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趙州禪師語錄》壁觀卷下(441-460)

  (441)

  師示眾雲:「才有是非,紛然失心,還有答話分也無?」後有僧舉似洛甫,洛甫扣齒;又舉似雲居雲居雲:「何必。」僧舉似師,師雲:「南方大有人喪生失命。」僧雲:「請和尚舉。」師才舉,僧便指傍僧雲:「這個師僧吃卻飯了,作什麼語話?」師休去。

  洛甫元安禪師(834——898),先為臨濟侍者,後入夾山善會禪師(805——881)門下,住湖南澧州洛甫山。雲居道膺禪師(?——902),先參翠微無學禪師,後入洞山良價禪師(807——869)門下,住江西雲居山。這僧從河北,到湖南,轉江西,再回河北,當行腳萬里,歷時數年,方可了此公案。於此可見古時參學之艱。

  趙州語錄中,《信心銘》語凡十九處見,足見其為趙州和尚所重。以後除元代中峰明本禪師對《信心銘》有全面持持外,歷代禪師運用《信心銘》,無過趙州者。「才有是非,紛然失心」,此語如日月之照,所鑒無所逃矣;亦如九轉之丹,服之可引身而飛也。若如此,師家對面,還有答話分也無?若有言,言必及義,義則有取有舍,有是非。若無言,又非聾非啞,莫非佛法不靈

  後有僧舉似洛甫,洛甫扣齒——一番哆嗦,又舉似雲居雲居雲:「何必。」——無可無不可。這僧回,舉似趙州趙州雲:「南方大有人喪生失命。」後來雪峰示眾雲:「南山有一條鱉鼻蛇,汝等諸人,切須好看。」長慶出雲:「今日堂中,大有人喪身失命。」雲門以拄杖攛向雪峰前,作怕勢,開口吐舌。何為「喪身失命」,洛甫、雲居么?南方諸山長老么?那僧雖在其中,卻知迴避鋒頭,「請和尚舉。」戲須看畢,方知結局。趙州「才舉」(《五燈會元》於下有「前語」二字),是再雲:「南方大有人喪生失命。」那僧不欲再作觀眾,亦操刀上場,指傍僧雲:「這個師僧吃卻飯了,作什麼語話?」如此一來,將前面公案全都掀翻。真是雲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趙州亦奈何他不得,故「休去」。趙州、洛甫、雲居和那僧,演的什麼戲?

  (442)

  師因看《金剛經》次,僧便問:「一切諸佛諸佛阿耨菩提,皆從此經出。如何是此經?」師雲:「《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僧雲:「不是。」師雲:「我自理經也不得?」

  《金剛經》雲:「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唐宋宗師,多用此語示人。如僧問首山:「如何是此經?」首山雲:「低聲。」雲:「如何是受持?」首山雲:「莫染污。」

  「……皆從此經出」者,佛以之贊《金剛經》也。然《金剛經》又從何而出?善知識自知其中落處。如僧問投子:「大藏中還有奇特事也無?」投子曰:「演出大藏教。」演出者,佛心也,然心佛眾生三無分別,眾生即是佛心趙州老漢面對那僧之問,卻不欲如此這般答他,而自有手段,先誦經名,續誦經文。那僧持己見處而來,見趙州繞道別走,故雲:「不是」,失卻眼珠也。趙州也不棒他,但雲:「我自理經也不得?」鼓山雲:「句不當機,言非展事。承言者喪,滯句者迷。」趙州老漢渾身俱是活法,鑒照之下,那僧是既滯且迷也。於此,投子義青禪師有頌雲:

  水出昆崙山起雲,
  釣人樵客問來因。
  只知洪浪岩巒闊,
  不肯拋絲弄斧斤。
  冶父川禪師亦有頌雲:
  佛祖垂慈實有權,
  言言不離此經宣。
  此經出處還相委,
  便向雲中駕鐵船。

  (443)

