以及《大涅槃經》 的卷二三、二四,等等,都反映出了當時佛教思想上的不同 論點。《發智論》是根本論,經過分別論究,逐步編集而成 為《大婆沙論》,成為公認的「說一切有部」的正統。由 於「持經譬喻」師,在《大婆沙論》中受到評斥,所以他 們放棄「三世有」(一切有)而改取「現在有」說,從而成為 一時勃興的「經部譬喻師」。而世親的《俱舍論》,組織上 是繼承《雜心阿曇論》的;法義上則贊同經部而批評說一 切有部(但有關修證,則還是繼承說一切有部的古義)。同時 ,印公還發現:玄奘所譯(編入《寶積部》 3頁 的) 《大菩薩藏經》,除第一卷外,其餘的十九卷,是《陀 羅尼自在王經》、《密跡金剛力士經》和《無盡意經》的纂 集。《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是《寶雲經》、《金剛密跡 力士經》和《無上依經》的改寫。《大方廣總持寶光明經》 ,是以(《華嚴》的)《十住品》、《賢首品》為主,竄入密 咒而編成的。
在佛教思想的發展、演變上,印公發現:「心清凈,客 塵所染」,本出於小乘的《增一阿含經》。在部派佛教中, 就寫作「心性本凈」,亦即「心本性凈」。大乘經中,多數 譯作「自性清凈心」。《金剛經》中所說的「若以色見我, 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原出於小乘的《 雜藏》。《雜藏》經頌說:「若以色量我,以音聲尋我,欲 貪所執持,彼不能知我。」而《金剛經》里的「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則是來自「阿含」的「觀色如聚沫」以 至「觀識如幻事」。「大空」,出自「雜阿含」的《大空經 》;「小空」,出自《中阿含》的《小空經》。就是被中國 佛教中的台、賢等宗宣揚為「圓教」大乘教義的諸如「佛身 無邊」、「佛壽無量」以及「佛以一音演說法」等等,也都 不過是小乘大眾系的一些「老僧常談」! (同時,印公也還 發現,在現存的《阿含經》里,沒有說到「緣起性空」---- 「性空緣起」,也沒有說到「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 凡此種種,如非「尋流探源」,又如何能夠發現、如何能 夠揭示出來?!印公的巨著《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說 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以及《初期大乘佛教之 起源與開展》等等,都是這些方面的不朽之作!在佛教思想 史的研究上,能夠達到這樣的理論高度的,又有幾人! 為了「把握純正的佛法」,印公決心從流傳下來的佛典 中去探求本源。諸如:怎樣從「人間成佛」而演進到「天上 成佛」?從無我 4頁 而發展到真常大我?從禁慾的「梵行」而演變到縱慾的男女 結合的「雙身法」(亦即世俗所說的「歡喜佛」)?諸如此類 ,印公都要從佛教的史實中去加以探討、抉擇。印公說:「 泛神化(低級宗教『萬物有靈論』的改裝)的佛法,不能蒙蔽 我的理智」, 他決心要「為純正的佛法而努力」! 而且, 「不以傳於中國者為是,不以盛行中國者為是」,而只是「 著眼於釋尊之特見、景行」。印公還認為,如果不去博覽群 書,「精研廣學」,便「無以辨同異,識源流」;更「無以 抉其精微,簡其紕謬」。正因為如此,所以印公方才能夠擺 脫傳統的桎梏,而獨樹一幟,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 ,振聾發,獅吼當代!
