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趙州禪師語錄》壁觀卷下(421-440)

  (421)

  問:「如何是寶月當空?」師雲:「塞卻老僧耳。」

  「寶月當空」者,喻佛性光明之普照也。如此語話,趙州視之為「塞耳」之物,亦是去知見以明佛性之用意也。知見不除,乃至佛知見不除,亦是自塞眼目。法眼因開井,被沙塞卻泉眼,雲:「泉眼不通被沙礙,道眼不通被什麼礙?」僧無對,法眼代雲:「被眼礙。」是知宗門乃活法,學人應於此處開眼。

  (422)

  問:「毫釐有差時如何?」師雲:「粗。」雲:「應機時如何?」師雲:「屈。」

  《信心銘》雲:「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是知修行之要津,在一念之轉動間耳。一念之差,則凡聖有別。故雖毫釐之差,竟成天地之隔。趙州雲「粗」,亦如雲門之「一字禪」,涵蓋乾坤去也。那僧於此卻有會心處,隨即問:「應機時如何?」趙州亦以「一字禪」酬之,雲:「屈。」是彎曲、屈服、理虧、或是委屈?一言難盡,留於當人「應機」時去領會吧!

  (423)

  問:「如何是沙門行?」師展手拂衣。

  「沙門行」者,三千威儀,八萬細行也,但此尚不足以盡之,不足以道之。若非相離相,可謂沙門行矣。趙州「展手拂衣」,乃略示其用,不語則有不盡之意。或雲:展手乃示能用,拂衣暗喻去塵。若如此會,雖不失意,亦未盡其妙。人心無盡,隨其所意可,隨其所意不可,如何是沙門行?

  (424)

  問:「祖佛命不斷處如何?」師雲:「無人知。」

  祖佛心印,代代相襲,此即「命(脈)不斷處」。然此心印如何相襲?趙州雲:「無人知。」此「密密意」也。雖然,釋迦有密意,迦葉不覆藏,只許老胡會,不許老胡知,於此,祖師示法多矣。龍牙參翠微,問:「如何是祖師意?」翠微雲:「與我過禪板來。」龍牙遂過禪板,翠微接得便打。龍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意。」又問臨濟臨濟雲:「與我蒲團來。」龍牙乃過蒲團臨濟接得便打。龍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意。」又參德山,再參洞山,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洞山雲:「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龍牙始悟厥旨。龍牙於此,是知是會?此心印之煥然處,確如趙州老漢所雲:「無人知。」

  (425)

  「未審權機,喚作什麼?」師雲:「喚作權機。」

  「權」於此處有二義,一者稱量也,古人雲「謹權量,審法度」之謂也。善知識住持正法,則不能離此。二者變通也,法無定法,法通為用也。

  「機」於此亦有二義,一者機樞之謂也。開合收放之基也。二者,事物變化之所由,如莊子所雲:「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也。總權機而言,謂指善知識之識人與接人之方略手段也。如良醫治病,病千變,方葯亦千變,其中權機在焉。若問為何,雖扁鵲仲景亦難言矣。莊子雲:「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子孫。然則不可也……」雖然,趙州亦嘗言之矣:「喚作權機」,此所以為「權機」也。

  (426)

  問:「學人近入叢林,不會,乞師指示。」師雲:「未入叢林,更是不會。」

  未入叢林,不會;近入叢林,不會;亦有久於叢林亦不會者。此何故也?會與不會,與真如何涉?真如無須人會,無須人不會。會,於真如無所增;不會,於真如無所損。然此事逼近如何?圓悟克勤禪師有頌雲:

  有消息,太沉屈。
  無消息,轉埋沒。
  大小藏,從茲出。
  撒沙撒土終無極
  甜如蜜,苦如蘗。
  明如日,黑如漆。
  擊碎千年野狐窟,
  填溝塞壑無人識。

  (427)