  因僧辭去,師雲:「闍梨出外,忽有人問還見趙州么,你作么生祗對?」雲:「只可道:見。」師雲:「老僧是一頭驢,你作么生見?」僧無語。

  唐五代時,東西南北間,叢林往來者甚多。相互傳語,斟驗則為日常語話。如:「甚處來?」雲:「x山來。」雲:「x山有何言句示人?」……如此句法,燈錄中俯仰可拾。本山住持對外出行腳參學之僧,於此甚為留意,否則折了名頭,就貽笑大方了。趙州妙語遍天下,亦為行腳僧流出。雖然如是,於本寺之僧,未具眼者,也得耳提面命一番。那僧並非外行,於趙州提詢之下,雲:「只可道,見!」於二流宗師,此亦可過關。但遇超一流者,則當敗下陣來。果然,趙州雲:「老僧是一頭驢,你作么生見?」若他人如此問趙州,必雲:「但與本分草料」,或弄一把草來。那僧心裡明白,卻不能轉得此語,只得「無語」。那時宗師話頭刁怪之極,道眼明白,若踐履不夠,機變不達,亦不足當「禪師」名頭。

  (444)

  師問新到:「從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雲:「還知有趙州關么?」雲:「須知有不涉關者。」師叱雲:「者私鹽漢。」又雲:「兄弟趙州關也難過。」雲:「如何是趙州關?」師雲:「石橋是。」

  趙州觀音院如今的住持凈慧法師,於2001年禪修夏令營時問參學者:「知趙州關在何處?」遠在江西禪宗著名叢林雲居山三門外,居然豎立著恢宏的趙州關。凈慧法師笑雲:「柏林寺(觀音院的今名)的三門,居然遠在江西。」

  「南方」者,江南也,趙州老漢出處南泉也在江南趙州觀音院時,德山、臨濟、洞山等尊宿已寂,不久仰山也寂。然仍有香嚴、雪峰、曹山、雲居、石霜、投子等不少尊宿住世,且都住於「南方」。趙州老漢二十寂後,他們大多仍健在於世,推動著禪宗的發展和繁榮。

  南方諸師,尊趙州為「古佛」,是趙州見地、歷練和年尊所致。「趙州關」於趙州語錄中僅此一見,可見趙州老漢未必是「賣關子」。然出於對南方叢林的關懷,聊設此「關」以檢驗學者,亦非一時興緻使然。

  那僧從南方來,想必也是飽參,對趙州之盤查,亦能應對,雲:「須知有不涉關者。」見地明白,膽氣也足,未給「南方」丟臉。趙州聞後仍嫌他語句欠佳,雖叱雲:「者私鹽漢」——不論怎麼,總之是過關了也。趙州續雲:「兄弟趙州關也難過。」欲揚威而不遜於南方也。那僧問:「如何是趙州關?」也欲識趙州古佛金身所在。趙州雲:「石橋是。」趙州石橋天下第一,無與倫比。隋唐之時,雖於洛陽黃河上建有河陽橋,於蒲州黃河建有蒲津橋,在長安更有著名的壩橋、中、東、西三渭橋。然滄桑幾度,何處尋其遺跡?唯趙州石橋千秋巍然,至今尚存。趙州老漢石橋為「關」,亦為自己立碑,真乃自知者也趙州禪法,滋養五宗,澤潤千代,功其偉歟!

  (445)

  有僧從雪峰來,師雲:「上座莫住此間,老僧這里只是避難所在,佛法盡在南方。」雲:「佛法豈有南北?」師雲:「直饒你從雲居雪峰來,也只是個擔板漢。」雲:「未審那邊事如何?」師雲:「你因什麼夜來尿床?」雲:「達後如何?」師雲:「又是屙屎。」

  雪峰義存禪師(822—908)三上投子,九上洞山,最後歸心於德山,亦是廣參博問,厚積而發之禪林英豪也。住福州雪峰山,常住僧千五百人,長受閩王供養門下更有玄沙、雲門、長慶、鼓山等尊宿數十人,下開雲門法眼二宗。故其規模氣勢,更在溈仰、曹洞、臨濟之上。小小趙州觀音院,此時尚衣食難繼,門下寥落,焉能與雪峰媲美。
  天時、地利、人和趙州均遠遜雪峰,然有一籌勝雪峰者,乃趙州老漢之骨氣,是困而益見其堅也。趙州此時雖不被識於趙王,但天下叢林,誰不知有趙州?故千里趨附者不少,且是道中之人。若非道中人,誰欲舍江南溫軟之地,犯兵鋒之險而來品嘗趙州的苦寒。

