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七講話
甲篇禪七·話頭禪
佛陀所轉*輪班有兩種:一是教*輪,一是證*輪。教*輪乃指佛陀所昭示的甚難遇的道理,證*輪乃指佛陀所覺悟的最高出世的境界。而且,教是證的導入,證是教的實現。佛陀就是先自證證法,而後就所證和證得的過程,用世間語言說與人以濟度人的。在當時接受佛陀教化的聲聞弟子中,獲得最好證德的大力阿羅漢,據經典常見的紀錄,大數是二千五百人;恆常追隨聽法的三清凈地大菩薩,則不計其數,正是這世間歷史上的勝會!再回顧我國唐、宋時代的禪宗道場,為了紹隆這一證法,成就有志之士,不遺餘力地設置終年參禪的禪堂,終於寫下了一頁彈宗的輝煌歷史,那不是偶然的。即使降至季法之世,能真發心利根,猶如鳳毛麟角,而禪宗的宗師,仍然老婆心切〔1〕,不墜禪堂之風,甚至還選擇最好的季節,經常舉辦禪七——以七日為一個單元——或一七,或二七,甚至有連續十個七日,以錘鍊禪者。為了證法,是這樣的全力以赴,真不尋常!蘭若辦禪七,當然也是為此,不過,卻是學步〔2〕。深盼參與大眾,能好好的循牆而走〔3〕!
禪堂里,如果都是老參,則只求一心用功,無話可說;說些閑言剩語,不但無益,徒為擾亂,尤其是楊鋒轉語的口頭禪〔4〕老漢不以為然。
不過,這次來蘭若打禪七的禪友,大多數是初學,有的學得還很復雜。為了統一觀念和提供一點參禪的方法,所以,老漢還是打算費點唇舌,有心參禪者,若能好好反省,應該是有肋益有,至少在知見上不至產生太多的偏差。
談到禪七,我們通常叫打禪七,打是俗語中的一助語,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從現代語法來看,禪七是個名詞;打乃是助詞,也沒有任何意義。故打七的本意,正如前說,是一種以七日為期,督促禪者用功的逼拶方法。正如清初晦山法師所著的《禪門鍛煉說•入室搜括》中說〔5〕:「欲期克日成功,則非立限打七不可!」因此,人們也把這種方法,說是「剋期取證」在設定的期限內,為業取得一定的成績,它的意義,是非常明顯的了。
有人卻說:打七是打末那,把末那打掉,便明心見性了,這話頗欠斟酌。在宗派中,主張有第八識和第七識,也就是阿賴耶識和末那識的,只有唯識宗。斷除末那,當然要依唯識宗義解釋。據唯識宗說,第七識惟有斷盡煩惱的阿羅漢,才永滅不起,才算是打掉了;有學道上,不還聖者滅盡定中,和其餘諸聖根本位出世道中,也能伏而不起,但一到後得,它立刻從阿賴耶識中現,打掉第七,談何容易!禪宗最初的明心見性,乃禪者破初參的見道位,如何能打第七?這樣的傅會,似乎有點過甚!至於禪宗是否採用唯識見,還是一項大有問題;由於這問題太過復雜,尤其會涉到禪宗所依的根本教典,在此,我們無暇及之。
各位若要追問打禪七這一方便,究竟始於何時?創自何人?有何典據?則恕老漢寡聞和不求甚解的毛病,難作正確的答復。不過,照前引晦山法師所說看,最晚也是始自清朝初葉,早則可溯至明代。雖然,在印度方面,倒是有個故事,或可說是開個方便的先河,但我們禪林的禪七,是否借鏡於它,那仍然是個問號。
印度的故事是〔6〕:阿育王為度其弟宿大哆〔7〕,設下七日之限的方便,使其弟信解佛法。
最初,宿大哆篤信外道苦行,並指:沙門釋子,遠苦受樂,豈能解脫?
