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昭慧
今日閱報,刊登了兩大佛教團體舉行盛典的照片,照片上的信徒們,不約而同的都在頸項上配掛著象徵該團體榮譽標誌的襟帶。看了以後,不禁莞爾,因為第一個浮上腦際的意念,竟然不是「神聖」,而是「套牢」。也許「神聖」與「套牢」,向來就是一體兩面的孿生兄弟吧!
在九二一賑災時,有自詡為「唯一真理」的教派,在賑災工作上積極布樁,以展開宣教活動,為的是讓災區民眾,能感受得到教會的仁慈,而改變信仰,接受這「唯一真理」的宗教。他們津津樂道這番災區宣教之後,教徒的成長數字。在他們心目中是如此「神聖」的事功,旁人看來,也不過是「套牢」二字而已;而且這已不但是「套牢」,還有「趁火打劫」的味道了。
有的佛教教派,雖然因為教義平和寬容,沒有侵略性,所以不會產生「賑災兼宣教」的狂熱動機,但是信徒們在積極賑災的同時,還是唯恐媒體不知道這份慈悲心的發射台是某某團體。有的信徒,對於媒體報導只重視某幾個大團體,而忽略了他們團體的存在,也頗為理直氣壯地表達不滿的情緒。他們實在無法在佛經中為自己這種小家子氣,找到任何「神聖」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已把自己所認同的對象「神聖」化,心甘情願接受它的「套牢」了。
世人多尚「自由」,骨子裡卻常是在相互試探之中,尋覓相互「套牢」之道。自由主義永遠與任何一種族群意識,有某種程度的緊張關係,但是,非但專制政權視「自由」為死敵,即便民主時代的政客,為了要尋求「死忠」選民的奧援,也常是鎖定族群而作族群意識之訴求。「死忠」從何而來?曰:從「套牢」而來。
就筆者的觀察所及,「無明縛、愛結系」的凡夫俗子,多半還是愛玩「互相套牢」的游戲,而且樂此不疲。佛洛姆說人類有「逃避自由」的傾向,信哉!不要說是情感、金錢、權力、名譽,可以緊緊箍住心靈,即便是政治上的一句口號,團體中的一枚徽章、一件襟帶、一套制服,都可以成為「套牢」工具,讓人產生更大的「認同」。
苦悶的心靈,偶因情感、金錢、權力、名譽的緊箍,拴得苦不堪言,也會有人因此而探向宗教之門,看是否能學得「自由解脫」的一招半式。但是「沉浸在真理中」的喜悅還沒褪盡,另一重天羅地網又已悄悄張開,宗教中人鮮不淪陷。在認知方面,它讓人們心甘情願地被套牢在某一種宗教意識形態之中,入主出奴,黨同伐異;在情感方面,它讓人們受「神聖」氛圍之蠱惑,甘願被人套牢,而且進一步成為「套牢」別人的共犯結構。玩此「套牢」游戲之時,不但樂此不疲,還可隨其「套牢業績」之成長,而讓人自覺更「接近神聖」了。
即使如釋迦佛這樣心靈自在的人,苦心引領世人走上「解脫」之路,但多少佛弟子,卻還是無怨無悔地在體認同、師門認同、宗派認同的過程中,選擇了「套牢」與「被套牢」,心甘情願地接受「套牢」所帶來的甜蜜與苦澀!
筆者生平最怕被「套牢」,將心比心,也雅不欲「套牢」任何人。有一回,學生們來學院歡度中秋,在皎潔的月光下,一位學生真情流露地說:「願生為某某人,死為某某魂!」筆者當即潑了盆冷水:「你萬萬不可死後還做我家的門神!」
筆者一再告訴學生:他們並不屬於筆者或筆者所主導的單位機構,而屬於一切眾生;發心行義,也要為「法界有情」,而不宜狹隘到只為筆者個人與所屬單位機構。希望他們能真正把握住「無我」的精神,而不是沉醉在「大我」迷人的氛圍之中。這樣依法清凈所感應得來的同願同行者,彼此間固然少了許多的是非恩怨、妒忌障礙,但卻絕對不會是龐大數字的會員組織,也無法形成不可忽視的龐大力量。也有學生曾向筆者反映:如此清淡的相互對待方式,使他們欠缺歸屬感。也許這種「不被套牢」的情境,還是容易讓人若有所失吧!
有時想想:是誰在套牢著誰?與其說是主事者單方面的作為,不如說是主事者與追隨群兩廂情願、互相取暖吧!
九十年八月廿七日 於尊悔樓,時禁足中
——刊於九十年八月三十日《自由時報》