  雖然如是,趙州對「南方」來者,亦不假顏色,對那僧雲:「上座莫住此間,老僧這里只是避難所在,佛法盡在南方。」「佛法盡在南方」,為唐末叢林真實寫照。但趙州這里,卻也是「一登龍門,便身價百倍」的所在。趙州如此申斥,對沽名釣譽者自是一大鉗錘。那僧於宗門語話早是行家,故抗聲雲:「佛法豈有南北。」欲効六祖,似則似,是即不是。趙州又斥雲:「饒你從雲居雪峰來,也只是個擔板漢。」雲居道膺禪師,出自洞山門下,與曹山同為曹洞宗第二代領袖,與趙州有過往。雖有因緣,但對來者卻無「人情」可言—佛法是不賣人情的。

  那僧亦不相讓,反拶趙州雲:「未審那邊事如何?」是指本來面目,或指「南方」諸師?此問亦綿里藏針。趙州哪管許多,譏雲:「你為什麼夜來尿床?」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尿床」者,嬰幼兒也,尚不人事也,趙州以此譏喻他踐履尚淺。那僧此時方謙心下來,問:「達後如何?」——成人後見地穩當時又當如何?趙州雲:「又是屙屎。」此事要見便見,若不見,哪有「後」話可言,宗門常用「驢年亦不見」譏不能當下達者。離開當下,過去未來又在何處?於法何所助益?趙州這里,真是寶刀不老。

  (446)

  示眾雲:「我此間有出窟獅子,亦有在窟獅子,只是難得獅子兒。」時有僧彈指對之。師雲:「是什麼?」雲:「獅子兒。」師雲:「我喚作獅子,早是罪過,你更行趯踏。」

  有講僧參馬祖,問:「未審禪宗傳持何法?」馬祖問曰:「座主傳持何法?」座主曰:「忝講得經論二十餘本。」馬祖曰:「莫是師子兒否?」座主曰:「不敢。」馬祖作噓噓聲。座主曰:「此亦是法。」馬祖曰:「是什麼法?」座主曰:「師子出窟法。」馬祖默然,座主曰:「此亦是法。」馬祖曰:「是什麼法?」座主曰:「師子在窟法。」馬祖曰:「不出不入是什麼法?」座主無對,遂辭出門。馬祖召曰:「座主!」座主問首,馬祖曰:「是什麼?」座主亦無對,馬祖曰:「這個鈍根阿師。」

  見馬祖的這位座主,亦甚聰明靈利,只惜囿於知見,不知禪宗用處,可惜了馬祖的此番接引。但「獅子兒」的話頭,卻傳遍了叢林趙州此時「示眾」,亦當是馬祖獅子兒」的迴音

  與趙州對答之僧乃禪僧,非講僧座主,故以「彈指」應趙州開示。當時著名詩僧禪月大師貫休曾有詩雲:「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貫休為蜀王王建所請,居成都,時大隨法真禪師亦居成都,問貫休雲:「如何是此心?」貫休無對。貫休雖曾參石霜慶諸來,但其功夫在詩而不在禪,故不能當大隨和尚之問。

  這僧「彈指」, 趙州問:「是什麼?」雲:「獅子兒,」以應趙州「難得獅子兒」之嘆。饒是如此,已是落二落三了。宗門轉語,要在「轉」上,彈指尚可,但又落在「獅子兒」上,是知其「轉」動不靈捷也。故趙州斥雲:「我喚作獅子,早是罪過,你更行趯踏。」「更行趯踏」者,沿人已行之跡而行也,無過師處,雖「趯踏」何益。

  (447)

  師問新到:「離什麼處?」雲:「離雪峰。」師雲:「雪峰有什麼語句示人?」雲:「和尚尋常道:『盡十方世界,是沙門一隻眼,你等諸人向什麼處屙?』」師雲:「闍梨若回,寄個鍬子去。」

  「北有趙州,南有雪峰」,唐末禪宗以此二尊宿名號最為響亮。趙州住世四十年,雪峰亦住世三十餘年。前之德山,開法不到十年,臨濟洞山,開法亦僅十年左右,余者皆為孫輩,且住世未必長久,除仰山七十餘歲圓寂外,臨濟、洞山、曹山、雲居等,皆六十餘歲下世。雪峰八十七,投子九十六。住世綿長,教化深遠,故為當時所重。