阿育王是位正信佛法的三寶弟子,為了要度化他的弟弟,密召一眾大臣,共同商議,設下迫使棄邪歸正之策。
一日,王依計,入內宮淋浴,脫其衣冠,置於殿外。這時,眾大臣往迎宿大哆,並慫恿他說:「以後,你當嗣王位,今趁王入浴,宜預習作王儀則。」遂請他學著王衣冠,坐王寶座,然後,眾大臣行朝禮如儀。正當此時,阿育王忽從內出,佯為盛怒,呵叱宿大哆說:「這還得了!我沒有死,你就稱王了,罪不可赦。」喝令武士推出斬之。結果,在群臣苦苦求情之下,王說:「死罪是不可赦的。但我可暫時忍耐,讓他作七日王,滿其所願。」遂讓位與宿大哆。下令內宮,侍以采女,食以美食,娛以伎樂,讓他盡情享受五欲之歡。又令武士,每班四人,輪流把守四門。用血塗手,執持金鈴,不時搖鈴,高聲呼告:「今日是第幾日,還剩幾日,到時,我等將寸裂宿大哆的身體,分割宿大哆的四肢,剜心剖腹,宿大哆慘死的日子即刻就到了。」等到七日期滿,阿育王出現在宿大哆之前,問道:「七日為王,備極享受,快樂嗎?滿足嗎?」宿大哆說:「我念七日當遭慘死,日夜憂懼,雖處五欲,在死苦迫切下,不見不聞,何樂之有?」阿育王說:「你但念一死苦,即於王位及諸欲樂,厭懼不受;那些沙門釋子,日日夜夜,常念:『生、老、病、死……等八苦相隨逐;地獄無量眾苦煎熬;餓鬼長時饑渴無間;畜生弱肉強食,自類相殘,乃至六道輪迴,無不浮沉在眾苦的大海里,三界所有,無不燃燒在無常的大火中,五蘊純苦聚,六根空村落,一切世間,無常、苦、空、無我。』比你隨念一死苦,不知要多過多少倍;比你,厭懼一死苦,更不知要深切多少倍。你怎能說,沙門釋子不能苦行?無有解脫?諸外道輩,雖身修苦行,心且不能像你那樣的不見好色,不聞好聲,不受女聲,不受欲樂,何況能得解脫?」宿大哆聽了,覺醒了,合掌說道:「大王!我今皈依如來及以法、僧。」王喜極,擁抱宿大哆,遂告以已上實情。並且說:「你是我的親弟弟,我怎麼會殺害呢?」
諸禪友,禪七期中,若能如是用功,必然功不唐捐。禪七是剋期取證的方便故有禪七道場是選佛場之譽。老漢衷心的想看看有誰中選?
諸禪友,既遠道來山打禪七;打禪七當然是參禪;既是參禪,就要用禪宗參禪的方法,而參禪的方法有多門,老漢這里的禪呢?卻是參話頭的話頭禪。
說到參禪,其中的這個參字,好像從古以來就沒有過明確的詮釋。老漢認為:很可能是從學禪的人到處參禮善知識,請求指點入道貌岸然方便的這一事上,引伸成為習禪求悟的專有名詞;而所說的禪,也不是指的四禪八定的禪,是指的舍一切觀,滅一切語言,離諸心行,從本以來生不滅,如涅槃相的般若波羅蜜。故大慧宗杲說:「禪乃般若之異名。」〔8〕如是,參禪便可說是修行向若波羅蜜求取悟道的一個行門。這一行門,在唐、宋兩代禪 風鼎的七百多年間,各地禪林的僧眾,固然出了不少名重一時的大宗師,相對的,也出了不少不出名的悟道禪和;此外,還有眾多有成的白衣,其中,貴族中的宰官士子,固大有人在,即使山村裡的老太婆,也不乏人。由此觀之,只要有志此道,應該是能現前取證的最好的近道了。
聖龍樹在《大智度論》里曾經說過,菩薩道有遠有近〔9〕。六波羅蜜中布施、持戒雜等,是為遠;三十七菩提分法,但有禪定、智能、三解脫門乃至大慈大悲,畢竟清凈是為近。《華嚴經》更說近道〔10〕,菩薩若能行無上業,不求果報,了知境界如幻如夢如影如響,亦如變化,受無相法,觀無相法,與如是等觀行相應,於諸法中不生二解,一切佛法疾得現前,初發心時,即成正覺;知一切法即心自性,成就慧身,不由他悟。聲聞經《增壹阿含》中復說有近道〔11〕,佛陀親自教授周利盤陀,念「掃帚」二字,經於數日,即得心開意解。他立刻覺悟:是用智能之帚,掃除結使之垢。如是思惟,速得漏盡,成阿羅漢。這可說是近道中的一種特殊方便了。老漢認為:禪宗的參話頭,應是本此,或溯源於此。「增壹阿含」雖是小乘經,大乘與小乘,本來就只有發、不發菩提心和廣修、不廣修法無我之別,其開悟的前方便,是有很多相同處的。
若問:佛法貴在依見修行,「掃帚」這一無義語,怎能令人開悟呢?
