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曲折多方(上)——五宗七家的武器庫
鳥道玄路,月影蘆花的曹洞禪風
禪林內常以「曹洞農夫、臨濟將軍」喻兩家禪風,灼然確有見地。曹洞禪風,穩健縝密,與臨濟之雄猛剛強有明顯之差別。這種「精耕細作」的曹洞禪風,也並非abcd,習久而熟,如「鳥道玄絡,月影蘆花」之喻,深明其恍忽精奧,非有心深契者,難以明之。曹洞之武庫,儲於《寶鏡主昧》之中,當專章詳說,這里就洞山、曹山二祖師之提倡、略作介紹。
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說,自六祖以來,經馬祖、石頭、百丈、葯山數代相傳、漸成窠臼,其中棒喝、機鋒、轉語、已成禪門時尚,所以魚目混珠者有之,瘋顛狂肆者有之。洞山禪師深明此弊,所以細加回互,以資勘驗。洞山接人不似德山臨濟,多於縝密穩實處下手。如僧問:
「師尋常教人學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師(洞山)曰:「不逢一人。」曰:
如何行?」師曰:「直須足下無私去。」曰:「只如鳥道,莫便是本來面目?」師曰:「闍黎因甚顛倒?」曰:「什麼是學人顛倒處?」師日:「若不顛倒,因什麼都認婦為郎?」曰:「如何是本來面目?」師日:「不行鳥道。」
(《五燈會元·卷十三》)
魯迅說:「世上本來並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禪宗常說:「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若依常人路徑,即非教外別傳。鳥道非人畜之路,虛空中無路無徑,有翅者自可翱翔。佛性也無門無徑,悟入者即海闊天空。如果陷在語言文字之中。落在佛言祖語之內,即成束縛。尼采說過:我的頭腦,不足他人跑馬的場所。洞山教人行鳥道,是指明無路之路。若不明白這個道理,把鳥道當作教條,又成了死路,所以洞山又回轉一句:「不行鳥道。」
鳥道即玄路,洞山一生多加提喝、如圓寂時的「辭世偈」雲:
學者恆沙無一悟,過在尋他無頭路。欲得忘形泯蹤跡,努力殷勤空里步。
這個「空里步」也是「鳥道玄路。」
曹洞宗人韻《寶鏡三昧》時有「大功一色」之偈,深明鳥道玄路之功用:
白牛雪裡無蹤跡,功成超然體浩融。月影蘆花天未曉,靈苗任運剪春風。
能行鳥道,即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消除了人我、法我的種種差別界線,如同「白牛雪裡覓無蹤」一樣。人生字宙打成一片,自然「體浩融」了。這首詩偈境界明白、意趣極高,是曹洞禪代表之作。
對洞山良價禪師的介紹已多,再看曹山本寂禪師(840一901)。曹山雖繼承洞山,亦自有其風格。當時有「德山棒」。「臨濟喝」之說,還有「曹山錐」之語。曹山之禪,利入鋼錐,可見其禪風之銳。請看下面公案:
問:「靈衣不掛時如何?」師(曹山)曰:「曹山孝滿。」日:「孝滿時如何?」師曰;「曹山好顛,酒!」
這則公案,是對禪境達到了高度自在後喜悅歡快的表述。為了達到目的,人們的行為活動,總要受到種種限制,以利於對目的追求。當達到了目的;同時也就超越了因目的而設立的那些限制。禪的修行也是如此,修行的過程如同守孝一般,不敢有半點疏忽和苟且。也如激流行舟一樣,那可是有關生命的事。當你闖過了激流而達到了彼岸,那種輕松和自在真是不言而喻。「好顛、酒(來)」,正是這種暢快的由衷表現。再看:
問:「十二時中,如何保任?」師曰:「如過蠱毒之夕,水也沾不得一滴。」
前面介紹過「牧牛」、「守孝」,這里,曹山更加嚴肅地指出了在修行過程中,主觀精神不可放逸的重要性。「如過蠱毒之鄉,水也沾不得一滴。」沾上了一點,那就別修行了。曹山之毒,曹山之錐,最令人頭痛難解的是下一則公案。
曰:「國內按劍者誰?」曰:「曹山。」曰:「擬殺何人?」師曰:「一切總殺。」曰:「忽逢本身父母又作么生?」師曰:「揀什麼?」曰:「爭奈自己何?」師曰:「誰奈我何?」曰:「何不自殺!」師曰:「無下手處。」
(《五燈會元·卷十三》)
