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心靈鎖鑰 第三章:是天上飄浮的雲朵還是連通大海的海眼(二)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諦

  (二)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諦——天台宗的意識萬花筒

  佛教修行目的,是「斷煩惱,了生死」,這需要「轉煩惱菩提,轉生死涅槃這一艱巨的修行過程眾生們沉溺於煩惱生死苦海原因在於對「人我」、「法我」的執著,而「人我」、「法我」的根子在於八識中的末那識,修行的最大障礙也在於這個末那識。

  在唯識學的論述中,要斷除或轉變煩惱是極為艱巨的,時間也是漫長的,因為末那識在人們的精神中根深蒂固,是那麼的難以動搖,不僅有「見所斷」的煩惱,還有「修所斷」的煩惱這都因為無始以來的煩惱,以「種子」的形態被「藏」在阿賴耶識之中,生生世世難以除盡。何況修行成功與否,關鍵也在種子」上,有善「種子就可以修得善果,沒有善的「種子」是談不上修得善果的。以此類推,要修成羅漢,得先有羅漢的「種子」;要修成菩薩,得先有菩薩的「種子」;要成佛,當然也得先有成佛的「種子」。有因方有果,天經地義,所以唯識學認為「一闡提」人——不信佛法之人不能成佛,因為他不具備成佛的「種子」。「種子學說精細嚴密,邏輯理性極強,論證也似乎無懈可擊,但無意中卻在佛與眾生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也與佛教廣泛宣揚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理論相矛盾玄奘大師印度時就提出過這樣的疑問,認為會影響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但玄奘老師戒賢法師卻呵斥他,說這是本義,你們支那人懂什麼!玄奘大師回國後囿守師說,因而使這套唯識學難以普及推廣——中國人信就信一切眾生皆可成佛,既然那一套學問不能使我成佛,又何必去學呢!

  相比之下,《起信論》就榮幸得多,它那個「一心二門」把佛菩薩真如心和眾生生滅心統一在一起,中間沒有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們只要如法修行自然會有成就的。你看生滅心與真如心是相通的、一體的。有念心動真如門就成了生滅門;無念心息,生滅門就成了真如門,多麼方便。

  雖然如此,生滅心和真如心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特別是真如心的內涵到底是怎麼回事?《起信論》因其結構簡略未能明說、細說。還有,中國人大多怕麻煩,都希望當世就解脫成佛。所以歷來就有漸悟和頓悟之辯,而趨向於頓悟。《起信論》對此沒有詳細的答覆。

  天台宗是最早把印度佛教轉變為中國佛教一大宗派。從南北朝後期的慧文、慧思兩位大師開始,到陳隋間智者大師集其大成,盛於唐宋,延至明清,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特別在中國佛教中有特別的意義天台宗的中心理論就是「一念三千」和「三諦圓融」。

  一念三千的念,就是我們前面所談到的念頭。這個小小的「念」可以貫穿唯識學的心法、色法和心所有法,也可以貫通不相應行法和無為法;這個小小的「念」,在《起信論》中,一面可以是真如門,一面可以是生滅門。當然,這只在這里臨時發揮,其根據就在天台宗的這個一念三千和三諦圓融中;也在華嚴宗的法界緣起和事事無礙中;也在禪宗的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中。

  以念頭念頭差別而言,惡與善、煩惱菩提是根本不同類的。要完成從惡到善、從煩惱菩提的轉變,是一種漫長的精神轉變過程。基於以上道理佛教的漸修漸悟是牢實可靠的,也是穩妥可行的。念頭是有根的,這個根,就是潛藏在阿賴耶識中的種子念頭是有緣的,這個緣,可以是外面色聲香味觸法六塵,也可以是內面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或六識,但根本之根本在於識。而識的根子則是真如。依照《起信論》的宗旨念頭之根就是真如念頭真如生起、顯示,又消失、潛藏在真如之中——這就是真如緣起之說。依據真如緣起之說,念頭本身就是真如關鍵在於你是否有所覺悟。悟——一切皆是真如;迷——一切都是生滅在這樣的原理下,頓悟在修行是有依據的,能夠取得成功的。

  天台宗的智者大師建立一念三千之說,可以說把真如緣起道理發揮得淋漓盡至。智者大師在其重要著作摩訶止觀中說

  一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法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心無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若從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則是縱;若心一時舍一切法者,此則是橫。縱亦不可,橫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非識所識,非言所言。