二、 印公一再申明:「我不屬於宗派徒裔」,「我不想做一 宗一派的子孫,不想做一宗一派的大師」。為什麽要這樣呢 ?因為,「專宗之習盛而經論晦」。特別是,如果發展成為 一種「思想體系」,勢必要為自家的思想理論所局限,自以 為是,貶抑他人,從而引起無謂的爭論。這,在中國佛教思 想史上(印度佛教思想史上也差不多),可說是屢見不鮮的。 不僅不同的宗派之間,互相非議,互相排斥,例如空有、性 相之間,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就是在同一宗派的內部, 也往往是各不相讓,勢同水火!例如天台宗的「山家」、「 山外」之爭,禪宗的南北、頓漸之爭。而一旦成了宗派首腦 ,便擁宗自重,往往出於門戶之見,而不惜排斥(甚至摧殘) 異己!羅什門下之於覺賢,玄奘之於那提,便是顯例!賢如 羅什、玄奘,尚且擺脫不了這種令人憎惡的惡習,等而下之 者,更可想而知!正是有鑒於此,所以印公才決心不做一宗 一派的「徒裔」!印公著重於對印度佛教的探究, 5頁 就是因為印度佛教是一切佛教的根源,弄清「根源」,方能 明了其流變。而且,從印度佛教的長期演變中,綜覽全局, 把握整體。中國佛教源於印度,所以印公尊重中國佛教,更 尊重印度佛教。印公還特別申明:他信的是佛,而不是個別 的任何人(包括所謂的「祖師」)。同時,印公還鄭重申明: 他信的是「佛法」,「所以,在原則上,我是在追究我所信 仰的佛法,我是以佛法為中心的。……我要以根本的佛法, 真實的佛法,作為我的信仰。」「我的立場是佛法,不是宗 派」。不做「一宗一派的子孫」,而以「根本的佛法」作為 自己的信仰,所以印公才能超然於各個宗派之上而洞察佛教 的全局,把握佛教的整體。在中國佛教門庭林立,門戶之見 甚深的情況之下,印公可算是能夠高瞻遠矚、全局在胸的一 位佛學大師了!
三、 當年,太虛大師曾經為了校正佛教中只重視死後、來生 而脫離現實的流弊,特提倡「人生佛教」以為對治。不過, 印公認為,中國佛教,向來是過分迎合民間信仰的,所以神 話的色彩相當濃厚,什麽天啦,神啦,對一些神秘的境界也 極盡讚美之能事。這樣一來,雖是「人生佛教」,仍然免不 了受過去包袱的拖累,而抹上一層出世、消極和迷信的色彩 。有鑒於此,印公提出了他的「人間佛教」的主張,並為此 撰寫了一部專著----《佛在人間》 (收入《妙雲集》下編之 一),以闡明「人間佛教」的重大意義。 印公認為,傳統的中國佛教,一向講究「了生脫死」。 由於重視於死(有人甚至說「學佛就是學死」!),也就重視 於「鬼」。中國民俗,以為人死後就變成了「鬼」。佛教免 不了也受到這種影響,所以不少的佛教徒,往往都自覺不自 覺地準備在自己死了之後去做 6頁 「鬼」。某些佛教學者,甚至主張信佛就要先「信鬼」,簡 直把佛教變成了「鬼教」!孔老夫子尚且說:「未知生,焉 知死」,而佛教,卻不管活人,只顧死鬼!這樣,佛教又怎 能不日趨沒落呢?有鑒於此,印公特提出「人間佛教」以為 對治。印公認為,真正的佛教,應該是「人間」的,只有「 人間佛教」,才能表現出佛教的真正精神!那些又神又鬼, 神鬼不分的佛教,只能給佛教帶來無窮的禍害! 本來,釋迦是人,他也是在人間成佛、在人間創立佛教 的;這也就是說,佛教本來就應該是「人間」的。可是,在 以後的演變中,佛教逐漸蛻化成了光是注重神鬼的鬼神之教 ,脫離了現實,脫離了人生,終於走上了絕路。所以,印公 特別強調:我們必須認定「佛在人間」,從而建立「人間佛 教」。在印公看來,只有重建「人間佛教」,才能使佛教重 新獲得生機,獲得活力。為此,印公大聲疾呼:「我們是人 ,需要的是人的佛教!」
四、 本來,佛教是並不「敬神」(天)、「敬鬼」的;而且, 在皈依佛寶之後,就不能再去皈依「天魔外道」。天,就是 天神;魔,則有神有鬼。佛教把天神概括為「天龍八部」, 它們之中,有天,有神(還有禽獸)。鬼,則是「六道」眾生 之一,而且同地獄、旁生(動物)一起,並列為「三惡道」。
天神,原是佛陀的「護法」(侍從、警衛),是給佛陀看門、 護院的;鬼,就更等而下之了!有什麽值得去「敬」、去「 信」的呢?可是,印度佛教到了中、後期之後,由於社會、 歷史的原因,也漸漸地被神化了!許多原來只能充當侍從、 警衛的角色(例如「天龍八部」),現在,搖身一變,有的成 了「菩薩」,有的成了過去的(或未來的)「佛」,於是,它 們也就大搖大 7頁 擺地走進了佛的殿堂,同佛一起,分享信徒們的禮敬和供養 !佛教傳來中國之後,許多民間傳說中的各色「神」等,也 紛紛走進了佛教寺院,成了佛教的善男信女們的禮敬對象。 於是乎,長時期以來,便一直存在著神佛不分、神佛「混雜 」的混亂現象。對於佛教的這種「精神污染」,也就一直在 腐蝕著佛教! 對於這種「神化」佛教的混亂現象,印公是深惡痛絕、 堅決反對的。印公認為,佛教是宗教,而且是完全不同於「 神教」的宗教。那些把佛教「俗化」與「神化」 (甚至「鬼 化」),是決無助於佛教的昌明的。 印公強調:佛教是以人 為本的,決不應把它「天化」、「神化」(更不能「鬼化」) !佛教不是「神(天)教」,更不是「鬼教」!印公認為,那 些因適應低級趣味而把佛教「神化」、「俗化」 (以至「鬼 化」)了的, 正是導至佛教逐漸走向厄運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印公畢生致力於佛教的弘護事業,其 願力之一,就是要「凈化」佛教,就是要恢復佛教的「本來 面目」!