  「新到」僧從雪峰來,趙州亦循常例,問:「雪峰有何言句示人?」那僧亦如實稟報:「和尚尋常道:『盡十方世界,是沙門一隻眼。』」此雪峰見地透徹之處,十方世界法身,盡法身法眼,真行道人,法眼即是十方世界。雖然如此,雪峰於後與學人下一拶雲:「你等諸人向什麼處屙?」直得教人無開口處。但趙州何許人也,能於人行不得處行,轉不得處轉:「闍梨若回,寄個鍬子去。」饒是雪峰,面對趙州此語,亦當是啞子吃黃連。趙州語錄第九十七條,燈錄中載為雪峰事:僧辭,趙州問:「甚處去?」曰:「雪峰去。」師曰:「雪峰忽問和尚有何言句,汝作什麼生祗對?」曰:「某甲道不得,請和尚道。」師曰:「冬即言寒,夏即言熱。」又曰:「雪峰更問:『畢竟事作么生?』」僧又曰:「道不得。」師曰:「但道:親從趙州來,不是傳語人。」其僧到雪峰,一依前語祗對。雪峰曰:「也須是趙州始得。」玄沙評唱雲:「大小趙州敗闕也不知。」雲居錫評唱雲:「什麼處是趙州敗闕處,若檢得出,是上座眼。」玄沙、雲居錫是雪峰弟子及四傳弟子,欲為師門張目,此且置之不論。但趙州雪峰,卻是慣拶不已。雪峰趙州則是而不爭,口稱「趙州古佛」,以至為之「不答話」。是趙州知己者,唯雪峰一人而已。於此,正覺本逸禪師有頌雲:

  南望雪峰由萬里,
  北游未踏趙州關。
  賺他一條破鍬子,
  二百餘年去不還
  佛慧法泉禪師亦有頌雲:
  石橋一路滑如苔,
  閩嶺風高凍不開
  相見盡言游歷去,
  幾人曾到雪峰來?
  海仰信禪師亦有頌雲:
  沙門隻眼不容物,
  萬象森嚴從彼出。
  鍬子何人識趙州
  放行底事須綿密

  (448)

  師因舍衣俵大眾次,僧便問:「和尚總舍卻了,用個什麼去?」師召雲:「湖州子!」僧應諾。師雲:「用個什麼?」

  「俵」者分也,按人頭分也。趙州苦寒,供養者俱為著老和尚來,常住能有幾許?故趙州亦常將供己之物事「俵分」與眾人,此則為「舍衣」也。既為趙州門下,自非唯知食粥者,故有僧問:「和尚總舍卻了,用個什麼去?」借題發揮,問得極好,總要老漢現出本相來。要見老漢本相,先須識得自家面目。那僧是湖州人,故趙州喚雲:「湖州子!」湖州子「應諾」, 趙州拶雲;「用個什麼?」

  馬祖石頭百丈、南泉、黃檗都曾用此手段,百試不爽,屢以奇效。此處趙州用之,以那僧之敏,亦當不負趙州之「召」矣。

  (449)

  師示眾雲:「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僧問:「如何是此性?」師雲:「五蘊四大。」雲:「此猶是壞,如何是此性?」師雲:「四大五蘊。」

  有僧問大隨法真禪師雲:「劫火洞然,大千俱壞,不審這個壞不壞?」大隨雲:「壞!」問:「隨他去否?」大隨雲:「隨他去。」這僧不肯,到投子,舉前語。投子遂裝香遙禮雲:「西川古佛出世。」謂其僧雲:「汝速回去懺悔。」僧回,大隨已寂。再至投子,投子亦化。此公案出,原以為此性「不壞」者,均轉以為此性「壞」矣。趙州此語,原在大隨投子之先,然壞與不壞之爭,不論義學宗門,早已是浩浩地了。

  「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佛教義理中,此為定則。然趙州義學,故當有僧問「此性」時,趙州卻以「五蘊四大」答之。此悖佛理之言也,是善知識,何得如此授人?那僧不解,又追問雲。趙州亦以「四大五蘊」答之,只是於不知不覺中,將四五之序作了顛倒。

  宗門乃參悟修證之地,非義學講堂趙州如此答話,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學佛之人,於義理慣熟,四大五蘊之名相豈能不為熟知。但己身之「四大五蘊」,有幾人知其下落,知其來去?唯於分別心中滾盪,誰知其實。趙州兩此以「四大五蘊」答「此性」,要即欲讓人真知此「四大五蘊」也,離此,又何處覓「此性」,覓真如哉!

