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岩錄》十五則講記——獻給佛源老和尚(九)
第四則 德山挾複問之下
這則公案很長,這個故事也講得比較細,前面把這則公案和圓悟評唱作了介紹,下面就看雪竇的頌古: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嶮墮。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里坐。咄!」
這是雪竇祖師對以上公案,用詩偈的形式所作的這麼一個頌古,這里我們再簡單介紹一下:《碧嚴錄》是在雪竇祖師《頌古百則》的基礎上,由圓悟克勤禪師評唱而成的一部禪宗文集。這裡面有很多公案是祖師與祖師們之間,開悟了的人彼此之間,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是討教武功,進行擂台比武的這麼一些情境和招勢。這類的招勢有機鋒往來,機鋒是語言上的;有的是動作上的肢體語言,但我們看得糊里糊塗,不明白。但學禪就是要通過這樣的氛圍,來激發我們的靈性,激起我們的悟緣。所以,我們對這個事就要留意一下,為什麼祖師們相見,會有這樣的作略、這樣的行為表現?
另外,頌古就是後代祖師對前代祖師的公案表達他的理會。也就是說,他在與祖師們對話,後輩與前輩們對話。「一勘破,二勘破」,誰勘破誰?到底是德山勘破了溈山,還是溈山勘破了德山?還是雪竇祖師勘破了德山或溈山?因為德山到溈山的這則公案非常的險,機關密布,殺氣森森。所以說,「雪上加霜曾嶮墮。」這個雪上加霜指的是德山,還是指的是溈山?這個也沒有定論,這個需要我們去參。「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我們就從評唱來說吧。
「雪竇頌一百則公案,一則則焚香拈出,所以大行於世。」首先,我們要看到頌古,面對公案,就象我們面對打開經書一樣,他是一則則焚香拈出,不是在那玩筆桿好玩,寫文章好玩,寫詩好玩。不是,他完全是在禪的見地上與前輩祖師過招,要頌出前代祖師的光明來。正因為他也是過來人,加上文學境界也很高,所以,這一百則頌古,自從一出世以來,就大行於世。下面圓悟祖師繼續贊嘆雪竇祖師:
「他更會文章,透得公案,盤剝得熟,方可下筆。」這裡面,我們就要留意了,特別是我們參禪的人,要「透得公案,盤剝得熟。」我們對公案,是不是用心去咀嚼過,理清來龍去脈,把自己放在當時的情境之中?好象祖師們,他們的語言交往、行為的交往,我也參與其中,我也在觀戰,我也在參戰。這種參與,不是用第六識的分別思維去,而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裡面去,這樣去透得公案,盤剝得熟,對我們的開悟就有好處。當然,作為祖師,要頌古就要下筆,要把這個精彩、光明點出來,也必須要「透得公案,盤剝得熟,方可下筆」啊!我在與願炯法師交流時,也談到這個問題,我說:「能不能翻譯成英語?」他說:「這怎麼能翻譯成英語啊,學者們談論這些東西,完全是當作哲學文章來寫,他們對禪的感覺都沒有。西方的那套語言形式和禪宗所表達的語言形式,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所以,學者的語言,乃至用外國語來翻譯,象《碧嚴錄》、象禪宗公案這樣的文句,的確是非常的艱難。除非那個翻譯的自己也會,在禪上也透得過,那麼才可能在這文字上把它玩轉,所以說「方可下筆。」
「何故如此?龍蛇易辨,衲子難瞞。」龍和蛇當然很容易辨,雲門寺放生了那麼多蛇,有時到山裡去走,也可以看得見蛇。龍,誰見過啊?我們看過刻在碑上的、牆壁的龍,真正的龍,誰見過?但是「衲子難瞞」!衲子——真正的道人,你是瞞不過明眼人眼睛的。
