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心靈鎖鑰 第四章:頓悟成佛話念頭(一)大機大用和全體起用——禪宗方法略說

  (一)大機大用和全體起用——禪宗方法略說

  在中國佛教史中,影響最大,並得到充分發展的宗派首推禪宗。若從盛唐時的六祖慧能大師算起,歷朝歷代禪宗都是中國佛教中的主角,其聲勢和力量遠遠超過了唯識天台華嚴。一千多年來,禪宗中國佛教中的地位是崇高的,幾乎沒有遇到什麼挑戰,也沒有人對它有過什麼懷疑。但在近代,隨著唯識學的復興,佛教理性主義加強,對禪宗的質疑就隨之而來

  禪宗號稱「教外別傳」,教是佛教的經教,也就是以經、律、論這「三藏」作為理論系統和立教的依據。禪宗既是「教外別傳」,它的行為則不受教理論的規範,也不求在經教中去尋求依據。加上唐代後期禪宗完全拋開了「籍教悟宗」的「如來禪」,而別標「超佛越祖」的「祖師禪」,更使禪宗和經教的聯繫紐帶斷裂。但那時唯識天台華嚴這幾家以經論傳家的大宗派已經衰落,禪宗祖師禪」的形成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加之「祖師禪」自身也是光芒萬丈,耀人眼目,人們趨之猶恐不及,哪裡還談得上去懷疑呢?何況「祖師禪」本身,對因循經教就不屑一顧,甚至大加斧鉞。在唐武宗滅佛運動之後,唯識天台華嚴這幾家宗派在喪失了立宗的典籍之後(這些宗派豐富浩翰的典籍,被唐武宗焚毀殆盡),自己尚失去了立宗的依據,又哪有力量來對禪宗質疑呢?

  近代唯識學復新,加之有眾多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參與,隨著對唯識學理論研究的深入,對禪宗的質疑和發難也就隨之而起了。

  首先是對禪宗「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懷疑。禪宗「頓悟」的標準是什麼?這樣的「頓悟」就能成佛嗎?禪宗既自稱「教外別傳」,加上又拋開「籍教悟宗」的「如來禪」,所以在經教中是找不到依據的。禪師們的依據是一代一代的「以燈傳燈」,「以心印心」,局外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準繩是什麼。

  另外,禪宗開悟與教下各宗所講的開悟是同是別呢?教下的開悟就是「見道位」,這在唯識學中是有次第、有標准、有依據的。何況「見道位」遠未成佛,後面還有「修道位」和「究竟位」,「見道」僅僅是第六意識的清純,對作為「我」的第七末那識,對於「一切種」的阿賴耶識尚無根本的影響,還處在「轉」的過程中,並沒有取得最終的成果。何況一經「見道」就成了「初地菩薩」,那些「開悟」的禪師們是菩薩嗎?菩薩就有化身」和「報身」,就有相當的神通變化,這些禪師們有嗎?還有許多,如禪宗一方面標榜「頓悟」,後來又安立「三關」,即破本參、透重關、砸牢關這「三關」之說,既是「頓悟」,就不應有「三關」的次第;若有三關」這種漸進,就談不上「頓悟」。加上明清以來,禪宗也逐漸衰落,沒有令人振奮的氣象,狂禪、文字禪和念佛禪遠非唐五代和兩宋時禪宗那樣的意氣風發,以至有人把明清以來佛教衰落的責任,歸咎到禪宗頭上——是禪宗破壞了佛教經教的理性傳統,是禪宗掃蕩了佛教的理論系統。回顧南北朝和盛唐時期佛教內那種朝氣蓬勃、百花齊放、群星燦爛時代,人們必然會引起這樣的看法

  的確,與唯識宗的嚴密,天台宗的精細,華嚴宗的博大相比,禪宗的確沒有系統的充滿理性的說教。它的機鋒、棒喝、參話頭、默照,以及許多相應的開示、小參、上堂等禪師們的「法語」,的確如禪師所說的,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理性思維、邏輯的推論似乎對此毫無下手之處。有人說禪宗之禪就是一種「不確定」——天知道是什麼東西!所以,如果要「研究」禪宗那就錯了對象,因為禪宗之禪本身就不是研究的對象。不過,如果把禪宗之禪納入精神現象,作為一種心理狀態來進行體會,或許會使人對它有所了解,或許也會體驗到其中的妙處和樂趣。

