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宗法師
蘇東坡與佛印禪師的筆墨官司,歷來是後人們津津樂道的所謂禪機禪話。在這一點上,就連北大的於丹教授在電視上給全國老百姓匯報她的《論語》心得時,也同樣未能免俗。這也難怪,兩位並世的高人,一位是風流千古的文壇巨子,一位是禪法精妙的佛門大德,他們的交往,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甚濃的佳話,更何況其間還有那麼多的恢諧睿智、哲理精華,能讓我們第n次地鮮活心靈,豐富咱寡淡無味的家長里短呢?
一天,蘇東坡和佛印在一起打坐。蘇東坡問:你看看我像什麼啊?佛印說:我看你像尊佛。蘇東坡聽後大笑,對佛印說:你知道我看你坐在那兒像什麼嗎?就活像一堆牛屎!佛印閉口不言,好像吃了個啞巴虧。蘇東坡回家就在蘇小妹面前炫耀這件事。蘇小妹聽罷,卻嗤笑她哥哥說:就你這個悟性還參禪呢,你知道參禪的人最講究什麼?是明心見性,你心中有什麼眼中看到的就是什麼。佛印說看你像尊佛,那說明他心中有佛:你說佛印像牛屎,想想你心裡有什麼吧!
蘇東坡心裡有什麼,此情此景之下,當然是免不得叫人會心大笑。但如果據此就說,「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這便是其中含蘊的「禪機」、「禪意」,卻又不免麻利得過於匆忙,領悟得稍嫌草率。在這個開心一笑的時刻,我們其實是非常需要深入地思考一下的,比如說,問一問自己,我們的笑,究竟是因何而來?難道僅僅是因為才高八斗冠絕古今的蘇東坡,竟然也會被調侃成心包牛屎,就讓我們忍俊不禁嗎?
不過,暫且不說這個也罷。因著蘇東坡的這個「牛屎禪」,倒令人想起了金庸大俠。金大俠其實也有個「牛屎禪」在的,很值得一提。他的名作《倚天屠龍記》中,金毛獅王謝遜幡然悔悟,欲拜少林方丈空聞為師,空聞尚未及答應,空聞的師叔渡厄卻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不敢,小說描寫其心理說: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不料,當下渡厄就洞察其機,大聲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甚麼師父弟子、輩份法名,於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么?」謝遜道:「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謝遜終成一代大德高僧。
世間總有些人試圖去否認金庸大俠的佛學修養。其實只要他們多一點兒耐心,能把以上的這段文字看完,讀懂,就足以知其功力——僅是「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的四句偈,就顯見大家的見地、禪師的境界!還有什麼可爭論的呢?試想,牛屎也好,謝遜也罷,對一個看破放下的人而言,都不過是簡單的名稱代號罷了,過往的種種罪業殺戮、功德成就尚且都已是完全拋卻,難道這個小小的代號還會使他或疑或拒,心緒難平,以至於波濤洶湧?倘是如此的話,那他的「懂了」,就絕對是妄言作假。所以,渡厄仍讓他稱謝遜,這首先是對其心性的一種驗證——於凡夫而言,「謝遜」一名所凝聚的血海深仇是刻骨銘心、累世難忘的,普通人很難不對此寢食難安,恨意勃發;當然,這更是對其體悟境界的一種嘉許——相信謝遜有這個大智慧、大勇氣,能夠不為名所動,坦坦盪盪,心無掛礙。事實上,謝遜果然不負所望。由此可見,謝遜之終成一代高僧,就在於其悟!悟到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虛幻、虛影,了無分別——他擯棄了附著在「牛屎謝遜」上的種種污穢下賤與愛恨情仇,沒有了好惡取捨,直接回歸其名稱的實質本源,故而能心如止水,凡事當下坦然受之。而我們之終是一介凡夫,也就在於不悟、難悟!譬如說,牛屎和佛怎麼會了無分別,儘是虛幻呢?在絕大多數人的心海深處,它們可都分得很清楚,而且還實在得很!佛是何其高貴、聖潔!牛屎何其骯臟卑賤!高貴聖潔的,人人奔趨,爭先恐後,禮拜敬仰,讚譽有加;骯臟卑賤的,人人嫌惡,個個排斥,避之猶恐不及!所以,誰都想心中有佛,沒見誰樂意心中有屎!天可憐見,雖然並沒有親見到牛屎大便之類,但,即便是想上一想,誇張些的凡夫俗子們,也都常常是翻腸倒肚,作勢欲嘔了。我們說,正是因為有這種潛伏在心底的分別執著作祟,人們才會不可思議,難以理解,以蘇東坡文采人物之高,怎麼竟會有心包牛屎的心性之低呢?高低之別,反差劇烈,此感覺之訝異,形象之滑稽,不叫人破顏捧腹才怪!所以說,表面看來,大笑其果,牛屎為因,而實際上,內心的分別執著,才真正是我們情難自禁的根!
如此亦可見,我們起初的所謂「會心一笑」,笑則笑了,會心卻並未真正會什麼心,而且,笑其可笑者,也不是蘇東坡,是我們——蘇東坡不過是被編排進故事的冤大頭,而我們,笑了半天,卻沒人發現,原來人家利用的,就是自己心中的牛屎一堆!