這是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佛教強調要看破紅塵,出離世間,那麼自己的家庭責任,社會責任又該怎麼辦呢?自古以來,佛教在這方面就不斷受到激烈的批評。對此,禪宗認為,應該是即世間出離世間,不被世間法所拘系,更不為世間法所染污。出世間不等於不要人類社會,不要社會關系,而正是要在這個社會和社會關系中達到對人生的自覺。「無下手處」,實際上就是說:要使精神從現象世界中解脫出來,並不是要否定或破壞這個現象世界。若真的去否定,那必然是瘋子。粗看起來,這似乎是一種狹縫中的境界,使人左右為難。但恰恰是這個為難之處,反而會激發人們更高的智慧。
關於曹洞禪風,在《寶鏡三昧》中還有較細的述說,這里光就此打住。
在五代南唐京城——金陵(南京)城內的清涼禪院,有一位被南唐皇帝李璟所尊崇、並謚封為「大法眼禪師」禪宗祖師——法眼文益禪師(885——958)。法眼宗在禪門五宗內靈為後起,從五代中到北宋初約風行百年。雖不如臨濟雲門那樣轟轟烈烈,也不如曹洞那樣久長綿遠,但也有其特有的風格,和獨到救弊之處,為當時及後來禪宗所尊崇。
唐末五代,禪宗風行已久,佛教經教無人過問,除少數大師能禪教並行外,大多僧人既不知禪、也不知教,只學了一些「盲棒瞎喝」的那類自己也不知其然的禪宗手法混世。所以到了這時,那些有眼光的禪師感到有必要「重振教綱」,以救時弊,在當時功績最大的就是法眼宗。從法眼文益禪師開始、經天台德韶、永明延壽三代,使消沉已久的華嚴、天台、唯識、凈土各宗,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恢復。
法眼禪師最初參學於雪峰弟子長慶慧棱禪師,當時就有相當的名聲。他的那位「叔伯師兄」羅漢桂琛禪師(羅漢琛是雪峰的嫡系法孫)很器重他,但也知道他在「長慶門下」不會「成器」,於是想方設法接引他。有次法眼結伴出遊,遇大雨後暫避羅漢禪院,桂琛問他:「上座何往?」法眼說:「邐行腳去。」桂琛又問:「行腳作么生?」法眼說:「不知。」桂琛說;「不知最親切。」法眼當下就「有省。」當時桂琛禪師又與他討論《肇論》,到「天地與我同根」時,佳琛問他:「山河大地與你自己是同是別?」法眼說:「不同。」桂琛豎起兩個指頭。法眼又說:「那就是同了。」桂琛笑了笑,又豎起兩個指頭就出去了。第二天天晴了,法眼及同伴告辭桂琛禪師時,桂琛問他:「你平常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你看院里那塊石頭,是在心內還是在心外呢?」法眼說:「當然是在心內。」桂琛禪師說:「師兄,你是怎樣把這塊石頭放在心內的呢?」法眼回答不出,於是就留在羅漢禪院參學。一個月來,都與桂琛禪師辨玄說理。桂琛一再搖頭,說「真正的佛法不是這個道理。」法眼有理說不清,最後只好問:「那師兄有何高見呢?我的理解只能如此了。」桂琛禪師一句話,法眼就大悟了。桂琛說的哪句話呢——「若改佛法,一切現成。」
法眼文益開法接眾以來,門庭若市,四方參學之眾不絕。法眼接人,有自己的方法,首先他深通儒家學說,在他的「法語」中,更顯示了他對華嚴宗的熟悉和圓融,是唐代圭峰宗密禪師後的又一大家,如: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資,還同自足。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有圓融。且如曹洞家風,則有偏有正,有明有暗。臨濟有主有賓,有體有用。然建化之不類,且血脈而相通,無一不該,舉動皆集。又如法界觀,只談理事,斷自色空。海性無邊,攝在一毫之上;須彌至大,歸藏一芥之中……不著他求,盡由心造,佛及眾生,俱平等故。
(《宗門十規論》)
在這里,法眼已把華嚴宗旨和曹洞、臨濟的禪風融和而用了。在具體的運用中也如實發揮,如其在「頌華嚴六相」中說:
華嚴六相義,同中還有異。異若異於同,全非諸佛意。諸佛意總別,何曾有侗異。男子身中入定時,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絕名字,萬象明明無理事。