  前面我們對唯識學、天台華嚴都作了一些介紹,這些介紹,著重於它們在人們現實精神心理中的意義而非僅為學術性的探討,對禪宗也是如此。因為佛學心性之學,並且是實踐性的心性之學,如果作為學術對象來研究,就失去了它的根本意義禪宗的產生,原本就是對佛教學術化的一種批判。禪宗自稱「佛心宗」,它要求眾生之心升華——回歸為佛心,這種升華——回歸,是在人的精神生命之中,而不僅僅停留或周旋於認識之中。禪宗方法,類似於老莊的「棄聖絕知」,甚至更為乾淨徹底,因為老莊所「棄」的聖人之道儒家的,不是自己的。而禪宗所「棄」的,恰恰是佛教自身經千年發展積累的那一份龐大的精神成果。禪宗認為這已經是向佛心升華、回歸的障礙和累贅——釋迦牟尼成佛時何嘗有這么多的累贅呢?理論需要完備和盡善盡美,而實踐則需要簡捷明快,這是佛教修行中所遇到的矛盾,一個佛教內的二律背反,學佛需要經教作為理論的指導,沒有佛教經論作為指導的修行決非佛教,絕對不能成佛;另一方面,理論的東西又絕非真正意義佛教,理論並不能使人成佛佛教經論往往成為「所知障」,是修行實踐中的大敵。唐代禪師似乎就意識到了這個矛盾,以至有「依經解教,三世佛冤,離經一字,如同魔說」之論。

  但禪宗所說究竟為何物?下面略作一番探討。

  (一)大機大用和全體起用——從生命精神的整體入手

  禪宗之禪是什麼呢是一種禪定或高級禪定,還是一種止觀或高級止觀呢?都不是。

  在前面的介紹中我們曾經看到,禪定的定,或止觀的止,都是第六意識的一種功能狀態。第六意識有明了位、散心位、睡眠位和禪定四種狀態禪定僅是其中的一種而已。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哪怕修行者窮盡了四禪八定,也只是在第六意識中打轉而已。定就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也就是使思維在運動中停頓和靜止下來,如同放錄像帶時,按一下靜止的鍵紐,進行中的境像就靜止不動了,被「定」在那兒了。定的定義就是「心一境性」,心與境相即,不移不動,等同於錄像中的靜止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中,時間凝固了,空間也凝固了,被流動思維所遮掩的深層精神中的某類現象,在定中顯現了出來——這是生命精神中更為內在的部分,思維只能及其表而不能入其里。定——所謂「波靜珠沉」——思維在定中以非思維形式反而得以深入裡面進行觀照。這就禪定功用

  禪的另一層意思是思維修。就個人而言,其理性思維並非能完善地、長久地、穩定地處於明如鏡、止如水的狀態,經常因思維中的雜質干擾而處於散亂、盲目的迷宮中。就思維本身而言,不僅需要受到保護而不受干擾,還需要獲得更大能量來支持和強化其功能。同時,思維也需要進行保養和矯正,使之處於最佳程序狀態若不思維進行強化和優化性的調理,認識就會處於無力狀態也會出現偏差,而對真理的追求和把握,是需要思維和認識的絕對清徹和正確,所以思維修對認識而言,是極為重要的。

  佛教思維修所編制的程序就是各種各樣的「觀法」,「觀法」就是思維修。各宗各派有自己特有的觀點,從印度白骨觀、數息觀、中觀中國天台止觀華嚴法界觀等都是思維修。用現在的話說,這種種思維修,實際就是一種佛教世界觀,通過不斷地修觀,使自己的精神心理和認識,與這些世界觀融為一體,並在修定時,在定中產生相應的作用和效應。

  不論是禪是觀,也不論是定是止,歸根結蒂仍然不能超越第六意識天地,在止觀作用下,可以「見道」——達到對絕對真理的認識,這就使第六意識作用力量發揮到了極致。一經「見道」,思想中的各種「煩惱見」就可以得到根除或轉變。但對於第七末那識這個煩惱的根本源對於第八阿賴耶識中的「一切種」——這裡面的大多內容是以「業力」形態潛藏於其中的,「見道」後的第六意識對此是沒有直接功用的。第六意識功用只能是「現行」於意識中的東西發生作用,對尚未「現行」的一切則只能望洋興嘆了。