答言:周利盤陀尊者,本是一位稟賦極其魯鈍的人,在未悟道之前,他對佛的教示,一句也記不住,那能談得到理解法義,獲得正見勝解呢?惟其如此,所以他也沒有外道的知識和邪見作障礙,不須對治這些東西,少了很多葛藤。他只要設法使念「掃帚」的一念,念念次第無間無亂相續而生,令成就出世間無分別智能——般若波羅蜜。得此智能,即為已得正見。這時,才談得到依見修道。修道時,若毫無著心,疾得自果菩提,勢如破竹。誠如他由初道直超四果時自所說偈:「智能能除垢,不由其餘行。」依見修行的道理,應該這樣理解。
話頭禪原名看話禪,參話頭原名看話頭。但現在我們已經不常用原名,而慣用流行的參話頭了。話頭的頭,本是俗語中的語尾助詞,所以,看話頭,只是看或參一句話而已,沒有別的意思。近代享有宗師盛譽的虛雲老和尚,解釋話頭說〔12〕:一句話在未說的時候,叫做話頭,既說出,就成話尾了,話頭就是參這一句話在未說出時是怎樣的。這一別解,卻很善巧的藉話頭二字把祖師的密意和盤托出,也把握住了禪宗引人趨入般若波羅蜜離言絕思之境的無門之門。蓋話即語言,語言是憶想分別,從想心所生起的。話之頭,當然在語言分別的想心所之先,所以,話頭如果參到或看到所參的話之頭時,便是離語言超思惟的出世間無分別俱生智能(般若)的顯現。由此智能力能滅一切分別邪知見,邪見既除,正亦不立,離於邪正一切之邊,無有從邊處墮落的危險,安隱行於中道。若於此中,盡舍一切著心,徑入不動之處,則一切世間結縛,頓時解脫。行人如果住此,取解脫證,即是二乘涅槃,若是不住不取證,以不二道起於世間,庄嚴佛土,利益眾生,則是趨向佛道的無法忍大菩薩。所以,禪宗行人,在參破頭話後,還要經過一番洪爐大冶的鉗錘陶鑄,令起大機大用的,非徒自了而已。
因此之故,禪宗雖然說可依一句話頭入中道,直趨無生解脫邊,並依之說「佛法無多子",但是,看話頭的苦參用功,卻非尋常,第一、要大死一番,再翻過身來;第二、還要枯木生花,寒灰發焰。深盼各位禪友,切莫等閑視之!如果要想在參禪上有點成績,就要抖擻精神,時刻提撕〔13〕,有恆心,有毅力地參下去!
話頭禪,當然是要參話頭。不過,禪者所參的話頭,有的是禪寺里的統一規定,如近代高旻寺中,參念佛是誰;有的依個人的意樂,如參祖師西來意,看趙州柏樹子;有的受善知識教授,如虛雲老和尚受融鏡法師教,參拖死屍是誰〔14〕;有的依最早五祖山法演和徑山宗杲禪師教看趙州狗子無佛性公案的「無」字,如是等等,不一而足。各位禪友,若是老參,那就照你的本參話頭去參,不須更改;若是新學,老漢也只教參個「無」字。 參禪首重疑情,疑情究竟是「什麼」呢?這該從起疑情說起。
用一個幾乎人人都會有過的經驗來作比喻〔15〕。假設我人在某一應酬的場合中,遇一來人,面孔很熟,他和自己也像老友一樣很親熱地招呼,但是,總想不起他姓甚名誰,礙於面子,又不好意思直問。這時候,雖在萬忙中作各種應酬,而腦子裡卻始終縈迴著他是誰的疑念,揮之不去。但是,這個疑念,不論是現前的這個他或是誰,都是囫圇的,根本沒有把柄可捉,沒有思路可理。總這個囫圇的連人帶誰的疑念,比喻對一則話頭的參究。如此參究便是話頭疑情。參話頭起疑情,要這樣起。有這種不卜度不思量的疑念生起,便是疑情現前,如笑岩賓大師說〔16〕:
又說〔18〕:
越不會(渾圇故不會),越有力。
