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臨濟僧與老睦州
「雖非有為,不是無語」,大家注意,這里有點麻煩。大家看前面「但形文彩,即屬染污」,和這里「雖非有為,不是無語」是不是有點矛盾呢?它是矛盾的,但是也一點不矛盾。它就是這麼回事。開個玩笑說,兩個學生拿著書本睡覺,老師平時喜歡甲這個學生,討厭乙這個學生。於是一巴掌把這個乙學生打起來,訓他說:「你看,你這個人好糟糕,拿著書本就睡覺!你看別人多用功,睡著的時候都把書拿在手上。」
那這個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心有偏愛,心有所緣。那麼法也是這個樣的,做為一個真正的祖師,他是不拘一法的,他的法是活的。他是「意不在言,來機亦赴」;但同時又「雖非有為,不是無語」,他有語與無語都是對的。為什麼呢?他是在接機。接機常常是用語言來接,但是他說話了嗎?他又沒有語言,他是把這個「意」,通過或棒或喝,或開示,或普講,或暗示等等,想盡種種辦法,讓你進入參禪的狀態。讓學生進入參禪的狀態他是可以是有語言的,也可以是沒有語言的;也可以給你一棒,也可以不理你。這都是因人而異的,因當時的時節因緣而異的。
大家看《五燈會元》,為什麼有一千七百多則公案?並且沒有一則是重複的。既然是公案,都是言下大悟,為什麼不重複?它重複了就完了。臨濟祖師就是「喝」,他走到哪裡去都是「喝」,這樣被他喝過的人都會了嗎?當然是會的少,不會的多。。
當年雲門祖師是受到了睦州老和尚的幫助才開悟的。那個時候,睦州老和尚都八九十歲了,臨濟那裡來了一些人去參他。老和尚問他來干什麼?來參的人是學臨濟的,於是就「喝」他一聲。一般人聽到突然大喝一聲,都會覺得好厲害的,但是睦州老和尚在那裡只是看了他一眼,慢騰騰地說:「老僧被你一喝。」那位臨濟宗的僧人以不變應萬變,又「喝」他一聲,睦州老和尚又是淡淡地甩一句回去:「七喝八喝之後又怎麼樣?」所以,薑是老的辣啊。一般人被喝一下,就不知道高深了,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因為那可是祖師的行徑啊,是了不得的。但是過來人一看,就知道你那一喝是沒戲的。
所以「雖非有為,不是無語」,法是活的不是死的。我們學法,包括學禪宗的,包括學經教的,一定要在法上活起來。不能離開經教,不能沒有教理教規,但同時又要在這個方面活起來。
2、相見時難別亦難
「如臨寶鏡,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剛才我引用「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舉了照鏡子的例子,就是這里「如臨寶鏡,形影相睹」的味道。
這篇標題就是《寶鏡三昧》,那麼我們誰在如臨寶鏡?是我與寶鏡打交道嗎?是萬法在跟寶鏡打交道嗎?是真如在跟寶鏡打交道嗎?大家要好好的把自己放進去「形影相睹」。一個能知,一個所知;一個能照,一個所照;一個能觀,一個所觀。這個就是「如臨寶鏡,形影相睹」了。在「形影相睹」的時候,誰是主人公啊?我們經常在禪堂里或打禪七的時候問:「念佛是誰?」大家把這個話頭提起來,那麼,「如臨寶鏡,形影相睹」的時候,誰在「睹」啊?是你在看我嗎?還是我在看你呢?所以在這一句上最好是參上一參。
「汝不是渠,渠正是汝」。我們在照鏡子的時候應該明白,鏡子里邊的那個是我,但是我不是鏡子里的那個。當年洞山祖師離開他的師父,那個時候他並沒有徹悟,所以他的師父說:「自此一別,難得相見。」但是洞山祖師說:「難得不相見。」他師父說我在這里,你在天南海北,以後就難得相見了,但是洞山祖師卻說難得不相見。洞山祖師說的是真如,就是法身在宇宙中,不受山水的阻隔,肯定天天相見。這話也沒錯,但是他的師父知道他的火侯還沒到,就說:「承擔個事,大須仔細。」就是敲了他一棒,說你破參了,但是火候還差一點,還得破重關,破牢關。
後來有一天,洞山祖師過河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下子才真正的大徹大悟。寫下一首詩偈:「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麽會,方得契如如。」《寶鏡三昧》里邊就簡單的用了他這里的兩句。所以,我們要理解什麼是寶鏡、什麼是萬法、什麼是真如、什麼是我、什麼是非我、我和非我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打成一片,等等。要讓能知所知,真正的透入我們的真如,這個的確需要花費一些功夫。