  另一方面,第六意識能「見道」當然是美事,如果沒有「見道」,反而成了「見見」,它的理智活動成了所知障」,反而束縛了自己,這就惹了大麻煩。所以禪宗常稱這一類陷於佛教文字理論陷餅中的學者為「鬼窟活計」,說道理時頭頭是道,而行為表現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是佛教行者常常遇到的難題和困境,使人左右為難。怎麼辦呢?禪宗自己的修行實踐中提出了「全體起用」、「大機大用」等方法,為修行者出了一條走出困境之路

  圭峰宗密禪師在《中華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中評論馬祖大師的禪風時說:

  起心動念,彈指動目,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 用.更無別用。全體貪嗔痴,造善造惡,受樂受苦,此皆是佛性……一切天真自然,故所修行之理,宜順此而乃不起心斷惡,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名為解脫人。無法可拘,無佛可成……心性之外,更無一法可得故,但任心即為修也。

  「起心動念,彈指動目,所作所為」——這是包括了眼耳鼻舌身意全部八識的活動。禪宗認為,「全體貪嗔痴,造善造惡,受樂受苦」——這一精神內容、行為活動及其最終的承受都是佛性,而且都是佛性全體之用」。而這一切,又都是「天真自然」的,所以真正意義上的修行,就應該順從人類這種自然天性,既不起心去修道,也不起心去斷惡,當然更不能起心去作惡。為什麼呢?因為佛就是這個包括善惡等一切精神內容的心。既然佛就是這個心,所以修行是多餘的;惡也是精神功能之一,也是這個心,所以又怎麼能「斷」呢?又如何去「斷」呢?所以不論善惡、道與非道,都應採取「不斷不造,任運自在」的方式和風格,做到了這一點,就是解脫,就是佛了。

  馬祖大師的法孫黃檗禪師在其著名的《傳法心要》也說:

  所言同是一精明,分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與塵合……中間生六識,為十八界。若十八界無所有,束六和合為一精明,一精明即心也。學道人皆知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縛,不契本心

  在黃檗禪師這里,「一精明」就是「全體」意義上的心,但許多修行的人卻不知在全體上起用,僅停留在思維上,知識上,「遂被法縛,不契本心。」所以黃檗禪師還說;「學道人多於教法上悟,不於心法上悟」,「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此法即心,心外無法,此心即法,法外無心」。理論畢竟只是理論,實踐才是入道之門,下面看幾則禪宗公案

  (龐居士)後參馬祖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士於言下頓悟玄旨。

  現代藝術中講「意識流」,其實人的思維活動豈止是「流」,它可以是涓涓泉水,也可以是奔騰洶涌的長江大河。對佛法的追求,三藏十二部的經論又如同意識的海洋,人的精神和認識在其中東流西淌,到底應流向何處呢?「一口吞盡西江水」只是一個譬喻,意識的活動如江水一樣自可流動,如果修行者能把這萬古不息的思維江河「一口吞盡」,其中的境象就另是一番風光了、「吞盡」就「無漏」,意識的全體功用就會展現。

  人們對於自己的精神意識常常處於「沿流觀境」的狀態思維的本質就是流動,這就決定了其中的內容永遠只是部分和片斷,達不到對全體的把握。「一口吞盡」則能把思維的動與靜、部分與整體、乃至動態思維禪定意識中所達不到的地帶。要知道,第六意識和末那識、阿賴耶識原本是一體之心,為區別心的三層功能而安立了這三種識,三者原本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一口吞盡西江水」還不僅僅「吞盡」了第六意識,包括第七末那識和第八阿賴耶識也是被一口吞盡了的。在這樣的「全體」作用之下,禪宗方法就超越了常規止觀被囿定的第六意識,為佛教修行,為「頓悟」開闢 了一條大道

  佛教修行,以「信、解、行、證」為其完整的體系,分別被稱為「信門」、「解門」、「行門」和「證門」。以凈土宗而言。是「信行」並重;以天台華嚴而言,是「行解」相應;就唯識宗而言,則偏重於「解」;就禪宗而言,則「行證」並舉,——這大概是中國佛教中的常規說法,主要是禪宗說法,其它宗派未必苟同。禪宗的確是這樣認為,《五燈會元》中許多禪師唯識都有相應的評判——學習唯識學多年,不解決實際問題,於是才改修禪宗。以至他們都認為唯識僅僅是「解門」——知識的求證,並非實踐的場所。要成佛必須實踐,要「行」,停滯在「解」上是不解決問題的。