法眼禪師這個「頌」,與後面我們將看到的圓悟克勤禪師與張商英論華嚴與禪時結合著看,當是別有一番茲味。法眼禪師作《宗門十規論》,又注石頭禪師的「參同契」,對後世禪宗規範都有所影響。他的禪教圓融思想、在其弟子天台德韶禪師時,從日本迎回了大量在唐末失傳的天台宗的典籍,為宋代天台宗的復興奠定了基礎。後來永明延壽禪師集合一批學者作長達百卷的《宗鏡錄》,如《禪林僧寶傳》所說:
延壽以一代時教流傳此土,不見大全,而天台、賢首(華嚴)、慈思(唯識)性相三宗,又互相矛盾,乃為重閣,館三宗知法比丘,更相涉難至波險處,以心宗要旨折衷之。因集方等秘經六十部,西天此土聖賢語三百家,以佐三宗之義為一百卷,號《宗鏡錄》,天下學者傳頌焉。
水明延壽不僅融合禪宗與天台、華嚴、唯識諸宗之說,還作《萬善同歸集》提倡「一心念佛」的凈土宗,使凈土和禪宗也搭上了關系。這對已經一統天下,又將統一人心的趙宋王朝無疑是歡迎的,對經教消沉已久的佛教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法眼宗畢竟是禪宗,其接人方法,也有其特殊的方法,而且是獨到的方法。這就是其:一句關」。如:
一日法眼上堂,僧問:「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眼雲:「是曹源一滴水。」僧惘然而退。師(天台德韶禪師)坐於側,豁然開悟。
(《五燈會元·卷十》)
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就在這個同語反覆中,天台德韶禪師居然開悟了。其實在中國的語言藝術中,同語反覆有其極大的好處和.用處,孔夫子著名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之道」,全是同語反覆,卻說出了社會和家庭倫理的真話。這個同語反覆,往往有使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進入「名實相合」這樣一種境界,這在邏輯上未必說得清楚,但在生活中則常常可以遇到。法眼禪師對他這個一句通關的「一句禪」運用的效果是極大的,前面我們介紹過「丙丁童子來求火」的公案也是其中一例,再如:
(慧超)謁師問雲:「慧超咨啟和尚,如何是佛?」師雲:「汝是慧超」,超從此悟入。
師問修山主:「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只作么生會?」修雲:「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師雲:「恁么又爭得。」修雲:「和尚如何?」師雲:「毫釐有差,天地懸隔。」修便禮拜。
僧問:「如何是第二月?師雲:「森羅萬象。」曰;「如何是第一月?」師日:「萬象森羅」。
(均同上書)
成都府范縣君……請示入道因緣,悟令看「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個什麼。」久無所契,范泣告悟曰:「和尚有何方便,令某易會。」悟曰:「卻有個方便」,遂令只看「是個什麼?」范後有省,曰:「元來恁么地近那。」
(《五燈會元·卷十三》)
當然,法眼禪師既為一方祖師,其接人的方法也是多方面的,因為「對機接機」不可以「一刀切」。如有人間:「十二時中如何行履?」法眼禪師的回答既簡潔又中肯,他說:「步步踏著。」行履在禪宗內一般都指修行達到某種程度後,或禪宗開悟後繼續修行的專用術語。「步步踏著」,沒有真知灼見是決說不出這麼一句話來的。在生活和工作中尚且不能踏虛一步,——失足成千古恨嘛,何況有著更為崇高的目的。但這腳步,應該踏在什麼地方呢?我們的心,又應該時時刻刻放在什麼地方呢?開個玩笑,只有在熱戀中的情人,最能體會這個滋味。再看:
僧問:「指即不問,如何是月?」師曰:「阿哪個是汝不問的指?」僧又曰:「月即不問,如何是指?」
師曰:「月。」曰:「學人問指,和尚為什麼對月?」師曰:「為汝問指。」
(同上書)
你若不知月亮在哪裡,可以通過我手指的方向而見到月亮。所以這個公案是方法和目的的有關辯論。針對第一個問題,法眼禪師要他先懂得方法,沒有方法,怎能達到目的呢?針對第二個問題,法眼禪師要他先明白自己的目的,沒有目的,方法又有何意義呢?當然,方法和目的是一體的,就禪宗而言,若能明白「這個」,是可以「當下開悟」的。
