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修備考六則
中華禪的實質就是道,絕方所,離名相,無言說,故不可傳,不可受。既然如此,修禪入道,門徑又當如何設置呢?經雲:「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這是極致之說。為接引初機,歷代祖師皆設有禪觀次第,入道方便等惠及學人,若能如法修行,自然能契入玄境。
一曰資糧。資糧當以德慧為美。仁厚寬和,凝重久遠謂之德;明辨因果,不為物擾謂之慧。古人雲:「嗜欲深者天機淺,嗜欲淺者天機深。」德慧多一分,天機深一分;德慧純一分,天機純一分。嗜欲為敗德,乃德慧之賊,故必去嗜欲以養德慧,以期負重致遠。故明教大師雲:「是故學者,患道德之不充乎身,不患勢位之不在乎己。」五祖法演禪師雲:「古之人處山林,隱朝市,不牽於名利,不惑於聲色,遂能清振一時,美流萬世。」心胸與操守如此,則與禪相近,一入禪修,自然得力。
二曰有志而專。志者致也,惟志於道者,方能修道行道,不為世間法所惑,更不為世間法所累。今學盈萬家,方術竟起,動人心,移人志者多矣,若非恆志於道,焉能善於始,善於終。故志必專精如一,專精專一則與禪近矣,為其性定也。性若散亂,而欲習禪,是知其不可也。有德有慧,兼有向道之志,其功行已參半矣。故黃龍慧南禪師雲:「道如山,愈升而愈高;如地,愈行而愈遠。學者卑淺,盡其力而止耳。惟志於道者,乃能窮其高遠。」
三曰凈心。習禪初始,必先循守入禪之心行狀態,此狀態即是凈心。凈心乃一切佛法修行的核心,各宗各派,無不以凈心為起始,以凈心為歸宿,禪宗立法化人,更不例外。唐代《傳法寶記》載:「及忍如大通之世,則法門大啟,根機不擇,齊連念佛名,令凈心。」也就是五祖弘忍大師,及東山門下的法如、神秀二師皆以「念佛名,令凈心」為重要的入禪門徑。六祖大師的教法亦是如此,如《壇經》中所述:「師升座,告大眾曰:總凈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燈錄中眾多禪師升堂說禪,開初亦常常是「良久」、「默然」,給賓主雙方布下一段凈心的時間和空間。
無凈心之前提,學者心思浮燥,胸中熱燥,種種思緒念頭未能揮去,怎麼能進入禪修的狀態呢?故六祖在《壇經》中開示雲:「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此「無念、無相、無住」乃凈心的三個層面,亦因亦果。放在「宗、體、本」的地位,自然是禪宗的根本法門。此處的「凈心」,與前面的「德慧」,先是應機的,作用的,屬因位上的。功成之時,方轉為體上的,自在的,屬果位上的,於此不可不辨。
四曰妙悟。人心煩亂,凈心談何容易,故凈心亦須有凈心的方法,方能收到成效。宋浮山法遠禪師雲:「心為一身之主,萬行之本,心不妙悟,妄情自生。妄情既生,見理不明。見理不明,是非謬亂。所以治心須求妙悟,悟則神和氣靜,容敬色庄,妄想情慮皆融為真心矣。以此治心,心自靈妙。然後導物指迷,孰不從化。」
修行凈心主要在修心,修心主要在妙悟。心有真心,有妄心,是一而二,二而一也。妄心動,是心生滅門,妄心息,是心真如門。故妄心非外乎真心,真心亦非外乎妄心。妙悟者,悟此惟一真常之心也。叢林有語雲:「打得念頭死,許爾法身活」,「無須求真,只須息妄」,皆為的旨。心動念起,當觀此念生於何處,緣何而起?心移念滅,當觀此念滅於何處,緣何而滅?於此觀一念之生生滅滅,進而觀萬念之生生滅滅。於念念生滅中,又觀生滅者為何物,觀者又為何物?既雲禪觀,必有所觀,有能觀,所觀之境不去,則能觀之心不息;能觀之心不息,則所觀之境不滅。交相以往,是以「妄情既生,見理不明,是非謬亂,」往返虛耗,有何了期。是以必籍妙悟,方得泯能所,絕感應,滅妄情,顯真心。故妙悟則心平,心平則神和,神和則氣靜,氣靜則容敬色庄。以此而往,自然可「發而皆中節,」妄想情慮皆融為真心矣。
五曰知歸。禪修途中,功行尚未純熟,見地尚不透徹,難免時冷時熱,時專時怠,更有佛魔橫路,萬難揀擇。或其精進,住於安樂,其中曲折,亦難盡說,故必當知歸,方能護持。宋白雲守端禪師雲:「禪者智能,多見於已然,不能見於未然。止觀定慧,防於未然之前;作止住滅,覺於已然之後。故作止住滅,所用易見;止觀定慧,所為難知。惟古人志於道,絕念於未萌,雖有止觀定慧,作止住滅,皆為本末之論也,所以雲:若有毫端許,言於本末者,皆為自欺。此古人見徹處,而不自欺也。」
白雲禪師之言,可為習禪者銘,並時時照了,以作護念之靈符。人生一世,如涉念頭之江河,浩淼汪洋,念念不息,榮辱憂樂在焉。學道入禪者,當以截意念之流為功行之關鍵。念頭之動,即有先念後念,有已然未然,有善有不善,有蠢有智,不可勝數。止為息念,觀當入理,定即不動,慧可照了。故定慧止觀,吾心之城防也,可鎮捕心賊,以安心王。有此功用,自當遇善則作,逢惡則止,真理則住,煩惱即滅。雖然,此「作止住滅」,乃賊後而張弓,功勛途中,要非究竟。已然易見,故作止住滅所用易見;未然難知,故止觀定慧所為難知。十年雖磨得一劍,未試焉知其鋒芒。即任其劍鋒無敵,亦不如以無劍而安天下。何以故?道無內外,無能所,無染凈,無生滅,無本末,無前後故。