  如馬祖弟子鹽官齊安國師有一次,一位講華嚴法師來請教,他問那位法師:「華嚴講幾種法界?」法師說:「廣說則重重無盡,略說則有四種。」鹽官國師把拂塵一豎,問:「這是第幾種法界?」那位法師回答不出,鹽官國師說:「思而知!慮而解,是鬼家活計。日下孤燈,果然失照。」

  這是對「解」的批判,如何使修行者自然而然地「行」呢?《五燈會元》中有一則公案很有趣,有個和尚禪門老宿:「獅子捉兔亦全其力,捉象亦全其力。末審全個什麼力?」老宿說:「不期之力。」 不僅獅子捉兔捉象要調動全身各個部位協調作戰,人們任何一種行為活動,都是全身協調配合參與了的。如走路雖然是腳的事,但眼要看,耳要聽,心要想,手也不能去搗亂——攀著鐵欄桿不讓腳走路,五臟六腑為其提供能量。同時僅僅走路也得使全身各部位的肌肉與腿腳的運動相協調。

  禪宗的「全體起用」也是這樣的,不僅要調動第六意識力量,而且要調動整個八識力量,這樣來修行就可以避免「解」的偏隘。

  如唐代道吾禪師問雲岩禪師:「觀音菩薩千手千眼,你說其中哪一個是正眼?」雲岩說:「如人夜裡摸枕頭。」道吾說:「我懂了。」雲岩問:「你在什麼地方上懂了?」道吾說:「遍身都是眼啊!」雲岩說:「還不準確,應該是通身是眼。」「正眼」是對佛教智慧的譬喻,這個智慧不僅是第六意識的。八識和全部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有份的,因為它們全都投入和參與了。理智活動是全部生命精神活動的結晶,狹隘片面地使用其功能,反而使人身心不協調,若身心與理智相協調,那就彼此都有益了。「通身是眼」僅是一個譬喻,意在打破佛教修行中第六意識也就是「知解」對修行的壟斷,進而打開直通第七末那識和第八阿賴耶識之門。其中的意味是明白的,方法也是極為巧妙的。

  宋代著名禪師圓悟克勤說:「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無異,始為道焉。」(《圓悟心要》)其中的要害是一個「全」字。眾生們不能「全」用其心,所以是眾生。「全心」就是八識並用,但眾生只知道用前六識,並為第七末那識所利用,不能作全部八識之主。「一口吞盡西江水」、「通身是眼」等都是全心」、「全體」的作用。再如信解行證,信是全心之信,解是全心之解,行是全心之行,證是全心之證,不能全心、全體投入,佛與眾生就聖凡有別,若能全心、全體投入,那麼佛與眾生就「一二無差別」了。

  「全體起用」就是「大用」,許多禪師對這個「大用是有嚴格的尺度,也有一定的示範。如仰山禪師問偽山禪師:「怎樣才能做大用現前呢?」偽山沒有回答,從法座上走回了方丈室。仰山跟隨其後,偽山問他:「你剛才提的什麼問題呢?」仰山重複了一遍。偽山說:「那你還記得我回答的話嗎?」 仰山說:「記得。」溈山說:「我說了一些什麼呢?」仰山轉身便走了出去。

  再如著名的雲門禪師在一說法時說:「大用現前的時候,是沒有機械教條的。」有一個憎人問他:「那如何是大用現前呢?」雲門禪師把拄杖一舉,大聲地喝道:「釋迦老子來了啊!」

  這兩則公案都不是用理論來解釋什麼是「大用」,而是用自己的行為來表現這個「大用」,給人以直接生動的感受。因為理論的解釋只能從認識到認識,不能在第六意識上超越,而用行為方式來表現,所得的感受就衝破了第六意識界限。如體育運動,理論固然重要,但運動員要取得冠軍是需要「全體」投入的,不把整個身心——特別是眼、耳、身、心、意志、毅力、體魄、技巧全部投入,是得不到好成績的。