「如世嬰兒,五相完具。不去不來,不起不住」。大家知道在中國傳統里,嬰兒是很奇怪的,大家有沒有看《道德經》?太上老君就問了:「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就是你自己能修煉到返老還童,如嬰兒一樣嗎?這是最高境界啊。孟夫子也說:「不失赤子之心。」就是說要使自己的身心像小孩子一樣那麼乾淨。在《涅槃經》里邊老佛爺說了一個「嬰兒行」。大家要修嬰兒行。剛生下來的小孩,眼耳鼻舌身意全部具足,麻雀雖小還是五臟俱全的。這是什麼意思?有的人就說,這個就是曹洞宗里的密法。據說密宗修到最高境界的時候,一大個子縮到很小,先變嬰兒再虹化。
我前幾天在成都看一個老先生時探討一個事,他說青海有一個喇嘛最近虹化了,很多人去瞻仰,去照像。我就問到底是誰虹化了?他們撿到舍利子沒有?他又說不出話來了。我就說別人虹化不虹化跟你有什麼關系?看別人的熱鬧有什麼意思?這個燒出多少舍利子了,那個收了多少徒弟了,那個收了幾百萬了,那都是別人的事,與自己沒關系。自己修行成就了才算數,才有發言權。
當年雲居道膺禪師時,有一庵主赤身露體地住庵。當雲居祖師問他為什麼不穿衣服時,他說:「自有娘生袴。」就是說自已穿著娘生他時給的一套「衣服」。雲居祖師又追問一句,你娘生你之前,你又在什麼地方呢?又穿什麼呢?他回答不出來了,當晚就坐化了。然而火化之後,燒出許多舍利,大家都說他修行了不起。但雲居祖師卻說:「縱饒燒得七斛八斗,還不如當初下得一句轉語好。」
在《五燈會元》里,這樣的故事還很多。有的比丘能坐脫立亡,這是修定的結果,但沒有破參,沒有明心見性,依禪宗的標准來說,仍然是不夠的。
當年我在四川佛學院上課時候,有學生問我,怎麼樣能出名?我說要出名很方便,《五燈會元》里邊有個鳥巢禪師,你若能到市政府門前的大樹上不吃不喝不拉一個星期,肯定天下聞名。只要警察不把你弄下來,天天都會有新聞報道,那個美元都能把你給淹死了。想出名的竅門很多,但是心不能放到那個上邊去,心要放在道上才行。
如何是「嬰兒行」呢?我們說嬰兒他是最有朝氣的,是前途無量的。這個嬰兒將來可能是個億萬富翁,可能當皇帝,也可能成佛;也可能是殺人犯,也可能是強盜,也可能很墮落。一切可能性都有。就像我們的真如一樣,既可以這樣又可以那樣,可以大得無窮無盡,也可以小得無窮無盡。
「五相完具」,在嬰兒時候他是純潔的,是無污染狀態的。我們的真如本來也是這個狀態的,後來讓我們的第七識反覆地染污了。我們修行也就是要修這個被污染的所謂的真如,恢復到嬰兒狀。儘管第七識好像在污染我們的真如,但實際上,真如根本就沒有被污染上。這個也是這樣。你執著於污染你就被污染,如果你不執著污染,他憑什麼能污染上啊?六祖大師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以我們要看到嬰兒給我們的啟示。我們怎麼使自己染污心少一點,恢復到嬰兒狀態。
為什麼我們老和尚看到這些小師父就很歡喜啊?而成年的師父們,一看到老和尚都害怕。為什麼呢?因為小孩子的確是乾淨純潔沒被污染的。成年人難免有一些這樣的東西,那樣的煩惱,這也是正常的。不是說我有煩惱我就是壞人了,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有善念、有惡念,關鍵是你去不去執著它?跟不跟著它跑?關鍵是這些念頭是誰在當家作主?如果我們能把當家作主的精神拿出來,那些來來去去的念頭就是無害的。狂風暴雨來了你都會一心不動。
「五相完具」它表現在什麼地方?不去不來。真如來嗎?真如不來;真如去嗎?真如不去;真如生嗎?真如不生;真如滅嗎?真如不滅。不來不去,我們學中觀都已經很熟了,不起不住,就是如來不起一法,不住一法。用老子《道德經》里的話來說就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它不斷的產生,但是它永遠保持它生生的狀態。一個念頭去了,真如並不欠缺什麼,一個念頭起來了,真如並不增加什麼。念頭來來去去無窮無盡,真如還是如如不動。它本來就是不來不去,不去不來,不起不住,不生不滅的。大家可以在念頭上好好地去琢磨,好好地去參。
5、關鍵是看自己能不能作主