  (450)

  定州有一座主到,師問:「習何業?」雲:「經律論不聽便講。」師舉手示之(疑為雲字之誤):「還講得這個么?」座主茫然不知。師雲:「只饒你不聽便講得,也只是個講經論漢。若是佛法,未在!」雲:「和尚即今語話,莫便是佛法否?」師雲:「直饒你問得答得,總屬經論,佛法未在!」主無語。

  唐時禪宗大興,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禪宗,與經論傳家的教下諸宗,便爭論不休,但經論家總落下風。如馬祖門下之鹽官國師,有講僧來參,鹽官問:「座主蘊何事業?」對曰:「講《華嚴經》。」鹽官曰:「有幾種法界?」曰:「廣說則重重無盡,略說有四種。」鹽官豎起佛子曰:「這是第幾種法界?」座主沉吟。鹽官曰:「思而知,慮而解,是鬼家活計。日下孤燈,果然失照。」

  再如鵝湖大義禪師,亦馬祖弟子,唐憲宗嘗詔入內,於麟德殿(與諸講師)論義。有法師問:「如何是四諦?」師曰:「聖上一帝,三帝何在?」又問:「欲界無禪,禪居色界,此土憑何而立禪?」師曰:「法師只知欲界無禪,不知禪界無欲。」曰:「如何是禪?」師以手點空。法師無對。帝曰:「法師講無窮經論,只這一點,尚不奈何。」師卻問諸碩德曰:「行住坐卧,畢竟以何為道?」有對:「知者是道。」師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安得知者是乎?」有對:「無分別者是。」師曰:「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安得無分別是乎?」有對:「四禪八定是。」師曰:「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安在四禪八定邪?」眾皆杜口。由憲宗主持的御前法會禪師大勝講師。此兩則公案,亦可盡趙州此處之意矣。

  (451)

  師問一行者:「從什麼處來?」雲:「北院來。」師雲:「那院何似這院?」行者無對。有僧在旁邊立,師令代行者語。僧代雲:「從那院來。」師笑之。師又令文遠代之,文遠雲:「行者還是不取師語話。」

  唐末叢林,漸起「代語」之風。「代語」者,代人下一轉語也。宗師問話,人或不能答,故請人代之,或自代之,而欲使此話頭開心扉,達禪意也。觀《雲門語錄》,其中「代語」有三成之多,亦為習禪者之津要矣。

  觀音院乃趙州東院,趙州尚有北院。北朝及隋唐,河北寺院林立,雖小州小縣亦有寺院多座。趙州問那行者:「那院何似這院?」平常問話,卻又透出以本來面目相見的語鋒。行者知機,卻不能對機,故「無對」。若不知機,此話豈有難答之處趙州令旁僧代行者語,僧代雲:「從那院來。」此語無是無非,漫無所指,將趙州所問的「何似」,置之度外,趙州欣慰,故「笑之」。又令侍者文遠代語,文遠雲:「行者還是不取師話。」——未領取趙州之意。既是他家人,自會他家事。如此下轉語、代語,當是觀音院里的家常便飯。

  (452)

  師問座主:「所習何業?」雲:「講《維摩經》。」師雲:「《維摩經》道步步是道場,座主在什麼處?」主無對。師令全益代座主語,全益雲:「只者一問,可識道場么?」師雲:「你身在道場里,心在什麼處?速道取!」雲:「和尚不是覓學人心?」師雲:「是。」雲:「只這一問一答,是什麼?」師雲:「老僧不在心所里,法過眼耳鼻舌身意而知解。」雲:「既不在心所里,和尚為什麼覓?」師雲:「為你道不得。」雲:「法過眼耳鼻舌身意而不解,作么生道不得?」師雲:「吃我涕唾。」

  《維摩經》是中國佛教信奉的一部重要經典,自鳩摩羅什翻譯以來,對中國各界影響極大,並影響著禪宗的發展。但宗門中人與經論師對經典的領會並不一樣,宗師們會其神韻,經師們會其義理,更次者僅會其文句。趙州這里用《維摩經》中一句話,就使那座主無言以對。「步步是道場」,《維摩經·菩薩品》有雲:

  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發行是道場,能辦事故;深心是道場,增益功德故;菩提心是道場,無錯謬故;布施道場,不望報故;持戒道場,得願具故;忍辱道場,於眾生心無礙故;精進道場,不懈退故;禪定道場,心調柔故;智慧道場,忍疲苦故;喜是道場,悅樂法故;舍是道場,斷愛憎故;神通道場成就六通故;解脫道場,能背舍故;方便是道場,教化眾生故;四攝是道場,攝眾生故;多聞道場,如聞行故;伏心是道場,正觀諸法故;卅七道品是道場,舍有為法故;諦是道場,不誑世間故;緣起道場無明乃至老死皆無盡故;諸煩惱道場,知如實故;眾生道場無知無我故;一切法是道場,知諸法空故……一念知一切法是道場成就一切智故。如是善男子菩薩若應諸波羅蜜教化眾生,諸有所作,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住於佛法矣。

  這里,《維摩經》共從三十三處說「道場」,乃至「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住於佛法矣。」該座主精於是經,自知「道場」所指泛於一切。當趙州問他「在什麼處」時,以至惶然不知所答。其後趙州又與其弟子全益反覆問答,卻似排演了一場《維摩經》與人觀看。

  全益代語雲:「只者一問,可識道場么?」即「一念知一切法是道場」,「舉足下足,當知從道場來」,故一問一答又何得不是道場趙州拶雲:「你身在道場里,心在什麼處?速道取。」此問如抽筋剝皮,直指修行要害,發人深省。全益卻知轉身處,反欲穿趙州鼻孔,雲:「和尚不是覓學人心?」趙州雲:「是。」全益雲:「只者一問一答,是什麼?」趙州慣於千變萬化於無形,雲:「老僧不在心所里,法過眼耳鼻舌身意而知解。」心所者,心所有法也,包括了心法的一切對象內容。既是如此,趙州在何處?何處見趙州?「過眼耳鼻舌身意」的又是什麼法?全益卻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故雲:「既不在心所里,和尚為什麼覓?」趙州反扭住話頭雲:「為你道不得。」全益亦有脫身之術,雲:「法過眼耳鼻舌身意而不解。」「不解」,阿彌陀佛趙州亦無可奈何矣!奈趙州偏會無處生非,雲:「吃我涕唾。」全益借力打力,是「吃涕唾」否?於此問答,可見趙州門風之一二矣。

  (453)

  師問僧:「你曾看《法華經》么?」雲:「曾看。」師雲:「經中道:『衲衣在空閑,假名阿練若,誑惑世間人。』你作么生會?」僧擬禮拜,師雲:「你披衲衣來否?」雲:「披來。」師雲:「莫惑我。」雲:「如何得不惑去?」師雲:「自作活計,莫取老僧。」

  「阿練若」者,即阿蘭若寂靜之處寺廟枷蘭也。《法華經·勸持品》雲:「惡世中比丘,邪智心諂曲。未得謂為得,我慢心充滿。或有阿練若,衲衣在空閑。自謂行真道,輕賤人間者。貪著利養故,與白衣說法。為世所恭敬,如六通羅漢。是人懷噁心,常念世俗事。假名阿練若,好出我等過……」《法華經》於此品中,舉種種非法之例,告戒和「勸持」比丘,應行正法正道趙州老漢舉以問僧,亦是循名責實,告戒比丘如法修行。後那僧問:「如何得不惑去?」趙州雲:「自取活計,莫取老僧語。」於此經開示之際,仍不離禪宗本分。於此可知,趙州老漢行於宗門,於經教亦甚為練達精悉,《金剛》、《法華》、《華嚴》、《涅槃》、《維摩》、《百法》等無不貫通,皆能信手拈來作為宗門提持。此亦「會得祖意,便會教意」歟?