  再如石霜慶諸禪師在道吾禪師那裡學習時,一次他問:「如何是觸目菩提?」道吾沒有理他,卻去呼喚侍者侍者趕來,道吾分付說:「你去觀音菩薩的凈瓶添些水。」過了會兒,道吾問石霜:「你剛才問什麼呢?」石霜重說了一遍,道吾禪師走下禪床,把手一背,一言不發地回了方丈室。這一下,石霜禪師猛地開悟了——這么多的行為都是菩提都是道,都讓人「觸目」了,這類公案禪宗內舉不勝舉。

  全心,一方面是心意識三大功能,即積起儲藏之心、恆審思量之意、與了明之識三者,即全部八種識的統一;另一方面,是全部精神對象內容也就是全體精神及其對象全心,全部五位百法為全心,三十七道品為全心,乃至全部煩惱全心禪宗天台宗的「性具善惡」上更進一步,「一口吸盡西江水」,哪管裡面是凈水,是污水,總之是一口吸盡。六祖大師說:「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個「具足」、「萬法」,都是包容了善惡的。只知善,不知惡,就不窮盡萬法,就會心有遺漏,就不能被稱為「一切智」,更不能被稱為「一切種智」或「一切智智」。佛菩薩神聖了,神聖得引起了人們的迷信誤解,「純善無惡」就是其中的迷信誤解之一。

  以佛教而言,善是教化的主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這是天經地義的,為大眾所奉行的。但並不排除在特殊的情況下實施「惡教化」。佛經中許多降魔的故事且不說,顯教、特別是密教內許多金剛明王都是菩薩行「惡教化」的化身。如現忿怒形、神王形、鬼王形甚至各種畜牲形的金剛明王像。這些「惡教化」的形相,對內地看慣了「溫文爾雅」佛教人來說,簡直難以思議。

  禪宗修行方法上有許多創新,「全體起用」是其一種,而「惡教化」也是其中的一種。北宋著名的汾陽善昭和石霜楚圓這兩位大師,就愛使用「惡教化」。

  汾陽善昭禪師有一天對廟里僧眾說:「昨天晚上,我夢見死去的父母我要酒肉錢,我心裡難過,所以不免要順隨風俗習慣,買點酒肉紙錢祭祀一番。」但汾陽禪師在祭奠之後卻獨自坐在案桌上旁若無人地喝酒吃肉僧眾們都看不下去,一起指著他罵:「今天才知道你原來是個酒肉和尚有什麼資格給我們當老師呢?」於是打起包袱開了。只有大愚守芝、石霜楚圓等六七人沒有走。汾陽禪師卻說:「那麼多閑神野鬼,只消一盤酒肉、兩百紙錢就打發乾淨了。《法華經》說:此眾無枝葉,唯有諸真實我這里現在就是清凈道場了。」石霜楚圓留了下來,他不是沒有頭腦,而是很有頭腦,他知道老師是極有功夫的,所以留下來。但汾陽禪師讓他去打雜,從不允許他上堂問法。他不甘心,也多次沖闖入祖堂向老師求法,結果次次都遭到汾陽禪師的辱罵。有時聽汾陽撣師東拉西扯,又盡是一些誹謗、貶低其他禪師的惡劣語言。有時也給學生們講一講課,但常常夾雜許多庸俗下流的事情。這實在讓石霜楚圓看不下去了有一次他向汾陽禪師訴苦,並有所抱怨,但他話還未說完,汾陽禪師舉起棒子就打。石霜楚圓用手抵擋,汾陽禪師卻把石霜楚圓的嘴一掩。就這么一掩,石霜楚圓就大徹大悟了,說:「這下我才知道臨濟使人開悟方法,簡直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啊。」

  這兩則故事說明了什麼呢汾陽禪師是在用「惡」的那一面讓人悟道。一般人學修佛法,只知善法,不知道佛法的善是針對著惡而言的。這里用「惡」,恰恰又是針對著善的,因為這兩者都是片面心性,未能得其全體。只有陰陽合壁,善惡溶融,才得盡心性全體的妙用。在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況,看見一個老實巴交、中庸平和的人這類人渾身上下沒有一根刺,順來順受,逆來亦順受——這個人有點脾氣好啊,人們可能有這樣的感嘆。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脾氣太大,渾身是刺,動輒橫生是非,——這個人少一點脾氣好啊!於是人們又可以引發這樣的感嘆。人脾氣大了不行,一點脾氣都沒有也不怎麼好,因為其中缺少人格圓滿。同樣,佛法圓滿,本身就是人生圓滿,就是人心圓滿,就是人們精神圓滿,如果這個精神中還欠缺部分內容,又怎麼能夠圓滿呢?天台講「一念三千」,「圓融三諦」,華嚴講「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如果心性中缺少了一部分,哪怕是惡,那還稱得上「圓融」,稱得上,「無礙」嗎?