反思至此,這才算是幾近禪意吧。至於「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這樣的「牛屎禪」,說得不客氣點兒,那簡直就更是禪之牛屎,根本和禪沒半點兒關係,甚至於和故事的本意,也是連邊兒也不沾。
據學術界考證,蘇家實無小妹其人,當然也更無「牛屎禪」之事。蘇小妹的出現,最早見於南宋無名氏的《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看著像是蘇東坡某個小秘書的工作日誌,實為說書人的表演底本。而其四海揚名,則是在蘇軾500年之後的明代馮夢龍筆下《蘇小妹三難新郎》。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研究,這一故事以佛印平鋪直敘之「靜」,映蘇軾喜形於色之「動」,再襯蘇小妹一語道破之「慧」,一波三折地展示下來,三個人物,就剩個光彩照人的小女子耀古燭今了。因此,若是論及該故事的本意,無論是讚歎佛門大德禪法之高妙,還是嘲笑儒家高士自鳴得意之淺薄,怎麼談,也比不得溢美蘇小妹鍾靈毓秀奇才女這一主旨更切中肯綮。也難怪馮夢龍慨嘆「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啊。想想,我們的「會心」,當初也不就是因為明了蘇小妹對其兄的巧妙嘲弄嘛,而這嘲弄之「巧」,凸顯的,正是蘇小妹的靈秀聰慧。至於這嘲弄本身,對於日常生活里的兄妹而言,無非是再普通不過的玩笑話,哪裡攀得上 「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的所謂「禪意」!
但,如果非得讓這個笑話來和禪論論親戚,勉勉強強,有那麼一個地方,倒是也能挖出點兒意思。比如說,蘇小妹笑話蘇東坡的方法。她並沒有直接說蘇東坡心裡有牛屎,而是在說話中隱含了一個三段論的邏輯推理:先立大前提「你心中有什麼眼中看到的就是什麼」,意即「你眼中看到什麼說明你心中就有什麼」,再推小前提「佛印說看你像尊佛,那說明他心中有佛」,最後擺上結論「你說佛印像牛屎,想想你心裡有什麼」,一步一步請君入甕,乖乖地就讓人在這個「什麼」上填上「牛屎」,這直如一個相聲最後甩包袱,甩得既巧又響,自然惹人發笑。這種「不說破」,若是按照胡適總結的禪之理論,也就算是採用了體悟禪意的方法了。然而,方法畢竟不是目的,「不說破」當然更不會就是禪意本身,否則的話,潑婦指桑罵槐也是禪了。誠如胡適所言,禪是「貴在自得」。但這個「自得」卻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倘是有的話,而且還是要依著一定的或明或暗的某種邏輯才能得出,那就更絕不是禪,那是幼兒園里就開始做的可重復演練的習題。禪是破斥思維的,因為只有突破了每個人的思維局限,我們才能發揮出真正活潑潑的、無拘無束的本覺感知,認識了解世界的真實。所以佛教禪宗才常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來喻悟禪。這其中,「冷暖」不是水的溫度,而是個人的感覺。而每一個人的感覺,即使是再標準的溫度計也是無法測量。所以,回過頭來審視一下前文對金大俠「牛屎禪」的解讀,卻原來再言之鑿鑿,也不過是在個人有限的思維知見里打圈圈,哪能品出其禪意之萬一呢。可見,在「貴在自得」的觀照下,蘇小妹的拐彎抹角,僅僅是一打趣之談罷了,就是《笑禪錄》也不會給它排上號,實在算不得禪。而那句「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的直白話,雖然看上去特有水準,好像還蠻經典,可離禪,大概也有俺老孫一個筋斗雲的距離了吧。
其實,「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這句話並不能像故事中的蘇小妹那樣來理解,認識世界的主觀性與客觀性,關係紛繁復雜,怎麼會是簡單的一一對應呢?當然也不能當作是佛教「明心見性」的白話註解,否則,歷朝歷代的人就用不著去苦思冥想,甚至還搞什麼「斷臂求法」、「斬貓」、「殺佛」之類,那樣多血腥恐怕啊,直接讀讀「牛屎禪」不就得了?這句話所揭示的,實際是提醒我們,要注意成見對認識世界的誤導。其最初的寓言,是在《呂氏春秋》和《列子》上都曾記載的一則「疑鄰偷斧」的小故事——相較於蘇東坡的「牛屎禪」,讀過的人顯然清楚它短小精悍許多。主角只一個,情節也簡單:一個人丟了一把斧子,懷疑是鄰居家的兒子偷去了,就仔細地觀察人家,怎麼看,怎麼像個賊,可是後來,他找到了他那把斧子,於是再留心察看鄰居家的兒子,就覺得,怎麼看也不像個賊。故事的最後總結說:「其鄰之子非變也,己則變矣;變也者無他,有所尤(過失)也!」 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地點出了變化的實質。這才是「一個人心中有什麼,他看到的就是什麼」!
很顯然,如果把蘇東坡的「牛屎禪」和這則寓言放到一起來對照,前者不過是生活里的一杯咖啡,略有些調劑的風味兒,而後者,卻是人生中的一盞清燈,微小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