  (454)

  師問座主:「所習何經?」雲:「講《維摩經》。」師雲:「哪個是維摩祖父?」雲:「某甲是。」師雲:「為什麼卻為兒孫傳語?」主無對。

  真是幽默之極。此座主非全為義學,亦知一二宗門之作略。趙州慣於節外生枝,以驗人學處,「哪個是維摩祖父?」亦雞生蛋,蛋生雞之類也。座主知趙州問處,故雲:「某甲是。」此已非一般座主所能言也。豈知趙州老漢往往能攻其不備,擊其不意,「為什麼卻為兒孫傳語?」座主不是純宗門之人,於此問下,只好張口結舌,對應不出了

  (455)

  師一日上堂,僧才出禮拜,師乃合掌珍重。又一日,僧禮拜,師雲:「好好問。」雲:「如何是禪?」師雲:「今日天陰,不答話。」

  《維摩經》雲:「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趙州老漢通身是禪。德山小參示眾曰:「今夜不答話,問話者三十棒。」時有僧出禮拜,德山便打。僧曰:「某甲話也未問,和尚因什麼打某甲。」德山曰:「汝是什麼處人?」曰:「新羅人。」德山曰:「未跨船舷,好與三十棒。」又,德山上堂,曰:「問即有過,不問猶乖。」有僧出禮拜,德山便打。僧曰:「某甲禮拜,為什麼便打?」德山曰:「待汝開口,堪作什麼?」此宗師用處,掃蕩知見法門也。德山乃「激箭禪道」,峻烈不辭用棒。趙州非德山,慣用軟刀子殺人。要見趙州么?德山棒下是。

  (456)

  問新到:「從何方來?」雲:「無方面來。」師乃轉背。僧將坐具隨師轉。師雲:「大好無方面。」

  曹魏時,鍾會見稽康,稽康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當時名士玄辨,非為知道也。佛法流行後,「無所從來,亦無所去」(《金剛經》語)之觀念,為廣大學者所信受,然多為知其表象而未入實際。禪門宗師體道而行,亦常以此驗人。如雪峰辭洞山,洞山問:「子甚處去?」雪峰曰:「歸嶺中去。」洞山問:「當時從什麼路出?」雪峰曰:「從飛猿嶺出。」洞山曰:「今迴向什麼路去?」雪峰曰:「從飛猿嶺去。」洞山曰:「有一人不從飛猿嶺去,子還識么?」雪峰曰:「不識。」洞山曰:「為什麼不識?」雪峰曰:「他無面目。」洞山曰:「子既不識,爭知無面目?」雪峰無對。當時雪峰尚未悟入,雖能以情解道來,又怎過洞山之關。

  再如曹山辭洞山,洞山曰:「子向什麼處去?」曹山曰:「不變異處去。」洞山曰:「不變異處,豈有去邪?」曹山曰:「去亦不變異。」曹山悟後,所答自與雪峰不同,故能從容過關。

  「新到」之僧,早悉個中之味,故雲:「無方面」答趙州之問。趙州煞會作怪,因之「轉面」以驗之。那僧「隨師轉」,知不守不著也。故趙州贊雲:「大好無方面。」

  (457)

  問新到:「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雲:「三千里外逢人莫戲。」雲:「不曾。」師雲:「摘楊花,摘楊花。」

  「摘楊花」話,於燈錄中載為:僧辭,師曰:「甚處去?」曰:「諸方學佛法去。」師舉起拂子曰:「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三千里外,逢人不得錯舉。」曰:「與么則不去也。」師曰:「摘楊花,摘楊花。」

  且不論語錄與燈錄所載之異同,當年筆者於「摘楊花」話,一直不知所雲。去春禮趙州,於保定、石家莊見漫天飛絮,方領趙州老漢話頭。非是「空繾綣,說風流」;亦非「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龐居士辭葯山,葯山命十禪客相送至門首。龐居士指空中雪曰:「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有全禪客曰:「落在甚處?」龐遂與一掌。全曰:「也不得草草。」龐曰:「憑什麼稱禪客?閻羅老子未放你在。」全曰:「居士作么生?」龐又掌曰:「眼見如盲,口說如啞。」這里,楊花與雪花是同是別,是一是二?趙州老漢曰「摘」,意在何處?佛慧法泉禪師有頌雲:

  截斷三關過者稀,
  臨鋒誰解振全威?
  楊花摘處何人見,
  風送漫天似雪非。
  普融道平禪師亦有頌雲:
  三千里外兩重關,
  衲子紛紛過者難。
  回首石橋南北路,
  楊花風散雪漫漫。

  (458)