  禪宗方法,並不注重於理論,而在於活潑潑的那一念的靈動,要在這一念之上轉身,在這一念之上悟入,要在這一念之上成佛這一念,既是人們平常的思善思惡的一念,又不是思善思惡的一念。六祖說「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那個是上座本來面目」,馬祖說「即心即佛」,馬祖又說「非心非佛」,馬祖還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其實都是指這一念。這一念是「全心」之念,是能善能惡、能動能靜的一念;是能生千念萬念的一念,是能容千念萬念的一念;既是剎那而滅的一念,又是一念萬年、萬年一念的那一念。在這一系列意義上,禪宗通過這「當下一念」,打開了心靈沉重之門使人在直接的感受上體悟到全部精神,全部佛法的秘奧。如果僅僅停留在認識的比量活動上,僅僅停留在對書本的認識上,是談不上這樣的感受的。唐末五代時,有個和尚問投子大同禪師:「在全部經、律、論這三大部的教藏內,還有沒有一些更特殊、更稀奇的事呢?」投子禪師說:「有啊!就是能把經、律、論這三藏產生出來的那個東西嘛。」——這個東西什麼呢就是我們這個心,這個心上靈動著的那一念。再如雲門宗的祖師雲門文偃禪師,一天寺廟僧眾都在搬柴,他用手拈起一小塊柴片,又拋在地上,說:「全部佛教三藏十二部經論,只是為了說明這個。」全部佛教經典,在整個人類文明所創造的文化中,只是其中很小一個部分,把全世界的圖書都收齊,裡面的內容又說明了什麼問題呢?要知道,這一都是人的自我體現,都是人類思想中、心中心中的那「一念」中流出來的。「這個」,禪宗常常用這不確定語言來提醒人們對心中的那一念來進行體會。「這個」是什麼?這「一念」,又是什麼?明白於此,在禪宗內就算過了一關。蘋果是什麼滋味,你吃了知道了,說清楚或說不清楚是沒有關系的,總之你吃到了,知道蘋果滋味了。如果自己沒有親自咬上一口,無論別人把蘋果滋味說得如何清楚明白,也無論自己聽得如何清楚明白,那滋味仍然不得而知。這就禪宗對待佛教經論的態度

  圭峰宗密大師在其《禪源諸詮集都序》中,對禪宗方法和理論有較為系統的說明。他把禪宗的發展和當時的狀態分為三個層次,分別是息妄修心宗、泯絕無寄宗和直顯真性宗。對照原文看看,不無啟迪。

  初,息妄修心宗者,說眾生雖本有佛性而無無明覆之不見,故輪迴生死諸佛已斷妄想,故見性了了,出離生死神通自在。當知凡聖功用不同,外境內心各有分限,故須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如鏡昏塵,須勤勤拂拭,塵盡明現,即無所不照。又須明解趣入方便:遠離憒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顎,心注一境……

  這基本上是印度的禪法,一面是心,一面是境;一面是凈,一面是染;一面是真,一面是妄;一面是佛,一面是眾生。這裡面的差距要說有多大就有多大,所以必須修習禪定止觀,「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圭峰大師認為,這是禪宗內的基本層次,不明白「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道理,不明白「煩惱菩提」的道理。這種禪修把原本一體的人生宇宙割裂開來,又重新縫合,簡直是多此一舉。但對那些執迷難悟的人來說,卻不失為一種好 辦法

  二、泯絕無寄宗者,說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即此達無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無佛無眾生法界亦是假名。心即不有,誰言法界?無修不修,無佛不佛。設有一法勝過涅槃我說亦如夢幻。無法可拘,無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