五、 前面說過,印公曾經明確表示:他決不「標榜神奇」! 這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本來,佛教也是講究「神通」 (例如 「六神通」) 的,但是,在《律藏》中,釋迦牟尼佛卻又明 文禁止佛弟子們輕易地示現「神通」,也就是,不許弟子們 動不動就以「神通」來炫耀自己,嚇唬別人。看來,這一禁 戒,也算是一種防微杜漸的措施吧。不過,到了後來,這一 禁戒,似乎越來越失去了約束力。一些真有「神通」的,自 然要拿「神通」來顯示自己的不同一般,就是沒有什麽「神 通」的,也要挖空心思、裝神弄鬼來愚弄別人。對於這種情 況,印公也是深惡痛絕的。印公對於有些人動不動就說「前 生後世」,說「神 8頁 通」的行徑,很不以為然,認為這不是「真正的佛法」。對 於那種「寒山式」、「濟公式」、「瘋子喇嘛式」的「怪模 怪樣」的舉動,印公也是非常反感的。印公認為,正派的佛 弟子,不應「侈談神通」,因為外道也有神通,如果以神通 來建立佛教,那佛教也就和外道一樣了!這又是一種多麽卓 越的見解呵! 與此有關的,還有所謂「修行」的問題。印公對於那種 「某人在修行」、「某人開悟了」之類的談論,也是有自己 的看法的。印公認為,不只是佛教講究「修行」,別的宗教 ,也都講究「修行」,世界上的各種宗教 (例如中國的道教 、印度的婆羅門教、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教、西方的基督教 等等), 都有他們各自的「修行」。所以,單是講「修行」 ,並不一定就是佛教。其實,佛教也好,其他宗教也好,無 非是都要教人平實、正常的生活,「修行」,應該也是這樣 。要「正常」,而不要裝神弄鬼,怪模怪樣。過去所謂「和 尚不作怪,居士不來拜」,那正是暴露出佛教已經走上了末 流,所以才有這種弊端。當然,如果是真的「修行」,印公 還是肯定的。印公認為,真的「修行」,身心是會得到一些 「特殊經驗」的,對於這一點,信仰宗教的人們是應該相信 的,因為,「修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獲得這種不可以 「言傳」而只能「心受」的「特殊經驗」的。印公還說:「 真正的修行,應該是無限的奉獻!」要「無限的奉獻」,這 又是一種多高尚的精神呵!而印公所不贊成的,則是那種假 借「修行」之名而招搖過市(意在「索取」)的荒誕行徑。印 公講,他有很多看法,和別人的看法不同,在對待「修行」 的問題上,印公的看法,和別人也存在著很大的「不同」。 不過,我個人認為,如何看待「修行」,和如何看待「神通 」一樣,印公的看法,恐怕要和佛教的基本教義更加吻合一 些的吧!