  問:「從上古德,將何示人?」師雲:「不因你問,老僧也不知有古德。」雲:「請師指示。」師雲:「老僧不是古德。」

  不從己問,已是有過。見善知識不問而反問古人,過之甚也。這僧樸實,雖不知禮,亦可恕也。於此須知,從耳入者,已是比量,再經轉折,致使「三人證龜成鱉」。當年黃檗百丈馬祖而吐舌,百丈雲:「他後莫承嗣馬祖么?」黃檗雲:「不然,今日和尚舉,得見馬祖大機大用,然且不識馬祖。若嗣馬祖,已後喪我兒孫。」百丈雲:「如是如是,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

  趙州見那僧如此問來,雲:「不因你問,老僧也不知有古德。」當面如潑他一盆冷水,那僧問話也不會,應受此一折。那僧雲:「請師指示。」雖然知過能改,趙州亦循前面話頭,雲:「老僧不是古德。」法貴當機,若不當機,法即無用。趙州雖聲色俱歷,要且讓那僧明白,莫落在古人膠盒子里去。

  (428)

  問:「佛花未發,如何辯得真實?」師雲:「是真是實。」雲:「是什麼人分上事?」師雲:「老僧有分,闍梨有分。」

  「佛花」者,覺花也,亦即佛慧也。智慧之開,如花之開也。佛花未發,即仍為無明所覆,此時如何辯得真實——識得真如而開佛慧?此難事也,難言也。此凡聖、迷悟之間之鴻溝,因何得以貫通?趙州雲:「是真是實。」佛花未發,不礙此「是真是實」;佛花已發,亦無麗此「是真是實」。宗門於此提持,頓也,要見便見,擬議即乖。那僧卻也靈利,心領神會而問雲:「是什麼人分上事?」趙州亦不負他,雲:「老僧有分,闍梨有分。」人人具足,何得無分。

  (429)

  問:「如何是佛?」師雲:「你是什麼人?」

  面對「如何是佛」之問,趙州不雲「乾屎橛」,不雲「麻三斤」,既不棒,也不喝,而款款反詢「你是什麼人?」若能如是參究,如趙州所雲:「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

  (430)

  問:「驀直路時如何?」師雲:「驀直路。」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驀直路」;「是真是實」是「驀直路」,「風聲雨聲」是「驀直路」,一切一切,皆是驀直路。

  有僧以趙州「柏樹子」話請益葉縣,葉縣雲:「我不辭與汝說,汝還信么?」僧雲:「和尚重言,爭敢不信。」葉縣雲:「汝還聞簷頭水滴聲么?」其僧豁然,不覺失聲雲:「哪!」葉縣雲:「你見個什麼道理?」僧便以偈對曰:「簷頭水滴,明明可歷。打破乾坤,當下心息。」葉縣忻然。觀眾多祖師見道公案,莫不行「驀直路」。此頓也,非漸也。若漸,則非「驀直路」矣。

  (431)

  問:「如何是玄中不斷玄?」師雲:「你問我是不斷玄。」

  宗門中有以「玄」稱真如的,「玄中不斷玄」者,真如不常不斷,不來不去,不增不減也。人之覺照,於未證道時,則有照有不照之時,故真如之體用,亦因人之迷悟而有別矣。那僧既有此問,覺照在焉。故趙州雲:「你問我是不斷玄。」能於趙州此語中透出,則真「不斷玄」矣。

  (432)

  問:「覺花未發時,如何辯得真實?」師雲:「已發也。」雲:「未審是真是實?」師雲:「真即實,實即真。」

  此第二問「覺花未發」也。於第一問,趙州雲:「是真是實」;於此雲:「已發也。」是「未發」何得為「已發」?有士泣於大慧雲:「某參究十年,不得入處,非某愚鈍乎?」大慧雲:「不然,知此愚鈍之心愚鈍乎?」士於言下有省。故知既是「覺花」「佛花」,已發、未發皆是多語,以其緣起,非真如故。趙州於「已發也」點撥,那僧即知回頭。雲:「未審是真是實?」初見光境,難免起疑。趙州有為人到底的心腸,雲:「真即實,實即真。」佛雲:「唯此一事實,餘二皆非真。」《信心銘》雲:「不用求真,唯須息見。」能於萬象之中伸出頭來,即知「真實」矣。

  (433)

  問:「還有不報四恩三有者也無?」師雲:「有。」雲:「如何是?」師雲:「這辜恩漢。」

  此又一問「四恩三有」的。學佛之人,多有一種妄見難以清除,這即是「不落因果」。以為見道開悟成佛作祖,自然神通無量,可以超因越果。須知,唯見道開悟之人,方知業力不可思議因果不可思議。只能隨順因緣,不昧因果而不得「不落因果」。「不報四恩三有者」欲不落因果也。趙州坦雲:「有」,欲擒故縱也。那僧問「如何是?」趙州雲:「這辜恩漢。」——仍是落在因果里,怎生出得?