「婆婆和和,有句無句。終不得物,語未正故」,這里邊就是講修行的境界。我們所學所修的東西往往都是語言文字類的東西,思想類的東西。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的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語言文字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作用,大家就會知道,有的時候語言文字是不起作用的。
比如說小孩子剛剛出生出來,就會自然而然的從一尺多長到二尺多長、三尺多長、乃至四五尺長。從嬰兒長到少兒,長到青年,長到壯年,長到老年,這個是誰都管不了的。一個胖子想減肥到一個瘦子是很艱難的,現在的減肥葯那麼多,還是不解決問題。瘦一點的想長胖一點,也很艱難的,吃的再多也未必會長胖。長得丑一點的想變漂亮想去美容。美容管用嗎?也未必會管用。關鍵是自己的肉身,這個色蘊未必會聽你的指揮,這很重要。一碗飯吃到我們的肚子里去了以後,它怎麼動未必是聽我們指揮的,它自然而然的,該消化就消化,該排泄的就排泄,該養心的就養心,該養肝的就養肝,該長頭髮的就長頭髮,該長指甲的就長指甲。它聽你的調遣嗎?它不聽你的調遣。
另外一個事,我們每天都面對著各種各樣的事。我想歡喜能歡喜嗎?我想憂傷能憂傷嗎?大家也許會說這是緣起的。對,是緣起的,但是為什麼會這樣的緣起,而不是那樣的緣起呢?為什麼有喜怒哀樂各種各樣的事?就說想吧,想也不能自由啊,你能想什麼就想什麼這麼自由嗎?為什麼要想?這個念頭為什麼要出來?這一切你都作不了主,所以需要我們認真對待。要過這一關,要把這一關參破。
前幾天正逢高考,為什麼優秀生永遠都是少部分,而大部分的都談不上優秀?就是說他們的思想,他們的念頭作不了主。怎麼樣才能使自己產生智慧?這個智慧不是你說想來就來的。怎麼樣才能遠離煩惱?煩惱也不是你想去就去的。關鍵就是看自己能不能作主。心也是這樣,識也是這樣,色受想行識,五蘊俱全。但是我們想一想誰在其中可以當家作主啊?是你自己在給自己當家作主呢?還是一個什麼東西在給你當家作主呢?所以禪宗里邊經常說什麼是自己的本來面目?什麼是自己的主人公?得把這個找出來。我們學佛、參禪,要明心見性,就需要單刀直入地把這個東西找到。
我們渾渾噩噩地過了這一生,下一生是怎麼回事?自己也不知道。這一生都不知道,還怎麼能說知道下一生呢?當然不行。所以我們平時就處在這種「婆婆和和,有句無句」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們是被動地在生活,被動地在思維。我們的精神生活,我們的命運都是被動的。你說這個是「婆婆和和,有句無句」嗎?是,的確是。
6、菩提的家常便飯
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明心見性之後也是「婆婆和和,有句無句」。釋迦牟尼佛成了佛,他還是要上街去化緣,還是跟我們一樣地過活,今天過一天,明天過一天,後天再過一天。歷代祖師明心見性了,他們的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每一分每一秒地過。這些跟大家是完全平等的。
當年臨濟祖師下邊的一個大徒弟三聖和尚去見雪峰祖師,他見雪峰祖師的時候是很厲害,很霸道的。他問道:「透網金鱗以何為食?」像我們放生池裡的魚,透網就是透脫羅網,透脫煩惱的羅網,透脫世間的羅網。我們都像是在網裡的魚一樣的,被煩惱網,被七情六慾,被六道輪回的網所網住了,但是透過這個網,就是鯉魚跳龍門了,就是「一朝脫得羅網去,搖頭擺尾不再回。」古人有這樣的說法,跳過龍門它就成龍了。但是「透網金鱗以何為食?」像我們這樣的凡人以煩惱為食,但是大徹大悟的人以什麼為食呢?也就是說他們是怎麼樣過日子的呢?如果大家看《五燈會元》就會知道說的是什麼意思。
雪峰祖師不愧是雪峰祖師啊,也是非常厲害的,要不怎麼是我們雲門祖師的師父呢?他不正面回答三聖和尚的話,他反打一招說:「待你出網來,即向你道。」就是問你脫網了沒有?你是不是脫網的金鱗?如果你脫網了,我下邊再跟你道。那三聖和尚在臨濟那邊可是首席弟子,很霸道的,有臨濟祖師的手段。他馬上就把話題壓住,並且也反打一招,說:「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識,話頭也不識!」一千五百多位常住的住持,連話頭也不識啊,是說你難道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話嗎?真有點蠻不講理啦。