我們看評唱這一類的文字,從圓悟祖師開始,後面在元代還有二、三部,主要是曹洞宗祖師的。但是,如果大家對比這三四部評唱,只有圓悟祖師的最為精彩。為什麼呢?因為後幾位對公案領會的力度、深度,加之文彩都不如圓悟祖師。所以說,自從《碧嚴錄》出來以後,其他很多有關公案的冊子,大家都覺得沒有多大必要去看,為什麼?因為看不懂,《碧嚴錄》還能夠使自己多少會點意。
「雪竇參透這公案,於節角聱訛處,著三句話,撮來頌出:『雪上加霜,幾乎嶮墮。』」因為這公案非常險,如果不險,我們請一位到老和尚那裡過過招,試一試。老和尚坐在方丈寮裡面,我們哪一位也走過去,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當著老和尚的面說:「無、無」。你去試一試,你看老和尚那棒子險不險?的確險。所以,雪上加霜,路滑得很,幾乎嶮墮。
「只如德山似什麼?一似李廣天性善射,天子封為飛騎將軍。深入虜庭,被單於生獲,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卧,廣遂詐死,睨其傍有一胡兒騎善馬,廣騰身上馬推墮胡兒,奪其弓矢,鞭馬南馳,彎弓射退追騎,以故得脫。」西漢的時候,為了抗擊匈奴,從漢文帝、漢景帝到漢武帝,一直在訓練中國的騎兵,跟北方游牧民打戰需要騎兵。當時,最優秀、最傑出的就是飛將軍李廣。但李廣運氣不好,所以在宋詞里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的感嘆。他一直運氣不好,不象大將軍衛青和衛青的侄子霍去病,盡管他倆的軍事戰斗能力都不如李廣,但是運氣好,次次出去都是打勝仗。
李廣到了年老的時候,60多歲了,還去當右路先鋒,結果被向導帶錯路,誤了軍機,兩次都差點被殺頭。第一次是傾家蕩產把自己的命買回來。有一次出征的時候,也是謎了路,中了匈奴的包圍,身上中了十多箭,被俘虜了,用張魚網在兩匹馬之間,就象繩床一樣,把李廣放在繩床上。匈奴人還是敬佩英雄的,覺得李廣是大英雄,一定要把他救活,好為匈奴人效力。李廣就躺在上面裝死。走了幾十里路,看見旁邊有一個匈奴的小孩,騎了一匹千里馬。李廣騰身上馬,把小孩子從馬上推下來,把小孩身上的弓箭全部沒收,然後騎馬就向南奔,匈奴的騎兵一路追來,他翻身射箭,連射落幾名匈奴的追兵,終於脫逃回到了漢軍的營地。就這樣,他仍然是坐過監獄的。因為他的那支部隊全軍覆沒了,只有他一個人生還。這一下匈奴人就更尊敬他,稱他是飛將軍!漢武帝並未封李廣為飛騎將軍,而且法律無情,李廣仍然是下監獄。最後一次,他恥於面對監獄裡面的刀筆之吏,吐血而亡啊!老了嘛,老是運氣不好,盡管力抜山兮氣蓋世,但是福報不夠,所以憤然吐血而亡。為什麼用李廣的故事來說德山上溈山這則公案呢?這就用李廣這麼一個大智大勇來反襯德山的光彩。
「這漢有這般手段,死中得活。雪竇引在頌中,用比德山再入相見,依舊被他跳得出去。看他古人,見到、說到、行到、用到,不妨英靈。」雪竇祖師把飛將軍李廣的故事,用到德山上溈山那裡去。溈山是百丈老和尚的首席弟子,很了不得,他的禪可以網羅天下,天下人都難逃他的網羅。但德山祖師來去可以說如無人之境,而且是死中得活。我們看這里的用語,我們能不能見到——見地能到位嗎?對禪機,我們見得見不到?對善知識能不能看得出他的本來面目,胸中的機關的深淺?
不僅見地能到,而且還能「說到」——敢於跟你過招。還要「行到」——不僅在語言上,行為上還要給你真正過招,前一陣不不是河南有擂台賽嘛,明凡也參加了這個擂台賽。開局的時候,他還一往無前,局局得勝,進入八強的時候被別人推下馬來,沒有最終進入決賽。我們能不能「行到」——站到冠軍的領獎台上。當然,還要「用到」。這個用,一方面是受用,一方面是實用。一方面是自受用,另一方面是他受用。自受用,自己享受禪悅的樂趣;他受用,是用來接人接機,利益眾生,使祖師的門庭得已光大,使寺廟的香火得已延續,這就是用到。所以「不妨英靈」,不是英靈之人,哪有這般手段!