  (434)

  問:「貧子來,將什麼物與他?」師雲:「不欠少。」

  什麼是「貧」?錢財乎?道德乎?孔子雲:「君子固窮,小人則斯濫矣。」是知君子身窮志不窮,憂道不憂身,小人則反是矣。以佛法觀之,人人是佛,何「貧」之有。且有無不二,窮達不二,生死不二。以是心觀之,「貧」為何物?故趙州雲:「不欠少。」孔子雲:「未聞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也」,此之謂也。

  (435)

  問:「如何是趙州正主?」師雲:「老僧是從。」

  趙州正主,可以是趙王,也可以是唐帝。那僧之問自不在此,而欲見趙州本來面目。「老僧是從諗」其中不可有二也。古德雲:「即今能語言動作,貪嗔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別無佛也。」學佛之人,能於此處承當么?

  (436)

  有婆子問:「婆是五障之身,如何免得?」師雲:「願一切人升天,願婆永沉苦海。」

  唐末五代之時有一批具眼「婆子」,半數與趙州老漢有關。趙州禪風之播,妙語之傳,亦與這多位「婆子」有關。高明如黃檗、德山,若非「婆子」接引,其因緣尚不知落在甚處,是知「婆子」之於禪宗功德亦巨矣。

  《法華經》雲:「又女人身,猶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釋,三者魔王,四者轉輪聖王,五者佛身。」但同時《法華經》又講述龍女成佛故事以破之。六祖對五祖雲:「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由是觀之,男女雖不同,佛性有何差別趙州豈不明其中道理,而從最高處道來:「願一切人升天,願婆永沉苦海。」此語看似毒辣,卻是極高的贊譽。舍一人而利天下,大願菩薩地藏之行願也。婆子常與趙州周旋,非此不得聞趙州妙語。

  (437)

  問:「朗月當空時如何?」師雲:「猶是階下漢。」雲:「請師接上階。」師雲:「月落了,來相見。」

  此乃三問「朗月當空」者也趙州答話,又與前二次有別,亦是因問者與前者不同也,此處問答,尤見老辣。「猶是階下漢」,「階下漢」者,奴才也;「階上」者,主人也。雖「朗月當空」,心光透露,猶未作主在,此趙州向上提持,不欲那僧著於「朗月當空」也。那僧原是作家,拶雲:「請師接上階。」趙州雲:「月落了,來相見。」由此觀之,趙州此語較曹山「恐落偏位中去」,又高明一籌。曹山之語猶硬,趙州此語,已是大化無痕。唐五代尊宿,唯趙州踐履足有百年,此功力火候不可思議也。「月落了,來相見」,平田和尚雲:「入此門來,莫存知解。」此時「朗月何在?」自得慧暉禪師有頌雲:

  午夜山房月色深,
  十分明白墮功勛。
  撥開向上通天竅,
  煙嶂重重不見人
  正堂明辯禪師亦有頌雲:
  萬丈寒潭徹底清,
  霜天午夜欲生冰。
  釣魚要擲金鱗餌,
  撥轉蘆蓬向月明。

  (438)

  師有時示眾雲:「老僧初到葯山時,得一句子,直至如今齁齁地飽。」

  趙州當年廣參馬祖石頭下尊宿,其情境今幾不可得而知矣。唯其語錄中多少透出一點半點消息來。想趙州黃檗,折殺一場,至今猶威風凜凜。其到百丈、葯山、溈山時,亦當不減氣概。