下面來看《人天眼目》中的「法服門庭」。
法眼宗者,箭鋒相拄,句意合機。始則行,行如也;終則激發,漸服人心。削除情解,調機順物,斥滯磨昏。種種機緣,不盡詳舉。觀其大概,法眼家風,對病施藥,相身裁縫;隨其器量,掃除情解。要見法眼么?人情盡處准留跡,家破徒教四壁空。
我手佛手,黃龍三關的黃龍禪風
臨濟宗在臨濟義玄禪師後,雖歷代均有佼佼者,但其法門的宏大,是在入宋以後的時期。臨濟義玄禪師下歷傳興化、南院、風穴、首山省念四代,到首山省念時,其弟子龍象成群如汾陽善昭、葉縣歸省、神鼎洪少林寺湮、谷隱蘊聰等十餘人,宋太宗時的宰相王隨也是他的學生。到了汾陽善昭時代,汾陽門下出石霜楚圓、琅邪慧覺,大愚首芝等十餘人,葉縣門下出浮山法遠、寶應法昭等。特別是到了石霜楚圓(986一139)時,其門下更出了黃龍慧南和楊歧方會兩位傑出大師。與當時鼎盛一時的雲門宗一起,使禪宗在北宋中期進入了爛熟」的時期。
在江西南昌有一個黃龍禪院,慧南禪師在那兒傳法宏道,子如龍似虎。人才輩出,並在臨濟宗內自成體系,所以後就稱其為臨濟——黃龍禪派,被列為五宗七家之一。
黃龍慧南禪師(1102一1069)得法不易,還頗受周折。最初他是雲門宗泐潭澄禪師的得法弟子,已經「分座接物,名振諸方」,是當時禪林中的「明星」人物了。一次游山時偶然遇到臨濟宗的雲峰悅禪師、雲峰悅說泐潭澄禪師並沒有得到雲門宗的真話,是「以死語傳人」,黃龍慧南雖然不服,但心中還是起了疑意,便向雲峰悅請教:當今禪林中,哪一位老師是過硬的呢?雲峰悅就向他推薦了石霜楚圓慈明禪師。
後來黃龍慧南到楚圓那裡參問,楚圓禪師多方「勘驗」他,他卻屢屢:汗下不能加答」。以後楚圓禪師對他就不客氣了,每次參問時,楚圓對他都是「詬罵不已。」後來黃龍慧南忍不過了,對楚圓說:「佛法是講茲悲度人的,您老成天罵人,難道是慈悲法嗎?」楚圓說:「你太令人失望了,我給你說無上的佛法,你卻當作罵人來理解嗎?」黃龍慧南於是「言下大悟。」
老子說過:「反者直之動,弱者道之用。」佛教認為,無魔不成佛。石霜楚圓禪師是一位反用其道的高手,他用極不近情理的方法來對待學生,讓其在「反」的方面領會到禪的意趣,真是別開生面。我們也可以想想,真理是正面的呢?還是反面的、側面的呢?肯定都不是,真理只能是全面的。「向對立面轉移」是克服片面性的主要方法,所以是「反者道之動。」如楚圓的老師汾陽善昭,有一次對廟里僧眾說:「昨晚夢見亡父母來要酒肉錢,今天我要為之祭奠一下,順隨風俗,請大家不要見怪。」當天晚上,汾陽善昭把父母祭奠完畢,卻獨自公開在那兒大吃酒肉。僧人們都看不下去,說:「原來你是一個酒肉和尚,哪有資格給我們當師父。」於是大多都散夥了,只留下楚圓和幾個有膽識的學生。所以,楚圓禪師這一套「反用」的手法是有其師承的。
黃龍禪師得法後,法席極盛,著名弟子就有數十人之多。他之所以自成一派,也有其自成一套的方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黃龍三關」。
師室中常問僧曰:「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正當問答交鋒,卻復伸手曰:「我手何似佛手?」又問:「諸方參請,宗師所得?」卻復垂足曰:「我腳何似驢腳?」三十餘年,凡此三問,學者莫有契其旨。脫有酬者,師未嘗可否,叢林目立為黃龍三關。
(《五燈會元·卷十七》)
黃龍慧南的方法就是一方面與禪友學生正常討論,在討論過程中,忽然冒出一些不著邊際的問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也就是叫人「回不過神」,在這里,要過關必須馬上過關,「馬後炮」、「事後諸葛亮」是不行的。所以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居然眾多的禪僧對此莫測高深,成了人們談虎色變的「黃龍三關」。對這三關,後來黃龍慧南自己也作了相應的,但同樣莫測高深的註腳,他是用偈頌的方式來作說明的,題名叫「自頌」。
其一曰
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
但見日頭東畔上,誰人更吃趙州茶?