另外,還有「殺人不眨眼底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我們看老和尚他就有殺人不眨眼的人手段,他經常拿著棒打風打雨的,那很厲害。有一次,老和尚到小西天,我陪著他去,看見幾個比丘尼正蹲在菜園子裡面,見到老和尚,一下大家都肅立而起。老和尚就問她們:「你們在幹什麼?」她們說:「捉蟲。」「你們捉蟲,把它怎麼處理掉呢?」比丘尼說:「抓到山裡面去放了。」老和尚說:「哎!怎麼不燒來吃掉呢,太可惜了嘛!」你想想,如果常規人來看,老和尚應慈悲為懷,怎麼讓人吃蟲子啊?怎麼能把蟲子燒死,弄來吃掉?老和尚是那個意思嗎?肯定不是那個意思,那幾位尼師也不會老和尚的意。
捉蟲嘛,我們的煩惱蟲多多,多得要命,天天都有,我們每天都在捉我們內心的煩惱蟲。捉了我們的煩惱蟲,你把它放了,往哪裡放啊?放不了的。把它燒掉,用般若之火把它燒掉,並加以消化,把煩惱轉菩提,自己得養,自己得受用,多舒服啊!所以,老和尚有時也說:「我現在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大家想,這個話如果是其他人說呢,你還覺得這個人有點癲。當老和尚這個威風釋放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有點發抖。
我們看圓悟祖師這里說的:「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有立地成佛的人,自然殺人不眨眼。」為什麼德山老和尚要呵佛罵祖?有人問曹山祖師: 「聞曹山按劍,意作么生?」你的寶劍躍躍欲試幹嗎呢?曹山說:「一切總殺。」「殺什麼呢?」「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這個利害,老佛爺來了,他也要殺;祖師來了,他也要殺。那比丘就有點利害:「如果你父母來了怎麼辦?」曹山說:「豈奈我何?」這個也奈何不了我。那個就問:「為什麼不殺啊?」曹山就說:「無下手處。」誰會去殺爹殺娘啊?
禪宗說的這些,是在見地上破所知障,破知見障。要把我們的知見障一一破掉,這個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手腳。還是回到《金剛經》上去:「佛所說法,即非佛法,是名佛法」;「法且當舍,何況非法。」我們學佛的,經常陷在「佛所說法」的圈子裡面,還沒有進入「即非佛法」的境界。什麼叫殺人不眨眼?就是敢於進入「即非佛法」,進入這個地帶以後,你才明白,哦!原來這一切「是名佛法」。我們看這殺人不眨眼,並不是說真的拿起刀,土匪一樣的橫沖直撞,胡亂殺人。不是那個意思,但不用這樣的語言,顯示不出禪宗別開生面的氣概。這個氣概,只有禪宗的大自在、大解脫的精神,才能把它釋放出來。
所以「立地成佛的人,自然殺人不眨眼,方有自由自在分。」學佛學什麼呢?學智慧解脫嘛,得智慧解脫嘛!學成佛獃子就沒有用了,至少是你學佛的方法不對,並不是佛法有問題。所以,我們在學佛以後,一定要經常檢查自己,自己身語意三業處有沒有力量。面對煩惱來了,你有沒有力量?面對工作,你有沒有力量?面對麻煩,你有沒有力量解決?如果我們對這些都有力量,那麼就說你學佛學的上路。如果學了佛, 你還高明不起來,沒智慧、沒力量、不自在,那麼你學佛就學出問題了,要找善知識給你料理料理。
「如今人有底問著,頭上一似衲僧氣概,輕輕拶著,便腰做斷、股做截,七支八離,渾無些子相續處。所以古人道,『相續也大難』」。當然,有的人,你問著什麼是禪?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他也能說會道,口若懸河,的確有一個真正的道人的氣概。但是,被明眼人輕輕拶他一下——有很多人到雲門寺來,還不說老和尚這一關,就說我們有些法師、常住上有些師父弄他一下,他也受不了。我上次帶了廣州的一個居士來,他向性國師請問:「如何是禪?」性國瞪著他不吭聲,然後說:「了不得,不得了。」轉身就走了。這問話的自己一肚皮禪,被性國師這麼一弄就弄傻了。所以說,雲門寺的師父,只要在雲門寺呆上幾年,對外面這些學禪的、來弄的人,一巴掌就解決問題,還不用三巴掌。
所以我們看有的人好象是很有氣概,有一肚皮的學問,一肚皮的禪,但被明眼人拶他一下,他的腰就斷作兩截,大腿也斷著幾截,弄得自己「七支八離,渾無些子相續處。」為什麼呢?你對佛法的知見還不能打成一片。有人悟的時候呢,也象是悟了,覺得對祖師的公案、經書裡面的道理,通了,真的是通了。暫且承認他通了,但是這個通,僅是第六意識上的通,最高的可稱為解悟。但後來煩惱來了,以前悟了的東西,就跟太陽下山一樣,黑了,滿腦子的黑,滿眼的黑。