照上所說,參話頭是無著力處的。因此,要懂得在無著力處著力;若不懂得在無著力處中著力,則越著力越不得力,疑情反起不來,即使起來,也不能相續。若真能會得在無著力處著力,就是「越不會,越有力」,也就是「渾圇參審,」彷彿前面那個譬喻,不教疑而自疑,不著急,不忘記,不論在任何場合或行住坐卧中,都是如此,這才算得是起了疑情。
禪堂用功,是靜坐和經行交互進行的。靜坐專為安定身心,經行則兼有運動的作用,能消食防病。由於參禪——尤其是打七——除用齋、如廁及規定的休息時間外,不能離開禪堂,故禪堂用功是要一枝香接一枝香的相續下去,若不間以經行,就會有礙健康。古時,沒有時鍾,只有用點香的枝數來計算及設定時間,如是,就把坐時叫做坐香,經行時叫做行香或跑香。坐香是靜中用功的訓練,行香則是在動中乃至以後在日用中用功的訓練,所以,跑午是不能跑掉了話頭的。坐香是鬆鬆地看住話頭,跑香則是緊緊地提起話頭,不能因為行動,便使話頭失落,尤其在加速度中更要注意。雖然,正跑香時,會突然響起站板,大家應聲站立下來。這時,當豁然放鬆,藉勢把提緊的心放掉,成一無念狀態,在此心流頓斷的當下,也是話頭顯露的尖端,也是疑情無著落處顯示著落處的時機。各位可試著豎起眉毛,瞪大眼睛,好好的用直覺去體會一下你的話——頭。說不定,會頓然眼開,若不能,至少也應該可以在一瞬間討得一點訊息,庶幾不負此行。
注釋:
〔1〕老婆心切:此形容宗師對後進的迫切期望,猶如老婆婆期望兒孫成龍成鳳之心。老婆乃古之俗語,與今日世俗稱老太太相同。
〔2〕學步:《莊子•秋水篇》有「邯鄲學步」之語,比喻學他人不成,反而失去自己的所學,然此處不取原義,但用其現成語作初業之喻耳。
〔3〕循牆而走語出《左傳•昭公七年》。意乃示臣子恭遜不安而行,此亦不取原意,但借作依循先聖所立聖道而行之義。
〔4〕機鋒轉語的口頭禪:機鋒,是指已經開悟的人,彼此相對,或互通訊息,或互相切磋的相拄詞鋒。轉語,是宗師勘測禪者,禪者轉答其證境之語。蓋問者之語,往往指向第一峰頭——即第一義諦,惟第一峰頭不能開口,故必轉到第二峰——世俗諦——的語言以答,說此答為轉語。機語原是悟者的本地風光,非局外人所知。到了後來,諸多禪和,以熟背古德機語並拾其牙慧,徒逞口舌之能。由無實德,故呵之為口頭禪 。
〔5〕詳《卍續藏》一一二•九八九上。
〔6〕此故事依《阿育王傳》卷三《阿恕伽王弟本緣》編寫。此傳收在《大正藏》五十冊。阿育,舊譯阿恕伽,新譯阿輸迦,是梵文的對音意譯無憂。
〔7〕宿大哆:亦作韋陀輸、毗多輸迦、帝須等都是梵文的音譯,意譯為除憂。
〔8〕見《大慧宗杲普覺禪師語錄》卷十九之末。《大正》四七•八九四上。
〔9〕見《大正》二五•四四○下。
〔10〕見《大正》一○•八八下至八九
〔11〕見《大正》二•六○一上、中,惟周利盤陀,原書作朱利盤特,都是梵文音譯。又掃帚,原書作掃彗,權易之,求易曉耳。
〔13〕提撕:是提醒的意思。撕音厶。
〔15〕此喻取自白聖法師所寫的《學禪方便譚》一書,書中說:「比如今天會見了一位客人,面孔好象很熟,但總想不出是在何處見過的,如是再三推想……」這種尋思的狀態,便是疑情的定義。」
〔16〕引前書所引,原典待考。
〔17〕渾圇:亦作囫圇,乃含糊籠統之意。
〔18〕引前書所引,原典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