其二曰
我手佛手兼舉,禪人直下薦取。
不動干戈道出,當處超佛越祖。
其三曰
我腳驢腳並行、步步踏著無生。
會得雲收日卷;方知此道縱橫。
總頌曰
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
黃龍慧南禪師這三關,在黃龍禪派內廣為運用;一「當然不是機械運用.如他的學生,著名的寶峰克文禪師在接引湛堂文準時又曾用過這種手法。湛堂在拜謁寶峰時,寶峰問他:「你從哪兒來?」湛堂說:「我從仰山來。」寶峰又問:「今年曾在哪兒坐夏呢?」湛堂說;「我在溈山坐夏。」寶峰又平和地問:「你老家在哪兒呢?」湛堂說:「我是陝西安康人。」這時,寶峰忽然把雙手一展,問:「我手何似佛手?」這忽如其來的一問,湛堂莫名其妙,不知他用意何在。寶峰說:「我剛才問你那些,你一條一條回答得清楚明白,為什麼問你一句何似佛手,頭腦就轉不過彎了呢?你說,這個原因何在?」湛堂慚愧地說:「我的確不會。」寶峰禪師說:「佛法和那些萬事萬物萬法,都是直接現成的——一切現成,用不著你去會與不會啊!」這時,湛堂文准就大悟了。
在黃龍慧南門下,有黃龍祖心、東林常總、寶峰克文等數十位大師。真是人才濟濟,在北宋中後期顯赫一時,聲勢超過了雲門、曹洞和與它同時產生的臨濟——楊歧禪派。許多著名的士大夫,如黃庭堅、蘇軾、蘇轍、王韶、吳詢、張商英、吳居厚等,都與該禪派淵源極深,並被列為「門人」。剛才提到過的那位寶峰克文禪師,有一首「法身偈」極有趣,錄在這時供欣賞:
手把豬頭。口頌凈戒。
趁出淫房,未還酒債。
十字街頭,解開布袋。
裡面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佛門之中還有如此不倫不類的「如意自在」嗎?其實這也是「反者道之用」的一種表現,在精神中打破了一切枷鎖,並不等於在生活中就會觸犯刑律,禪宗追求的,是一種超越思維,超越社會和自然的「向上之「路」啊!所以圓悟克勤禪師後來向張商英介紹這個偈子時,張商英竟聽得手舞足蹈。
但黃龍禪派的好境並不長,風行不到百年,在北宋末期為楊歧撣派所取代。宋室南渡後,黃龍禪派與雲門宗一樣,就消沉無聞了。
從三腳驢到話頭禪的楊歧禪風
黃龍慧南禪師在石霜楚圓禪師那裡得法稍前幾年,楚圓的另一個弟子方會(992一1049)已在江西瑞州九峰山開法,後來遷往袁州的楊歧山和湖南潭州的道吾山。因其在楊歧山開法的時間特別久,所以後來都稱他為「楊歧方台禪師」。
禪宗的祖庭,古今都有;定的熱鬧之處。如偽山。離韶山很近,曾經是唐堯「下二女子溈納」考驗帝舜之處。「斑竹一枝幹滴淚」所指的就是那裡。而仰山所在就是今天的羅霄山,離井崗山很近。楊歧山的得名也很有趣,與莊子同時的楊朱,曾因「歧途亡羊」的典故而聞名於世,這個楊歧山,恰恰就是楊子「歧路而哭」之處。
楊歧方會的得法,略同於黃龍慧南,不過要瀟灑自在得多。方會年幼時就相當機繁,青年時不願讀書,卻喜歡稅務工作,大概犯錯誤,跑到瑞州九峰山出家(一說是湖南道吾山)。讀佛經,他是心領神會,並能虛心「扣參老宿」。後來楚圓禪師到道吾山,他就留在楚圓身邊,當監院——他大概天性就能勝任事務性的工作。在寺院中,要想出頭,要想成佛作祖必須要明心見性,還要得到「印可」才行,其方式是經常向老和尚「咨參」,若因緣投入,能「言下大悟」,老和尚又「印可」了,這下才有資格「分座」,乃至接受「諸方迎請」或官府委任,到一叢林任住持。名聲大了,自然是一代祖師了。