六、 在治學的態度與方法上,印公是這樣說的:「從現實世 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漸成為我探求 佛法的方針。」印公的這種治學態度,可說是非常正確的。 因為,任何一種學術思想(其中包括宗教----佛教在內),都 是時代的產物。因此,只有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 去探討它的「本源與流變」,方才能夠把握它的特質,洞察 它的全貌。印公還說:「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 佛法的根源與流變,就不能不注意到佛教的史地。」從具體 的歷史進程和地理環境中,去考察各個時代的佛教發展狀況 ,就更加能夠切實地了解佛教的真實情況。印公在對於佛教 的見解上之所以能夠遠勝他人(包括古人和今人),同他的這 種治學態度是分不開的。 在治學的具體方法上,印公主張作筆記、摘卡片。印公 說,他記憶力不強(這自然是印公的謙虛),而三藏的文義又 廣,只有多多的依賴筆錄,才能洞悉經、論內容而運用自如 。例如,他從《阿含經》和《律藏》中,抄錄了有關四眾弟 子們的事跡,法義的回答:又從《大婆沙論》中,錄出各 個論師們的不同見解和有關異部的史料----《說一切有部為 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中的<說一切有部的四大論師>和 <大婆沙論的諸大論師>這兩章,就是憑這些資料寫成的 。又如,長達百卷的《大智度論》,論文太長,又是隨經散 說,於是,他也用分類的方法,加以集錄。如以「空」為總 題,把《論》中所有說「空」的文字,都集中在一起。實相 、法身、凈土、菩薩行位等等,連所引經、論,也一一錄出 ,將有關的論義,分門別 10頁 類地集錄出來(四部《阿含》,也都是這樣的分類摘錄)。《 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中,對於文殊有關的聖典,也 曾儘力摘錄,分類、比較,於是,這位菩薩在初期大乘佛教 中的風范,便充分的顯現了出來。再如,印公在讀《般若經 》時,覺得《般若》「空」義,同龍樹所講的「空」義,似 乎有著某種程度的差異,於是便詳細錄出《般若》「空」義 ,又比較《般若經》的先後譯本,終於發現:《般若經》的 「自性空」,起初是「勝義的自性空」,然後逐漸演進到「 無自性的自性空」。印公認為,平時集錄資料,先要分類集 錄,然後再加以辨析、整理,這樣,「書到用時」就「不恨 少」了!印公還希望人們:要想從無邊的資料中去抉發深隱 的問題,就必然多多的思惟以養成敏銳的感覺。這,也可說 是治學者們的必備條件吧! 印公還特別提到,從事於佛教研究者,也須要「溫故知 新」。「溫故」,就是廣讀經論(以及古代的註解),但這還 不夠,還須要「知新」,也就是要從廣讀古代的典籍中,獲 得一種新的理解,新的認識,否則,那就要停止了,就永遠 也不會再有什麽進步了!印公的這種尊重傳統而又不為傳統 所限制所束縛,而是日新月異、精益求精的精神,又是多麽 值得我們學習呵! 在治學態度和治學方法上,印公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堪稱 典範的楷模!
七、 印公寫了一部《平凡的一生》,表示自己的「一生」是 「平凡」的。其實,這不過是印公的自謙。實際上,印公的 一生,是很不平凡的----應該說是「不平凡的一生」!環觀 當今的佛界,有哪個人能有像印公這樣的經歷 (有些經歷, 簡直就是「漫天風雨」、驚濤駭浪 11頁 的)? 又有哪些人能在佛教研究上達到像印公這樣的高度、 取得像印公這樣的輝煌成就! 印公曾說,在傳統的中國佛教徒當中,要想研究佛教是 不容易的,因為,傳統的佛教徒們,認為佛是「修行」出來 的,而不是「研究」出來的,哪裡還需要什麽「研究」佛教 !因此,住在充滿了傳統的氣氛的佛教寺院里,要想對佛教 進行系統、深入的研究,實在是困難得很!是呵,人家整天 都在那裡忙於趕經懺,作佛事,接待善男信女以「廣結善緣 」,你卻要關起門來搞什麽「研究」,這又怎能不同人家「 格格不入」、又怎能不被人家視為「異己」 (甚至是「敵人 」----所以每每遭受到人們的「敵視」!)呢?!(正因為如 此,所以多少年來,印公不得不「離群索居」、不住寺院而 住精舍。)而印公,就是在這種環境(完全可以說是一種「逆 境」)中, 幾十年如一日,堅韌不拔地從事於佛教研究的, 而且取得了舉世矚目的輝煌成就! 