  「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介爾就是那麼一點點,也可說是剎那一念。三千是什麼意思呢?天台宗認為,一念之生, 就具有相、性、體、力、作、因、緣、果、報和本末究竟十個方面的內容和性質。分別指念頭形相性能本體業力作用、內因、外緣及相應的後果和實際的獲得(報),還有本末究竟——包括這一切的,從因到果的所有因素。這十大方面又稱為「十如是」。如是,即「就是那樣」或「就是這樣」,無須推論證明的客觀存在。

  因一念之中就具有這「十如是」,所以必然與「十法界」相應。天台宗以迷悟為尺度,將一切眾生分為凡聖兩大類,凡即六凡、六道,就是地獄餓鬼畜生、人、修羅天人這種六道輪回中的眾生。聖即四聖,指佛教中的三乘——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上面還有佛。這六凡四聖就是「十法界」。智者大師認為,這「十法界」是因主觀意識而產生的,你是地獄意識就有地獄果報,是天人意識就有天人果報,是佛菩薩意識就有菩薩果報。另外,這「十法界」不是絕對隔離不變的,「心生種種法生」主觀意識的轉變可以使自己所處的「法界」得到相應的轉變,既可向上通向佛菩薩的「法界」,也可以向下通向地獄的「法界」。因此「十法界」是相互舍攝、可以轉化的,每一「法界」都與其它九「法界」相通。這樣,「十法界」就是「百法界」。

  另外,不論「十法界」也好,「百法界」也好,其體性都是由色、受、想、行、識這五蘊構成,所以是「五蘊世間」。「五蘊世間」是廣義,如人類社會一樣,是由具體的、個別的眾生單元所組成,這些眾生都是有情意識活動的,所以叫「有情世間」。「有情世間」的眾生不是生活虛空里,他們都有自己賴以生存的依據——山河大地這樣的生存環境這就是「器世間」。所以,每一個「法界」必然具有這三種世間」,而「百法界」則具「三百世間」。「十如是」再與這「三百世間配合,當然就成了「三千世間」,又稱為「三千如」。這個「三千」包容了宇宙中的一切存在,包容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千差萬別、無量無邊的現象事物全都歸攝於一心或一念之中,並且圓融無礙,這就是天台宗的「一念三千」之說。

  「一念三千」是天台宗特有的教義修行的門徑之一,看起來深奧玄遠,難以臆度,其實不外用佛教方式出了人們的意識心理的那種多層次、多內容的複雜結構;善於思索的人不難發現,人們日常起心動念,原本就有這個「一念三千」』的藤葛糾纏在其中。不說成年人,在幼兒的心念中,也可以清楚地發現這種趨向。一個幼小的兒童,常常向其父母老師提出無窮無盡的問題,並窮追到底,如:麵包是從哪兒來的?是麵包房烤出來的。用什麼烤的?用麵粉烤的。麵粉從哪兒來的?用麥子磨的。麥子是從哪兒來的?是地里種的。地為什麼要生麥子農民伯伯種的。農民伯伯為什麼要種麥子?……再如:什麼是英雄英雄是英勇頑強;舍己為人,敢於與壞人作斗爭。那什麼又是英勇?什麼又是舍已為人?什麼又叫壞人呢……每一個問題都與無數問題相聯系,無數的問題又通向無數的問題,其中有善有惡,有是有非,都與相、體、性、力、作、因、緣、果、報這「十如是」相連,農民英雄壞人國王公主王子、妖婆等童話表現的兒童心理,就已與「十法界」相聯了。在性情未顯、智力未熟的兒童心理意識中尚有這樣的層次界域,何況一個成年之人,一個在社會大染缸中浸泡幾十年的人

  如果說「一念三千」主要是社會倫理的說教,那麼「十如是」則更注重於思維功能作用。一念之萌動如能自覺地與「十如是」相應,那麼在生活事業中必然具有前瞻性,並能獲得相應的自由和成功。

  中國佛教修行實踐最注重止觀,一念三千是智者大師 在《摩訶止觀這一巨著中提出來的,是天台最根本的教旨和觀法之一。除了這個一念三千之外,天台宗還有一根本教旨和觀法與之相應,這就是三諦圓融