方會跟隨楚圓很有一段時間,但「未有省發」,每次向楚圓參問時,楚圓都說:「廟子里的事情太繁了,你先把工作干好吧」,後來又說:「不要急,你以後兒孫遍天下,場面大得很。何必急於求成呢?」有一天楚圓外出後,天忽然下大雨,方會算好了楚圓回來的路徑,半路截住,說:「老和尚今天必須給我說情楚,不然就對不起了,我要打人。」楚圓笑著說:「知是這般事便休」——你知道有這個事就行了,話還未完,方會就大悟了。第二天,方會去叩謝楚圓,楚圓並不買賬。根本不與印可。方會也敢於耍刁,因為楚圓有個習慣,就是每天下午都要外出逛山,晚上才回寺廟。方會於是每晚擊鼓集眾——他是監院,有這個權力召集僧眾,在方丈處等候參啟。楚圓大發脾氣,說:「叢林從來沒有晚上升座說法的規矩,你胡鬧什麼?」方會卻針鋒相對,說:「您的老師老汾陽不是有晚參的講究嗎?怎麼說從來沒有這個規矩呢?」楚圓也拿他沒法。後來楚圓對方會連施「毒辣鉗錘」,但方會都遊刃有餘。這一來,方會的名聲就大了;後來楚圓他遷,方會就回歸九峰山。後面簡述如下:
後道俗迎居楊歧,次遷雲蓋。受請日,拈法衣示眾曰:「會么?若也不會,今日無端走入水枯牛隊里也,還知么?筠陽九岫,萍實楊歧。」遂升座。時有僧出,師曰:「漁翁末擲釣,躍鱗衝浪來。」僧便喝。師曰:「不信道。」僧柑掌歸眾。師曰:消得龍王多少風。」問:「師喝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師曰:「有馬騎馬,無馬步行。」曰:「少年長老,足有機籌。」
師曰:「念汝年老,放汝三十棒。」問:「如何是佛?」師曰;「三腳驢子弄蹄行。」曰:「莫只這便是么?」師曰:「湖南長老。」乃曰:「更有問話者么?試出來相見。楊歧今日性命在汝諸人手裡,一任橫拖倒拽。為什麼如此?大丈夫兒,須是當眾抉擇,莫背地裡似水裡按葫蘆相似。當眾引驗,莫便面赤……。」九峰勤和尚把住雲:「今日喜得個同參。」師曰:「什麼是同參的事?」勤曰:「九峰牽犁,楊歧拽把。」師曰:「正怎麼時,楊歧在前?九峰在前?」勤擬議,師拓開曰:「將謂同參,原來不是。」
(《五燈會元·卷十九》)
九峰悟禪師也是一方高僧,卻敗在方會手下,於是楊歧方會名聲大振,「三腳驢」也就名揚天下,成了楊歧方會禪師的代名詞。
當然,楊歧禪在當時還不能與黃龍禪並論。黃龍慧南禪師弟子數十人,遍布長江黃河各大都市和名山叢林,並得到了一大批著名士大夫的擁護,而楊歧方會孤處江西,弟子僅數人,場面也沒有打開。到其再傳弟子湖北五祖山法演禪師時,楊歧禪派的名聲和陣容才開始顯赫,並足以與黃龍和雲門兩大家抗衡。
楊歧方會禪師的嫡傳弟子白雲守端,禪風清麗,格調高邁,可惜天不假壽,僅四十餘歲便歸西了。五祖法演雖然年紀與白雲差不多,但的確是在白雲那裡「開眼」得法的。五祖法演活了八十餘歲(?一l104),傳法估計長達三十年,手下出了圓悟克勤、太平慧勤和龍門請遠三大弟子,當時稱為「三佛」,所以這三大弟子又稱為佛果克勤、佛鑒慧勤和佛眼清遠。在這「三佛」,特別是在佛果克勤(1063?/font>1135)之時,楊歧禪派就壓倒和取代了黃龍和雲門兩家,南宋以來,除曹洞宗一脈尚存外,中國的禪宗,至今八百年來幾乎是楊歧禪派的舞台,漢地的佛教,也幾乎全是楊歧禪派的舞台。