  這是印度禪法和中國道家老莊思想相融合的一種禪法。在先秦道家,特別是《莊子》中,禪的氣息是很重的。如「飛鳥之景,未嘗動也」,「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坐忘」,「心齋」等,都是禪定真實寫照。再如「穀神不死,是謂玄牝」,「道法自然」,「棄聖絕知」,「無為而無不為」等老子這類融理論和實踐為一體的學說,構成了道家修為的完整體系。禪宗內的牛頭宗和石頭禪系,的確有著濃厚的道家氣息。圭峰大師所用的「泯絕無寄」,恰好也是用的莊子之語,盡管他在佛教術語來說明這一切。

  在泯絕無寄宗這里,已經沒有了心和境、凈和染、真和妄的差別也沒有佛和眾生差別了。這里是「平等法界,無佛無眾生」的境界,修與不修是一回事,「無修不修,無佛不佛」,一切都在絕對的同一中失去了差別界限。這已是極高的禪法了,但圭峰大師認為還不夠,還有更高一層的禪法在它之上,因為這種禪法還沒有「活」起來,還沒有體現大道的全貌,還沒有體現佛性的全貌,於是他又提出了第三層,也就是最高層次的禪法,這就是「直顯真性宗」。圭峰大師說:

  直顯真性宗者,說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為,體非一切。謂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等。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謂能凡能聖,現色現相等。於中指示心性,後有二類,一雲:即今能語言動作,貪嗔慈忍,造善惡苦樂等,即汝佛性,除此別無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性如虛空,不增不減,何假添補?但隨時隨處息業,養神聖胎,增長顯發,自然神妙。此即為真悟、真修、真證也。二雲: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籍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為我,起貪嗔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為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無自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滅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為佛。然此兩家,皆會相歸性,故同一宗。

  「直顯心性宗」這兩大派別,實際上仍然是心念所表現的不同方面。「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為真性」,這個真性,就是人們的心,而且就是心中這活潑潑的當下的一念。離開了當下的這一念,全體的心就失去了作用和依據。這一念是什麼呢?當然不是任何具體的東西,所以必須是「無相無為,體非一切」是,也是「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的。這個心,這個當下的一念,既能產生和接受一切,又超然於一切之上,超然於一切之外。這一念就是全體人生宇宙,就是人的全部生命基礎精神基礎,也是修道成佛的依據。

  同時,這一又是空寂之知」,這種知性,「不藉緣生,不因境有」,是絕對的自知和自覺。這個絕對的自知和自覺,是無條件的,沒有任何內容的,既是宇宙萬有的「體」,也是宇宙萬有的「用」;既是「全體」,也是「大用」,所以才有「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的功用。這是從整個真如上著手,而非僅在第六意識的「止」或「觀」上迴旋,前面所例舉的那些公案都是對這種「直顯心性的說明。不僅禪宗如此,連高舉止觀旗幟的天台宗也是如此。天台智者大師制定那麼宏大的止觀,但同時又「說止破止,說觀破觀」,讓人們體會那個高於止觀的存在。不管怎麼說,止觀是「我」在修,是「我」用心、用心上的那一念在修,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心和心上當下的一念,一切止觀都是毫無意義的。但是這當下的一念,並非僅為第六意識的場所,而是聯通了眼耳鼻舌身意這八識之中的。圭峰大師說:「其中所說諸法,是全一心之諸法;一心,是全諸法之一心。性相圓融,一多自在。故諸佛眾生交徹,凈土穢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塵塵悉包含世界。相即相入,無礙熔融,具十玄門,重重無盡,名為無障礙法界 。」人們當下的這一念,就是圭峰大師所說的「全諸法之一心」,就是「無障礙法界」,這里沒有根塵識的差別也沒有十八界的差別也沒菩提煩惱差別,但卻含容了這一切。黃檗禪師在其《宛陵集》中也有這樣的表述;

  據我禪宗中,前念且不是凡,後念且不是聖;前念不是佛。後念不是眾生。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見一塵,十方山河大地皆然;見一滴水,即見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見一切法,即見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有,即真空妙有。既若如是,十方世界不出我之一心;一切微塵國土不出我之一念。

  這就禪宗的「全體起用」和「大機大用」的最好說明,但修行者怎樣才能使這個「全體」「大用」的一念不落入第六意識的「知解」中,怎樣使這一念達到「全體起用」或「大機大用」的境界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