談到佛教研究,印公還有一種看法,這就是,印公認為 ,一個佛教研究者,不管他是走「考證的路」,還是作「義 理的闡發」,都必須以佛教的立場來研究佛教,切忌作各種 的附會。例如把佛教說成同某某大哲學家或某種哲學思想相 類似,然後就「沾沾自喜」,以為這樣,佛教就會「偉大」 、「高超」起來。對於這種「攀龍附鳳」的附會,印公是非 常不以為然的。同時,印公還認為,一個佛教研究者,決不 要「表現自己」,要有「但問耕耘、不求收獲」的精神---- 這其實,也就是只講奉獻而不求名聞的精神! 環顧當今的 佛界,能夠表裡如一、言行一致地作到這一點的,印公之外 ,又能有幾人! 印公說:「我只是默默的為佛法而研究,為佛法而寫作 ,盡一分自己所能盡的義務。」為了弘護佛教,默默地耕耘 ,默默地奉獻,不求名聞,不計利養,這又是一種多麽高尚 的精神呵! 而印公的偉大, 12頁 印公的不平凡,也正在這裡。 寫到這裡,還應該提及印公的學術巨著《中國古代民族 神話與文化之研究》這部書。人所共知,印公是一位畢生獻 身於佛教研究事業的佛學大師,他的全部事業,都在對於佛 教的研究 (用印公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專心佛法」)。 而 這部巨著,卻是關於「中國固有文化」的。印公在大病之後 ,「在探求古代神話及與神話有關的問題時,接觸到不同民 族的文化根源」,於是,便以西周實際存在的「民族為骨肉 」,以各民族的本源「神話為脈絡」,以不同民族的「文化 為靈魂」,而寫成了這部有關中國古代古文化的巨著 (這, 正是印公「智增上」的又一種具體表現), 從而也就把印公 這位佛學大師,引進了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領域,成為一位 令人矚目的研究中國古代文化的學者。試問:在當今的佛教 學者中,又有誰能有這樣宏傳的學術成就!而這,也正標誌 著印公一生的不平凡和偉大! 就其胸懷、視野以及所達到的學術水平的高度和所取得 的卓越的學術成就來說,在佛教思想史上,印公確乎是一位 不世出的劃時代偉人! (平心而論,印公的佛教思想,許多 方面,都是前無古人的。)這應該說是當今佛界的驕傲!
八、 印公在他的《游心法海六十年》的<結語>中,滿懷傷 感地說:「我有點孤獨」 (在《平凡的一生》中的「學友星 散」里,字裡行間,也流露出了這種「孤獨」、寂寞之感)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對於印公在佛教的研修上,「能 知道而同願同行的,非常難得」!曲高和寡,吾道甚孤 (而 其實,印公德澤廣被,決不孤獨) !在印公看到拙著《印順 佛學思想研究》一書之後,於1991年11月16 13頁 日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中,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自覺所說的 都有經論可據,卻不能為傳統佛教界所接受,每引起誤會與 敵視!」言下之意,也頗為傷感。我在覆信中,對印公說: 「曲高和寡,自古而然。卓立不群,愈益顯示出師座為人的 高潔,正所謂『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在 當今佛界,印公堪稱為名副其實的「僧寶」,而佛界,卻不 知道珍惜和愛護。這,不僅使印公深為感傷,而且,也實在 是佛界的一種不應該有的悲哀!當然,印公也還說過這樣的 話:「不過,孤獨也不是壞事,佛不是讚歎『獨住』嗎?每 日在聖典的閱覽中,正法的思惟中,如與古昔聖賢為伍。讓 我在法喜怡悅中孤獨下去罷!」讀了印公這種充滿傷感而又 無可奈何的語句,你能對印公不深表同情而對佛界不甚感惋 惜嗎?! 「仁者壽」!衷心祝願印公四大輕安,久住世間,頤養 天年,法喜充滿! 附記:今年春天,忽然接到恆清法師 (我與恆師 ,素昧平生) 從台北寄來的函件,內稱:「明年三月 ,恭逢教界耆宿印順導師九秩壽,教界學人等,發起 出版論文集,以資祝嘏。」並約我寫稿。為了感謝恆 師的盛情稿約,乃不揣愚陋,撰此短文,以略表我對 印公無限的欽仰之情。 (拙著《印順佛學思想研究》 一書,乃為向印公八五誕辰獻禮之作,為了避免重複 ,本文乃從另一角度,略為論述。而紙短話長,言不 盡意,遠未能表述印公懿德景行於萬一,深覺歉疚! 同時,稿約「字數以一萬字至三萬字為宜」,而拙文 卻只有幾千字,此又甚有負於恆師的厚望。在此,並 向恆師深致歉意! )
1994年7月15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