佛果克勤是四川彭州人,青年出家,偏參諸方尊宿,「金指為法器」。連黃龍慧南的首座弟子晦堂禪師都稱讚他說:「他日臨防濟一派屬子矣。」他在五祖法演參學那段公案很有意思,他早就名聲在外,但法演並不「印可」他,他憤然一度離去,後來尋思不對,又回到法演身邊。有一次法演與一位士大夫論禪,說:「先生少年時讀過那些艷情詩嗎?如『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那位先生連聲「諾諾」,法演說:「在這里要小心仔細啊!這時克勤問:「既然認得聲,為什麼還不是呢?」法演說:「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克勤忽然「有省」。當他退出方丈,看見一隻公雞在欄桿上,「鼓翅而鳴」。心想:「此豈不是聲。」於是「袖香入室,通所得」並呈偈一首:
金鴨香銷錦綉幃,笙歌叢里醉扶歸。
這一下,五祖法演高興極了,特別發出文告,遍告諸方說:「我侍者參得禪了。」這下,佛果克勤的名聲就真的扎實了。黃庭堅對法演也極為推重,在為法演的畫像上曾提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誰言川苴,具相三十二。」二十二相是對釋迦牟尼佛「相好莊嚴」的讚美,五祖法演能得到黃庭堅如此的推崇是當之無愧的。在他的時代,文字禪盛行,雲門、黃龍兩大家雖盛行一時,但如同春季之花,經不起秋霜冬雪的。五祖法演的禪風,卻如松柏那樣根深干壯枝葉茂盛。他最初在白雲守端那兒時,看見——些從廬山來的禪僧——他們都是黃龍派的高手。白雲對法演說這幾位禪僧「皆有悟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得,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法演心想:「既悟了。又說得,又明得,為什麼還沒有對呢?」於是奮力苦參「因茲出了一身白汗,便明得下載清風。」所以到了法演開法時,他對人要求極嚴,不是真參實悟,決不印可。在參禪的方法上,他特別提倡「參公案」,在因循已久的機鋒棒喝·等方法上注入了新的活力。如「頻呼小玉」公案、「無」字公案、「德山不答話」公案、「末後句」公案和「有句無句」公案等。法演禪師的這些手段,如一陣陣清風,驅散了禪宗內多年因循的積習,使人大有清新之感。法演對其得法弟子,從不放過細節而嚴加錘煉,如著名的「三佛夜話」公案。
三佛侍師(法演)於一亭上夜話,及歸,燈已滅。師於暗中日:「各人下一轉語。」佛鑒曰;「彩鳳舞丹霄。」佛眼日:「鐵蛇橫古路。」佛果曰:「看腳下。」師曰:「滅吾宗者,乃克勤爾。」
(《五燈會元·卷十九》)
三佛的「轉語」,都高遠別致,分別體現了各人的特點,而以佛果克勤的最為踏實凝重。「看腳下」,在黑漆漆的人生道路上,腳下若不安穩。眼睛若不明白,其理想、抱負和能力都會無濟於事。五祖法演深知禪宗的時弊,也深知在禪林內「競爭」之激烈,要把清純高明實在的禪法流傳干秋、絕非易事。「滅吾宗者,乃克勤爾」,這是對他無上的贊譽。克勤的確不負重託,在克勤的時代,』門下有如「謀士如雲,猛士如雨」的浩大局面,如大慧宗呆、虎丘紹隆、靈隱慧遠、育王端裕、大偽法泰、華藏安民、華嚴祖覺等「善知識」百餘人。在宋室南遷之後,這批禪匠廣播海內,並傳法日本,使臨濟——楊歧禪派達到了「一統天下」的鼎盛局面。在這一時期,是禪宗從機鋒棒喝轉變為文字禪、公案禪——話頭禪的時期。唐末五代時的禪風,多從當下「接機」為主,禪師們「上堂」的「法語」並不多見。如溈仰、臨濟、德山、趙州、洞山、雪峰、雲門、法眼等大師的「語錄」多如雲門的也僅三卷。《古尊宿語錄》所收集的諸家語錄、最多的是佛眼清遠,有九卷之多。而佛果克勤,在《大藏經》收錄的,僅「語錄」就達二十卷,還有其著名的《碧岩錄》十卷,《心要》——書信錄三卷等,著作量和影響之大,在禪宗內是少見的。其弟子大慧宗杲更有「語錄」——包括書信三十卷,還有《宗門武庫》《正門眼藏》等著述多卷。