為什麼煩惱來了,他的聰明智慧就沒了呢?聰明智慧是第六識的,第七識的煩惱一現形,就把他的聰明智慧打到陰山下去了。所以修行修行,未必是修第六識,主要是修第七識。我們常說人無我,法無我,都是針對七識而言,並不是在六識上。如果我們把七識的煩惱去掉,第六識的光明自然就會出來。我們再看下面的,學唯識學的人都知道,第七識是「恆審思量,勝余識故」——它是永遠不睡覺,永遠不間斷的。第六識是「審而不恆」——它有分辨能力,但是它要睡覺,它要休息。第八識是「恆而不審」——它永遠都存在,但是它沒有分別的功能。只有第七識才是「恆審思量」,它不用修就自然能打成一片,所以是煩惱堅固,難以斷除。每個人的煩惱永遠都是打成一片的,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家,我的功名,我的富貴,我的事業,我的知識,乃至我的世界。我的名譽,我的圈子,誰也不能去冒犯它,一冒犯就蹦三丈高,蹦八丈高,這時候的我是處處打成一片。但第六識裡面的一點智慧、一點聰明就很難打成一片。如果我們真正在第七識上破了參,把這個「我」空掉,把煩惱識轉成平等性智,那麼才能真正談到「相續」——從而打成一片。
「所以古人道,『相續也大難』」。有人問洞山祖師:「如何是主中主?」洞山祖師就說:「當今的人啊,認得個驢前馬後的,也認為是主中主。那麼說也容易,但相續也大難。」這個是洞山祖師的原話。所以,圓悟祖師把這個話引出來以後說:「看他德山、溈山如此,豈是滅滅挈挈底見解?」哪裡是拖泥帶水的見解呢?
「『再得完全能幾個,急走過』。德山喝,便出去,一似李廣被捉後,設計一箭射殺一個番將,得出虜庭相似。雪竇頌到此,大有工夫。」說的是什麼呢?說的是頌古不容易,用飛將軍這個故事頌德山,的確恰如真分。我們這里的法師也翻幾則公案試著頌一頌,找找感覺。經常這樣弄,可以練禪,可以演禪,也可以使自己的禪意、禪味得到提升。且不說開悟,的確是大有益處。
「德山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道得便宜,殊不知,這老漢依舊不放他出頭在。」溈山有溈山的功夫,德山有德山的功夫。德山的確在溈山處出入無礙,來去自在。但是,溈山老和尚的厲害在什麼地方呢?你來去自在,但是,沒有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雪竇道:「不放過,急走過。」是德山不放過溈山?是溈山不放過德山?為什麼溈山不放過德山呢?
「溈山至晚間問首座:『適來新到在什麼處?』」首座雲:『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溈山雲:『此子他日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幾曾是『放過』來?不妨奇特。」溈山最後這個回馬槍、拖刀計實際上也是成功的。當然,這個故事就象現在電腦裡面虛擬的打鬥一樣。祖師的箭鋒相觸,機鋒往來,是共同演禪的這麼一台戲,好讓後代參禪的人通過這樣的公案,使我們參禪尋得一個入頭之處。所以,這一場戲「不妨奇特」——德山也奇特,溈山也奇特。
「到這里,雪竇為什麼道『孤峰頂上草里坐』」?孤峰頂上草里坐,什麼叫草?當年,洞山祖師在一次結夏的時候,對參加坐夏的僧眾們說:「哎呀,三個月以來,你們辛苦了。今天結夏了,不論東去西去,但是要向萬里無寸草處去——請下一轉語」。當時結夏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回答洞山祖師這麼一個問題,萬里無寸草的地方,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沒有煩惱的地方啊!當時,大家都不會祖師意。
後來有一位到了石霜和尚那裡,當時石霜還沒有出世,還在住茅蓬。石霜就問:「你從哪裡來啊?」「我從洞山來」。「洞山老和尚最近有什麼話啊?」他就把前面的這句話說了,洞山老和尚說:「直須向萬里無寸草中去。」石霜就問:「有沒人答話。」「哎呀,沒人敢答話,這話怎麼敢隨便答啊,沒人能答的。」石霜和尚就說:「你回去,你給洞山和尚說『出門便是草』。」這個人回去,給洞山彙報。洞山一聽,「哦,了不起,這可是五百人善知識語!應該把他請出來坐山,廣度眾生啊!」
那麼,「孤峰頂上草里坐」,他是坐在菩提上,還是坐在煩惱里?當然,大家也可以去參一參。「又下一喝,且道落在什麼處?更參三十年。」雪竇祖師在頌的最後,下了一個「咄!」字,圓悟祖師就此設問:「且道落在什麼處?」如果能當下明白,立地成佛;若不明白,則繼續用功,需要再參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