  天台宗的初祖慧文禪師是禪教俱通的大師,慧文在修習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大智度論》和《中觀》時,領悟到 「一心三觀」的妙旨。「一心三觀」就是在一念之中,同時觀照到「道種智」、「一切智」,和「一切種智」。這分別是小乘大乘和佛乘所具的智慧,彼此有很大的層次差別,需要漫長的修行方可逐步達到,但慧文則認為無需這樣的漸修,可以通過「一心三觀」而頓悟。他在思考《中觀》「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為中道義」時,就達到了這樣的頓悟感受:「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這是真諦萬物因緣而起,沒有固定不相之相,所以是空,可以通往一切智;「亦為是假名」——萬物因緣而有,雖空,但不妨礙其為「假有」,萬物萬法是幻,是「假有」,這是「俗諦」,可以通往道種智;「亦是中道義」——中道即非真非假,空不妨礙那個假有,假有也不妨礙那個真空這就是中道,是「中諦」,可以通往「一切種智」。這個「空、假、中」把「三智一心」、「三諦一心」用在觀法上,就是「一心三觀」。通過「一心三觀」這樣的禪修,就可以達到佛法的最高境界,並可頓悟而得。

  智者大師把「一心三觀」的禪法,加以發揮就成了圓融三諦的教法和觀法。智者大師認為空假中三諦原本就是一體的圓融說到底就是人們一念之中的三個不同的方面而已。在一念之中,偏著於空是真諦,偏著於假是俗諦,偏著於中是中諦。但不論偏著於什麼地方都不行,因為中、假、空三諦本來是無礙自在的,一念也本來是無礙自在的。因假而有空,因空而有假,因空假而有中,有中必有空假。其間在時間上是並立的,在空間上是並行的,在心念中是同一的。所以不僅一念具有三千,而且一念具有三諦,一與三無礙無別,與三千無礙無別,都是人們的心念中的實際。

  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諦可以說是天台宗對「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特殊表達方式。一念也好,一心也好,是不必去分別眾生和佛的,佛與眾生平等地居於這個心內。而三諦和三千則涵融了一切精神內容——一切善惡高下、美醜、凡聖的境界,從地獄餓鬼到佛菩薩們都同居於這個三諦或三千之中,這已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理論了。

  從人們的常識采看,地獄餓鬼之類是窮凶極惡的,純惡無善的;而佛菩薩則相反,他們大慈大悲,舍己為人功德無量,神通無邊,是純善無惡的。但天台宗卻認為真正的佛性不是純善,同樣含具了惡性,不含具惡性的善不能稱為至善。因為這種至善不包含惡,那麼這種至善的佛性是有限的,不全面的,有缺漏的。所以真正的佛性就是一切種,一切種當然就包容了一切。不過佛的這個一切種又是一切種智,雖包容了惡性,但卻斷絕了惡行,一切惡性在佛的行為中都表現了普度眾生的方便善巧,都為大慈大悲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不然的話,釋迦牟尼就不能到這個五濁惡世來教化眾生了,地藏菩薩則更不可能到地獄中去普度眾生了。

  天台宗的這個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諦,雖為佛教修行的禪法和觀法,但在現代的社會生活中,在現代心理學中仍然有其積極的意義心病還要心藥醫,對那些失意的、得意的、心理失調的、患有各種心理暗疾的人,若能幫助他們在這個一念之中「圓融」起來,將會得到莫大的效益。如那些所作所為有愧於天理人心、惶惶不安的人若有覺悟,有所反悔,當知自己的心念仍然與善相通,奮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從頭作起,以重新塑造自己的人格和創造自己的事業。再如一些功德累累的,若居功自傲,或因步自封,則當警惕一念逆轉,衰相即露,稍不留意,反成苦境。

  智者大師在領悟一念三千和圓融三諦之時有一種由衷的喜悅自在感,他的弟子灌頂大師在記錄整理《摩訶止觀》時說他:「此之止觀天台智者,說己心中所行法門。」「說己心中所行法門」,這就超越了墨守印度經典的窠臼,有那種大徹大悟、雄視古今的氣概,並使中國佛教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就這個意義上說,智者大師成就甚至優於後來的玄奘大師,因為玄奘大師一生,都固守於「述而不作」,沒有那種「說己心中所行法門」的創意。相比之下,後來的華嚴禪宗就在這條路上大踏步地走了下去,如唐末著名的岩頭禪師雪峰說,「他後若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中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

  人的心念是活的,不是死的,一方面可以儘可能地接受和容納過去的一切知識信息,另一方面又可以不斷創新,開 辟更為廣闊的思維空間。既然一念可以通往三千世界,或一念本身就具備了三千世間,並且是把三諦均圓融這一念中,那麼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在這里就有了更加生動和豐富的內容,人們儘可能在這一念之中去開發、去創造、去發揮,找到和確立自己的人格和存在的價值,並奉獻給我們共同的這個世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