什麼是「話頭禪」呢?就是要你去「參」一個公案,並專心致志,持之以恆,這樣「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怒放,悟佛祖之機。」這樣的方法,當然比流行已久的機鋒棒喝踏實穩當,更適合於一般的人。俗話說:「只要切天深,鐵棒磨成針。」這樣下功夫,雖有損「頓悟」之嫌,但都避免了機鋒棒喝使一些人落入「狂禪」的弊病。對參話頭用功的方法,黃龍禪派的晦堂祖心禪師有個極好的譬喻:
師(晦堂)問善請日:「風幡話,子作么生會?」清曰:「迥無入處,乞師方便。」師曰:「子見貓兒捕鼠乎?目晴不瞬,四足據地,諸根順向,昔尾一致,擬無不中。子誠能如是,心無異緣,六根自凈,默然而究,萬無一失也。」請如教,歲余豁然。
(《五燈會元·卷十七》)
貓捉老鼠真是一心一意守在那兒,眼耳鼻心四肢頭尾全都在那個尚不見蹤跡的老鼠身上,以這種狀態捕鼠,老鼠只要一露蹤跡就難以逃遁。以這種精神參禪,那明心見性也就不至於無著。當然,參話頭還有具體的一些方法,如大慧宗杲所說:
看(話頭時)不用博量,不用註解,不用要得分曉,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里,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作略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匣子里。
你看,好嚴格細致,能夠這樣,自然不會走火入魔。大慧宗杲繼續說:
但行住坐卧,時時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提撕得熟,口議心思不得,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鐵橛。沒滋味時,切莫退志,得如此時,卻是個好消息。
經過從五祖法演到大慧宗杲禪師等兩三代禪宗大師的提倡,話頭禪在宋元以來逐漸在叢林的參悟中成了定規,沒有參過話頭來的,是沒有資格接受棒喝的,能下轉語也無濟於事。於是「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念佛的是誰?」「牛過窗牖,頭身俱過,為什麼尾巴過不了?」之類的話頭,就大量充塞於叢林之中。文字禪和話頭禪的興起,雖一時有救弊之處,另一方面,卻使後期禪宗進入一個僵化時期。也不能怪罪這幾位祖師,因為「道在得人」,後來能別開生面,重辟路徑的禪師幾乎沒有出現,加之宋以來儒家理學大盛,眾多優秀的知識分子走入了理學之路,禪門內人才饋乏,加之人類社會意識的存在的運行,也並不以禪師們的意識為轉移,中國佛教、包括禪宗在內,也必然要經過由弱到強,由盛而衰的過程——印度佛教早就是如此經歷了。也許物極必反,窮則通,通則久。在人類文明大融合的二十一世紀中,禪宗——包括它的全部歷史過程和精神精髓能夠為人類提供一些啟示,為人類精神的飛躍作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