習禪之人當志於道,直趣根本,方能歸家穩坐,垂衣裳而天下治。此處最難,萬法紛陳,意海波涌,千江千月,當何取何舍?有雲:萬法歸一。且萬法歸一,一又當歸何處?故參禪不是小事,必當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心意一動,則葛藤生矣。
德山宣鑒禪師雲:「若也於己無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心於事,無事於心,則虛而靈,空而妙,若毛端許,言之本末者,皆為自欺。何故?毫釐繫念,三塗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德山禪師決非作駭人之語,法當如是。如人治病,病根未除,終是隱憂。此是功夫最難處。
再如宋兜率從悅禪師戒張無盡曰:「參禪只為命根不斷,依語生解。如是之說,公已深悟,然至極細微處,使人不知不覺,墮在區宇。」念頭即是命根,雖僅「至極細微處」,亦於使人陷入「三塗業因」、「萬劫羈鎖」之中,可不懼歟?故欲真參實悟者,「自欺」實為大患。惟不自欺,方能腳踏實地,直趣大道。
禪修練達者,亦防有「病」,其病在住於禪知禪見之上。白雲守端禪師曾對五祖法演雲:「有數禪客從廬山來,皆有悟入處。教伊說,亦說得有來由;舉因緣,問伊亦明白,教伊下語亦下得,只是未在!」廬山為當時黃龍禪派之重鎮,東林常總禪師錫焉,廬山寬敞禪僧個個都是禪門通家裡手,白雲何故說其未在?法演當時大疑,苦參多日,忽然省悟,「從前所惜,一時放下。」法演禪師出世後,舉此公案與學人,雲:「吾因茲出了一身白汗,便明得下載清風。」是知道不在悟入處,不在下語處,不在舉公案處,亦不在自己「會得」處。故參禪之時,若以得為得,以見為見,皆是自欺欺人,自救不了。何為歸處,吾亦不知,只憶前聖有雲:只除妄念,不作聖解。
六曰提持。禪宗功行,手眼最高,全在至極處下手,方得以「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此乃頓門,非漸門,故趣入之途不同風俗,如圭峰大師所雲之「最上乘禪」也。
四祖道信大師《入道安心要方便》雲:「亦不念佛,亦不看心,亦不計心,亦不思維,亦不觀行,亦不散亂。直任運,不令去,亦不令住,獨一清凈,究竟處心自明凈。」六祖大師在回答印宗法師「黃梅付囑,有何指授?」之問時更說:「指授即無,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
念佛,看心、計心、思維等種種觀行,是動而非靜,有內容,有能所,有賓主,須得在時間空間中次第而行。故前念後念攀附而有染,此際彼際生滅而不息,是與清凈之真如,南轅而北轍矣。
自心本來清凈,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禪。圭峰大師將其中差別,說得明明白白。
有得必有失,因其非我固有之物也,因其必取之於外也。非我固有,即非本分,取之於外,則易貪著。得雖得矣,無奈只是光景,雖可欣然於一時,欲其長遠,可乎?
故修最上乘禪者,須得直向本心本性上下手,此心此性非從外來,生生世世純為我有,不因外緣而生,不因外緣而失;不假外緣而智,不假外緣而愚,端的固若金湯。惜世人不知此性本我固有,苦苦在外尋覓,最可又嘆息。故洞山禪師見道偈雲:「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殊。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此處如何下手?四祖雲:「直任運,不令去亦不令住。」禪宗心法,明捷如此,會者言下知歸,無須擬議,無須頌贊。故機鋒,捧喝等,皆是於此之上自然作用,何嘗有半分思量。一涉思量,即不相應矣。
任運,任本性自然之運,不妄自加減抑揚,非止非觀,非定非慧也。或曰:「殺盜淫妄,亦本性也,豈可不抑?慈悲喜舍,亦本性也,豈不可揚?」曰:此乃凈染之性,非本性也。須知菩提自性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經中具言多矣。不二之門,豈容多途,要在當際體認。經雲:「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又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當於此處參,此處會,即「直任運」也。
此處火候最難把握,「不令去」,真常自性本自在,「去」為妄念之動,畫蛇添足矣。「不令住」,真常自性本自在,「住」亦為妄念之動,頭上安頭矣。然何以明之?當思四祖之言,此真常之性,乃「獨一清凈,究竟處心自明凈。」誠如曹洞《寶鏡三昧》所雲:「夜半正明,天曉不露。」「夜半」乃情識泯息之時,真常之性煥然獨明;「天曉」,乃情識作用之時,真常之性反隱匿不見。於此當思六祖之言:「菩提自性本自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筆行於此,有偈一首為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