  「葯山一句子」,此何謂也?燈錄載雲:大眾夜參,不點燈。葯山垂語雲:「我有一句子,待特牛生兒,即向你道。」有僧雲:「特牛生兒,也只是和尚不道。」葯山雲:「侍者點燈來。」其僧抽身入眾。又,雲岩參百丈二十年,因緣不契。後造葯山,葯山問:「什麼處來?」曰:「百丈來。」葯山曰:「百丈有何言句示徒?」雲岩曰:「尋常道:『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葯山曰:「咸則鹹味,淡則淡味,不咸不淡是常味。作么生是百味具足的句?」雲岩無對。葯山曰:「爭奈目前生死何!」雲岩曰:「目前無生死。」葯山曰:「在百丈多少時?」雲岩曰:「二十年。」葯山曰:「二十年在百丈,俗氣也不除。」

  且道,此「一句子」是什麼?為什麼趙州老漢「直至如今齁齁地飽。」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投子義青禪師有頌雲:

  行盡千峰路轉高,
  肯歸方憶舊雲房。
  貪尋古調單於曲,
  暨蹉胡家一韻長。

  (439)

  師因在室坐禪次,主事報雲:「大王禮拜。」大王禮拜了,左右問:「列土王來,為什麼不起?」師雲:「你不會。老僧這里,下等人來,出三門接;中等人來,下禪床接;上等人來,禪床上接。不可喚大王作中等、下等人也,恐屈大王。」大王歡喜,再三請入內供養

  賤者貴之,貴者賤之,此道人之行事也。若賤者賤之,貴者貴之,則成勢利之人,何足以言道也。趙州「三等人」之語,愚弄趙王也,亦六祖「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之謂也。雖然,非此不足以顯道法之尊。古之布衣以敢抗王侯者,非他也,懷道術也。功名富貴,雖一時如春夏之榮,亦有秋冬之殺伐,豈可久乎?又何羨乎?此見識氣節,雖儒生俗子亦有,何況道人哉!月坡明禪師有頌雲:

  人王爭似法王尊,
  不下禪床接上根。
  休說君臣猶有間,
  入山先要主賓分。
  西岩了惠禪師亦有頌雲:
  折腳禪床接續薪,
  猶堪偃首捐高賓。
  明知裂土熏天富,(裂土者,分疆為諸侯也)
  難斗他家徹骨貧。

  (440)

  師因問周員外:「你還夢見臨濟也無?」員外豎起拳。師雲:「那邊見?」(員)外雲:「者邊見。」師雲:「什麼處見臨濟?」員外無對。師問:「周員外什麼處來?」雲:「非來非去。」師雲:「不是老鴉,飛來飛去。」

  臨濟當年住鎮州(即真定府),受趙王王鎔之叔祖父王紹懿禮敬供養。王紹懿「為政寬簡,軍民便之」,是知其賢也。趙州老漢八十餘方住觀音院,其時亦當王紹懿卒年(866),次年臨濟亦寂。成德軍鎮由王鎔之父王景崇住持(866——883),未見其與趙州老漢過往。王鎔當時方十歲,896年見趙州時不過二十四歲,而趙州年已百十九矣。趙州老漢觀音院三十餘年,趙王雖未見,不礙其下信佛之臣民來也。故趙州語錄中有見「俗士」、「長官」、「員外」,是臨濟盛化之後,趙州繼化之也。

  這周員外曾見臨濟來,自會禪宗作略,當趙州詢及,員外「豎起拳」,可知非義學也。然趙州用處不同臨濟,「夢見臨濟也無?」先即知他底細。見他「豎拳」,又問「哪邊見?」周員外雖有二分見地,怎敵趙州,雖雲:「者邊見」,奈何已入趙州彀中。趙州置「者邊」不顧,破陣而入,雲:「什麼處見臨濟?」「員外無對」,非無對也,欲效維摩之「默」也。因其似則似矣,是則不是,故語錄中以「不對」書之。此宗門之筆法也。趙州話頭一轉,問:「周員外什麼處來?」員外此番膽實,雲:「非來非去」,亦見其修為非淺。惜他面對的是趙州,故不肯許他,譏雲:「不是老鴉,飛來飛去。」周員外趙州,必有進境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