我們經常看到一些老和尚說話蠻不講理,但是他並不是蠻不講理,這是兩位祖師在斗禪機。雪峰祖師見他這樣說,馬上就打個問訊,說:「老僧住持事繁。」你說我這里有千五百人常住,事多得很,對不起再見,我幹事去了。這句話就與前邊的問話前後照應,並絲絲入扣。雪峰祖師是非常著名的祖師,他早是明心見性的人了,他每天在做什麼?「住持事繁」啊,並不是就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去了,也不是去山裡邊閉閉關、打打坐,也不是在方丈寮里享清福。他老人家是慈悲住世啊!每天還不是跟煩惱打交道,跟眾生打交道,為接引來來去去的人而操勞。所以真正的明心見性了以後,還不是在人世間的煩惱里,磨過去磨過來的。
你看我們老和尚經常做獅子吼,經常喝這個喝那個,他是不是「住持事繁」呢?我們大和尚是不是「住持事繁」呢?雲門寺也是幾百號人呢!這個也是「婆婆和和」,並不是說他們跟別人不一樣了,他們也是一樣的吃飯、睡覺,飢來吃飯困來眠,還不是跟自己心裡的智慧煩惱打交道,每天面對種種是是非非,都是家常便飯。若善於用心,這些都是菩提的家常便飯。只不過眾生在這里邊他不得自在,祖師們在這里邊卻是自由自在。所以就「有句無句」,有句就是講講道理吧,無句就是不跟你講道理。
我們前邊講「意不在言,來機亦赴」,現在又講「婆婆和和,有句無句」。這怎麼說呢?涉及到「有句無句」的公案有很多,我們就不多說了,這里的意思大家應該已經理解了。有心無心,有念無念,有理無理,這些都是「有句無句」。有句,我們可以講講道理,談談這個講講那個;無句,就是不說不教,不用言教,少用言教。都有道理,這個就得看各人是在什麼因緣下。有的時候以有言來度眾生,有的時候以無言來度眾生。這個都是隨機而用,該吃什麼葯就用什麼葯,關鍵是「終不得物,語未正故。」
大家都知道萬法皆空,「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語言永遠也無法把真如說清楚,它只能近似,就像照片一樣的,很像我,但是我肯定不是那個照片。萬法皆空,當然語言也是空。「語未正故」,怎麼來證實這個呢?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在媽媽的懷裡咿咿呀呀的,誰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誰能聽懂?但是,他在表達他的意思的時候,他自己是明白的。他餓的時候咿咿呀呀的,他歡喜的時候也是咿咿呀呀的,他的語言沒正。但是隨著他長大了,他的語言就正了。
特別是我們禪宗的禪味,既可以這樣理解,也可以那樣的理解。有時這樣理解對,有時這樣理解錯,就像葯山參訪馬祖大師時,馬祖大師說:「我有時要他揚眉瞬目,有時不要他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是,有時揚眉瞬目不是,你又該怎麼理會呢?」就是這個味。他有時候說話是有道理的,有時候說話是沒有道理的;你這樣說話大家可能覺得對,你那樣說話別人可能跟你發脾氣。所以「語未正故」未必是語未正故,而是眾生的心未正故。如果大家的心都正了,就像禪宗里的一句話:「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
大家都是參禪的,天天坐在那裡「砰」的一聲,相視一笑,都會其意了,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所以我們說關系非常近的人,眼神一動互相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局外的人一看就莫名其妙。他們在做什麼呢?也就是語未正故。一方面我們要看到萬法皆空,另一方面我們要看到語言的局限性;一方面要看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另一方面還要看到道不在言語上。當然,不在言語上的也未必是道,所以得綜合去看。到了那個份上,是無可無不可,這樣也可,那樣也可,不到位上的時候則這樣也錯,那樣也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