  豐干到五台山下,見一老人。干雲:「莫是文殊也無?」老人雲:「不可有二文殊也。」干便禮拜老人不見。有僧舉似師,師雲:「豐干只具一隻眼。」師乃令:「文遠作老人我作豐干。」師雲:「莫是文殊也無?」遠雲:「豈有二文殊也。」師雲:「文殊文殊。」

  豐干,《宋僧傳》作封干,載雲:天台國清寺僧也。剪發齊眉,布衣裘,身量七尺。餘人或借問,則止對曰:「隨時」二字,更無他語。嘗乘虎,直入松門,眾僧驚懼。口唱道歌,眾方崇重。終後於先天中(712年,唐玄宗登基時年號,只一年)。寒山拾得大士嘗為其收養。此豐干見文殊,乃出其本傳中。此故事為唐五代叢林所常引用,以勘驗見地

  五台山文殊道場文殊乃七佛之師,助釋迦佛教化,為佛徒所尊仰。唐代五台山中國佛教最為勝地,佛子俱以朝五台山為幸事。豐干於五台見老人,指以為文殊。人皆是佛,為文殊有何不可。老人雲:「不可有二文殊也」,是唯一無二也,即萬為一也。趙州令文遠代豐干,自為文殊,假戲真作,機關泄盡。其曰:「文殊文殊」,道者是,聞者是,一切是,端的「不可有二文殊也。」

  (459)

  師問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間否?」雲:「不曾到。」師雲:「吃茶去。」又問一人:「曾到此間否?」雲:「曾到。」師雲:「吃茶去。」院主問:「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為什麼教伊吃茶去?」師雲:「院主。」院主應諾,師雲:「吃茶去。」

  「吃茶去」公案,與「狗子佛性」、「柏樹子話」等,皆為趙州最著名的公案,如春風春雨,不知澤潤多少參禪之人。若問趙州佛法么?吃茶去!此為以然哉?止止無須說,我法妙難思。宗門消息,唯從不可思議處中流出,唯當人自知可也。若問其中因由,恰似痴人說夢。此公案歷來頌唱極多,先看投子義青禪師所頌:

  見僧被問曾到此,
  有言曾到不曾來。
  留坐吃茶珍重去,
  青煙時換綠紋笞。
  再看佛鑒慧懃所頌:
  箇中滋味若為論,
  大展家風說早春。
  三度口行人事了,
  這回莫道不沾唇。
  再看應庵曇華禪師所頌:
  趙州吃茶我也怕他。
  若非債主,便是冤家
  倚壁靠壁成群隊,
  不知誰解辨龍蛇。

  (460)

  師到雲居雲居雲:「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師雲:「什麼處住得?」雲居雲:「前面有古寺基。」師雲:「與么即和尚自住去。」

  雲居道膺禪師(?—902),在洞山時,便是「室中領袖」。洞山寂前(洞山於869年寂),先開法三峰,繼遷雲居。於此當知,洞山於咸通初年(860)方住洞山,雲居開法,若以《宋高僧》看,尚在873年之後,方合「出世度人,滿足三十年」之贊。但趙州雲居,實應在洞山圓寂之後,不然,趙州江西,既見道膺,何不見洞山?洞山青年時亦曾參南泉來,定與趙州有謀面。若以870年計,則趙州已九十三歲了,似不妥。趙州臨濟,若以臨濟寂前(臨濟寂於867年)五年論,趙州亦有八十四歲。趙州雲居,按燈錄所雲,或應是此之前吧,惜未與洞山見。

  趙州八十猶行腳,故雲居雲:「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當時曹山(840—901)不過二十來歲,洞山寂時,曹山也不二十七歲。雲居不過約三十歲左右而已,但已是一方住持了。雲居之問,是譏趙州老不知歸否?趙州反拶雲:「什麼處住得?」雲居雲:「前面有古寺基。」趙州雲;「與么和尚自住取。」人人都有「古寺基」,人人都自住其中,知么?(燈錄作「山前」) 趙州雲居的交往亦多,如後趙州曾贊雲:「雲居師兄猶在。」可知其誼。於此,掩石善開禪師有頌雲:

  展陣開旗各為謀,
  箭鋒相敵未輕休。
  等閑露出反身句,
  直得千江逆水流。
  率庵琮禪師亦有頌雲:
  突出山前古寺基,
  趙州聞得便攢眉。
  寥寥今古無人共,
  一片斷雲天外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